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全江湖最靓的仔[综武侠]》   作者:白鹤一只   简介:   荒唐一梦,如隔千载。   梦中是破碎山河,是刀光剑影,是悲泣哀鸣,是无尽荒野;亦有盛世繁华,平安喜乐。   他自梦中醒来。   梦醒后,面前有垂泪相对的皇帝老爹,脑中有唧唧喳喳的系统。   赵佶:儿啊啊啊啊啊啊啊——   系统:布拉布拉布拉布拉——   赵桓:一定是我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jpg   以声望为食的靓仔系统绑定赵桓后费尽心机想让他名扬天下,赵桓为了防止梦中惨状重现,装病后偷偷摸摸地以“赵决明”的身份踏入江湖体验人世百态,捂紧马甲,结交新朋旧友——   江湖风起云涌,天下群侠并立。   赵桓孤苦伶仃近千载,爱热闹,喜交友,入江湖后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劲儿嗨。   只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为何他遇见的都是些梦里从未出现过的人?   连那些赫赫有名之人他在梦中也未曾听过?   到后来,赵桓百思不得其解。   靓仔系统看破不说破,高深莫测:因为你梦到的是正史,活着的世界却是架空啊。   #论在架空世界把正史当未来后的可能性#   #木头太子构建和谐大宋实录#   【高亮注意】   *会参考正史设定的架空世界。   *大大大大大杂烩,非快穿。   *沙雕正经风(。我想写的)   内容标签:七五,武侠,江湖恩怨,系统,男主,无CP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桓(赵决明)┃配角:大宋开封府,名捕F4,名侦探小凤,郁金香盗帅,千面公子,飞刀小李,不败教主,┃其它:大杂烩,综武侠   一句话简介:木头太子构建和谐大宋实录。   立意:不求事事顺意,但求问心无愧。 第1章 大梦三千   政和二年,春。   深夜大雨磅礴,惊雷滚滚。响彻云霄。   伴随着一声雷霆巨响,汴梁城的皇宫之中,赵佶于睡梦中猛然惊醒,冷汗淋漓,呼吸急促。他撑着床坐起身,心神不宁打量着周围的景象。   香炉袅袅,安神助眠的沉木香弥漫了整座寝宫,绣满复杂繁丽花纹的帐子垂在床边,赵桓稳住呼吸,屏风上映着被惊动的近侍微微晃动的身影。   所见之景熟悉而又陌生,却已是多年未见。   梦中临死时触感鲜明,长子赵桓落泪的模样历历在目,赵佶心念一动,出声问询。   “……决明安在?”   他这问题没头没脑,屏风后的近侍一呆,赵佶未听见回答,恍然改口:“阿桓安在?”   那近侍慌忙答道:“定王殿下在移清殿。”   移清殿……未立太子前,阿桓确实住在那里。   雷声不停,一闪而过,照亮了寝宫,赵佶面色苍白地坐在床上,忽而站起身,道:“我……朕欲去见阿桓,你速速命人备辇。”   那近侍心中奇怪,却不敢多问,小心应是,躬着身后退没几步,便又听赵佶道:“慢着……先派人去看着,若是阿桓已醒,立刻告知我,若是未醒……等着他醒。”   近侍立刻应下,下去后又通知人去安排,接到任务的人不敢怠慢,两人顶着暴雨赶往了定王所居的移清殿。   雨夜中的皇宫黑暗阴森,因为赵佶突然的命令,皇宫转瞬间变得热闹起来,灯火璀璨,几乎比之天边雷光。   赵佶被人服侍着披上狐裘,一个人站在寝宫门口望着天边的滚雷,春雷阵阵,雨夜凉意更甚,近侍想为他挡风遮雨,被赵佶拒绝。   他需要醒醒脑子。   在旁人眼里,官家连匆匆赶来的近身米苍穹也没给予多余的眼神,只是神色莫测地站在屋檐下,沉默不语。   米苍穹匆匆赶来,被赵佶无视,也不多说,乖乖站在后者身后观察着他的神情。   梦中经历之事鲜明不已,赵佶发着呆,他站在这里,冷风阵阵,雨滴扑在脸上,却仍有股不真实感。   那不是普通的梦。   赵佶笃定不已。   前往定王寝宫的两人中的一人返回禀报,带回了定王如今仍在沉眠的消息。   雷光下官家的表情清晰可见,听闻这一消息,官家眉毛抖了抖,垂下眼帘。   “待阿桓醒了,莫要怠慢,速速告知朕。”   赵佶丢下这句话,忧郁地回了寝宫,把所有人都留在了殿外。   米苍穹让原先服侍赵佶的近侍退下,自己主动跟进殿中,赵佶瞥他一眼,没有多说,张开双臂,米苍穹主动上前解下外衣,抱着外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随后安静地伫立在一旁。   赵佶躺在床上,双目微阖,但米苍穹听出他并未入眠,反倒呼吸略显急促,心跳微快,心情不是十分平静。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赵佶瞥他时,米苍穹从他眼里看出一丝陌生,那丝陌生在赵佶移开视线时消失殆尽,化作恍惚,官家整个人似乎也松快了许多。   他心中奇怪,低垂的眼中也带上几分探究。   在沉默一会儿后,赵佶忽然睁眼看他,吩咐道:“若是有人前来通报定王苏醒,立刻喊醒朕,若是朕不清醒,便掐朕人中,无论如何都要让朕醒。”   此番境况米苍穹不敢追问,恭声道遵命,心中犹疑更甚。   吩咐完后赵桓才安心闭眼,很快入睡。   米苍穹直起身,在黑暗中微微皱眉。   官家想必是做了噩梦……只是有何噩梦能与定王扯上关系?竟然如此惊魂不安?   他心中疑虑无人解答,赵佶也不会向人解释,在他看来梦中之事乃是神谕,除长子赵桓之外无人可谈。   卯正三刻,被派去守着定王的侍卫之一匆匆赶来寝宫禀报,不待米苍穹喊醒赵佶,后者便从床上翻身跃起,被他服侍着穿上白色常服,乘着辇去了移清殿。   在殿口米苍穹只来得及望见定王殿下顶着一头乱发一脸懵然的模样,便被赵佶赶出了移清殿——所有人,包括护卫赵佶的暗卫也被他赶走,殿门紧闭,谁也不知道殿中父子交谈了什么。   赵桓呆着脸,他刚从太过漫长的梦中醒来,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而脑中更有唧唧喳喳的自称为系统的家伙向他科普,他听了没多久,他爹携着春夜雨后的湿润气息冲到他面前。   靓仔系统大声指责:【你爹真狗!不知道先来后到吗!?】   赵桓脑袋嗡嗡响,心想他爹也不知道你在啊。   赵佶封好殿门,转过身走到赵桓面前就握住了他的手,试探中又带着一丝迫切,道:“决明?”   梦中被俘后,赵佶为赵桓取字,“决明”,决心意,明事理,梦醒时恍惚间说出口,如今试图凭借这两个字确定身份。   梦中之事带着风霜扑面而来,赵桓忆及梦境,神色微动。   赵桓如今正是十二岁,本该是不知世事的年岁,未入梦前以“木讷寡言”等各种原因而不被赵佶所喜,父子亲缘淡泊。   可在梦中,他父子二人被金人胁迫,受尽屈辱,双方皆是彼此的依靠,是为患难之交。爹爹先他而去,而他死后以魂灵形态漂泊世间,流浪千年,如今梦醒后相逢,不由心绪如麻。   赵桓轻声回道:“爹爹,是我。”   赵佶握着他的双手收紧,热泪盈眶:“阿桓我儿……果真是你。”   此时是政和二年,赵桓十二岁,赵佶正值而立之年,两人不曾饱经风霜,双手肤色白皙且干净,赵佶握着面容仍显幼态的长子的手,神色微愣。   赵桓反握回去,认真道:“爹爹,如今才是现实。”   赵佶回神道:“我知晓,我醒来后试图回忆梦中部分确切之事,却只能隐隐记个大概,但那感受绝非虚假。”他轻叹一声,“那不是梦……是天降神谕,应是上天告诫我与阿桓你。”   赵桓没有开口。   因为靓仔系统在他脑海里说:【才不是嘞,这个世界的贼老天懒得管那么多,你们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做梦的原因是因为我。】   系统话中信息众多,赵桓默默记在心里,没有出声询问。   赵佶坚信自己的想法,赵桓不好否认,默默点头——与其将靓仔系统的存在告知爹爹,不如瞒下,梦见未来之事本就稀奇,若是再有怪异之事,想必爹爹会无从适所。   赵佶心绪万千,灵机一动,握着赵桓的双手道:“阿桓,交给你了。”   赵桓正听着靓仔系统布拉布拉地说怎么成为靓仔,闻言茫然:“……啊?”   赵佶热切道:“梦中你是十五岁时才封为太子,若是想与梦中相违,如今封你为太子是最佳。左右太子之位是你的,我明日上朝便对百官宣布封你为太子,最迟三月后你便能登上太子之位!”   他说到最后,认为自己的想法万无一失机智不已,眉眼间兴奋之色更重,似乎恨不得立即跑上朝堂向百官宣告。   赵桓:……啊?   靓仔系统目瞪口呆:【你爹行动力也太猛了?我还正愁怎么让你先当太子进而当狗皇帝呢?】   赵桓:……狗皇帝?   赵佶拍着赵桓的肩,郑重道:“你比我年富力强,所受桎梏甚少,若是想做什么,总是有机会的。”   赵桓在梦中漂泊千载,历经朝代更换,见过战火连天,也见过盛世繁华,偶尔也曾回想若是自己当初能有所作为会当如何。   如今赵佶直言直语,他便坦荡荡地问道:“爹爹当真是如此想的?天子为九五之尊,至高无上,爹爹甘心将权力拱手让人么?”   赵桓的话语一针见血,若是旁人听他这般对官家说话,只怕会惊愕失色,然而赵佶毫无反应,他道:“何来不甘心之说?与其受那蛮族羞辱,见大宋倾覆,这帝位还是由阿桓你来坐更好。”   赵桓眸光微闪,郑重道:“多谢爹爹给予重望,阿桓必定不负所托。”   两人谈好,赵佶兴奋地推门而出,带着一众人离去。赵桓则自顾自地站在殿中理衣裳,他的近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替他抚平衣上褶皱,赵桓一呆,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默默收了手垂在身侧。他许久未被人如此对待,竟有些不自在,只能默默地盯着院中的空旷地方努力转移注意力。   转出殿墙时,米苍穹悄然回首,殿中定王殿下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透着几分呆板的认真,他根本看不出对方在与官家交谈后有何变化,便无从推断。   米苍穹察觉到有什么事情超出了预料,却无能为力。   翌日早朝,赵佶精精神神地上朝,向众卿宣布:“朕欲封定王为太子。”   百官惊愕,赵佶有时确实不按常理出牌,但那大多数与奇石珍鸟丹青美人有关,这回竟是立储之事,惊愕之余,又有几分沉重深思。   前日雷雨夜后宫发生之事于宫外亦有所耳闻,如今官家忽然提起此事,令人不得不猜测是否与官家于噩梦中惊醒后见定王有关。   赵桓是嫡长子,于情于理他都是储君之位的最佳人选,即便有人心有疑虑,却也说不出任何阻止之语。   于是立定王赵桓为储君的事就此敲定,各部门认真而又小心地开始了准备事项,只待良辰吉日,举行册封太子仪式。 第2章 一本正经   在赵佶向众卿宣布封赵桓为太子时,后宫的赵桓在努力将自己从漫长的记忆中□□,回归到自己的十二岁。   但效果似乎不太好。   雨后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赵桓把从殿里搬出的椅子放在了一处从早到晚都能晒到太阳的宽阔地方,随后又找下人拿了小铲子,折下一根柳树枝种在了那宽阔地方的边缘。   靓仔系统原本一直在催他去做靓仔行为,但没有读心的能力,见他忙来忙去,止住话头,问道:【你这是准备干什么?】   赵桓回答:【种树。】   【种树我倒能理解,椅子又是为什么?】   【我当金人俘虏时,常常晒不到太阳,成为游魂看尽未来,却连人也碰不到。】赵桓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怕冷,晒太阳让我很舒服。】   靓仔系统语气微妙:【……能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解释难过的经历,你也很厉害了。】   赵桓只当它在夸奖自己:【多谢。】   靓仔系统:【……哇噻。】   它慨叹了下赵桓不知是心胸宽广还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意思,又催起来,【所以说你昨天默认要成为靓仔了吧?那就赶快去做啊,否则我给不了你外挂,练武成大佬的事也别想了。】   双方昨日彻夜长谈,靓仔系统解释了自己的功能,通过提高声望值来获取力量,赵桓安静倾听,没有明说答不答应,所以系统默认他答应了。   赵桓迟疑道:【我已经在做了啊。】   他一直奇怪为什么系统会一直催,明明自己已经开始做了。   靓仔系统惊讶:【什么时候?种树搬椅子可不算靓仔行为啊?】   【我今日穿了身朱色衣裳,不亮吗?】赵桓茫然道,【还是说金色才是最亮的?】   【……】   即使没有呼吸器官,在听到赵桓的反问时,靓仔系统仍是感到窒息。   对于它有时含有现代因素的问题赵桓对答如流,系统便以为赵桓都懂,完全未料到这人连最关键的地方都不懂。   【不是那个亮!你不是梦到千年之后的未来了吗?怎么连靓仔也不懂?】   【我虽然梦到了……可并不是所有的都记得非常清晰。】赵桓意识到不对,一本正经地道歉,【应当是哪个亮?】   【青见靓!靓丽的靓!】   靓仔系统一直以自称而自豪,比起声望系统这种古板的名字,靓仔更活泼更有特色——但它完全没想到这个宿主竟然这么狗!   赵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得装扮得很好看么?】   【好看个头!】靓仔系统问,【我昨天给你解释的你都没听么?!】   赵桓羞愧道:【你语速太快,我没跟上,中间有几句未能听清,但想着与最后几句关联不大……便未问你。】   系统在赵桓的脑海里狠狠蹦跶几圈,恨不得把他头给蹦掉,深吸一口气,重新解释:【好看不好看倒是其次,你得有逼格,旁人敬你尊你爱你,你名声越高,获得的声望值便越多,对你我便更有利。】   它缓缓地解释一通,赵桓认真点头:【原来如此。】   靓仔系统道:【你爹在朝堂上已经说要封你为太子了,我看你在这方面有自己的打算,就不催你了,但别的提高声望值的事儿你还得做。】   赵桓在椅子上坐下,阳光洒在脸上,他舒适地眯起了眼。   闻言认真回应道:【我会的,有劳你今后陪着我。】   靓仔系统有些意外,回话时磕磕巴巴:【各、各取所需,做、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   赵桓说:【我会做好的。】   他的语气很认真,显出几分执拗。   ————   定王赵桓突兀间获封太子,令人在意无比,然赵桓因年少尚未入朝堂,即便有心人想试探,也只能趁被召进宫之际看能不能碰运气遇见赵桓。   与此同时,定王与官家似乎也愈发关系亲密,两人总是摒退众人,在移清殿关着门不知道说些什么。   大部分时间是赵佶匆匆忙忙地去找赵桓,过了四日,两人独处的空间从移清殿内殿转移到移清殿院中,两人并排坐着晒太阳。   外界空旷,为官家安全着想,被摒退的近侍暗卫皆是站在殿外一墙之隔的地方等待。   米苍穹耳力过人,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偷听父子二人的谈话,虽不能完全听清,但却能从破碎的词语中勉强拼出意思。   “阿桓,这日头甚好,不热不冷。”赵佶语气惊奇中又带着几分熨帖,显然是十分满意,“日后你我相见,便坐在这院中罢。”   “爹爹满意就好。”   赵桓的语气中带有三分自豪。   米苍穹:……   他心情怪异,这父子二人摒退众人,只谈晒太阳?   他自然不会明白殿中父子二人在梦中被金人所俘,北地的冬季来临较早,且寒冷不已,北风呼啸,难见赤日,而取暖器物少之又少。赵桓与赵佶怕冷爱暖自是理所应当。   在谈过太阳的话题后,赵桓提出想找一位武学先生的事。他想要的教武功的先生,而非只教射御书数之师,赵佶一口应下,他明白赵桓的想法,梦中相伴二十载,有些事无需多言。   但赵佶找起专攻武学的先生却有些犯难,江湖门派林立,学武自然要学最好的,他便犹豫该从何处找先生来教导赵桓。父子二人对此间江湖境况都摸不清,该找谁教导,谁又能教导赵桓,两人对着有些发愁。   靓仔系统在赵桓脑子里打滚:【没必要特意去找先生,你先赚足声望,武学技能要多少有多少——】   赵桓道:【不提你那些武学技能太贵,我总得先打实基础。】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学武之事,梦中想,醒来也想,在系统商场中翻来翻去,于过高的价格前望而却步,只能求助他爹。   靓仔系统一噎:【好歹物有所值,你看哪位高人会将平生领悟的武学放出来卖?】   赵桓:【所以我会努力提高声望。】   赵佶想不出来,便向信赖有加的近侍米苍穹征询意见,从移清殿离开后他问起米苍穹是否有推介之人,后者低眉想了想,道:“不知官家是否记得方巨侠义子,方应看?”   赵佶略有些茫然,他微微蹙眉,从记忆里扒出有关方应看的事情——一年前方应看代父受封,封为神通侯,那小伙子年纪轻轻,于武学上已有所成就。   于是他展眉道:“是神通侯?”   米苍穹为赵佶的停顿皱眉而感到疑惑,方应看自被封为神通侯,因为人天真率直,深受赵佶青睐。而神通侯雷雨夜的前五日才入宫觐见过赵佶,可官家竟然是花了时间想起他?   想归想,米苍穹恭谨回应道:“方小侯爷年方十八,未及弱冠已武功高强,且他与定王殿下年岁相近,可为师,亦可为友。”   赵佶下意识地忽略了米苍穹所说的年岁相近一说,毕竟若真论年纪,阿桓加上梦中那些年已经是方应看的爷爷了。   米苍穹刚提起方应看时,赵佶确实没想起来那人是谁,梦中的经历漫长而又真实,以致出场只有一年的方应看被苏醒的赵佶抛之脑后。   赵佶只想起那是个笑容天真无邪的年轻人。   “只有他一个么?”赵佶又问,“朕记得诸葛太傅手下有四个名捕,他们如何?”   米苍穹听出他在等自己叙述,便垂首恭敬道:“那四位名捕自然是武功高强之辈,无情大捕头虽双腿残疾,却轻功绝世,亦有一手暗器功夫;铁手二捕头内力深厚,专攻内家功夫;追命三捕头腿法精妙,擅追踪术;冷血四捕头剑法高超,十六岁时便已屡建奇功,与方小侯爷年岁相当。”   赵佶:“……”   他听到一半便觉得有些绕,连人名也有些分不清。   “无情……和铁腿?”赵佶念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对劲,“二捕头是铁什么?”   “禀官家,是铁手。”   赵佶:“……这江湖人总是弄这么多花哨的称呼,为何不用本名?”   他这问题没想着要人回答,米苍穹乖乖地站在他身后,闭口不言。   赵佶连那四位名捕的面容和真名也记不清,倒是记得他们的师父诸葛正我,但诸葛正我历经三朝,于朝堂江湖都颇有盛名,连赵佶也对他尊敬有加。   捕头日夜操劳,诸葛神侯又是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总不能让他们再担任教导阿桓武功的重任。   赵佶又问了米苍穹江湖上的一些事,希望能找到可教导阿桓的能人,待听到他堂哥南王之子拜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为师时,他好奇地问了一句:   “江湖上有谁能比得过叶孤城?”   “若论剑法,唯有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米苍穹眼见将方应看推出来的机会远去,心中焦急,面上却丝毫不显,“叶孤城为剑仙,西门吹雪为剑神。”   赵佶又有点头疼了。   这江湖人……不给个绰号不行么?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找最近的人给赵桓参考一下,反正那方小侯爷居于汴梁,近水楼台先得月,试试也无妨。   “你还未说方应看武功到底如何?只说武功高强我也不懂。”赵佶突然道,“他可有什么绰号?”   米苍穹微愣,但很快回道:“方小侯爷入汴梁城一年来已与四大名捕齐名,并未有什么绰号。”   赵佶敲板定案:“那就方应看,你去将此事告知阿桓,明日传方应看入宫,待阿桓见过再做决定。”   米苍穹恭声应是,却对赵佶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思虑万千,虽然结局确实如他所愿,可赵佶言行间无不显示了对定王的重视。   若是方应看当真能受定王青睐,将来必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米苍穹眼中闪烁着名为野心的光芒,而赵佶浑然不察。 第3章 爱屋及乌   方应看代父受封,获封神通侯,但到底是一虚职,不可入朝听政,因而早朝正进行的期间,他去往移清殿面见定王赵桓。   如今册封赵桓为太子的仪式正在准备,各部门严阵以待,方应看未曾见过定王,但也听闻定王虽为嫡长子,但木讷寡言,不受官家喜爱。   因此前些日子官家突然说要封定王为太子,着实让一干人惊讶不已。   方应看倒不惊讶,他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为何雷雨夜官家梦醒后与定王相见便定下立太子一事;好奇定王是哪般模样,到底是何种性格。   春风和暖,天气晴朗。   方应看被一名内侍引入移清殿,甫一入院,便见一名少年站在院中向他看来,身后摆着一张宽大的椅子。   “臣方应看,见过定王殿下。”   方应看摆出常用的天真笑脸,向他行过礼,待赵桓出声,再抬眼去细看面前的少年。   定王殿下身着绛红色常服,头发半扎,太阳照在他身上,竟有几分耀眼。   年方十二的殿下矮方应看两头,微微仰头注视着他,面上未露笑容,双眼圆睁,像一只好奇地打量人的幼犬。   方应看任他打量,面上笑容不改,天真无邪,引人亲近。   然而赵桓只是心里感到奇怪,他梦中并未出现名为方应看的人物,但他也记得方应看是在一年前被封为神通侯。   不过他并非将梦中之事记得一清二楚,有些事确实是如隔云雾,看不分明。   大约是忘了吧。   赵桓这么一想,放下疑虑,对方应看露出来一个笑:“小侯爷能教我什么?”   他外表稚嫩,眼角微垂,微笑时眼睛闪闪发光,看起来极易受蒙骗,温和而又乖巧。   方应看深谙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回应道:“殿下想臣教什么,臣便教您。”   赵桓道:“我想学武。”   方应看道:“天下有十八般兵器,不知殿下想学哪一种?”   赵桓道:“我能样样都精通吗?”   方应看:“……”   “我开玩笑的。”赵桓笑了笑,“我还未决定该用何种武器,不过小侯爷你自幼习武,可否教我些学武基础?若是有需注意的地方还需你提点。”   方应看面上仍旧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眉眼间适时地流露出被肯定的欢欣,他道:“那是自然,能教导殿下是臣的荣幸。”   赵佶下了早朝,便听人报赵桓已与方应看去了演武场,如今正在练学武基础,他连忙拐去演武场,看见了在场中蹲马步的小少年。   日头正盛,赵桓被晒得面色通红,衣襟湿透,却仍咬牙蹲在那里,方应看站在一旁的阴影下监督,他远远望见赵佶一行人便匆忙上前行礼,赵佶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转过脸去望赵桓。   米苍穹与方应看交换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便错开了视线,如同最普通的视线交汇。   赵佶看了一会儿,没有打扰赵桓,只是对方应看道:“望小侯爷多多照顾阿桓,他想学什么,你便教什么,若是他有自己的打算而与你意见相悖,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这语气像担忧儿子的父亲,却又显得对赵桓十分放心。   方应看笑着应下,两人你来我往几句,赵佶便要离开处理政事。他目送赵佶的车辇远去,回过头又去看赵桓。   殿下蹲了已有两刻钟,却未曾喊累。   方应看微微歪头,站在阴影下看阳光下的少年,双眼微眯。   ——————   未来的太子与神通侯相处愉快,于是后者愈发受汴京权贵欢迎,见神通侯的人越多,提起赵桓的人也越多。   赵桓看着蹭蹭涨的声望值,惊讶于方应看为人之圆滑。   提起赵桓的人越多,声望值便涨的越多,只是那些大多毫无尊意爱意,仅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出于他身份的敬意,所以虽然看似疯涨,但与名扬天下相比,还查差得远。   不过敬意也属于声望值的构成部分之一,积少成多,声望值同样会上涨。   靓仔系统哼哼唧唧:【我看那叫方应看的小侯爷都比你有声望,虽然你利用他涨了这一丁点——声望,但他可是因为教导你这个太子的职位而备受青睐,已经是汴梁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啦——笨蛋!你被反过来利用了!】   赵桓心大道:【我当然知道,但反正能涨声望,没什么大不了的。】   【叫那么一个家伙利用简直是种屈辱!总是笑嘻嘻的——都多大的人了还天真无邪,只有笨蛋才会在这个年纪还这样笑。】   靓仔系统万分看不惯神通侯方应看,虽然对方确实尽心尽力地教导赵桓武艺,但那张脸怎么看都让统不爽。   赵桓心想他倒觉得方应看的笑很舒适养眼,看了便会放松下来,但确实令人看不透。   学武基础应从小打起,赵桓十二岁才习武已经有些晚了,但好在他有毅力与恒心——他吃过更加令人难受的苦,这点与他曾经目睹过的、经历过的苦相比,算不得什么。   在册封太子仪式之前,赵桓习武的同时也未怠慢学业,教导他的先生惊奇地发现定王连休息的间隙也虚心求教,不复过往怔愣发呆的模样,且颇有见解,言语间也显出几分过去不曾有的气度。   若是教导这样的学生,谁都愿意,只是待定王封为太子,官家会为定王挑选一位新的先生,单凭官家这几日在朝堂上的意向,太子的先生应当是诸葛神侯。   诸葛神侯历经三朝,是哲宗太傅,于情于理,都该是他。   他心中欣慰,随后便抽空向诸葛正我提起此事,言语间多有欣赏满意,诸葛正我笑着同他交谈,心中却想不止定王变了许多,连官家也似乎有所改变。   那先生走后,无情摇着轮椅走进屋中,见诸葛正我神色略显沉重,出声问询:“世叔,耿大人所说之事可是与定王有关?”   定王是太子一事已是定局,其一言一行都受重视,耿先生作为定王的老师,前来拜见诸葛正我定然意义非凡。   诸葛正我示意无情坐到桌前,为他斟了一杯茶,热气升腾,无情安静地等待世叔的回答。   “耿学士对我说定王殿下一改往日,似乎对学问起了兴趣,言行风度亦有所改变。”   “这种改变有何不妥么?”   “并无不妥,我反该庆幸。”诸葛正我道,他在意的不只是定王,还有当今天子,“官家自封太子以来,已不曾召见蔡京之流,朝堂上反倒对我等青睐有加,我看着,像是有意不愿听蔡京一党的意见。”   这是件好事,却也是件坏事。   官家是爱屋及乌之人,往日因蔡京之流的阿谀奉承而对其喜爱有加,近些年来蔡京已隐隐压他一头。如今官家不知为何态度骤然改变,于诸葛正我有利,但日后官家再次改换心意,届时境况如何,却也不好说。   无情道:“世叔心怀大宋,虽不知官家为何如此,但亦是一个机会。”   诸葛正我道:“确实如此,若定王亦是心怀天下之人,便也不怕那蔡京了。”   太子定为赵桓引得汴京势力暗潮涌动,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争斗亦因此短暂停下。蔡京等人欲试探赵桓,而方应看作为赵桓的武学老师,是最好接近的对象。   方应看左右逢源,带着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同各方来人打机锋。   诸葛正我却不必像蔡京一样费心费力,他是三朝大臣,又得如今的赵佶看重,无需他提起,赵佶就找时间亲自陪他一起去见了赵桓。   赵桓一板一眼地向诸葛正我行礼:“太傅。”   诸葛正我拱手行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赵桓几眼,他于宫廷年宴上才见过赵桓,初看之下并无看出定王殿下有太大的变化。   但赵佶开口后,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阿桓,这位是诸葛太傅,待你封为太子,他便是你的老师。”赵佶端着茶喝了一口,语气随意,“莫要忘了好好研究学问。”   赵桓也端茶:“好的,爹爹。”   “这几天日头愈来愈烈,阿桓你莫非仍在晒太阳?”赵佶偏头瞧了他几眼,“黑了许多。”   “练武总不能躲在屋中,在演武场练武免不了长时间待在太阳底下。”   诸葛正我被如此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击中,心情略显微妙。   这父子二人一来一往,不似父子,倒像相交多年的友人。   待回到神侯府,诸葛正我的四位弟子中只有追命待在府中,四位弟子中追命年纪最大,却也是最活泼的一个。   他为诸葛正我斟了茶,坐在一旁好奇问道:“世叔见了定王,觉得他如何?”   诸葛正我道:“平易近人,认真好学,官家对他信赖有加。”   追命奇怪道:“可我怎么听说官家因定王木讷寡言而不喜他?”   诸葛正我知道的颇多,道:“原先确实如此。”   他将宫中之事告诉三弟子,追命闻言笑道:“这皇家父子关系可真怪,不如说官家脾气多变。”   他这话说的不假,单从赵佶对蔡京、诸葛正我两人的态度变化来看,官家突然喜爱起自己的嫡长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事已至此,唯望官家不改此心,而定王会是一位好太子。 第4章 日月为昭   诸葛正我等忠心耿耿一心为大宋之人对官家担忧无比,只是他们这份对官家的担心都是多余。   赵佶于梦中将亡国之事认定为奸臣作乱,醒来后对蔡京百般看不顺眼,连从他口中说出的奉承话也觉得是亡国的加速器,若非场景身份所迫,赵佶恨不得捂住耳朵遮住眼睛不去看蔡京那张老狐狸一样的脸。   可恨赵佶这番心情半点也不能让蔡京知晓,蔡京只当官家脾气多变而忽然冷遇他,在早朝上继续阿谀奉承,赵佶有时被烦的气急,下了朝不爽便会来找赵桓发牢骚晒太阳。   赵桓听人讲话当听众是一流,赵佶有些事不能对其他人讲,他自洗耳恭听,朝堂上谁惹赵佶不快,谁说话说的好听,赵桓都知晓。   比起蔡京之流,不知为何在梦中未出国场的庞吉与诸葛神侯更叫赵佶心情舒适。   前者是他宫中庞贵妃之父,阿谀奉承拍须遛马同样拿手,过去赵佶因更喜欢蔡京的文采书法而忽视了庞太师,但奉承的好听话谁都爱听,庞太师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才自然成了他的新宠;   后者则是无法否认的忠臣,赵佶敬他重他,虽未对朝臣说,但自己心中已打定主意朝中众卿以诸葛神侯的意见为先——反正他打死也不会再听蔡京一句屁话。   赵佶喋喋不休地向赵桓抱怨,说到气极处咬牙切齿,一句话也说不下去。   赵桓安抚他:“爹爹不气,为时尚早,待日后寻了错处再教训那蔡京。”   赵佶平复心情,他也察觉到自己有些极端,侧首看了眼苏醒来总是波澜不惊的儿子,问道:“阿桓不气么?你总是这么淡定,可若是你见了蔡京那张脸,想必也会气的。”   赵桓道:“我当然气,梦中数十年一直在气,如今醒了也气。”   可他在梦中经历之事不止数十年。   第一个数十年他气,气奸臣当道,识人不清;后几个数十年他也气,气自己逐浪随波,没心没肺,推卸责任。   赵佶神色复杂,轻叹一声,端起茶盏饮了口茶,又放下。   茶水是苦丁茶,入口苦涩,回味甘甜。   “我不会重蹈覆辙,庞吉与蔡京同属阿谀奉承之辈,但他比蔡京好上一些,不会做那阳奉阴违之事。”赵佶向赵桓承诺道,“理政如张弓,我虽不擅理政,却也懂这个道理。”   庞籍是靶子,能惹得蔡京忌惮最好,这样蔡京便能少放一些心思在诸葛神侯一派上。   赵桓弯眼笑了起来,眼睛澄澈温和,他轻声道:“我信你的,爹爹。”   两人交谈确实随意,随意到连米苍穹也觉得这父子俩随意过了头——赵佶喊他进院时米苍穹一眼便瞧见靠着椅背眯眼晒太阳的定王殿下端着茶杯送至唇边。   虽然不说坐没坐相,但在官家面前还是显得过于随意。   米苍穹:“……”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的官家。   赵佶似乎毫不在意,对米苍穹吩咐道:“你传人去御膳房端些点心来,阿桓今日无课业,朕要与他再谈谈。”   米苍穹艰难应下,转过去时差点没控制好面上的神情。   定王到底是何处得了官家喜爱?   他感到疑惑。   *   政和二年夏五月,册封太子仪式举行,定王赵桓正式成为大宋太子,为一国之储君。   仪式繁琐,但赵桓如今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在众臣的注视下赵桓完成一系列仪式,接过册封诏书、太子玺印与绶带,随后是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靓仔系统语气微妙地感叹:【封建□□主义——】   赵桓不为所动,他见过后世之事,自然明白系统的意思。   可那又如何?   后世人人平等的盛世,乃是历经鲜血而造就,赵桓亲眼目睹过仁人志士为此付出的努力,单凭他一人无法改变如今的制度,却能成为历史中一个不起眼的贡献者。   赵桓俯身跪拜,以头叩地,将思绪尽数收起,结束了三跪九叩中的最后一叩。   待赵桓领着属官又向赵佶再次行礼后,赵佶开口说嘉勉鼓励的训诫话语,说者真情实感郑重其事,听者一丝不苟真心诚意,这番训诫的话语他们常说,无非是用词造句更接地气些。   赵佶说完,对赵桓露了个满是鼓励的笑容,起驾回宫。   皇帝事完了,太子事却没结束。   百官又向赵桓这位新太子行拜见礼,致贺词,赵桓耐心地听,微微笑着,将在场致辞的人都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   百官贺词致完,一行人又穿过大半个皇城去拜谒太庙,又是一系列繁琐的程序。   赵桓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待仪式彻底结束后才回了太子应住的东宫。   他不是铁打的,一天下来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累得不轻。   靓仔系统兴高采烈:【这次册封仪式你赚了好多声望呢!累也值得的!】   赵桓坐在桌前啃点心,时不时地喝口水,和系统一起看系统商城。   他打基础打了有三个月,身体康健,肌肉紧实,系统趁此催他快找个逼格高的武器正式学武。   【学武趁早,再不学就晚了。】系统兴致勃勃地说,【学剑吧,剑客多帅,江湖上有剑仙剑神,你争取一下,混个剑魔,或者剑鬼。】   赵桓闻言却很想说“见鬼”。   十八般武器,若非天纵英才是难以样样精通的,赵桓对着兵器谱思来想去,还是选了剑。   鲜衣怒马,仗剑天涯。   赵桓买了剑谱,心想自己大约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少年热血的。   那之后他从皇宫的武器库中随手找了把剑,开始习剑。购买剑谱花了他如今全部的声望值,但总体来说并不亏,因为有配套赠送的练武间,只要是在睡梦中便可以意识形态进入其中,时间流速与外界相比是五比一。   他在练武间练五个时辰,外界则只过去了一个时辰。   既有剑谱,也有旁人不可能有的时间,他若是毫无长进的话未免太过废材。   所以方应看察觉到了赵桓的剑术短短一月间已然突飞猛进,全然不像初学者。   来历不明的剑谱与心法,突飞猛进的剑术,太子殿下总是会引人好奇。   方应看使血河剑,偶尔会带剑入宫与赵桓对练,他剑法高超,面对太子时自然有所收敛,可正因如此,才能看出太子的剑术有所进步。   “殿下想必是习剑的天才。”   两人对练完毕,赵桓手拿汗巾擦汗,咕咚咕咚灌着水解渴,听见方应看的赞叹。   他放下水壶,抬眼去看方小侯爷,年轻人面带笑容,毫不掩饰对他的尊敬与夸赞之意。   赵桓微微垂眼,道:“我不是天才。”   “殿下十二岁才握剑,此前更是连剑也未曾碰过。”方应看道,“能有如此进步,是江湖上的那些剑客谁也比不上的,我也比不上您。”   “当真?”   赵桓似乎有些意动。   方应看笑容天真道:“当真。”   “可我不当真。”   赵桓对他摇了摇头。   方应看的笑脸微不可查的一僵,他问道:“殿下不信我么?”   赵桓不置可否,不答他这问题,而是道:“人各有所长,没有什么比不比得上,况且我只是在习剑,而非悟剑。”   方应看微感讶异,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是我愚钝了。”   日子仍在继续,赵桓习剑理政,一丝不苟勤勤恳恳,蔡京一党接触过他,赵桓不理,庞籍一党也接触过他,赵桓还不理,这两派隔三差五你来我往地斗一场。庞吉受官家青睐,势头隐隐压过蔡京,而诸葛神侯则默不作声地为官家分忧。   政和三年二月,凤阳府定远县知县包拯因判决冤案,剿灭山匪,立大功,其人面黑如炭,额间却有一弯新月,当地百姓称其为包青天,声名远扬。   赵佶闻言召他进京,考较一二,又得知他曾是庞吉门生,当即封他为开封府府尹——原本的开封府府尹是蔡京一派,赵佶想换下那人想了许久,如今包拯送上门来,一举两得。   蔡京得知包拯乃庞吉门生后气急败坏,心想这庞胖子总是同他作对,殊不知庞吉也不大高兴:包拯虽然曾是他门生,却不肯走门路,以致进士及第后只当了个偏僻地方的知县,如今竟要顶着他门生的名号当这开封府府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有那才华破些财又如何,倒白白浪费那点时光。   庞吉小心眼,不愿给包拯好脸色,却也不想让蔡京看笑话,包拯上任当天,他还是派人去送了就职礼。   一箱烧好的炭。   二月天冷,送炭取暖显得贴心无比,只是令人忍不住联想包拯黑炭般的面色。   包拯心胸宽广,收下了这意义不明的礼物。   赵佶对赵桓说起这事,笑得乐呵呵的,直道庞吉太小心眼,赵桓吃着糕点附和几句,赵佶又道:“话说包拯对我说他成功剿灭山匪有一江湖侠客的功劳,名曰展昭,字熊飞,那侠客也一同跟着来了汴京,包拯向我举荐了他,我已传旨让他明日入宫,阿桓要去见见他么?”   赵桓心中一动,他听方应看说过展昭的名号,用巨阙剑,当即道:“要去。”   第二日,耀武楼。   赵佶坐在高处,赵桓却站在底下,展昭入内,向二人一一抱拳行礼,父子二人反应相似,皆是微微倾身,眼中显露兴奋。   赵佶是兴奋能看见江湖侠客一展武艺,赵桓则是看见了展昭腰侧的剑,以及感受到了展昭的一身侠气。   展昭轻功卓绝,身轻如燕,剑法亦是灵动飘逸,如春寒料峭之际的清风,凛冽之余亦有几分暖意。赵佶愈看愈兴奋,在展昭飞身入檐上时抚掌大笑:“好啊!好啊!比阿桓轻功妙甚!”   赵桓也看得目不转睛,他自己刚接触轻功没多少天,摔得不少,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默默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赵佶拍掌笑着向下和他对上视线,想起自己的话对辛辛苦苦练习的阿桓有挖苦之嫌,忙放下手,对停下的展昭道:“展南侠武功精妙,真乃豪杰,身姿飘逸,竟如朕宫中的御猫一般!朕就封你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日后于开封府供职即可!”   赵桓:“……”   他心想,爹爹你这句还不如夸人家比他好呢。 第5章 白玉为堂   阶级的影响仍然深深扎根在赵佶脑中,即便经过梦中之事,赵佶偶尔还是会不自觉地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人。   展昭面色不改,轻巧地跃下屋檐,向赵佶再次行礼。   赵佶在封展昭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前夸赞他为御猫,这御猫的称呼便算是挂在了他身上,以猫喻人未尝不可,只是得分时间地点。   赵桓在心里叹气。   靓仔系统吐槽:【你爹有时候是不是脑子缺根筋?】   展昭献艺结束,赵佶满意无比,皆大欢喜,同赵桓起驾回宫,展昭站在原地,开封府众人围上前来,他温和地回应着,心里却想着那站在楼下的小少年。   那位少年应当是太子,可太子却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看他的眼神不带任何轻蔑之意,反倒有几分憧憬与欣赏,离去时也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展昭笑意轻快,他不在意旁人的轻视,但来自一位陌生人的善意,总是令人愉快的。   *   政和三年三月,展南侠被官家封为御猫、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供职开封府一事传入江湖,惹陷空岛五鼠不快。猫捉鼠是天经地义,这御猫不明白着对付他们么?   五鼠纵然不快,但也明白官家金口玉言,难以收回,四鼠明白缘由不在展昭身上,很快便消了气,唯独五鼠之中的锦毛鼠白玉堂咽不下这口气。   他挑了个日子留下纸条,直奔汴京而去,想与那“御猫”一比高下。   不说他四位义兄如何惊怒,白玉堂少年气盛,想展昭既供职开封府,跑也跑不掉,路上便随意了些,化名金懋叔同穷书生颜查散结拜,到达汴梁城时正是三月末月,待替颜查散解决众多事情后,将至五月。   他自然也明白缘由不在展昭,可又气展昭应下这称呼同他们五鼠作对,也气官家未曾想过他们陷空岛五鼠。   气来气去,白玉堂决定紫禁城一游。   “紫禁”的称呼自唐代已有,但如今只是大多数江湖人用于称呼皇宫。紫乃富贵权力的象征,禁又暗含禁忌威慑之意,天子之居所,称为紫禁城再贴切不过。   五月天已有些微热,天色未曾黑透,赵桓闲的没事出来吹风,不想人人都见到他行礼,便绕着路,拐近一个偏僻的宫殿。   白玉堂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四周灰蒙蒙的,宫殿幽深寂静,他一袭白衣,不像个人。   抬眼便见到那副场景的赵桓:……见鬼了。   赵桓走路悄无声息,极为隐蔽,白玉堂未曾发现他的气息,跃下树得意洋洋地来回走了一圈,想到自己先前在御花园的石山上刻下的字,便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回首再抬眼,笑意僵在嘴角。   赵桓同他四目相对,缓缓地露出一个带有试探性的友好笑容。   白玉堂:“……”   赵桓:“……”   “你何时来的?”白玉堂率先发问,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来了多久?”   “我来时正好看见你。”赵桓一一回答道,有多真诚有多真诚,“不久,就是你走了一个来回的时间。”   白玉堂:“……”   天色阴暗,白玉堂看不清这少年的面容,只知道对方的语气令人不爽。   “你来这做什么?”赵桓好奇道,“这宫殿人少冷清,没什么好凑热闹的。你若是要来窃物,找错地方了。”   “谁说我为窃物而来?”白玉堂不悦,“你能来此处我便不能来了么?”   赵桓:“当然不能,我是散步至此,你一看就是外面的,鬼鬼祟祟,不成体统。”   白玉堂:“你嘴皮子还挺利索,不怕我杀了你么?”   赵桓:“不怕。”   这少年的回答竟有些油盐不进的呆板模样,白玉堂生怕御花园刻字之事暴露后无处可去,懒得同对方继续掰扯,未留一言,也未问他身份,掠身而去。   赵桓望着他远去的白色背影,若有所思。   靓仔系统幽幽道:【你以后要是闯荡江湖别穿白衣,晚上看着像个鬼一样。】   赵桓道:【你不是说我最好混个剑鬼当当么?用剑,穿白衣,像个鬼,那不正是剑鬼?】   靓仔系统:【……】   好有道理!它竟然无法否认!   第二日,御花园假山上的刻字被人发现,赵桓和方应看对视一眼,一起露了个笑,收好手中剑,一起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围满了人,见他们到来,让出了道路。   赵桓与方应看走上前一看,假山上书:“锦毛鼠白玉堂到此一游”。   字迹潇洒恣意,风骨自生。   于是赵桓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昨天那白衣青年是锦毛鼠白玉堂了。   方应看眼中带笑,他自从展昭被官家夸为“御猫”后便猜到有这一天,但万万不曾想到那未曾蒙面的白五爷竟如此大胆。   今日没有早朝,赵佶乘辇赶来,见到假山上的字时心一抽一抽地疼。   他爱奇花异石,登基没两年便搜刮天下奇石,但去岁梦醒,赵佶便停止了一切劳命伤财没啥用的行为。   纵然他如今有些不知该画什么,看着石头也不知道该看什么,提笔也写不出字,可这并不意味着昔日喜欢得不得了的事物被破坏时不会心疼。   “白玉堂?那是何人?”   赵佶盯着假山上的那行字,忽然发现这字写得是真好,风骨峭峻,恣意洒脱。这样一想,他心里的气便消了些许。   赵桓悠悠解释:“江湖上有陷空岛五鼠,白玉堂行五,为锦毛鼠。他想必是不忿爹爹你说展护卫为御猫,压了他们一头。”   赵佶:“……原来是我不好么?”   赵桓:“是爹爹不好,他们以鼠自称,突然出现一只猫,当然会生气。”   早在展昭耀武楼献艺后,赵桓便对赵佶提了那不妥当之处,赵佶虽然奇怪,但对赵桓的意见一向接受,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能在后来拨了些赏赐给展昭。   赵佶:“……是我不好啊。”   他叹了口气,问道:“阿桓,你说我要是下旨把展护卫的御猫之称收回来,可行么?”   “不太可行。五鼠可能会更生气。”   赵桓冷静地分析。   赵佶惆怅:“阿桓你说应当如何?”   赵桓正要开口,有人来报,道开封府府尹包拯求见。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皆有些不好的预感。   赵桓要跟着赵佶一同去见包拯,回头见方应看站在原地,犹豫一会,道:“今日方小侯爷先回去罢,明日再补上练习。”   方应看应下,目送赵佶赵桓二人远去,收回视线,扫了眼假山上的刻字,带着笑离开了御花园。   包拯求见官家是因昨夜白玉堂入开封府盗走三宝,留下字条。   赵佶接过,和赵桓凑在一起看,前者嘴角一抽,心想这字写得不错,可这诗写得……自诩文才斐然的赵佶在心里摇了摇头;后者则想,这诗写得挺有趣。   “我今特来借三宝,暂且携回陷空岛,南侠若到卢家庄,管叫御猫跑不了。”   包拯陈述一番昨夜被白玉堂用投石问路之计盗走三宝,惭愧不已。   开封府衙里有三宝,一曰阴阳镜,二曰古今盆,三曰游仙枕。   赵佶当初只是看这三样东西对包拯来说意义非凡,新奇不已,这才吩咐让包拯好好保管,孰料白玉堂还真把这三样东西带走了。   他忍不住对赵桓道:“那白玉堂看到三宝,不觉得它们算不上宝物么?”   “想必白少侠的喜好与众不同,对那些东西稀罕得紧。”赵桓一本正经地回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说笑话。   包拯又道如今展护卫已启程去追白玉堂,还望官家看在白玉堂少年气盛的份上莫要定他重罪。   赵佶也觉得白玉堂少年气盛,他甚至想都是江湖侠客,为何展昭能受得了御猫之称,锦毛鼠却受不得?   赵桓忽然开口道:“白少侠少年意气,只为争一时之气,展护卫胸襟宽广,必定能劝服白少侠。”   赵佶和包拯看向他。   “所以此事不急。”赵桓道,“待白少侠与展护卫见了面,一较高下,想必会回来。”   赵佶想了想,他对江湖之事弄不明白,光是汴梁城内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争来争去,更别提六分半堂还与朝臣暗中勾结,这些就足够叫他头疼,哪分的出心思去顾上汴梁城外的江湖人士。   于是他颔首道:“那便听阿桓的,待展护卫与白玉堂回城,事宜全权交给你处理。”   赵桓是太子,由他来处理也并无不可,包拯见官家似乎并无怪罪之意,心中微缓。   赵佶立了片刻,心中无趣,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回首向留下的赵桓道:“我见那白玉堂字迹潇洒恣意,风骨峭峻,若是他来见阿桓你,你让他写幅字叫我看看。”   赵桓点头应下,目送赵佶远去,回过头又同包拯谈起开封府中众事。   他其实心中明了他爹醒来后心中空虚,对过往喜爱之事提不起兴趣,但到底是曾深切喜爱过的事物,遇见好字仍会留意。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6章 天遥地远   白玉堂在紫禁城御花园留下刻字,又盗走开封府三宝,他本就是少年成名,如今又做出这等事,更是名声大噪。   只是不知为何,官家却未曾怪罪,未叫六扇门前去追捕,只听说那开封府的御猫展昭孤身一人前往,相关事宜则全权交给太子殿下处理。   如今方应看有一层和赵桓对练的身份在,这日收了剑休整的间隙,方应看不经意间地问起了这问题。   “那锦毛鼠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殿下为何不多叫些人追捕他?”方应看问道。   “展护卫一人便可。”赵桓咕咚咕咚灌水,“白少侠只奔御猫而来,于假山上题字之后心头之气已泄了大半,若是叫别人追上他打扰他与展护卫的较量反倒是弄巧成拙。”   “殿下对白玉堂似乎颇有好感。”   方应看没提展昭,只因自展昭供职开封府以来,赵桓偶尔提到展昭时总是面露欣赏之意。   “江湖传言锦毛鼠少年华美,器宇不凡,武艺高强。”赵桓不答,“此话不假。”   方应看道:“莫非殿下见过他?”   赵桓道:“一面之缘。”   他不再往下说,方应看也识趣地不再问。   少年太子似乎有些太容易对人心生欣赏,即便不说出口,方应看也察觉到自己同样是在对方欣赏之列,他观察多月,大致明白能被赵桓欣赏的条件。   武功高强,颜色好。   若是赵桓知道他的想法,大概会在思考之后,给出一个更正确的答案。   准确的来说,是逼格高,又靓又飒。   方应看是,展昭与白玉堂也是。   赵桓飘了几千年,平白让他当个靓仔属实是在为难他,唯有向身旁的真靓仔做些参考,欣赏靓仔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可赵桓不知道方应看的想法,方应看也绝不会说,两人继续其乐融融地持剑对练。   白玉堂盗走开封府三宝之后,不足半月,他与展昭携三宝一同回了京城。   开封府,会客厅。   天气愈来愈热,白玉堂神色中已显不耐,他搭在桌上的手右手旁有一盏凉茶,白玉堂看也不看,他不是热,是气。   他与展昭回了京城,先去向包大人赔罪,并归还三宝。白玉堂只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已有所觉悟,却不料包大人与公孙先生言官家将此事全权交给太子殿下处理,太子殿下吩咐过若是他到了京城,让他在开封府等着。   今日本是太子殿下事先说好的日子,可在殿下该来的时间,他却迟迟不见那位殿下的身影。   展昭与太子殿下也只见过两面,却对他道太子殿下好相处。   白玉堂如今想着那外出巡街的展御猫的话,几乎要嗤笑出声——不守时之人好相处?可笑至极!   而迟迟未来的太子殿下,此刻正对着一堵见过两次的墙壁思过。   ——他迷路了。   靓仔系统原先还在看热闹,但眼看超过了赵桓事先约定的时间,它也沉默了。   【有地图你还能迷路……你怕不是个路痴?】   系统自带的平面地图,迷路绝不可能,可赵桓偏偏就成了这个可能。   赵桓面壁思过,他低垂着头,有些气馁,不止迷路这一事实让他挫败,毁约同样让他挫败。   靓仔系统替他瞅了瞅声望,遗憾道:【你要是声望值够还能把平面地图升级成全息地图,可你不够。】   闻言,赵桓的头又低了点,他几乎快把脑袋抵在墙壁上了。   如今已近正午,展昭打算巡过这最后一条街,便同捕快门一起回开封府用午膳。经过一条短巷,他瞥见短巷中有一道绛红色的身影,那是位半人高的小人,半扎着头发,背上背着一个灰色包袱,头抵在墙上,看起来十分难过。   展昭停下脚步,示意其余捕快们先走,自己进了短巷。他本想是哪家孩童与家人走散,孰料那孩童听见脚步,回头望向了展昭。   一缕碎发从头顶飘至额前,只见过两面的太子殿下神色微呆,怔怔地望着他,眼中亮起一道星光。   展昭更呆:“……太子殿下?”   殿下不该在开封府见白兄么?   赵桓伸手一捋头发,潇洒上前:“展护卫,好巧,我迷路了。”   他这话既解答了展昭的疑问,又表明了他自己的困境。   两人面面相觑,展昭无师自通,不等赵桓开口,带着赵桓一起回了开封府。   路上赵桓问起白玉堂是否有喜欢的东西,展昭不知他念头,想了想,答女儿红,还是金红颜色浓浓香,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的女儿红。   一时半刻哪找的来这种酒,于是赵桓思虑片刻,果断放弃了带赔礼的念头。   展昭见赵桓毫无那高高在上的傲气,微笑时温和乖顺,不知不觉间没了顾虑,问道:“殿下迷路,为何不问路上行人?”   赵桓道:“……未曾有过这个念头,大约是心中焦急,一时忘了。”   这话是真话——毕竟有系统的平面地图,他全然未想过问路的可行性。   靓仔系统不知道赵桓心里的想法,却敏锐地察觉到赵桓回答前的沉默蕴含的意义,哼唧道:【别把问题怪到我的地图上,看不懂平面地图的你才该承担最大的责任。】   赵桓认错:【我不对。】   展昭和赵桓是在巡街捕快们回了开封府半刻钟后才到达府衙,包大人正在等他一起回来用膳,而白玉堂则因太子殿下迟迟不来气恼万分,在厅内听见展昭的声音,当即便冲出去抱怨:“展小猫!你可知那位好相处的那位太子殿下乃不守承诺之人——”   包大人与展昭略带讶异地望向他,白玉堂看见展昭身侧站着一位小少年。   那少年还颇为眼熟。   赵桓满怀歉意地上前道歉:“有劳白少侠久等。”   白玉堂:“……”   他憋下那口气,问道:“你便是太子?”   赵桓道:“是,真巧啊白少侠。”   包大人问道:“太子殿下见过白少侠么?”   赵桓回答道:“白少侠入皇宫时有过一面之缘。”   太子殿下是当初宫中见过的少年一事打断了白玉堂的怒气,待回过神,他也气不起来了。   赵桓让包大人和展昭不必等他,自去用膳便好,和白玉堂一同在会客厅坐下。   “你因何来迟?”白玉堂不悦皱眉,“我平生最是厌恶言而无信之人。”   赵桓面上露出一丝愧疚:“我迷路了。”   白玉堂:“……”   赵桓道:“我今日是一个人出宫,本以为能找住路,却看岔了地图,好在展护卫经过,将我带至开封府。”   白玉堂:“你贵为国之储君,竟是一人出宫?”   “我想一个人,所以未让人跟着我。”   “那你日后若是出宫还是莫要一人独行了。”   白玉堂心想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十分自由,但面上却仍是冷冷回应。   赵桓又诚心诚意地道歉:“毁约是我对不住白少侠,我问过展护卫,白少侠喜欢上好的女儿红,待我回宫让人送你一坛做赔礼。”   白玉堂不自在道:“莫要再提这档事,你来此不是为了处置我么?说吧,你待如何?”   赵桓从包袱里掏出笔墨纸砚,在桌面上展开,白玉堂微微扬眉,赵桓做完一系列动作,握墨递笔。   笔是紫毫笔,墨是徽州墨,纸是宣城纸,砚是红丝石砚。   白玉堂不接笔,问:“这是何意?”   “我爹爹夸你字写得好,风骨峭峻,潇洒恣意,要我见你时让你写一幅字。”   赵桓实话实说。   白玉堂:“……”   他闭口不言,接过笔:“写什么?”   赵桓想了想:“写‘天遥地远,万水千山’。”   白玉堂不多问,待赵桓磨出墨汁,提笔蘸墨落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都道字如其人,白玉堂心性高傲,为人潇洒恣意,他听“天遥地远,万水千山”,想的是山河湖海,天高地阔,写出的字也带了这层意境。   赵桓在一旁垂眸看着,神色怔忪,随后,他微微笑了起来。   墨干后赵桓收起宣纸就要回宫,展昭担忧他再次迷路,提出要送他回宫,赵桓心情复杂地答应。两人临行前赵桓对白玉堂道:“白少侠这两日先不要离开,我回宫中会派人送女儿红至开封府。”   展昭心下讶异又好笑,看向白玉堂,却得了后者没好气的一眼。   赵桓热情洋溢地向开封府众人道别,随后被展昭一路护送着回了皇宫。   赵佶在东宫院中喝着茶水等赵桓回来,他处理了一堆事务,想放松小歇片刻,妃子的宫殿他不想去,也找不到其他的事做,唯有和赵桓聊天时能有一丝乐趣。   赵桓带着白玉堂写的字回到东宫,其他人在他踏入宫门时便已识相离开,赵桓在赵佶面前展开字卷。   赵佶看他做这些事,笑着道:“白玉堂竟会乖乖写么?我还以为他听到是我要的,不愿写呢。”   赵桓道:“白少侠既然愿意跟展护卫回汴梁,自然是真心认错。”   字卷在桌面展开,赵佶本想接赵桓的话茬,待瞥见白纸上的字迹,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   “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是赵佶梦中所作之词中的句子。   “爹爹。”赵桓对他道,“山河湖海,天高地阔,您已经醒了。”   赵佶仍沉浸在梦中所经历的事情之中,梦醒后依赖赵桓,对曾经深爱的事物毫无兴趣,甚至有几分惧怕,是怕有朝一日仍旧会重蹈覆辙。   赵桓明白这一点,因此借白玉堂之手写下这八个大字,点醒赵佶。   赵佶垂眸,心旌摇曳,他耳畔听得赵桓的话语,眼中印着白纸黑字。   回神后赵佶不怒不气,却面露苦笑:“阿桓在那之后,想必经历了许多。”   赵桓没有回应,安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澄澈如镜,似乎看透一切。   赵佶伸手抚上白玉堂那风骨峭峻的字,释然一笑:“阿桓懂我,我却不懂阿桓。”   赵桓微微垂眼。   “我不是一个好爹爹。”赵佶道,“只能让你去做你想做之事。”   他问:“阿桓何时入江湖?”   赵桓答:“两年之后。”   “那阿桓便再陪我两年。”赵佶笑道,“入江湖后莫要忘了爹爹。”   “不会忘的。”   赵桓做出承诺。   他们做过相同的梦,经历过相同的事,即便赵桓后来孤身一人飘了千年,但那段阴冷痛苦的记忆独属于他们。   忘不了,也不会忘。 第7章 山河见我(一)   春雷响,万物长,惊蛰时节,春雨绵绵,街上的行人或披蓑衣,或执油纸伞匆匆而过,在烟雨中远去。   客栈里的小二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望着街道上的行人,今日生意不大好,只有几位客人,如今更是日薄西山,客人大约是不会有了。   他这念头一冒出来,便望见烟雨朦胧中有一道绛红色人影缓缓走来,脚步轻缓,在行色匆匆的行人中分外突出。   那是位样貌端正俊秀的少年郎,身姿挺拔,手中持伞,腰上佩剑,剑柄缀着一枚明黄色的剑穗,成了这阴冷灰暗的江南石板道上的一抹亮色。   佩剑少年仰头望着上方,神色认真,小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是在看自己头顶的招牌。   小二悄悄站直了身子,等那少年上来问询。   “给我开一间房。”   绛衣少年上前,开口道。   这少年举手投足间自带贵气,定然非富即贵,小二如此断定,为这门生意露出了敬职敬业的笑容。   “普通房间就好,不要上房。”   绛衣少年道。   小二的笑容僵在脸上。   春雨连绵,这家客栈中最普通房间位于一楼深处,潮气深重,木制品似乎被水汽侵蚀,显出深重的褐色。   赵桓目送小二离开,关了门后自己在屋中转了一圈。虽然阴冷潮湿,但床桌打理的干净整洁,他很满意。   系统又一次吐槽赵桓的抠门:【所以都说了你别省钱,一个抠门的靓仔说出去简直有毒,你看看这地方又闷又湿,哪是人住的?】   赵桓道:【是我住的。】   系统一噎,闷闷地在赵桓脑海里打了个滚。   朝夕相对,足够系统摸清赵桓的性子,这看似怼人的话语确确实实不含任何恶意,是赵桓发自内心的回答。   ……但是!就是因为毫无恶意更让它有种捶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啊!   这家伙人如其名,就是个木头!   赵桓毫无所觉,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放在床头,随后倒了杯茶水解渴,茶水苦涩,凉意深入肺腑。他放下茶杯没一会儿,有人敲响了房门。   小二对他道:“客官可要沐浴?若是需要,小的这就为您烧水。”   赵桓点头:“有劳。”   小二又问:“可要备晚膳?”   赵桓摇头:“不必了。”   小二得到回应,拉上门离开,赵桓在桌边坐下,拿出钱袋开始计算自己如今的身家。   他离开汴京不过短短一月,离开时身上带的钱财有一半放入系统空间,一半用作衣食住行,如今可谓是两袖清风。   【……有哪个靓仔会像你一样混成这样子!】   系统大声吐槽。   赵桓诚恳道:【如果我现在算靓仔的话,应该就是我。】   【住口吧你,就算以太子的身份来说你也只是小有名气,以江湖人的身份来说就是一路人甲。】   赵·路人甲·桓把仅剩的铜板塞回钱袋,等小二上门挑了三趟热水,浴桶中的水倒满时,他开口问询:“请问你们这家客栈,招工吗?”   小二提着木桶,愣愣地看向这俊秀贵气的绛衣少年,险些怀疑自己听岔了。   但少年神情认真,甚至因他的停顿而迷惑地眨了眨眼。   “招工这等事小的不知,如今掌柜不在,待明日掌柜回来您再问问他。”小二看出对方想开口追问,飞快答话,“还有别的客官在等小的备吃食,客官您慢洗,若是有需求随时来找小的。”   小二提着两个空木桶飞速离开,留下赵桓思考明日见到掌柜时该如何诚恳地开口,以及不行的话该去何处找活挣钱。   系统对这位接地气的太子殿下快绝望了:【你特么竟然准备打零工——】   太子殿下道:【这不叫打零工,叫体验民生。】   *   这家客栈名叫迎风客栈,门口一门红旗迎风飘扬。翌日清晨,赵桓在楼下迎来了迎风客栈的掌柜。   掌柜是一位面相老实稳重的中年男子,赵桓对他重复了一遍对小二说过的话,掌柜眉头微蹙,没有立时开口。   客栈里的其他客人陆陆续续地下了楼,赵桓正盯着木柜上的纹路安静地等待回应,没有看到掌柜本欲开口,却在看到站在楼梯处的青年的嘴型时顿了顿。   “我可以招你做工。”掌柜道,“可我还不知你姓名。”   赵桓道:“在下赵决明。”   在初入江湖时,系统曾和赵桓讨论过该用什么名字,系统提议“尼古拉斯赵四”,赵桓觉得叫起来太长,采用了只有他爹爹一人知晓、他只被称呼过短短一月的字“决明”。   这也算真名,赵桓说的坦坦荡荡。   那楼梯上的青年听到赵桓的名字若有所思,慢悠悠地走下楼梯,从赵桓身后经过。此时掌柜正给赵桓解释在迎风客栈做工应怎么做。   口头上约定不太靠谱,解释完毕后掌柜拿出纸,双方签字画押,随后昨夜迎接他的小二被掌柜派来教他做事,赵桓一本正经地点头问好:“请多指教。”   小二嘴角微微一抽,回以亲切的笑容。   小二名叫王五,因家中行五,父母直接取名为五。   赵桓道:“真巧,有人也叫我赵四。”   王五奇道:“你在家中行四?”   赵桓:“不,我是长子。”   王五:“……”   他忽然有些不想问为什么会有人叫这人“赵四”了。   王五这个名字从哪里看都似乎带着点忽悠人的感觉,但赵桓没觉得有问题,称呼王五时叫的十分顺口。   在和系统商量艺名时,他甚至想过直接叫“赵一”,还有“赵大郎”,系统吐槽后者总让人想起些不妙的事情,赵桓虽然不明白哪里不妙,但考虑了系统的意见,把“赵大郎”从选项中删除。   虽然最后不管是“赵一”、“尼古拉斯赵四”还是“赵四”都没被选上。   两人交谈几句便拉近了距离,在他们打扫被退掉的房间时,王五问起赵桓为何会留在这里做工的原因。   “你看起来不似普通人家出来的,为何会留在这客栈做工?”   王五观察着赵桓的神情,选择了比较委婉的说法。   若是不委婉,他能尖锐地指出对方身上各种各样的突兀之处。   剑柄上缀着的剑穗是由冰丝制成,行走间剑穗微微摇晃,柔顺地垂下;绛红色衣裳是由织缎锦裁制而成,袖口衣角藏着金色绣纹,甚至连发带也非寻常布料;更别提举手投足间自带常人无法学来的风致。   赵桓眨了眨眼,道:“我身上的钱剩的不多,赚点盘缠。”   他又问:“你在此处呆了多久?”   王五道:“不久,不过三日。”   一个来了三日,一个来了半日,两人合伙将整座客栈打扫干净时已是中午,他们还未来得及休息,便又有一人来了客栈。   王五上前迎客,赵桓在一旁虚心学习。   那人披着一条红披风,嘴上留着两撇修整整齐的胡子,眼睛灵动,笑意悠然。   “给我来一间上房。”   这位客官比赵桓大方得多。   赵桓担起带这位客官去房间的重任,埋头走楼梯,腰间的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他察觉到身后的客官似乎在看着他,回头一看,红披风对他露出一个欢快的笑容。   赵桓礼尚往来,回了一个同样欢快的笑容。   红披风笑得更欢快了。   *   赵桓和掌柜约好住多久做多久,他是打算在这里停留五天,房钱已经提前交过,白天他在客栈中做工,凌晨又早早醒来去码头卸货。   王五第一次见到他从外面回来时随口问了一句,得到回应后露出了相当古怪的神情,赵桓看不太懂,那位红披风那时也下了楼,知道后露出了和王五同样的表情。   甚至连掌柜也露出了那番神情。   系统随口胡诌:【把你当成笨蛋的表情。】   赵桓没放在心上。   他这样过了两天,第三日的清晨红披风和王五齐齐失踪,问掌柜,掌柜淡定地道不要紧,似乎对这番境况早有预料。   迎风客栈中客人来来去去,赵桓却连着四天见同一个客人从楼上下来,出去,傍晚时分再回来。   那客官住天字第一号房,赵桓除了感叹这位客官十分富裕之外没有任何想法。   系统倒是十分不开心:【人家比你有气质,还有钱,即使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下楼也比你靓!向他学学!】   赵桓想他一没钱,二没气质,更自认做不到打着哈欠伸懒腰,于是没有考虑系统的提议。   入住迎风客栈的第六日,赵桓向掌柜告辞,那时正是清晨,天字第一号房的客官罕见地没出门,而是坐在楼下的桌子上吃早点。   掌柜关心地问赵桓:“你之后要去何处?盘缠可还够?”   这几日他见赵桓行事一丝不苟,乖巧认真,对赵桓颇有好感。   “我要去杭州见一位朋友。”赵桓回答,“盘缠足够我到那处。”   两人互相道别,赵桓又回过头同天字第一号客官道别,他们虽然交谈的不多,但赵桓做不到直接无视对方离开。   青年正握着筷子,闻言微微扬眉,笑着对赵桓点了点头。   赵桓离开,掌柜目送那道绛红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渐渐远去,恭敬地看向桌旁的青年,喊了一声“公子”。   被称作“公子”的青年饶有兴致地回忆着赵桓这几日来的表现,放下筷子,兴致勃勃道:“你命人备车,我要去杭州。”   掌柜恭敬道:“遵命。” 第8章 山河见我(二)   杭州有西湖,西湖畔有百花楼,百花楼中有花满楼。   百花楼大门常开,赵桓一入百花楼所在的街道,便嗅见空气中若有若无沁人心脾的花香,待站到百花楼前,清香更甚。   如果一直住在这里,估计能省了熏香的钱。   赵桓认真地想。   好在系统不知道赵桓脑子里想的什么,若是知道他在琢磨这种事,大概会被梗得说不出话。   赵桓想了一会儿,抬腿迈进百花楼。   陆小凤远远地看着,新奇地眨了眨眼。   花满楼坐在阳光下和鲜花一起晒着太阳,面上带着一抹温润的笑意,他听见脚步声,“看”向楼梯处,没有开口。   “我来啦。”赵桓道,“终于又见到你啦,花满楼。”   “好久不见,赵四。”   花满楼笑意温润。   从窗外飞进屋中稳稳当当落地的陆小凤:“……”   赵四?   这少年不是名叫决明么?   三人在桌旁坐下,花满楼向陆小凤介绍赵桓,又向赵桓介绍陆小凤。   赵桓得知红披风是陆小凤时面露敬仰,道:“原来阁下便是陆小凤,久仰久仰。”   他这话认认真真,神情也确实显得憧憬无比,陆小凤笑道:“你既然说久仰,也当知晓我四条眉毛的称呼,为何在迎风客栈未猜出我来?”   “我没想过你是陆小凤。”赵桓道,“你是我入江湖以来见到的第一位靓、名人。”   陆小凤感兴趣道:“入江湖?你之前不在江湖么?”   赵桓道:“我之前在家。”   陆小凤一噎:“……”   花满楼笑道:“陆小凤,你是在迎风客栈认识决明的么?”   陆小凤道:“我先前应猴精之约去阳朔镇,这位既叫赵四又叫赵决明的小朋友在那的迎风客栈做工。”   赵桓附和道:“对。”   陆小凤等了等,见他没有说自己话中奇怪地方的意向,心情一言难尽。   他只能自己开口:“你知道那王五是谁么?”   赵桓奇怪陆小凤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道:“迎风客栈的小二。”   陆小凤:“……你就没觉得他哪里奇怪么?”   赵桓:“有,不洗脸。”   陆小凤:“……”   花满楼见陆小凤实在是说不出话,笑道:“那位迎风客栈的小二是司空摘星,也是陆小凤口中的猴精,是他的朋友。”   赵桓恍然大悟:“司空摘星?偷王之王?”   陆小凤振作起来,道:“那猴精要与我比试用多久能在阳朔镇中的客栈找到他,赌注是我那条红披风。阳朔镇客栈近十家,迎风客栈是第五家,我赌输了,他拿走了我的红披风,也顺走了我的钱袋,为了追他我才匆忙离开。”   赵桓点了点头,问:“钱袋追回来了吗?”   陆小凤:“……少了一半。”   赵桓安慰他:“能从偷王之王手中追回一半,不错。”   陆小凤:“……”   他喝了口茶,忍不住看向花满楼:“你又是何时认识了这么一位有趣的朋友?”   花满楼道:“我与决明是两年前相遇,相处不过十日,他便离开了。如今也算是久别重逢。”   ————   如今是政和六年,政和三年夏赵桓曾至江南一游,白玉堂与他同行,二人在杭州外分道扬镳,前者是回陷空岛探望义兄,后者则是想见西湖美景而挪不动脚。   再见到西湖美景之前,赵桓先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名叫顾惜朝,彼时不过十七八岁,却已考中秀才举人,但因母亲是青楼女子而备受欺凌。赵桓见到他时对方捧着被人扔进水沟的书本,面目阴沉地瞪着不远处嬉笑的恶作剧者。   少年头发微卷,松散地半扎着,额前垂下一缕卷发,神色阴沉,眉目间满是郁郁不平之气,身上衣衫破旧,洗的发白,能看出极力掩饰缝补的痕迹,但大部分还是相当明显。   恶作剧的少年们嬉笑着跑远,只留下少年捧着书,眼中的抑郁之色更重。   察觉到不远处一直伫立的人影,少年抬眼,赵桓的身影映入他眼中,两人对上视线。   少年冷冷地打量了他几眼,看到他的衣着打扮,面露讥讽,收了书,转身欲走,赵桓却喊住了他:“公子请留步。”   少年的脚步顿了顿,停下来看他。   赵桓道:“在下赵四,敢问公子贵姓?”   “……”少年讽刺地看他一眼,道,“免贵姓顾,名惜朝。”   赵桓借顾惜朝手中湿透的书一看,那是本手抄书,为了省纸字写得小,却仍然端正秀气。他心想爹爹估计会喜欢这类字,随后便大大方方地拉着顾惜朝去书局买了本同样内容的新书。   为顾惜朝买了书,少年看着比他矮上两头的小不点,问:“你为何这么做?”   赵桓答:“因为我想。”   ————   听到此处,陆小凤忍不住开口:“只因你想?”   赵桓道:“是。之后我去了他家,谁料那群坏小孩将顾惜朝的茅草屋给推倒了,他无处可去,我便带他去住客栈,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世,我便帮他找了住处,又为他买了书。”   陆小凤道:“可你还未提到花满楼。”   赵桓道:“我找到的房子是花满楼家的产业。”   陆小凤看向花满楼,后者随着赵桓的叙述想起旧事,眉眼带笑,适时补充道道:“两年前我的一位兄长来杭州巡视产业,我与他一同去看,正巧在那地方遇见决明,那时看他年纪不大,便多问了几句。”   那时不管是花满楼的三哥还是花满楼都有些惊讶,这连声音都透出几分稚嫩的少年一本正经地问了他们诸多事宜,敲定了一切。   他们本以为是少年是为自己购置,孰料当晚少年拉过来另一位年龄较大的少年郎,在得知两人相识不过两日时兄弟二人更为惊讶。   时隔两年,说起当年之事花满楼淡定了许多,可陆小凤一个听者不免讶异和好奇,看向赵桓。   赵桓正撑着脸,认真地听花满楼讲话,花满楼停下后陆小凤又看来,他便接着花满楼道:“顾惜朝文才斐然,才华横溢,我乐于助人。”   顾惜朝的屋子是一搭在城外的茅草房,风吹雨打,站在屋内还可望见天空——尽管赵桓去时只来得及看到茅草房的悲惨死状。   因身世备受欺凌的少年郎自尊心极强,赵桓本是看他年少聪慧意志坚定才出手帮他,可顾惜朝道他不信无缘无故的帮助,冷言拒绝,赵桓只好让对方写下欠条,日后若再次相见需得为他做事十年。   这些约定他倒没对花满楼与顾惜朝说,然花满楼与陆小凤心思通透,看赵桓有那番财力,定然身世不凡,却也没有多问。   若是事事都问,那交什么朋友?   那时花满楼与赵桓一见如故,与赵顾二人同行几次,街上的人见花家七公子同那娼妓之子交好,心中也生了一番思量,以致后来顾惜朝的处境变得不错。   赵桓补充完又感叹一句,道:“算时间今岁顾惜朝就要参加春闱,不知他准备如何。”   陆小凤奇怪道:“他准备如何你不知么?难不成你与他连书信也未通过?”   赵桓诚实摇头:“未曾。”   他顿了顿,又道:“我和花满楼这两年间也未曾通过书信。”   陆小凤:“……”   他看向花满楼,问:“这位赵四公子不知,你这位常居杭州的花七公子总该知晓吧?”   花满楼轻叹一声,道:“顾公子闭门读书,我不好登门打扰;他虽在我家中的铺子做账房先生以谋生计,但也只是逢年过节登门拜访。”   这就是不知晓了。   未曾谋面的顾惜朝顾公子引人好奇,但面前这位浑身是谜的少年更加让陆小凤好奇。   “你又是为何入江湖?”   陆小凤问。   赵决明无论是衣裳还是佩剑都并非光鲜华丽,可细看却仍旧能看出不凡之处,行为举止都绝非寻常人家出身。   “为了成为靓、江湖第一人。”   赵桓郑重其事道。   他虽是太子,且背后有皇帝爹爹撑着,朝中诸葛太傅一派、包大人等已与他站至一侧,尽管如此,却还得顾虑其他臣子,各党各派意见相悖,这种时候赵桓只能在他爹爹发牢骚时出些主意,却不能将他们一杆子打死。   他需要有只属于他自己的人脉。   除此之外,朝堂民间信息并不相通,身为太子,赵桓只在朝堂间小有名气,于江湖中不过尔尔。   江湖宽广,换名易容,他就不再是太子,也无需顾虑重重。   因此,江湖是赚声望揽人才的最佳地点,赵桓如此坚信着。   陆小凤眨了眨眼,面前的绛衣少年能坦然说出目标,让他十分欣赏。   江湖虽险恶,却人人向往,皆因江湖热闹喧哗,身处其中,亦即入世。   无数人欲在江湖中争得一席之地,以求扬名立万,可若没有这番说出心愿的坦然与勇气,也不会有所成就。   陆小凤大笑出声:“待你成为江湖第一人,我请你喝最好的酒!”   赵桓点头:“你说的,别忘了。”   他的语气理所应当,似乎已经看见了成为江湖第一人的未来。   陆小凤笑得更加欢快,道:“你忘了我也不会忘!”   花满楼唇畔含笑,他虽看不见两人的神情,却也明白陆小凤对赵决明已有亲近之意。   春日暖阳,花香怡人,快活的空气弥漫在百花楼的二楼之中。 第9章 少年剑客(一)   赵桓一入杭州便定了客栈,客栈名叫财神客栈。他若是想去见花满楼,需要穿过两条街。   这日春光明媚,午后赵桓出了房间,隔壁房间今日出来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前几日是一个老爷爷,前前几日是一个丰神俊朗的刀客,前前前几日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赵桓此刻看着这位新邻居,对方神色冷淡,于是他只是默默地点头致意,离开了财神客栈。   待走出财神客栈,他拐过一条短道,走入长街。   春阳明朗,路上行人有的带了草帽有的带了头巾,赵桓却心情舒适地走在街道上,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松快。   长街上喧哗声入耳,酒楼中说书人在讲江湖趣事,之前讲过剑神西门吹雪又杀了名恶人,冷血四捕头下江南缉拿某大盗,神枪血剑方小侯爷深受金人使者敬重,如今在讲御猫展昭与锦毛鼠白玉堂共破大案……   赵桓听着有趣,立在酒楼外听了一会儿,又想自己这算白嫖,心中过意不去,便进酒楼点了份茶水配花生,自斟自饮,一边听。   等他听完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同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来了个惊天动地震撼人心的相遇后又一见如故却因身份而备受煎熬可事实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诡异故事后,赵桓也吃完花生喝光了菊花茶。他将花生壳收拢到一起,向一旁的小二打了声招呼,离开酒楼,继续向百花楼前进。   待走入百花楼所在的长街,赵桓目力惊人,远远便望见一名姑娘跌跌撞撞地跑入百花楼中,而更远处有一名提刀大汉凶神恶煞地寻找着她的身影。   一人一统顿时精神一振,系统大喊:【机会来了!快去英雄救美!】   赵桓在它喊出口之前便冲了上去,那提刀大汉已到百花楼下,赵桓拔剑——   一柄细薄的剑抵在提刀大汉脖前,脖子溢出一道血痕,提刀大汉面色惊惧,长剑映照出他惨白的面孔,与神色冷峻的持剑青年。   赵桓人已到百花楼下,手握剑柄,明黄色的剑穗微微摇晃,但剑仍在剑鞘之中。   他与那位持剑青年对上视线,青年目光如炬,眼中带着审视。   赵桓:“……”   系统:【……】   持剑青年的剑又往前一送,转而看向提刀大汉:“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做什么?”   “我、我——”   提刀大汉察觉到明显的实力差距,面色苍白,几乎忘了自己本该说出的话。   “你走吧。”青年见他说不出话,收了剑,他那把剑是无鞘剑,别在腰间闪着摄人的冷光,令人退避三舍。   提刀大汉甚至未报出名号,便面色青白逃也似地离开。   持剑青年紧接着看向赵桓所在的地方,却发现对方已不在原地,他一愣,看向身后的百花楼。   靓仔系统嗷嗷叫:【不说为什么能在这里遇见这家伙,他为啥抢活抢的这么熟练?】   赵桓十分惆怅:【刚才听说书人不是讲了么?冷血下江南缉拿大盗……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吧?】   系统:【那个把假的说的跟真的一样的说书人?】   两人齐齐沉默,都想起了说书人口中苏梦枕和狄飞惊不得不说的故事。   他这时已到了百花楼二楼,那位奔逃进百花楼的貌美姑娘未能和花满楼对话,便被楼下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赵桓上来之后更是错失了对话的良机,她看着上楼的少年,轻轻咬唇,眼中流露隐蔽极好的不耐。   花满楼目不能视,赵桓也没有注意那位姑娘的神色,先是同花满楼打了声招呼,又对那姑娘道:“追赶你的人已被楼下的公子赶走,过会儿就会上楼。”   他语带安抚之意,貌美姑娘轻咬红唇,一双美目欲语还休,可赵桓话说完后便立即移开视线,看向楼梯,丝毫未曾注意到她的表现。   楼梯上的脚步很轻,速而不急,赵桓却听得一清二楚。   神色冷峻的青年在阶梯上冒了头,视线扫过楼上三人,定在花满楼身上,他走上楼来对百花楼的主人道:“未经允许便登门拜访,是我失礼了。”   花满楼道:“百花楼欢迎任何人,公子并未做出失礼之事。”   “在下冷血。”   青年抱拳。   冷血四捕头,诸葛神侯之徒,少年时期便行走江湖,鲜有人不知。   “原来公子是冷血四捕头,久仰大名。”花满楼微笑道,“在下花满楼。”   冷血的视线飘向赵桓,后者坦然自若:“我叫赵决明。”   赵桓坦坦荡荡,在离开汴梁城后他便让系统为他易容,声音做了伪装,佩剑也未曾在京城中的熟人面前露过面,他有不被认出的自信。   即便因同一个的姓氏而被冷血怀疑,但冷血这么贴心的小伙伴即使发现了定然不会拆台。   冷血微微点头致意,并未多想,视线在赵桓腰间的佩剑停留一瞬,盯向那位貌美姑娘。   两名男性的视线都停留在她身上,姑娘面露惶恐之色,似乎是不自觉地躲向了花满楼身后。   “追你之人是崔一洞,与我调查之事有关,还请你将惹上他的前因后果对我一说。”   冷血直言直语,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赵桓道:“姑娘不必害怕,冷血捕头不含恶意。”   花满楼也温和道:“你若是心绪未定,坐下喝一盏茶吧。”   他这样说着,便招呼着屋中的三人坐下,赵桓贴心地摆好茶盏,那位姑娘面色不知为何更加苍白。   赵桓给三人摆椅子,下意识地忽略了冷血,待反应过来后脚步一顿,默默地退回去,在冷血身后摆上一把椅子,却被冷血阻止。   “多谢,我不用椅子。”   青年没有注意到赵桓之前的微妙举动,伸手拦住赵桓。   冷血认为能站着决不坐着,能走的时候决不站着,赵桓对此深有体会,一时间忽视了如今以自己这个身份不该知晓这点。   好在冷血没有怀疑。   赵桓在心里松了口气。   那貌美姑娘自称上官飞燕,被崔一洞追杀是因盗走他的财物,并强调因为崔一洞不是个好人才去偷的。   财物是普普通通的一枚玉佩,冷血征求同意后拿在手中看了看,眉头微皱,似乎不能明白为何这一枚普普通通的玉佩能引得崔一洞的追杀。   赵桓也盯着玉佩,下意识地向他伸手,冷血想也没想地便递给了他,玉佩离手之后,冷血微愣,赵桓也反应过来,却垂着眼没动,状似认真地研究玉佩。   冷血若有所思,视线从少年的手上扫过,心中不解更深。   系统快绝望了:【就你这垃圾演技不等小有名气马甲就先掉了……抑制下你那下意识的反应吧!】   赵桓努力保持镇定:【这是还没有准备的错,以后就不会了。】   他这样对系统说着,接下来便当真没有任何下意识的反应,以致冷血认为那一瞬的熟悉是错觉,毕竟面前这位少年让他联想到的太子殿下如今正在庄园中养病。   想到年前忽然重病的太子殿下,冷血心头一重,遗憾与担忧两者皆有。   太子殿下本人将玉佩递回给上官飞燕,对她露了个笑,意在安抚,殊不知上官飞燕已嫌弃他们两个电灯泡嫌弃的要死。   冷血四捕头虽然是个变数,却也是个可接受的变数,唯独这叫赵决明的、来路不明的少年让上官飞燕不耐烦极了。   冷血敏锐,察觉到上官飞燕掩藏在眼神下的不耐,对上官飞燕的身份多了几分深思,并未点出,而是向花满楼告辞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花满楼道:“四捕头慢走。”   赵桓也道:“路上小心。”   冷血看他一眼,点头致意,离开了百花楼。   赵桓等他脚步声远去,心中松了口气,上官飞燕看也不看他,视线多次停留在花满楼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上官姑娘,可要我送你回家?”   赵桓径直发问,他想的很简单,不谈声望值,上官飞燕一人刚经历过追杀,确实不安全,他又无事,自然要帮上一把。   上官飞燕心中不情愿,悄悄地望了眼花满楼,对蓄谋已久的计划落空感到不甘,她甚至没能同花满楼完整地对话,冷血与赵决明总会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   花满楼却道:“上官姑娘不必多虑,决明年纪虽轻,武功却不低,若是遇见崔一洞,也会护你周全。”   他信赖赵决明,两年前初遇时少年便已有所成,如今重逢,花满楼察觉到少年内力更为深厚,剑法想必也更加精妙。   赵桓被夸,面色如常,丝毫不红,只是略带疑惑地看着迟迟不做回应的上官飞燕。   心怀不轨的上官飞燕于这种境况下只得点头:“多谢赵公子,我在悦来客栈落脚,劳烦公子送我一趟。”   赵桓起身,同花满楼道别,表示明日后再来见他,陪上官飞燕一起下了楼。   悦来客栈和财神客栈在杭州城的两头,赵桓送上官飞燕回到悦来客栈,得到对方感激的微笑,便也回了个微笑。   冷血站在巷角,身后是被五花大绑处在昏迷中的崔一洞,他方才离开百花楼后便追上崔一洞,试图从其口中追问出与他调查之事有关的消息。   他早已知晓崔一洞与青衣楼有关,在青衣楼中是名不值一提的人,问询的主要目的是上官飞燕与青衣楼的关系,不过上官飞燕似乎当真是个普通的窃贼,崔一洞根本说不出除了被窃玉佩而追杀她之外的原因。   自称为赵决明的绛衣少年从街道上走过,冷血瞥他一眼,去往上官飞燕所在的悦来客栈。   他与赵桓背对而行,赵桓头也不回,和系统一起在心里惆怅叹气。   系统:【那家伙明显发现上官飞燕有问题了吧?喂别被他抢走机会了!】   赵桓镇定道:【抢就抢吧,他能发现一点也不意外,总之该避免的是我和他的碰面,能少碰面就少碰面……就算掉马也不该是才出江湖一个月。】   一人一统又叹了口气。   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成为江湖第一人之前,赵桓本人还得小心翼翼地不掉马。 第10章 少年剑客(二)   赵桓并不打算掺和进上官飞燕的事情之中,他有自己的安排。当晚他并未回客栈,而是再次回到百花楼,向花满楼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早在赵桓入杭州城时,便发现百花楼附近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影,陆小凤来后那些人消停了一会儿,然而陆小凤离开后又故态复萌。   随后便出现了崔一洞与上官飞燕。   那些人不把他放在眼中的事让赵桓心情微妙,系统更是为此义愤填膺地催他快些扬名,不要被人看轻。   花满楼眼盲心不盲,他虽看不见,但也能察觉到那名叫上官飞燕的姑娘呼吸几度变化,又急又气,即便声音活泼,笑容爽朗,可花满楼却明白她对赵决明和冷血的出现十分不耐烦。   如今赵桓拐回来将前后的事一字不漏地同他一说,花满楼也不露丝毫惊讶,安静地听他说。   赵桓道:“上官姑娘显然不怀好意,不过既然未出手伤你,想必别有用意。”   他顿了顿,又道:“我之后要去查一些事,你多多小心。”   花满楼对少年的关心欣然受之,不多问,微笑着回应道:“你也是。”   他同花满楼一同用过晚餐,回到财神客栈收拾好东西退了房间。   退房间时隔壁屋中传来响动,赵桓走了没半步,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   赵桓在江南遇见冷血虽然意外,但并不惊讶,六扇门一向繁忙,他这几年间和四位名捕只见过几面。唯独冷血是因“年岁相近”、诸葛太傅之徒、用剑,而被他爹直接点名叫进宫中陪他练过几招。   至于方小侯爷,两年前与金人使者一见如故,深受敬重,更是得金主赠予“乌日神枪”,得到“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的称号。   他这称号一出,赵佶便对赵桓吐槽本是想着方应看没有绰号,是江湖人中独一个清纯不做作的白莲花,未曾想方应看不仅得了绰号,还长得要死。   这般吐槽以后,赵佶索性让方应看全力应付金人,偶尔他才会入宫同赵桓对练。   赵桓来者不拒,他有意隐瞒实力,只为入江湖后不会轻易掉马,不欲在方应看和冷血等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是以他们只知太子殿下只在一开始展露了习剑的天赋,之后便驻足不前。   于是在刚入江湖不过短短一月,便遇见冷血的赵桓十分庆幸当初隐瞒了实力。   ……刚出江湖就掉马的事他可一点也不想!   之前在百花楼附近鬼鬼祟祟的人中,有赵桓“不经意间”留下的记号,他如今便是循着记号前往那不知名的地点。   他这一去便直接离开了杭州城,奔赴数日,在一处山林中的隐蔽角落发现了那些人的落脚点。   赵桓毫不犹豫,一下把人一网打尽,全部掀翻,随后从据点中发现他们是青衣楼中人,心想自己运气太好,一边不忘把人捆起,在据点中翻找自己想要的消息。   青衣楼一共一百零八楼,每楼中有一百零八人,个个都是武林高手——不过说的好听,若真是武林高手,根本不会屈居人下,在自己名前冠上“青衣楼”。   赵桓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便从青衣楼的杀手中找出一些被朝廷通缉的人,连夜去往最近的嘉兴城,将通缉犯送到知府面前。   更深露重,昏黄的灯火映在庭院中两人的身上,年轻的少侠神色认真,身后是昏倒在地的朝廷要犯。   被骚动吵醒的嘉兴知府欲言又止,一言难尽,他知江湖年年都有后起之秀,可如这少年一般单枪匹马将一百零八楼的青衣楼变成一百零七楼,实属罕见。   赵桓大方道:“将我的名字说出去也无妨,若是青衣楼来寻仇寻我就好。青衣楼好歹享有盛名,对这些手下败将也不会腾出手来相救罢?”   嘉兴知府再次欲言又止,一言难尽。   这位少侠实在是太过刚猛了。   他最终只能拱手道谢,也算是应下了面前少侠藏在话语中的承诺。   嘉兴知府顺从赵桓的意愿,清晨便将赵决明的名字和那晚的话语宣扬出去,于是青衣楼被一位方出江湖的少侠折下一楼的传言沸沸扬扬,连刚请动西门吹雪,正在从燕北赶往山西的陆小凤和花满楼也听到了赵决明的名字。   等到了山西,赵决明已将一百零八楼的青衣楼变成了五十楼。   陆小凤:“……”   赵决明坦坦荡荡地说要成为江湖第一人,陆小凤信他,却不曾想对方会用这种方式扬名。   青衣楼扎根江湖多年,多方都有所忌惮,甚至位居唐门之前,因此一百零八楼从不少,少的的只是每一楼中一百零八人。   赵决明这回借掀翻青衣楼扬名,既彰显了他的实力,又引起江湖人的好奇。   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在对人说:没错我就是这么厉害!有本事来揍我啊!   冷血自然也听闻赵决明的名声,他同样在查询青衣楼之事,可自从跟着上官飞燕发现金鹏王朝一事后,他便暂时止住了青衣楼那条线,转而查询金鹏王朝一事。   金鹏王对陆小凤虽说是要回被老臣卷走的财产复国,可塞外之国远入中原复国,能复哪门子国?   冷血想方设法隐蔽在金鹏王朝的落脚点之中,将此事上报给六扇门,安静地查探消息,并在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时脱身去找了三位叛臣中的其中一人。   冷血用剑,自然也曾拜会过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若独孤一鹤当真是如那金鹏王所说的金鹏王朝旧臣平独鹤、青衣楼的总瓢把子,那他身为六扇门的捕头,也不能冷眼旁观。   于是带四名弟子入关中的独孤一鹤于途中遇见冷血,冷血直言不讳,独孤一鹤大惊。   他当然明白自己不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因此摒退四名弟子,独孤一鹤向冷血承认自己的身份,并道明缘由。   青衣楼的总瓢把子是霍休,是金鹏国旧臣上官木;珠光宝气阁阁主闫铁珊,亦是金鹏国旧臣严立本。   独孤一鹤已和闫铁珊约好商量金鹏王朝之事,万万不曾想到冷血口中的大金鹏王称他为青衣楼总瓢把子,既然他不是,那大金鹏王得到的自然是假消息。   冷血听独孤一鹤陈述,忽然想到陆小凤正循着那假消息四处查探。   独孤一鹤陈述完毕,冷血开口道:“我信你。”   “不过金鹏王是假的。”冷血将自己在金鹏王的庭院中查探到的事情告诉他,“金鹏王已死,名为上官丹凤的公主亦是他人假扮。”   独孤一鹤失声道:“金鹏王已死!?”   冷血点点头,独孤一鹤更急,两人交谈片刻,当天冷血与独孤一鹤及其四名弟子便快马加鞭直奔关中山西。   而另一头赵桓将青衣楼掀的只剩五十楼,并在继续掀,无数青衣楼死士收到命令夜以继日地追杀他。   逃跑的过程刺激而又惊险,入住客栈会有迷烟入房,夜宿郊外会有飞刀袭来,连茶棚中叫上一碗水也是下了毒的,常人经受这种遭遇不说受不受伤好歹会心有余悸,赵桓却看着噌噌上涨的声望值握拳,和系统在脑海里一起喊“耶!”。   在宫中多有桎梏,出宫之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赵桓也没了顾虑,可劲儿地搞事。   青衣楼有一百零八楼,赵桓在被追杀的过程中又掀翻第二十四楼,并从中发现了有关珠光宝气阁和峨眉派掌门的消息,青衣楼不知是何种原因,一直在暗地里关注着那两个门派和其首领。   珠光宝气阁位于山西,离他所在的地方很近,赵桓拍板定案,把青衣楼第二十四楼的人给绑了塞到府衙,自己策马扬鞭气势汹汹地直奔山西。   他走后不久,当地的知府迎来六扇门中的名捕,无情。   两人相对行了一礼,知府便亲自陪同无情去往地牢。   冷血虽未在信中谈起过赵决明,但无情却仍旧知道江湖上有一位后起之秀。   青衣楼人无一丧命,被困在牢中的皆是有人命在身,登记在册的通缉犯。   普通江湖人根本不会在意谁是通缉犯,即便在意,也不会理得清清楚楚,甚至送往官府。   无情看过牢中众人,有青衣楼人试图减轻罪状,他从那人口中问出赵决明的样貌装扮,与其他青衣楼人描述的一致。   身穿绛红色衣裳,佩黑色长剑,明黄色剑穗耀眼夺目。谁也不知他何时来到据点,但他们发现他时,名为赵决明的剑客已站至他们身前,堂堂正正地向他们点头致意,报上姓名,随后拔剑。   青衣楼口中的赵决明是一个冷峻无情的剑客,但知府口中的赵决明却是位笑容干净,真诚大方的少年郎。   待从知府口中得知赵决明已赶往山西时,无情想到不久前书信于他的冷血正在和独孤一鹤赶往山西。   冷血在信中写青衣第一楼在珠光宝气阁中,而赵决明似乎盯上了青衣楼,若不出意外,两人定会碰面。   无情蹙眉深思片刻,展眉向知府道谢,两人说了些客套话,无情告辞,离开了府衙,并在之后同样启程,去往山西。 第11章 少年剑客(三)   到达山西后赵桓在查清珠光宝气阁的位置时便立刻去了,他顺着全息地图——早在汴梁城中时他便用声望值升级了地图功能——七拐八拐,走了近路。   山西产醋,全息地图导航导的路线上尽是酿醋的店家,赵桓愈走愈觉得不对劲,醋味扑鼻而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呼出的气也有一股醋味。   系统在他脑海里幸灾乐祸:【耶,你吃醋啦。吃谁的醋啊?】   赵桓纠正:【我这不叫吃醋,叫熏醋。】   系统一梗,在他脑海中忿忿地打了个滚。   待赵桓带了一身醋味走至珠光宝气阁门前,珠光宝气阁阁外正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马车旁有一位青年抱胸等着,神色冷峻。   但赵桓知道他笑起来时带着孩童般的温暖。   系统:……   赵桓:……又是你啊,冷血。   他简直想立刻掉头离开,可惜冷血早已望见了他。   赵桓只好上前,道:“又见面了,冷血捕头。”   冷血点头致意,心中也有几分讶异。   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赵桓多看了一眼,珠光宝气阁中便有一名身材短胖肤色白皙的男人走出,热情地迎向了这位老人,道:“独孤掌门!”   他说话时强行将声音压成粗音,却依旧能听出尖细的本音,赵桓将他和被称作独孤掌门的人分别看了几眼,将两人的面容和在青衣楼第二十四楼中发现的画像重叠,确认面容一致。   赵桓若有所思。   在闫铁珊和独孤一鹤互相问候之时,他的四位弟子安静地站在独孤一鹤身后,冷血则上下打量着赵桓——自从赵桓出现,空气中便有一股浓重的醋味。   赵桓没有意识到冷血是因他身上的气味而打量他,飞快地确认自己毫无破绽后,他对冷血的打量回以一个微笑。   冷血愣了愣,移开了视线。   闫铁珊同独孤一鹤谈完,看向一旁抱胸而立的冷血,面带疑惑道:“这位是……”   他们赶路匆忙,以致独孤一鹤根本没有机会写信向闫铁珊阐明近况,此刻见他问起冷血,便道:“这位是冷血四捕头。”   闫铁珊神色微变,略显疑惑,但出于对独孤一鹤的信任,拱手道:“原来是冷血四捕头,久仰大名。”   冷血点点头。   紧接着闫铁珊和独孤一鹤齐齐看向赵桓。   赵桓一笑:“在下赵决明。”   少年剑客赵决明声名渐起,与之相对的是青衣楼不断被掀翻的江湖传言,面前的少年样貌装扮确实如传言中一般,着绛衣,佩玄剑,头发半扎,眉目疏朗,立时如松。   只是不知为何紧盯着青衣楼的赵决明会出现在此地。   闫铁珊和独孤一鹤心中思绪万千,前者不知赵决明来意与底细,话语中隐隐带几分试探道:“赵公子为何来此?我这宴会的客人名单上并没有公子的名字。”   赵桓坦言:“我从青衣楼第二十四楼中发现了闫阁主与独孤掌门的画像,青衣楼似乎从很久以前便在观察两位,我心中好奇,便上门拜访,不知贵阁正在举行宴会,是我莽撞了。”   冷血眸光微动,闫铁珊和独孤一鹤神色微变,互相看了两眼,当即便也邀请赵桓一同进了珠光宝气阁内部。   冷血与赵桓并行,后者伪装了步伐频率,自认无论何种精细之人也认不出,坦坦荡荡,毫无破绽。   珠光宝气阁中,陆小凤与花满楼正在等主人到来,他们已等了许久,联想到闫铁珊的身份,对闫铁珊迟迟不来愈发好奇。   原本席中无酒也无菜,但霍天青离开一趟再回来后桌上便一一摆上酒菜。   闫铁珊出现时,陆小凤已忍不住倒了一杯酒,正欲一饮而尽,便嗅见一股冲天的醋味盖过了美酒的芬芳醇香,伴随着醋味到来的则是珠光宝气阁阁主的大笑声:“恕我来迟!不知可有扫你们的兴?”   陆小凤看向声音来源处,让他意外的是大金鹏王口中“青衣楼总瓢把子”独孤一鹤是与闫铁珊一同出现,而在闫铁珊身后是近来声名远扬的少年剑客和神色冷峻的青年剑客。   众人一一落座,冷血立在红柱前不动,陆小凤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飘过闫铁珊与独孤一鹤,最后停留在赵决明身上。   陆小凤:“你是被醋腌过还是吃了醋?”   赵桓:“都没有,是熏了醋。”   陆小凤:“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闻见一股陈年醋味,还当你在醋里泡了个澡呢。”   赵桓:“一别两月,你变年轻了。”   陆小凤:“……只是刮了胡子。”   闫铁珊讶异道:“赵公子是你的朋友么?”   陆小凤道:“不止是我的朋友,还是花满楼的朋友。”   花满楼笑而不语,即是默认。   独孤一鹤身侧坐着一位名叫苏少卿的年轻人,他实际上名苏少英语是独孤一鹤被派来珠光宝气阁的弟子。他在独孤一鹤现身时面露些许惊讶,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此刻听赵决明同陆小凤和花满楼皆是友人,心中便有些好奇。   他到底是年轻人,视线忍不住往赵决明身上飘,却见赵决明视线逡巡一圈,伸手越过近处的酒壶,从远处拿起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苏少英:“……”   花满楼坐在赵桓身侧,赵桓贴心地问他一句是否要喝茶,得到一句有劳,便提手为他斟茶。   陆小凤在一旁插嘴:“为何不为我斟一盏呢?”   赵桓闻言听话地将茶壶口对准了陆小凤的酒杯,正要倒,陆小凤慌忙护住酒杯,道:“我开玩笑!这杯中有酒,你可莫要糟蹋了这好酒。”   赵桓:“我看你说的认真,以为你喜欢茶泡酒。”   陆小凤:“呆子才喜欢!”   他二人斗嘴了几句,赵桓又替冷血倒了一盏茶,青年没有拒绝,伸手接过,站在饭桌外看他们,目光似有似无地飘向赵桓,而后者只作不觉。   赵桓喝茶吃菜吃了片刻,席上推杯交盏,热闹不已,他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闫铁珊说到正题。   若是独孤一鹤未提前至山西,赵决明没有赶来,这场酒宴本没有开始的机会,闫铁珊更是会命丧此处。   可独孤一鹤来了,赵决明也带来了青衣楼的消息。   因此闫铁珊让名义上的清客苏少卿与马行空,以及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离开,只留下其余四人。   赵桓趁正事开始前伸筷夹了一块肉塞到嘴里。   不小心看见的陆小凤:“……”   闫铁珊先是问了他们知道多少,几人一一作答,赵桓答的都是靠自己查探到的可靠消息,冷血却没有开口,他对面前的人并没有如此信任,唯独陆小凤和花满楼二人所答的和闫铁珊与独孤一鹤所知道的有些偏差。   闫铁珊与独孤一鹤更是露出了奇妙的神情。   独孤一鹤断然道:“我只是峨眉派掌门,青衣楼的总瓢把子绝不是我。”   闫铁珊道:“大金鹏王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知晓我们身——”   他最后半截话未说出口,庭院的池中便有一道剑气冒出,直奔他心脏。不等冷血反应,赵桓拔剑拦住剑气,顺手拎起凳子便朝池中冒出的人影砸去,一声轻柔的痛呼传出,一道黑色人影跌落在地。   那是个面容清丽的姑娘,抬眼看向赵桓时眼里闪过仇恨,看向闫铁珊和独孤一鹤时则是怨毒。   赵桓见她浑身湿淋淋的,面色苍白,不由问道:“你躲在水里不冷么?”   陆小凤:“……”   是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闫铁珊惊魂未定,独孤一鹤坐在另一头,未来得及出手,乍见赵决明出剑,剑法飘渺灵动,惊愕之余亦有几分欣赏。   冷血则是盯着赵决明手中的剑,心想,这剑不错。   陆小凤上前扶黑衣女子起来,道:“你为何在此?”   “你能来我便不能来了么?”女子似乎缓过了神,对上陆小凤时眉眼灵动,眼带嗔意,再看向闫铁珊与独孤一鹤时神色变为冷然,“我除去叛臣有何过错?”   陆小凤心中轻叹一声,向两位金鹏国旧臣介绍道:“这位是丹凤公主,两位应是有对不住她的事情。”   他话一出口,独孤一鹤面皮猛地一抽,看向冷血。   冷血盯着上官丹凤,眼中漫出一丝略带讽意的笑来。   还好他未将大金鹏王和丹凤公主的话说出口。   赵桓看了看他,意识到冷血未曾说出口的话关系到当前的局面,他猜了猜,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这位丹凤公主,真名是叫上官飞燕么?”   在场的众人俱是一愣,看向赵桓。   赵桓道:“上官飞燕消失不见,冷血捕头又是这副神情,显然这位丹凤公主不是丹凤公主。”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猜的。”   上官飞燕面色青白交加,不说赵决明折了青衣楼数十楼,此次突然现身打乱她的计划已足够叫人烦恼。   她忽然发现自己极有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赵桓随口一说,气氛更加不对,他便乖乖住了嘴,提起凳子坐到一旁乖乖看戏。   其余的人都看着“上官丹凤”,花满楼侧耳听着,亭中一片沉默。   上官丹凤道:“上官飞燕与我是好姐妹,她如今下落不明我也十分担忧,可为何要说我是她?有何证据?”   冷血道:“大金鹏王所坐的榻后藏着的老人尸体,以及庭院中埋着的女尸。”   上官丹凤神色几经变化,未能立刻说出话来,但这却已证明了冷血的说辞是正确的。   “你、你何时发现的?”她失声问道。   “从你还是上官飞燕时我便一直跟在你身后。”   上官丹凤面无血色,陆小凤仅有的怜惜也在她承认自己是上官飞燕时化为乌有,他站在一旁看上官飞燕辩解,不发一言。 第12章 少年剑客(四)   “你与他是串通好的么?”上官飞燕忽然看向赵桓,指着冷血对他道,“他来追我,你却去追查青衣楼?”   赵桓看了看冷血,诚实地摇头:“不是。”   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增加和冷血碰面的次数。   赵桓的回答铿锵有力,而冷血并未否认。   上官飞燕哑口无言,浑身发软,几乎提不起手中剑。   陆小凤正欲开口,冷血径直上前道:“我已向六扇门禀报此事,如今六扇门的人手正赶往此处,你若是束手就擒,协助调查,可从轻发落。”   陆小凤被截住话头,不由一愣,他自己行事皆带江湖风气,习惯江湖事江湖了;而冷血不留丝毫余地,直言束手就擒,这让陆小凤想起冷血江湖上虽享有盛名,可到底是朝廷要员,官家亲自点名的神捕。   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插手,便默默退下,看冷血对峙上官飞燕,席上四人明白事情也解决大半,都松了口气。   陆小凤想到未曾出场的西门吹雪,眉毛一抽一抽地跳,唇上两撇胡子该在的地方凉飕飕的,他有些头疼。   他用两撇胡子为代价,好不容易请动西门,实在是无法对好友说“对不住,是我被骗了”……   待发现赵决明不见人影,又从花满楼口中得知赵决明离去前对他小声说了句要去掀翻青衣楼时,陆小凤的头更疼了。   *   赵桓在听到冷血说已将此事禀报给六扇门时,他当机立断,决定干最后一票。   遇见一个冷血可以接受,但再遇见其他熟人,赵桓即便能演得来,心中还是过意不去。   赵桓出了举办酒宴的池中小屋,守在池塘外的是霍总管与两位清客。   三人看见赵桓一人出场,皆是一愣,霍总管上前迟疑道:“赵少侠为何……”   霍天青是位沉稳的青年,身形高大,赵桓不得不仰头看着他,道:“席中有事,与我无关,我如今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辞。”   他抱拳一笑,解释完毕后便立刻离开,毫无留恋之意。   霍天青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身影,却见绛衣少年在层楼叠榭的珠光宝气阁中有目的地一般行走自如。   看方向……是往后山而去。   霍天青一惊,愈发担忧起酒宴上如今的境况,同时又疑心赵决明的去向是否是如他所想一般。   事到如今,他们的计划被全盘打乱,不管是独孤一鹤突然提前至珠光宝气阁,还是冷血与独孤一鹤同来,以及那不知来历的少年剑客,都让霍天青心中发慌。   他只能祈祷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   但很快,他便明白自己的祈祷落空了。   白衣剑客从前院走来,目不斜视,与霍天青擦肩而过。   他呆立在原地,心绪万千,竟不知自己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彻底绝望了。   赵桓确实是往后山而去,待走过霍天青的视野,赵桓运气提神,跃上屋顶,直奔后山而去。   全息地图上在珠光宝气阁的后山标明了青衣第一楼,赵桓初见时先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但见到闫铁珊与独孤一鹤时他便确认地图上标明无误。   如今六扇门的人手正在赶来的路上,这于无形中给赵桓一种压力——他掀翻这么多青衣楼分楼,不把青衣第一楼掀了简直对不住他这一路奔波。   系统为他加油鼓气:【掀翻第一楼咱就跑路!开新地图去吧!】   一人一统振奋精神,到了后山的小楼,不管有无机关一马当先踹门而入。   楼中有四位身穿明黄色衣袍的老人,看见赵桓时皆自称为金鹏王,赵桓不发一言,盯着他们身上的帝王服饰露出奇妙的神情。   金鹏国既是塞外之国,国王所着的衣裳怎可能是大宋皇帝的黄袍?   一股作为太子的责任感从赵桓心中油然而生,他抛下被困在此处的四名老人,顺着道路前行。   头发花白,发丝凌乱的老人坐在地上喝酒,面对踏入屋中的赵桓没有丝毫反应。   赵桓道:“在下赵决明。”   霍休自斟自饮,并未睬他。   “我听闻青衣第一楼在此处,特来拜访楼主。”   他这句话似乎是戳到霍休痛处,老人甩开酒杯,在酒杯落地的清脆声响中抬眼看向赵桓,目光如冰刀一般。   少年剑客神色大方,既无冷意,也无笑意,甚至透露出几分带着呆板的认真。   霍休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对方看起来像是天真不知世事的世家公子,全然没有那些被打败的废物口中所说的“冷峻无情”。   若是在普通的街道上相遇,常人只会为对方的外貌而感叹一句“好一个俊俏风流的后生”罢了。   他不由疑惑——当真是这少年折下青衣楼近六十楼的么?   霍休问道:“你单枪匹马闯入此处,可是有打败我的把握?”   赵桓道:“是。”   系统称赞一声:【逼格有了。】   赵桓没有回它,目光一凛,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改变。   他伸手拔剑。   其剑色如秋霜,剑气纵横,扑面而来,剑势如凛冽寒冬的朔风,明黄色的剑穗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弧。   霍休轻描淡写地站起,他内家功夫深厚,自认比得过这才出茅庐的年轻人,却不料对方将真气灌注剑身,竟能抵过他自身内力。腿与胳膊传来刺骨的疼痛,霍休站起不过片刻,竟又跌跪在地。   赵桓反手甩落剑身上的血迹,血珠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落在地上。   此剑名秋霜,是系统根据赵桓所习的剑法与内功心法所挑选出的最适合他的剑。   用者满意,挑选者更满意,一人一统欣赏着秋霜剑漂亮的剑身,又一次在心里夸赞秋霜剑。   霍休不可置信道:“你到底是何人?”   赵桓奇怪地看他一眼,不解道:“我是赵决明——为何你们青衣楼的人总喜欢问这个问题?真奇怪。”   每掀翻一个青衣楼分楼,总有青衣楼人大声问他到底是何人。   赵桓次次回答,心中却开始怀疑起青衣楼是否是消息不通,他自己入酒楼喝茶都能听见自己的故事,为何青衣楼次次都要问?   霍休气愤不已,面前这少年剑客所用之剑法他从未见过,轻功内力也更甚他一筹——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会有这番实力?   赵桓将剑收回剑鞘,没有再看无法行动的霍休,而是抓紧时间走进霍休的宝库,搜罗了部分财宝。   霍休的宝库不止这一处,赵桓只拿了些许放入系统空间,便收了手,将剩下的留给六扇门的人来处理。   为了留下自己的痕迹,增加自己的声望值,赵桓用剑在墙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在陆小凤等人到达后山之前离开了这座小楼。   他离开小楼后便快马加鞭离开了山西,力求不与六扇门的人碰上面。   待离开山西后青衣楼一事也尘埃落定,赵桓坐在酒楼中听说书人讲江湖趣闻。   也许天下的说书人不全讲的瞎话,讲瞎话编故事的只有杭州城的酒楼中那位说书人。   赵桓在保定城待了两天,听说书人讲故事,觉得这位说书人还挺靠谱,贴合实际,用语贴切接地气,故事精彩,起承转合,有高潮有伏笔,有抑有扬,听者都十分捧场。   今日天气晴朗,他便又走进了这酒楼中听说书人说书。   街道上总是喧哗热闹,比起终年冷寂的皇宫,赵桓更喜欢烟火气旺的地方。   台上的说书人一展扇子,激情昂扬地说起近来江湖上的大事件。   “上回讲到——青衣楼的总瓢把子竟是那天下首富霍休——霍休本是金鹏国旧臣上官木,金鹏国被灭,他与其余三位大臣携遗孤入中原,却与另两位大臣叛主而逃,另两位大臣一个是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一个是山西珠光宝气阁闫老板!”   “但这回要说的可不是这三位大人物,而是那初入江湖便连折青衣楼七十楼的少年剑客——赵决明!”   赵桓缩在酒楼角落吃花生米,偶尔自斟自饮,忽然被点名,抬眼看了看台上讲的唾沫横飞的说书人,提起精神,给自己倒了盏茶。   ……   “决明少侠勇闯青衣第一楼,大斗霍休,在墙上刻下名字,飘然而去——好不潇洒!好不痛快!”   “连冷血四捕头也道未能同决明少侠最后一面十分遗憾,剑神西门吹雪见决明少侠于墙上所刻之字也脱口而出欲见其一面——无情大捕头更是一路追寻决明少侠的踪迹,得知决明少侠远去时更是哀叹出声——!”   “决明少侠,拔萃如斯!”   随着说书人铿锵有力的话语落下,叫好鼓掌声也随之响起。   平民百姓只听个热闹,不管事实是否如说书人所讲,一位年轻有为武功高强的侠客往往都令人向往欣赏。   在一片叫好声中,赵桓默默地吃了一粒花生米。   这说书人……果然还是不太靠谱啊。   系统深沉道:【你这扬名的方式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赵桓道:【后半段完全是瞎话,冷血和无情不可能说那种话,至于西门吹雪——他更不可能。】   系统重复:【所以你扬名的方式还是有哪里不对吧?】   赵桓承认了:【不对。十分不对。】   在江湖中若想扬名,挑战并打败江湖前辈是最佳的选择,赵桓虽知道这一点,却未将这一选择纳入考虑范围之内。   一没仇二没怨,对双方都无益处,赵桓不想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于他而言,能够铲除那些威胁到朝廷、于百姓无益的组织或人,才是最佳选择。   青衣楼被掀,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能继续掀的组织。   赵桓思考着,为自己倒了最后一盏茶,决定在这河北保定城度个假。 第13章 新科状元   当决定在河北保定度假后,赵桓便在听说书人说书之外增加了其余的娱乐活动。   在那之前,他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一个人关在客栈中默默地钻进系统练武间中练剑,累了再走出客栈,穿过长街,沐浴着暮春时节的阳光,在满是烟火气的喧闹街道上得到放松,随后进入酒楼。   赵桓做出度假这一决定不久,像是为了呼应他一般,保定城内开始张灯结彩,人人奔走相告,呼喊“李家状元衣锦返乡啦!”   春闱早已结束,殿试成绩也早在一月前公布,但赵桓忙于掀翻青衣楼,掀翻青衣楼后又急匆匆地跑远,未能及时关注今岁殿试的成绩。   如今听着街道上的人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喊,赵桓恍然大悟:今岁的新科状元出自这保定城?   而且保定李家……似乎有些耳熟?   系统怂恿他:【你不如去看看新科状元,用你这个身份收拢他,等你主动脱马甲他就是你的人了。】   赵桓认可道:【你我果然是心有灵犀。】   一人一统一拍即合,兴致勃勃地跟在敲锣打鼓的人群后面去李园凑热闹。   沿街气氛热烈,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沸满盈天,行人面上带笑,在鞭炮声中扯着嗓子互相对喊。连酒楼的说书人也暂停营业,和酒楼的客人们一起捧着茶杯站到酒楼外探头探脑期望能一睹新科状元的容貌。   赵桓看见了眼熟的客人们便停下脚步,挤在酒楼门口和人扯着嗓子互相对喊,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偶尔插进对话,所有人都眉开眼笑,喜庆热闹的氛围溢满整条街道。   “李家终于出了一位状元——”   有客人大声感叹了一句,但震天的鞭炮声中夹杂着其他人撕心裂肺热热闹闹的喊声,赵桓没能听清,于是他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李探花终于得偿所愿!!他家出了一名状元!!”   赵桓这回倒是听清了,同时顿悟自己为何会对保定李家感到熟悉。   诸葛太傅对他提起过一位故乡是河北保定的旧友,太傅那位旧友曾是哲宗朝的一位探花郎,与诸葛太傅同朝为官,观念一致,而其家族是世代簪缨,却始终未出一名状元;而那位李探花又因身子虚弱,暗疾缠身,早些年不得不告老还乡,至今诸葛太傅与李探花仍有书信往来。   新一轮的敲锣打鼓声响得更加欢快,与鞭炮声将赵桓拉出回忆,此刻年轻俊秀的红袍状元骑着枣红大马而过,面带温润笑意,眉眼间是意气风发。   赵桓抬头仰望着他,有一瞬和年轻的状元郎对上了视线,他抛下心中的想法,和周围人一起兴奋地鼓掌。   他也不大声喊叫,就只是站在那里丝毫不停歇地啪啪啪鼓掌,双眼闪闪发光,热切又兴奋。   在酒楼斜对面的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中有名青年垂眸下望,入目的是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他心中亦为之高兴,但随后他望向了酒楼下方拍手傻乐的少年,挑了挑眉,心情有一丝微妙的复杂。   新科状元骑着枣红大马远去,后面的人一拥而上,跟在状元郎身后蹭喜气。赵桓挤在拥挤的人潮中笑逐颜开,系统被挑的起了兴致,在赵桓脑子里又蹦又喊,一人一统俱是开心的不得了。   簇拥着新科状元的队伍一路前行,很快便至李园。李园恢宏壮观,装饰精美,远望可见园内绿树葱茏,透出一丝清静。   绿枝探出院墙,暮春枝头摇摇欲坠的花朵被喧闹声震落,花朵晃悠悠地飘落在赵桓的头发上,但他并未注意,而是扒着院墙往里看——不止是他,周围甚至有搬来了□□和他肩并肩一起看状元郎的人,与他们相比他的行为并不突出。   李家因大少爷喜中新科状元的事而喜气盈盈,也不计较他们这番行为,园内墙下走过一名李家下人,笑着朝他们道:“小心!莫要摔了!”   赵桓笑着伸出一只手回应,头顶的花朵动了动,顽强地没有掉落。   直到李家大少爷进了院子彻底不见身影,周围的人才一边讨论一边离去。   赵桓和系统亦是心满意足,他松手落地后一边拍着衣袖上沾染的灰尘,系统叽叽喳喳,赵桓时不时地应和几句。   他低着头,只顾着拍打衣裳,与一人擦肩而过,头顶发丝微微一动,似乎被人触碰,赵桓捂着头茫然看去,却只见一个绯色的背影迈入李园之中。   系统对与赵桓无关的人一向不放在心上,将明明长着一张不错的脸却总是木愣愣的赵桓和新科状元一对比,恨铁不成钢道:【那位状元郎才是真靓仔,你就是个木头,多向人家学学!】   这种话系统常说,赵桓知道它不带恶意,摸了摸头,收回手,道:【如果我有没有机会和他面对面,会努力的。】   系统嘀咕说你每回都应下结果还是这么个鬼样,赵桓踏着石板路听它唠叨,偶尔附和几句。   他穿过半个保定城回到下榻的客栈,关上窗户准备继续练剑,不经意间抬眼,却见春日阳光下有一少年面带喜意从对面屋顶上轻快地掠过,赵桓转着脑袋目送对方身影消失,收回了视线。   那位少年的轻功非常……靓仔。   赵桓发自内心地感叹。   即便听不到赵桓心中确切的想法,但系统凭借相处近四年以来的默契精准猜中,并幽幽吐槽:   【靓仔可不是个形容词……那是个名词。】   赵桓摸了摸鼻子,诚恳地认错:【用错形容词,是我不好。】   系统无力:【……别认错啊!】   *   赵桓的目标一直十分明确,在江湖中游历的同时收揽人才,而如今的新科状元就在保定城,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决定接近新科状元,收拢对方。   李家的新科状元名为李寻乐,年方四六,家中有一弟弟名为李寻欢。兄弟二人相差六岁,两人皆是文才斐然,眉清目秀,在保定颇有名气,其中弟弟近两年于江湖上崭露头角,赵桓是听过他的名字的。   这几日保定城内人人皆在讨论新科状元李寻乐,甚至没一个人提起榜眼和探花——这情有可原,毕竟保定是新科状元的出身地,与新科状元是同乡,自然值得骄傲兴奋。   赵桓独自一人出宫并非毫无准备,有他爹暗中相助,更有系统商业提供扮演他的人形傀儡,;早在去岁年末他便开始装病,年节刚过,便用人形傀儡代替自己,悄咪咪地出了宫。   人形傀儡与赵桓模样相同,可以进行正常的对话,但等级较低有所限制,赵桓只对他爹说是一位忠诚的手下扮演自己,赵佶十分配合,偶尔去看望“病中的太子”,却对着傀儡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干巴巴地坐着。   赵桓思及此,摇了摇头。   他能透过傀儡知晓对面发生的事情,也已提前对爹爹说过有事可对扮演他的人说,但爹爹似乎忘了这回事。   系统幽幽插话:【等你爹来看望你时操纵那傀儡提醒他一下呗?那么好的条件放着不用,你自己也忘了吧?】   赵桓想了想,承认了:【我忘了。】   系统心情复杂:这家伙又承认了…… 第14章 巷外相逢   古语有云,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赵桓深谙此理,想方设法地试图同新科状元李寻乐见一面,在李园附近的酒楼蹲人,孰料第一日李寻乐未出门,第二日倒是见着了李家的末子,李寻欢。   但也只是见面,对上过一瞬的视线,而他们甚至连话也未曾说一句,李寻欢同他熟悉的乡亲们打招呼时赵桓正坐在酒楼边缘望着街道发呆晒太阳,对方大步从石板路上走过,衣袂带风,潇洒风流。   李寻欢正是新科状元返乡那一日从赵桓对面屋顶飞掠而过的少年,赵桓除了感叹李家人才辈出之外别无他想,系统吐槽:【你除了感叹之外倒是想想怎么把这兄弟俩收拢啊!】   靓仔系统欲言又止,它想说赵桓要是想见人可以直接半夜敲窗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模样,但赵桓似乎压根没有过这个念头。   它就没有见过像赵桓这样耿直且脑回路清奇的太子——作为合约者来说赵桓是第一位太子,却不是它见到的第一位太子。   也许是梦里当游魂飘的那千年里和人交流太少才这样子么?   系统叹气。   赵桓对系统的想法一概不知,若是系统将念头说出口,他只会说非法入室不可行。   在梦中飘了数千年,赵桓从后世学到许多,即便诸多事情如山隔云雾看不分明,有些事情却奇妙地在他脑中扎根。   第三日的中午,赵桓等来了目标人物,以及目标人物的弟弟,表妹和前辈。   那天他在前往酒楼的小巷中发现了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黄狗,不由得驻足,蹲下来握着小黄狗的前爪问它你是一条狗吗?   系统吐槽:【它不是狗还能是人?】   赵桓摸着小黄狗毛茸茸的狗,没有理它。   小黄狗伸出舌头轻舔赵桓的手,绕着他转了一圈,迈起欢快的小短腿向巷子外跑去,赵桓半弯着腰跟在小黄狗身后迈着小碎步,系统不忍直视,心想憋屈地移开了视线。   眼不见心不烦。   系统默念。   沉迷逗狗的赵桓跟着小黄狗出了巷子,他一心一意地盯着小黄狗,街道上人声鼎沸,当他察觉到前方有人驻足后堪堪停住脚步时,他与对方只有毫米之差。   驻足在巷子边缘的是一位绯衣青年,正微微垂首,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半弯着腰仰头看他的赵桓。   小黄狗看赵桓停住不动,歪头提爪看了他一会儿,自顾自的跑远了,赵桓瞥见小黄狗跑进一旁的院子中,收回视线,朝巷外的绯衣青年道:“差点撞住你了,对不住。”   “无碍,我不介意。”   绯衣青年话音落下,从一旁的铺子中走出三位年轻人,两男一女,面带笑意,其中两人赵桓都十分眼熟。   赵桓的身影被墙壁遮挡,出来的三人未能一眼瞧见他,赵桓却看得一清二楚。状元郎李寻乐上前唤了一声自己身旁的青年一声“王前辈”,紧随其后的李寻欢和不知姓名的姑娘也一一上前。   带后辈出来游玩的长辈吗……   真年轻的长辈。   赵桓心里想着,探出脑袋去瞅那三人。   他甫一露脸,李寻欢便眼睛一亮,却未立即开口。赵桓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见靓仔兄弟齐聚面前,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拱手道:“在下赵决明,前两日有幸一睹状元郎风采。”   李寻乐显得十分不好意思道:“赵公子太客气了。”   赵桓主动报上姓名,李寻欢也紧跟着报上名字,对他笑道:“我记得你,昨日我从街上走过,你在那酒楼下晒太阳。”   赵桓意外道:“你记得我?”   李寻欢道:“当然记得。”   赵桓本人毫无自觉,殊不知在常人眼中他是一位存在感十分鲜明的人。   古语有云,相由心生,赵桓一身贵气,喜怒不形于色,举止自有风度,无论位于何处都十分显眼。   李寻欢那日从屋顶上飞掠而过并非一心只目视前方,窗边突现一抹绛色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忙于赶回家的李寻欢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瞥见表情略显呆愣的少年。   昨日在街上遇见赵桓,却无暇上前接触,李寻欢心中遗憾,不料今日一出门便遇见了,讶异之余也有几分好奇。   赵桓深受李寻欢的欢迎,甚至得知了那位姑娘是李姓兄弟的表妹,姓林,名诗音。   五人在酒楼中包了一件厢房,赵桓和三位年轻人相谈甚欢,李寻乐与李寻欢的口才自不用提,前者熟读圣贤书,后者在此基础上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赵桓和林诗音听得开开心心。   而“王前辈”寡言少语,只是笑着看他们交谈,赵桓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晓,而他本人也全然没有提起的想法。   赵桓没有觉得自己是被讨厌了,即便再怎么迟钝,他也察觉到王前辈是不想说。   他自己也有隐瞒之事,更别提是刚刚见面的人,因此赵桓喊王前辈也喊得十分顺口,毫无波澜。   王前辈端起酒盏,斜了赵桓一眼,再次确认了一件事,这名叫赵决明的少年完全没有认出他。 第15章 千面公子   那日与李姓兄弟二人,以及其表妹林诗音和王前辈在巷子外相逢后,赵桓和他们的接触自然而然的变多;若是登门拜访,只要报上名字便会被引入李园中。   赵桓也从李寻乐口中得知了新科榜眼和探花郎的名字。   榜眼是汴梁城中的一位夫子,赵桓曾和诸葛太傅一起见过他,也算是太子一派,赵桓并不意外,唯独新科探花让赵桓有些意外。   “探花郎名叫顾惜朝。”李寻乐如是说,他没有注意到赵桓的神情,回忆了下自己和顾惜朝见面时的场景,微微笑了一笑。   他与顾惜朝并未有过一次完整的对话,只对话过两次,一次是琼林宴上在官家面前对诗,一次是打马游街时李寻乐险些摔下马,顾惜朝伸手扶他一把,对他说“小心”,李寻乐回了句“多谢”。   官家此次特意允许一甲三人回乡探望家人,榜眼是汴梁人士,无需离开,李寻乐念及家中长辈,选择回乡,但顾惜朝却言无亲无故,也未返乡。   赵桓多问了几句有关顾惜朝的事情,李寻乐不由好奇问道:“决明你为何如此在意顾兄?”   赵桓将曾经对陆小凤说过的事情如实道出,他倒不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说起来坦坦荡荡。   “没想到他竟然高中探花,看来我得找机会恭喜他一番。”赵桓若有所思道,“若他还记得我就好。”   李寻乐失笑道:“不过两年,顾兄怎么会忘。”   更别论赵桓对顾惜朝多有帮助。寻常人遇见一个被人欺辱的陌生人,可做不到如赵桓这般地步。   两人聊着天,王怜花在屋外都听入耳中,他若有所思,赵决明说欣赏那顾惜朝文才斐然才出手相助,由此可见是欣赏人才……那前几日在李园附近转悠,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一个普通的江湖剑客,欣赏人才有何用?   听赵决明的话,他帮助顾惜朝还倒贴钱了。   线索太少,王怜花理不出头绪,只能暂且搁置。   此时李寻欢与林诗音并肩走进院内,两人俱是言笑晏晏,对视间情意涌动,他们抬眼看见王怜花时上前作揖,喊他“王前辈”。   王怜花颔首,旋即看向林诗音。道:“我这儿有了你叔父家的消息,可想听听?”   林诗音一怔:“您是说我叔父?”   林诗音父母早亡,被母亲的妹妹也即故去的李夫人接来李园生活,她早年也曾从父亲口中听过他有一位堂弟,但时间久远,她印象中没有叔父的名姓。   当初王怜花时隔多年拜访李家主,得知了林诗音的身世,并未特意去查,如今仅仅是恰巧得到消息,便提了一嘴。   “你若是想听,我便告诉你。”王怜花道。   林诗音看了李寻欢一眼,轻轻地点头。   王怜花领着他二人去了隔壁的房间,屋内赵桓和李寻乐听到院中的对话,相互对视一眼,赵桓贴心道:“你是诗音姑娘的哥哥,去听吧,无需顾忌我,我出去晒晒太阳。”   “多谢。”   李寻乐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他与林诗音虽是表亲,但多年相处,他们与亲生兄妹无异。因此李寻乐并未多说,出门转入了隔壁房间,而赵桓喝光茶盅剩余的茶水,又吃了一块糕点,起身离开了李园。   他说要晒太阳并非临时应付的客套话,夏日已近,倒春寒已过,保定城内鲜花满城,晴空万里,是晒太阳的好时机。   赵桓出了李园,半垂着眼,边走边思考今后的去处,走了片刻,睡意上涌,他找了家酒楼,点了份茶水和一些小吃,在一楼靠近街道的外侧坐下靠着墙壁阖上了眼。   此刻人少,赵桓又多次照顾这酒楼的生意,因此掌柜端上他点的茶水小吃,没有多说,默默离开了。   赵桓在做梦。   梦里是光怪陆离、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以游魂姿态辗转千年,见证时光荏苒岁月变迁,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人可以交谈,四周喧哗热闹,唯独他一人被隔离在繁华之外。   耳畔人声渐起,赵桓被吵闹声拉回人世,他呆呆地盯着街道发了会儿呆,揉了揉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千年之后的世界……如果能亲身体验一番就好了。   系统说:【你做梦了?】   赵桓点头:【梦到了后世的景象。】   系统顿了顿:【你觉得如何?】   赵桓诚实道:【不错。】   系统没有再开口,它在想一些目前不能对赵桓说出口的事情。   赵桓抱着秋霜剑,又闭上了眼。   闭上眼后眼前是一片红光,阳光明媚,人声鼎沸,赵桓靠着墙,打算再歇息一下便回客栈。   王怜花从李园出来,远远便望见酒楼处露出的一截绛红色衣角,他见后放慢了脚步。   赵决明此人,眼拙耿直易忽悠。   这是王怜花与赵桓相处几日后得出的结论。   赵决明于阳朔镇所入住的迎风客栈是王怜花暗中的产业,彼时他闲来无事,在客栈中已停留几日,见到行为和外表严重不符的赵决明,心中略有几分兴趣,观察几日后便确定赵决明身份不凡。   司空摘星扮成王五来迎风客栈当小二,王怜花都知晓,也默认,看得十分愉快。   司空摘星长于盗术与易容术,江湖人称之为偷王之王,但论易容术,仍是比不过“千面公子”。   客栈人来人往,总是会有些有趣的人入住,看那些人如何行动也是种乐趣。   赵桓是继司空摘星后的新任观察对象,且浑身是谜,王怜花投注了更多的注意力,后来司空摘星和陆小凤缠缠绵绵离开迎风客栈,王怜花也并没有多在意。   当得知赵决明要前往杭州见一位朋友时,王怜花并未产生跟在赵决明身后的念头,但赵决明却向他道别——对他这个连话也未曾说过几句的陌生人——这件事引发了他跟在身后的念头。   尽管……赵决明此人似乎迟钝到了极点。   王怜花留下诸多暗示,有些甚至不能算是暗示而是明示,可赵决明毫无反应,即便对着从隔壁房间出现的不同人也呆着一张脸问好。   除了迟钝之外,还有跑得快这一点。   王怜花此刻想到如今江湖上名声大噪的少年剑客,不是很想承认自己之前在江南一带跟丢了赵决明。   他方才已将得知的消息告诉林诗音,林诗音的叔父正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总镖头林震南。   福威镖局许久以前在江湖上颇有盛名,但早已没落为一普通镖局,虽算不上籍籍无名,可在年轻江湖人中却并没有太大的名气。   是前去拜访还是置之不理要看林诗音本人的意愿,那些与王怜花无关,因此他告知完毕后便出了李园,一路四处闲逛,直到看见赵决明的绛红色衣角。   少年剑客平日总是着一身绛红色衣裳,王怜花只在对方外出去码头做工时看见他穿黑衣出门,回来又换上绛衣。   而如今对方坐在酒楼下晒太阳这场景亦是十分眼熟,从阳朔镇开始,天气晴朗时,王怜花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到赵决明晒太阳。   屋顶,门前,庭院中,只要是日照充足的地方都有赵决明的身影。   王怜花为此曾猜想赵决明许是北地出身,北地严寒,即便是暑季也有山野丛林间的冷风呼啸而过。   他这样想着,在闭眼歇息的赵决明身前不远处驻足,抱着剑的少年身上覆上一层阴影,对方睫羽微动,睁开了眼,眼神澄澈清明,毫无困意。   赵桓揽了揽秋霜剑,对王怜花颔首致意:“王前辈。”   在赵桓眼里,绯衣青年还是王前辈,是李寻乐与李寻欢的前辈。   王怜花懒懒地看他一眼,驻足思考片刻,在赵桓身边坐下。   两人面朝街道,阳光明媚,自天际倾泻而下,王怜花瞥了他一眼,发现赵桓被晒得面色通红。   “你为何总是在晒太阳?”   王怜花问。   赵桓诚实回答:“晒太阳让我很舒服。”   王怜花又瞥他一眼,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赵桓停顿了下,道,“洛阳。”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是洛阳夹马营出身,他作为其子孙,纵然出生于汴梁,可说是洛阳人氏也不算假话。   “真巧,我亦是洛阳人氏,你我竟是同乡。”王怜花侧首观察着赵桓的表情,眸光微闪,笑意悠然,“日后若是你我回洛阳,也能有个照应。”   赵桓在他说自己是洛阳人氏时便神色微呆,干巴巴道:“确实很巧……可我目前云游江湖,并未有回乡的念头。”   王怜花看出赵桓的犹豫,心知对方说的不全是真话,见他罕见地流露出情绪试图遮掩,心情大好,道:“所以我说的是日后,难得有缘,届时我请你来我家做客,也会登门拜访。”   赵桓难得被堵得说不出话,抿着嘴,神色略显严肃。   ——他家在汴梁城……王前辈登门拜访能登谁家的门?   他想再开口,王怜花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头一次将赵桓戏弄成功,王前辈心情愉悦,道:“既然是同乡,我便请你吃一顿饭,不必拘束。”   赵桓错失继续解释的机会,只能道谢接受:“……多谢王前辈。”   他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跟在王怜花身后时也显得心事重重,王怜花看在眼里,原本的愉快也渐渐变成了掺杂着无奈的微妙心情。   这赵决明如此耿直,既然为说谎而不安,为何又要隐瞒身份?   不是徒增烦恼么?   王怜花愈发好奇赵决明的身世了。 第16章 遂心如意   直到与王前辈一起吃完晚饭,赵桓也没能将之前的回答润色一下,更确切地说,他没有润色的机会,也不知该如何润色。   在心中默默考虑了数个润色方案后,赵桓发现不管怎么润色,他都无法避免自己是哪里人氏这个问题,因而犹豫片刻,赵桓狠下心,决定不润色了。   王怜花见他终于放弃,心中也松了口气。   他看着这人呆着脸苦苦思考,都有些不忍心了。   两人在酒楼门外分别,赵桓转身向他入住的客栈走去,系统唠叨起来:【这位王前辈自己说你们是同乡,可自己的名字提都没提,竟还好意思请你吃饭?】   赵桓道:【总体来说是我赚到了啊,不知道名字也无所谓,王前辈很热情,他是一位好前辈。】   系统翻了个白眼:【在你眼里就没有不好的人吧?那方小侯爷这么假的人你也夸他是个好侯爷。】   【方小侯爷不好么?他帮我良多,剑术提升也有他的功劳。】   【你是太子,他是臣子,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系统说,【那照你这么说,我也是个好系统了?】   赵桓笑了笑:【你当然是。】   系统:【……】   它缩回去不说话了,郁闷地想为何赵桓这家伙总是能用各种方式让人无言以对。   回到入住的客栈时已是傍晚,赵桓洗漱之后锁上门,躺在床上闭眼,意识钻进练武间,开始练剑。   赵桓自决定学剑术开始,每日都要进一趟练武间。他有别人不可能有的时间与空间,若是依旧碌碌无为,他做那一场大梦、与系统相逢,又有何意义?   梦中之景无时不刻地警告赵桓,他曾是亡国之君。   纵然如今的大宋有许多事情因为他爹和他的举动而有所改变,但世事难料,一切都说不准。   赵桓心思重重,想大宋,想江湖,想朝堂,又想到他爹赵佶。   不知爹爹何时能去庄园看望“他”?   千里之外,汴梁皇宫中,赵佶也想到了他儿子赵桓。   他作为天子,对江湖事一概不知,大多数都是从他人口中听说。半月前无情与冷血于山西捉拿一塞外小国的叛臣,那叛臣在小楼密室中让四位假扮金鹏王的老人身穿黄袍一事着实让他震惊了一把,心想这世间竟有如此蠢货——在大宋国土身穿黄袍,不是找死还能是什么?   这一震惊,赵佶便多问了几句,不问不知道,一问更震惊。   据无情所说,青衣楼一百零八楼,有近六十楼折于一少年剑客手下。剑客名为赵决明,未及弱冠,他们赶至青衣第一楼时只留双腿有伤无法动弹的青衣楼总瓢把子和墙壁上所刻“决明”二字。   赵佶初听时不动声色,冷静地吩咐该如何处置那些人,等关上门时面上忍不住流露欣慰。   在宫中时他只唤长子为阿桓,无人知晓决明是阿桓的字,如今以这种方式听到阿桓的消息,赵佶十分欣慰,欣慰之余又有几分寂寥。   庄园中养病的太子殿下行为谨慎,赵佶不愿旁人知晓他们父子二人的秘密,因此即便阿桓对他说那位扮演者可以信任,赵佶面对那太子时仍然颇有些不自在。   自阿桓离宫后,赵佶便没了吐槽发牢骚的对象,即便早已明白梦醒,但依旧免不了寂寥。   夜深人静,孤枕难眠,赵桓在龙床上辗转反侧,想到朝中的蔡京傅宗书和方应看,又想到诸葛太傅与包拯,更想到汴梁城中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悠悠长叹一声。   在屏风外静立的近侍耳闻官家由辗转反侧到停下后长叹一声,最后室内一片寂静,他眼神动了动,继续安静地伫立。   第二日下了早朝,赵佶让人备马车去明月山上的庄子,他昨夜想起阿桓,忽然记起阿桓离去前曾对他说朝中有事可对那位扮演者说,再者朝中诸事实在是令他头疼,索性前去看看那人,权当散心。   赵佶用惯了米苍穹,此次出去也带上了他。米苍穹对夜间候着赵佶的近侍和蔼一笑,两人不留痕迹地交换视线,那近侍低头行了一礼。   米苍穹入宫早,又受赵佶看重,这近侍是受他提携才有如今的地位。   赵佶此次出宫,该收到消息的人都收到了消息。   诸葛正我想到官家此次出行的目的地,心情复杂。   太子殿下年前忽患重病,身体隐隐有衰弱的迹象,可连老太医也看不出是何种病,无计可施。太子病发之时只有官家在场,据官家所说太子殿下忽然吐血不止,转眼间便气若游丝,官家的描述加上太子殿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景象,实在是无法不让人认为太子中了毒。   诸葛正我前去探病之时,将太子殿下的病情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愈看愈心惊,愈想愈沉重——他只看出太子殿下是中了毒,并非患病。   太子殿下久居深宫,若此次“患病”真是中毒,又是因何中毒?   此问无解,但诸葛正我却找到与太子殿下中毒后病状相似的毒药,“醉梦浮生”。   醉梦浮生是□□,毒发之初咳血头晕眼花,毒发后嗜睡体虚,一点一滴地耗尽生机。   尽管并不能确定太子殿下是中了“醉梦浮生”,但其病状与醉梦浮生太过相似,以防万一,冷血开始查询中原一带醉梦浮生的下落。   这一查,便查到了青衣楼身上。   醉梦浮生是西域毒药,而青衣楼与西域魔教暗中有所往来,醉梦浮生更是由青衣楼引进中原,查到这一消息后冷血便盯紧了青衣楼,由此才有杭州百花楼遇赵决明一事。   抓住霍休后无情便立即询问醉梦浮生的去向,霍休却道醉梦浮生以黄金万两的价格售给某不知名的组织。   霍休直言不知其名,无情冷血等人无可奈何,线索中断,只能押送着霍休回了汴梁城。   而汴梁城中,太子殿下仍旧被病魔折磨,醒时头痛,睡时死寂。   赵佶此次前去探望病中的太子,不止诸葛太傅思绪万千,汴梁城中所有与皇家有关的人都心思重重。   方应看听到心腹禀报官家的马车往明月庄而去,若有所思。   他想,自太子患病,官家似乎对殿下冷淡了许多。   要知道以往官家可是隔三差五便去东宫找殿下谈天,今日这次去明月庄……离上次已有十八日之久,太子去明月庄养病,十八天也有点太长了。   方应看看出变化,蔡京傅宗书等人自然也能看出,他们甚至瞎猜官家已不将心思放在太子身上,一时间心绪浮动,暗生鬼胎。   展昭于巡街的路上认出官家的马车,他先是一怔,便想到明月庄的太子殿下,心里沉甸甸的。   马车从他面前缓缓走过,展昭眉头仍旧微皱,车窗的竹帘却被掀起一角,身穿白色常服的官家对他微微一笑。展昭回神,正欲拱手行礼,赵佶却摇了摇头,伸掌向下作制止状。   展昭便轻微颔首致意。   马车远去,展昭望着车影,心想官家与太子殿下果真是父子,两人微笑时都有着相似的影子。   不远处的酒楼上,一白衣青年垂首下望,从栏杆的缝隙中看见街道上展昭的表现,待马车远去后看展昭驻足片刻离开,他便收回了视线,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茶。   京城中众人心情如何暂且不表,赵佶所乘的马车出了汴梁城,明月山巍峨高远,一旁的玉泉山气势磅礴,两座山屹立在汴梁城外,亘古不变。   赵佶下了马车,米苍穹唤人备轿,赵佶抬手道:“不急,孤先走一段山路,不行了再上轿。”   米苍穹心中微感讶异,却丝毫不显,听从赵佶的意愿重新安排。   他们一行人动静不小,金风细雨楼的守卫远远便望见他们,急忙回楼中报告,苏梦枕此时正好在金风细雨楼楼中,闻言一愣,却并未下山去见赵佶等人。   在最初官家陪同太子殿下入明月庄时苏梦枕便已见过他们,那是苏梦枕第一次见官家与太子殿下,在此之前都是从诸葛太傅等人口中听得一二。   那时太子殿下坐在马车中,对苏梦枕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问好,明眼人都能看出殿下身体虚弱,可殿下却仍旧要坚持着一个人走完山路,官家甚至陪同着太子殿下走了半程。   苏梦枕彼时便知这对天家父子情谊非凡,太子日后必定登基。   ——可这一切都需建立在太子殿下身体康健的基础上。   苏梦枕如今听闻官家又至明月山,百味陈杂,最终化作希望殿下早日康复,若是中毒亦能早日解毒的愿景。   如苏梦枕、诸葛正我、包拯、展昭一般心怀天下之人皆是盼望太子殿下早日康复,而如方应看、狄飞惊一般立场不明的人则是毫无波澜,如蔡京傅宗书则是盼着深受官家看中还与他们对着干的太子殿下早日嗝屁。   至于太子殿下他爹,赵佶则是盼望他家阿桓能抽个空回汴梁城探望一下他这个老父亲。   赵佶徒步走明月山的山路走了四分之三,实在是精疲力尽提不动腿,米苍穹眼疾手快地让人上轿,这回赵佶没有拒绝,瘫在轿子中被人抬进了明月庄。   进入太子养病的房间中时周围的护卫皆识相地离开,赵佶合上门,看向半靠在床头的少年,叹了口气。   少年面无血色,看起来虚弱无力,即便赵佶知道他不是阿桓,可看着和阿桓一模一样的面容,赵佶还是忍不住想起梦中他父子二人被冻得瑟瑟发抖,浑身发僵,面色青白的情景。   冻到极点,连话也说不出口,只因一开口牙关便上下打架,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挤到一起取暖。   “你扮阿桓生病扮得也太像了。”赵佶道,“阿桓到底是从何处寻来你这人才?”   少年歪了歪头,道:“承蒙夸奖。”   赵佶心想连这歪脑袋疑惑的样子也像极了。   这人将阿桓不笑时“透着呆板的认真”的神韵学了七成七。   赵佶在床前坐下,将这几个月来忘了说的朝堂之事都对面前的“赵桓”说出口。   他猜这少年有传递消息给阿桓的途径,但是何种途径赵佶并不打算问,只因若是阿桓想说,早在商量装病时便告诉了他。   正如两年前所说,阿桓懂他,他却不懂阿桓,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阿桓遂心如意。 第17章 启程出发   赵佶那日将赵桓离京后朝中发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全对傀儡少年说出,末了幽幽叹息一声,预备整理好心情,可整理无效,还是忍不住对傀儡少年大倒苦水。   两年间赵佶想方设法试图寻到蔡京的错处将其贬职,可总有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倒霉蛋替蔡京顶罪,如童贯傅宗书之流更是有意无意地替蔡京遮掩,以致赵佶赵桓将蔡京一派掰得差不多,蔡京本人依旧屹立不倒。   赵佶巴拉巴拉吐了槽诉了苦,傀儡少年根据情况说出安抚的话语,但仍显得呆板,赵佶虽是第一次对傀儡少年诉苦,可看着情况仍旧有些怅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毕竟不是真正的阿桓……   “爹爹莫要生气,若是看不惯蔡京,不看他便好,让诸葛太傅和包大人去对付他吧。”   对,阿桓这个时候一定会说这种话。   赵佶闻言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却惊奇地看向床上的傀儡少年,问道:“这话也是阿桓教你说的?”   赵佶明面上对诸葛太傅和包大人一视同仁,并没有表现出将两人看作一派的念头,这傀儡同时提起诸葛太傅和包大人,显然是明白赵佶的想法。   床上的少年呆了呆,似乎意识到什么,点了点头。   赵佶笑了起来,道:“看来阿桓对你信赖有加。”   他想,既然阿桓如此信赖此人,那他自然也可以信赖。   赵佶想到以后可以毫无顾忌地来明月庄,不怕泄露他与阿桓的秘密,面绽欢容,同傀儡又交流几句,看时间不早,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他心情愉快,出了明月庄后米苍穹见缝插针,佯装好奇道:“官家如此高兴,可是太子殿下病情有所好转?”   赵佶想了想,道:“阿桓气色不错,应当是有所好转。”   他也不等米苍穹回话,自顾自地背着手走远,步伐轻快,米苍穹注视着他的背影,跟上前去。   屋内的赵桓听到屋外没了动静,护卫们都站回门前,便将意识收回到本体。   系统吐槽:【你爹说你对那傀儡信赖有加……可不是嘛,因为你就是他啊。】   赵桓:【爹爹这样认为也没什么不好,我看他高兴了许多。】   在得知赵佶前来明月庄看他时,赵桓赶忙抽出空钻到那头,反应有限,但却是将赵佶所说的事都听请了,对朝堂的境况也大多有所了解。   赵佶提起了新科状元与新科探花,榜眼是他父子二人的老熟人,赵佶没有多说,想到赵桓两年前自江南回汴梁后对他提起过顾惜朝,便多说了几句。   顾惜朝名字颇含深意,既有“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的荒唐,又有“忍顾来路惜今朝”的隐忍,其出身与经历都让赵佶感慨万千,而其确实是文韬武略,才华横溢,所作文章十分贴合赵佶的心思,故而赵佶将他点为探花。   状元郎李寻乐与顾惜朝相比丝毫不差,赵佶是念在其父是哲宗朝的探花郎,又是簪缨世家,再加上多方考虑,有意给李家一个状元。   顾惜朝出身贫贱,因才华而中探花,传扬开来亦是一方美谈,同样可勉励天下有才之士考科举。   “那顾惜朝有才是有才,俊朗是俊朗,就是看起来略为冷淡。”   听到他爹这么评价顾惜朝时,赵桓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两年前见到的少年,发现他爹评价的似乎没错。   不过相隔千里,他怕是无法见见顾惜朝,体验下对方那久违的冷淡了。   稍微有些遗憾地想了想,赵桓将顾惜朝的事情抛之脑后,转而开始思考起摆在眼前的事情了。   他预备动身离开保定城,可对下一个目的地还没有着落,如今正坐在房顶上边晒太阳边和系统商量之后的去向。   系统和赵桓知道的消息差不多,在赵桓向李园前进时,在他脑海中打了个滚,提议道:【我没记错的话,日月神教似乎被称为魔教?它的总部在河北黑木崖,你不如去试试身手,掀翻了能涨声望值,敌不过的话只要跑得快就没问题。】   赵桓闻言回忆了下自己听到的有关日月神教的消息。   日月神教在八十年前确实是魔教,其教众行事诡谲,作恶多端,江湖众人便冠之魔教的称呼,但自从十年前教主更换,魔教众人行事收敛了许多,没有多少人称呼它为魔教了。   江湖上倒有个西域魔教,其入中原时恰逢日月神教换代,日月神教因内部的变动对教众多有约束,给了西域魔教用魔教之名在江湖上显露头角的机会。   现今提起魔教,大多数人想到的是西域魔教。   赵桓道:【那听你的,我去黑木崖看看。】   黑木崖位于河北平定县,离保定城有数十里,不远。   决定去黑木崖一探日月神教的第二日赵桓便前去李园向朋友们道别,李寻乐惊讶于他为何动身如此突兀,赵桓只答他在保定城内游玩多日,早该起身了。   李寻乐亦要不久后回京,李寻欢却还要在家中待上几日——林诗音已写信送往福州,只待回信看对方是如何想的。若是林震南愿意认林诗音这个亲戚,李寻欢便打算亲自陪林诗音去福州。   李寻乐回京途中会经过平定县,两人一对目的地,赵桓想了想,决定晚两日再和李寻乐一起动身出发。   王前辈听他们各有各的去处,将目光放在了赵桓身上,略作思考,在赵桓和李寻乐掀开马车车帘时对两人微笑。   “若是不嫌我占地方,带上我可好?”   赵桓歪了歪头,心想王前辈真是位好前辈,竟然特意护送后辈上京。   李寻乐对王怜花尊敬有加,自然是一口应下。   李寻欢与林诗音出来送别他们,李寻欢在与李寻乐道别后又看向赵桓,笑道:“江湖宽广,愿你我日后有幸重逢。”   赵桓回以一笑:“有缘自会相见。”   他已问过李寻欢,李寻欢两年前便中了秀才,还未确定是否要继续考科举,但李家主是希望他去考的。   ‘不过我兄长如今考中状元,我爹估计不会催得紧,我先在江湖中闯荡几年再考虑此事。’   赵桓那时问起这事时,李寻欢如是说,眉眼间是洒脱与意气风发,他到底是被家人宠着长大的末子,如今后顾无忧,便随自己的心意去做事。   向李园众人道别后,三人坐上了马车。   马车晃悠悠地出发,赵桓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摇晃,颇有节奏,看起来竟有几分高兴,王怜花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赵桓有时会显露出不合年龄的稳重,但大多数时候,他仍然表现得如外表一般年轻。   这点在马车离开保定城后不久便被赵桓提出的请求再次验证。   赵桓跃跃欲试:“可否让我来驾马车?”   面对李寻乐和王怜花略带疑惑的视线,赵桓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之前在家中没有机会驾马车,入江湖以来也只是驾马,难得有此机会……能否让我试试?”   李寻乐掀起窗帘向外望去,见外面绿野无垠,道路宽广平坦,便朝赵桓笑道:“此处正好,你若是想试便试试吧,但小心点,莫要太过着急。”   王怜花在一旁瞧见赵桓因李寻乐的话而眼中亮起光芒,兴致高昂地点头回应,不由扬眉,饶有兴致道:“你可莫要翻车,若是翻了车,我们几个可就要再走回去了。”   赵桓郑重其事道:“我不会的。”   驾车的车夫和赵桓换了位置,李寻乐不放心,将车帘拉起,如此车内几人都能看见赵桓的举动。   车夫坐在赵桓斜后方,时不时地探头瞄一眼,纠正赵桓的握缰手势。   两人谈得热火朝天,自赵桓握上缰绳后歪歪扭扭的马车在车夫的指点变得平缓稳当。车夫是位中年大叔,笑着夸奖赵桓说他有驾马车的天赋,而后者则一脸钦佩地说比不得您。   前半程李寻乐还只是在一旁提些意见,和车夫赵桓聊聊天,到了中途兴致上头,接过缰绳试驾。官家派来护送状元郎回乡的护卫骑马走过,看见李寻乐从车厢中迫不及待地钻出来接过缰绳,带着相当复杂的神情骑着马去往了前方。   后半程,一开始位于车厢中的三人除了王怜花都握过缰绳,其中两人还颇有些乐此不疲的样子,王怜花看了一路,没有一丝想尝试的念头——不管是年轻时期还是如今这个岁数,王怜花都是个乐于享受的人物。   如赵桓和李寻乐这般为了辆马车而跃跃欲试像个二愣子,王怜花除了围观还是围观。   “不过是驾辆马车,你之前在家中一次也未试过么?”   离平定县不远时,王怜花对赵桓如此发问。   李寻乐闻言亦是好奇地看向赵桓,后者一愣,道:“不曾,家中条件不允许我驾马车。”   宫内不允许马车行驶,出行全靠车辇;出宫后马车需要向内务府提一句,而大多数时候赵桓更希望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宫无人知晓。   而赵桓与白玉堂下江南时骑的是匹黑马,连马车的缰绳也未摸过。   这自然不算假话。   王怜花若有所思,他看出赵桓说的不是假话,但再往深处想仍然有令人疑惑的地方。   家中条件不允许,要么是家中地方小,要么是鲜少外出,要么是家境贫穷无力购置马车——然而照赵桓曾说下江南时在杭州遇见顾惜朝,倾力相助,可看出家境殷实,那家中地方自然不会小。   ……所以究竟是哪门子条件不允许? 第18章 日月神教   平定县离保定城只有数十里,不出三日,他们便到达了平定县。   入平定县后他们一行人在客栈歇下,李寻乐等人明日便要立即出发,而赵桓则则要在平定县待上一段时间,因而傍晚时分在客栈安置好后,李寻乐便约赵桓一同在平定县中走一走。   “明日一别,你一人留在平定县可要小心些。”   李寻乐叮嘱赵桓,他指的是平定县内黑木崖的日月神教。   赵桓点头道:“我会小心的。”   王怜花正在一旁的面具摊上拿着一张狐狸面具在脸上比划,听见两人的对话后摘下面具,对两人道:“谁说赵决明是一人留在此处了?”   赵桓一愣,和李寻乐一同困惑地看向王怜花。   李寻乐隐隐有所感,问道:“前辈也要留在平定县?”   王怜花没有立刻回答,问了摊主狐狸面具的价钱,从钱袋中掏出铜板递给摊主,手持面具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笑盈盈地回答道:“是。”   赵桓双眼微睁:他还当王前辈同行是为护送李寻乐上京……   李寻乐看了看赵桓,意识到前辈极有可能是因决明而留下,王怜花又道:“只是留上几日罢了,日后还要去一趟京城。”   京城。   赵桓听到这两个字时眨了眨眼。   待确定王前辈也要留在平定县后,三人又继续顺着街道逛。王怜花在两人身边手持狐狸面具翻来覆去地看,瞥见赵桓一脸认真地拜托李寻乐回京后代他向顾惜朝打声招呼。   “待我至京城,也会去见他。”赵桓似乎很高兴,“我之前只告诉他我叫赵四,届时见了他还得道个歉。”   李寻乐微笑道:“顾兄定然会高兴的。”   有时因顾虑而报假名乃情有可原,赵决明能想到为未报上全名而道歉已经很好了。   王怜花等两人说完,反手将狐狸面具挂上了赵桓的脸,后者眼前黑了一瞬,茫然地转头,透过面具的两个黑洞看向一旁的王怜花。   “王前辈……?”   狐狸面具笑得狡诈,王怜花也回以一笑,懒洋洋道:“你总是愣着张脸,这面具送你,多笑笑。”   赵桓眨眨眼,笑着道谢:“多谢王前辈。”   李寻乐一开始也有些发愣,听到最后则是失笑,心中想王前辈童心未泯,和决明合得来。   王怜花瞥见他面上神情,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在又一次经过一个面具摊时又买了张猴子面具挂到李寻乐脸上。   李寻乐微懵:“王前辈……?”   “你虽然老大不小了,可也是我后辈。”王怜花微笑道,“不必谢我,你我叔侄之间不必客气。”   李寻乐默默扶了扶面具,觉得王前辈是有意为之。   民间许多官府与江湖门派互不干扰,相敬如宾,黑木崖的日月神教更是如此,日月神教向来行事收敛,平定县内隐隐有几分县衙和日月神教和平共处的倾向。   起码就他们转了这几圈来看,淳朴百姓居多,平静和谐,偶有行事匆匆的带刀人大步而过,步伐生风。   酒楼中向来是消息聚集地,三人坐在一楼点了菜,便听见有人谈日月神教。   “东方教主闭关已有半年之久,若是再不出关,这教中简直要翻天了……”   说话那人叹着气道。   “不止是因教主闭关不出,教主闭关前授意杨莲亭办事,让他当了个劳什子总管,那厮乱发指令,好端端的神教被他搅成了一潭浑水!”   另一人愤愤不平,两人压低了声音在角落谈,但这头赵桓和王怜花俱是听得一清二楚。李寻乐听不见,舀上一勺新上的清炖鹌子汤尝了尝,惊喜地向两人推荐。   赵桓收回一半注意力,发现王怜花在看他,便看了回去。   王怜花和他对视了片刻,收回视线,从李寻乐手中接过了汤勺。   那角落的两人显然是日月神教中人,从两人口中赵桓知道如今日月神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正在闭关,教中东方不败闭关前任命的总管杨莲亭行事嚣张跋扈,已有部分教众对他感到不满。   赵桓吃着菜,悄悄四顾,这座酒楼装饰简朴,但干净整洁,那掌柜亦是名习武之人,对角落中的两人丝毫不理会。   要么是十分熟悉,要么是陌生人。   不过照这两人毫无顾忌地讨论教中事务来看,三人应当是一伙的。   他们吃完晚饭,启程回客栈,从酒楼走至客栈刚好消食,赵桓和李寻乐俱是心满意足,李寻乐道:“决明若是来京城,我带你到京城中转转。”   若说对京城的熟悉程度,在场的两人无人比得过赵桓,尽管如此,赵桓仍是应了下来:“好。”   三人回到客栈,李寻乐同护卫小哥商量明日起身的准备事宜,赵桓则在院中练剑,王怜花观他剑法飘逸,身轻如燕,剑光如电,倚在柱子上看了片刻,在赵桓收剑后问道:“江湖上只传你的名字,你这把剑又叫什么?”   “它名秋霜。”   赵桓带着自豪,对王怜花举起剑,秋霜剑在月光下泛着清冽的明光。   “秋霜剑?”王怜花重复了一遍,笑了,“是个好名字。”   李太白曾写“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赵决明衣袍上虽未着明珠,可其人却耀如明珠,倒也配得上这句诗。   夜色渐深,几人各自回房休息,赵桓躺在床上同系统聊了几句,睡意上涌,转眼间便安然入睡。系统晃悠悠地飘到屋外盯着圆月看了一会儿,又回到赵桓枕边,一同睡去。   *   黑木崖,后山。   月华如水,山风凛冽,崖边一人身着红衣,衣袂飘飘,那人容貌俊朗,却又有几分阴柔。   此人正是深夜出关的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   身后的心腹将他闭关半年以来教中发生之事一一禀报,东方不败闭关前分明已表明了杨莲亭的青睐,然而此刻听到杨莲亭借他之名于教中耀武扬威却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心腹看不见东方不败的面上神情,在风声中将所有事情禀报完毕后安静地等待东方不败开口。   沉吟良久,东方不败缓缓道:“莫要将我出关的消息传出,杨莲亭且由着他去。”   心腹拱手应下,随后悄然无息地从原地消失。   明月高悬,山峦重叠,脚下墨色的山林犹如无底深渊,欲择人欲吞。   东方不败面色不改,转身离开,踏着月色缓步离开,身影消失在丛林之中。   *   第二日清晨,赵桓早早起床在练武间练剑,出来后又搬开桌椅,实际握着剑在屋中比划了一二,他对自己的实力并不太清楚,但掀翻青衣楼时轻而易举,他猜应该不算太差。   护卫们都早早起床出了客栈准备出发的马车,赵桓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窸窸窣窣声,耐心地舞了四招剑式,待推门声响起后他也紧跟着推门而出。   李寻乐神清气爽地向他微笑:“决明。”   赵桓回以一笑。   王怜花在他们用饭时才慢悠悠地从客栈外走进屋中,一袭绯衣明目耀眼,在布满雾气的街道上十分显眼。   “王前辈。”   李寻乐喊他。   赵桓一边琢磨王前辈是何时出的门,一边将一侧的略有些歪斜的长凳摆正,王怜花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带着笑落座。   众人用过早饭,又修整片刻,李寻乐上了马车,向马车边上站着的两人道别。   “我会代你向顾兄问好,你可要快点来京城去见他。”   李寻乐对赵桓眨眨眼,微笑着道。   赵桓承诺道:“今岁一定会去见他。”   李寻乐一行人驾车离开,只留下赵桓和王怜花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王前辈一挑眉,问:“你留在平定县不是有事做么?要做什么?”   赵桓想了想,道:“我要先找一份工。”   “……找工?”   王怜花语气微妙。他将面前的绛衣少年上下打量一番,还是觉得这种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有些违和。   从阳朔镇的迎风客栈见到赵决明的第一眼,王怜花便想他是出自富贵人家,家教良好,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   一位世家公子般的少年主动提出要做工,外表与行为不符,自然会引起人注意;不止王怜花这般,当初陆小凤与司空摘星听到赵桓去码头搬货时神色微妙也是出自这个想法。   王怜花见此时赵桓又提出找活干,实在是好奇,便直截了当地发问:“我观你举手投足间带有大家风范,想来出身不凡,不缺钱财,缘何做工?”   赵桓讶异道:“我举手投足有大家风范么?”   王怜花:“……”   你在意的地方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赵桓心想自己应该有特意掩饰过……怎么可能会有大家风范呢?   系统没好气道:【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你要真想变得平庸,很简单,驼背走歪嘴笑——不过你要真要那么做就别想当靓仔了。】   赵桓回以一串省略号。   王怜花的话拉回他的思绪,这位江湖前辈因赵桓之前的反问而心情微妙,似笑非笑道:“你竟觉得你没有大家风范么?平平无奇之人可不如你这般引人注意,与其纠结你自己是否有大家风范,倒不如快些回答我的问题。”   赵桓收回心神,想了想,真诚道:“王前辈说的不错,但我此次是闯荡江湖,总是要靠自己的。”   王怜花微微扬眉,这个理由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确实像是赵决明会做的事情,只是太过简单朴素,让他略微有些失望。   但有一点令他十分满意,赵决明承认出身不凡,这为王怜花对其身份的推断增加了一丝线索。 第19章 乔装改扮   赵桓说要找工挣钱,当天下午便一个一个客栈酒楼去问,他一个外地人停不久,且赵桓本人也道只做几日,因而他问了一下午,铩羽而归。   他翻身上了客栈房顶望着夕阳忧愁发呆,系统懒洋洋地劝他打消打零工的念头:【靓仔是不会打零工的,你看陆小凤,看方应看和王前辈,当今江湖有哪个名人是靠打零工的扬名的?】   赵桓十分惆怅,却仍旧固执:【打零工和成为靓仔并不冲突。】   系统:【打了零工会侵占你成为靓仔的时间——你要是把这个心思放在成为江湖第一人上也不会至今还只是个决明少侠、少年剑客。】   赵桓如今虽然已在江湖上扬名,但距江湖第一人仍旧十分遥远,系统不明白赵桓为何如此执着于打零工。   赵桓道:【在成为江湖第一人前,我是大宋太子。】   系统明白了他的想法,沉默了一会儿,陈述了一个事实:【可你如今身在江湖,亦是奔着江湖第一人的名号去的。无论身在何处,所为何事,皆当倾尽全力。】   赵桓明白系统说的有道理,因而沉吟片刻,他决定向严峻的现实屈服。   【看样子在这地方是找不到活儿了,那便不找了,有机会了再说。】   系统:【……】   你沉吟了个啥?倒是彻底放弃想也别想啊。   他望着夕阳,愣愣地发着呆,身上的绛衣被夕阳染成橘色,晚霞灿然如火,赵桓想起曾经成千上万次看过同样的夕阳。   此情此景,倒有几分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的韵味。   赵桓拍了拍脸,翻窗回了屋子,出了房间,隔壁房门紧闭,王前辈在他去找工时便不知去了何处,至今未归。   他瞥了要紧闭的房门,顺着楼梯往下走,为了抒发找不到工作的惆怅之情,赵桓决定去街上逛逛。之前和李寻乐将平定县逛了一小半,此次他便走远了一些。   客栈和酒楼大多聚集在一个地方,他穿过那条繁华的街道,街道的另一边是居民区。居民区外是绿油油的田野,夏日将至,农田中的作物生机勃勃顽强生长,赵桓蹲在田野边看了一会儿又站起身向田野里继续走去。他一身绛红色的衣裳,在一片绿色中着实显眼,不止一个人看见了他。   田中忙完农活正准备回家的农民看到赵桓时都忍不住悄悄看他。对这一气质不凡一声清贵气的少年出现在这田野中感到困惑。   赵桓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对他们友好地一笑,主动向他们搭话,问了去岁收成如何,双方竟当真聊了几句。   从他们口中,赵桓得知此地与其说是知县治下,倒不如说是日月神教在管辖。自日月神教换了位教主,平定县百姓的生活便好了许多,此前他们既要为赋税徭役费心,又要想方设法满足日月神教教众的需求。   “四年前官家减少徭役,我们有更多时间来种地了。”有位大爷随口补充一句,道,“我听那些秀才们说之前那些徭役都是为了取乐官家,没了徭役还好些,官家可不愁吃喝。”   未做梦前,赵佶为了自己一人的爱好大兴土木,收集奇花异石,建造宫苑,期间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也难怪这老爷子会这般感叹;然而如今的赵佶已有意避免因自己的爱好而劳民伤财,将更多的兴趣灌注在书画上。   赵桓又同他们聊了几句,天色渐晚,农田中的众人各自回了家,赵桓也回到了客栈。   王前辈的房间屋门紧闭,里面未有人声,赵桓看了一眼,回屋脱下沾满泥土的短靴,换上另一双整洁的靴子,又出了客栈。   他向着最热闹的地方走去,天色已暗,然而街道上人来人往,明灯如昼,赵桓半仰着头看招牌,瞧见一家装饰精致的酒楼,抬脚便要往里走,脑袋上忽然一重,一粒花生米滚落在他下意识伸出的掌心。   赵桓抬头向上看,一名面容姣好,英气十足的姑娘靠在栏杆上一手撑着脸,笑着朝他勾手。   “小少爷,你家前辈让我来看着你。”   ……谁?   赵桓双目微睁,十分迷惑于这位姑娘的身份。   那位姑娘相当热情地招呼他,赵桓捏着花生米思考片刻,上了楼。   “我叫云槐,云霞云,槐树槐,和你那位王前辈是朋友。”自称为云槐的英气姑娘做了自我介绍,她是个开朗爱笑的姑娘,“他有急事,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此处,便让我来来照顾你。”   赵桓一愣,心中感慨万千:原来王前辈会担心他么?   这样想着,他一本正经地道:“在下赵决明,有劳王前辈要事在身还能顾及我,今后就劳烦云姑娘了。”   尽管赵桓自认一人也能平安无事,但王前辈一番好意,他总得接受。   云槐歪头道:“你为何不叫我前辈?我可是与你王前辈同辈相交。”   “王前辈未曾告诉我姓名,因而我只是称呼他为王前辈罢了。”   云槐:“……”   也就是说,这家伙把他的名字当作王前辈,而不是出于尊敬而称呼他为前辈?   王怜花万万不曾料到易容变装来见赵决明,竟能知道这种消息。   他顿了顿,又笑着问:“你就没问过他名姓么?”   赵桓郑重道:“王前辈若是愿意说早在初次相见时便告诉我了,他既然不愿意说,我自然不能强人所难。”   王怜花:……   好一个贴心的木头。   “你不难过么?我听他说,你们相识以来也有半个月之久,一路同行,可却连他姓名也不知晓。”   云槐有意引导。   “谁都有难言之隐,这算不得什么。”赵桓却丝毫不受影响,“更何况王前辈明有要事在身,还让你来照顾我,他是个好前辈。”   突然被发好前辈卡的王怜花:……   他不知道是该想赵决明话中有几分自己也有难言之隐的意思,还是该想这少年就是个木头。   王怜花心中思绪万千,然而脸上却一丝一毫也未曾显露,只继续扮演一位“英姿飒爽的云槐姑娘。”   云槐姑娘让赵桓点了几样菜,一个有意接近,一个毫不在意,一顿饭过后便相熟起来,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云槐问出了王怜花未问过的问题。   “你为何要来平定县?”   赵桓答:“因为日月神教在此处。”   有人听见朝夕相对的称呼,偏头看向说话之人,绛红色身影闯入眼中,他凝目细看赵桓片刻,又看向他身侧的英气女子,那女子面容姣好秀丽,眉眼间虽英气逼人,却绝不会将其误认为男子,一袭黑衣,更衬得对方英姿飒爽。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   赵桓和云槐察觉到他人视线,齐齐止住话头,看向视线来源处,却只见人影憧憧,无人看他二人。   两人对视一眼,云槐道:“大约是你提了神教的缘故,这地方是神教地盘,言语行事还是多注意一些。”   赵桓点了点头。   云槐又问:“话说回来,你到此处和日月神教有何干系?”   “日月神教曾经被称为魔教。”赵桓道,“我对它不太了解,因而想特意来看一眼,不过我转了一天,它如今是个不错的江湖门派。”   王怜花想到赵决明掀翻青衣楼近六十楼的事迹,隐隐摸到了什么,问道:“为了……惩恶扬善?”   “有这个原因。”赵桓承认,又补充道,“我非要出名不可。”   若赵决明只是为了惩恶扬善反倒会教王怜花感到可笑,但他又补充了后面一句,这愈发让王怜花好奇。   赵桓坦坦荡荡地道:“出名对我有益,成为江湖第一人是我的目标。”   云槐姑娘微微扬眉,露出笑容,道:“志向远大,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赵桓道:“多谢云姑娘。”   云槐听到他的称呼,思考片刻,问道:“你年岁几何?”   赵桓:“十六。”   为了将他与“太子”彻底分开,赵桓入江湖以来一直虚报了岁数,实际上他应当十五,但更确切地说,他是个有千岁的大人。   “我比你大,既然不叫我前辈,你不如叫我云姐姐,云姑娘太生疏了。”   云槐笑着道。   赵桓沉默了一下,喊她:“云……姐姐。”   系统也喊:【哇!老妖怪装嫩啦!千岁的老妖怪竟然喊年轻貌美的姑娘叫姐姐诶!】   云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姓王的把他房间给我睡了,我和你一道回去。”   赵桓没有多想,和云槐并肩回了客栈。掌柜的似乎白天已见过云槐,对走进客栈中的云槐毫无反应。   两人在走廊上道别,各自进了房间。   云槐是位十分爽朗大气的姑娘。   赵桓练了剑,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后,如是想。   但不知为何,云槐姑娘让他觉得十分熟悉,似乎是许久以前便见过的人。   赵桓平躺在床上凝眉深思,却始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她。   系统知道了他的纠结,随口道:【你不是飘了有千年么?大概是你看到的谁的祖先,常有的事。】   赵桓又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就这样在系统的干扰下选出了错误的答案,自认解决了困扰自己的难题,赵桓心满意足地沉沉入睡,   隔壁房间,桌台上烛火摇曳,地面铺着镜前人的影子。   橘黄色的暖光映在王怜花的身上,他借着烛火看镜中面容姣好的姑娘,心中好奇赵决明到底何时才能发现“云槐”的真面目。 第20章 好戏开场   ——日月神教是个不错的江湖门派。   那日擦肩而过后,东方不败听到那位绛衣少年如是说。   初听此言,东方不败略感讶异,身形隐在墙后,听那两人交谈。即便如今江湖上提起魔教只想到日月神教,可五岳剑派却对日月神教百般看不顺眼,他们自诩名门正派,那看不惯的日月神教自然也成了邪门歪道。   东方不败难得听人如此评断。   他自练葵花宝典以来,心性大变,自己也有所察觉,费尽心机将日月神教彻底纳入囊中,坐稳神教教主之位后,东方不败被迫正视自己所面临的问题。   喜朱紫,好针线,着红妆……慕男色。   想起那杨莲亭,东方不败便是眉头一皱,他虽对杨莲亭的外表隐有好感,可其为人贪婪无厌,是东方不败最为厌恶的一类人。   闭关半年,杨莲亭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想来是心无顾忌,知晓了他的心思。   东方不败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才一人出关,下了黑木崖。   平定县因是日月神教总坛,少有江湖人至此,那两名年轻人显然是才出江湖,并不知晓这些心照不宣的规定。   东方不败乔装改扮在一家客栈住下,客栈的掌柜是他心腹,只有他一个主人,并未多问,只是派人服侍他。   这客栈与隔着一排房屋的客栈正好相对,东方不败清晨推窗,可见绛衣少年跃上屋顶沐浴晨光,傍晚合窗,又见绛衣少年端坐屋顶,发丝微扬,潇洒恣意。   与绛衣少年同行的姑娘偶尔会坐在少年身侧,两人交谈几句,一同望朝阳,眺落日。霞光万丈,为两人披上一层薄纱。   这倒是一对璧人。   又一次在清晨见到两人并肩而坐时,东方不败想,伸手合上了窗。   滤镜太美好,误会跑不了。   他对那两人的关系产生了一个天大的误解。   并肩而坐的两人浑然不知被人误解,夏日将至,此时的太阳已有些灼热,云槐眼见日头愈来愈烈,忍不住道:“你莫非夏日也这么晒么?”   “夏日避暑还来不及,怎会去晒太阳?”   赵桓奇怪于云槐问出如此问题。   云槐:“……你每日都要晒一回太阳,我当你夏日也会如此。”   赵桓:“我如今有空闲,以往在家中若是忙碌,没空晒太阳。”   云槐:……   对赵决明将区区小事说得像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般,千面公子表示心情微妙。   两人晒够了太阳,跃下客栈屋顶,赵桓直奔客栈后面那条街上的酒楼。   昨天他与云槐去过那间酒楼吃饭,发现掌柜新养了一只小黑狗,眉毛是黄色的,叫声又弱又细,今日他便想去再瞅一眼。   赵桓四处找工时曾问过这家酒楼的掌柜,掌柜对他十分眼熟,之后几日赵桓又屡屡从门前走过,更何况其人耀眼无比。今日酒楼掌柜见了赵桓,便露出了一个笑,问:“你来了。”   赵桓点头道:“我来了。”   那条小黑狗兴冲冲地凑上来,绕着他转圈,掌柜惊奇道:“昨日我便觉得奇怪了,这狗竟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它对旁人可是冷冷淡淡的。”   赵桓任小黑狗乱蹭,对掌柜微微一笑,道:“我自小就挺招动物喜欢的。”   掌柜点头道:“看出来了。”   他昨日看见面前这少年来店中时是有几分尴尬的,但对方坦荡大方,结账时对他微笑,他自然也觉得没什么好尴尬的。   上午时分客人是比较少的,掌柜站在柜台后向赵桓搭话:“你是哪里人氏?以前似乎从未见过你。”   他的视线飘向了赵桓腰间的秋霜剑。   赵桓道:“我是洛阳人氏,来此处是有事要做。”   掌柜道:“洛阳么?我年轻时也曾去过一趟,那儿的牡丹好看得紧,只可惜难得一去,今岁的花期也快过了。”   赵桓顿了顿,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掌柜又道:“实不相瞒,自年前开始,平定县便有些乱,你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赵桓歪了歪头:“乱?”   更多的掌柜却不愿多说,道:“你大抵是初入江湖不知事,此处是神教总坛,旁人可都是避着走的。”   他不好意思说日月神教中乱成一锅粥,只能借神教之名劝告面前的少年。   赵桓知他好意,可仍旧觉得奇怪,他至平定县差不多也有七日,却没见到哪里乱了。   虽然疑惑,但赵桓还是接受了掌柜的好意,笑着点头应下。   掌柜这么说并非全无道理,平定县确实乱。起码赵桓告别掌柜与小黄狗,才出酒楼,便有一辆马车从面前飞驶而过,带起滚滚灰尘,直扑人脸。   这街道上人来人往,马车毫不顾及街道上的百姓,一刻也不曾停,那执缰人竟还嚣张喝道:“不长眼的都给我让开!知道这马车中坐的是何人么!?”   百姓纷纷惊叫奔逃,街边的东西滚落在地,有些人连跑带爬地避开马车。酒楼掌柜瞥见驾车之人十分面熟,面色一沉,叹了口气,余光中一道绛红身影飞速掠过,他再看向门前,那出空无一人。   赵桓正护着一位幼童狼狈坐起,浑身上下皆是隐隐作痛——任谁从地上摩擦着翻滚一圈还撞上墙壁都会痛。   方才他见那幼童在马蹄前茫然无措,飞身掠出,然而冲得太猛未能止住势头;幼童安然无恙,可他却灰头土脸,衣裳磨破,双手磨破了皮。   那辆马车眼见不妙,调转马头朝向来时道路,执缰人居高临下地看他二人,神色轻蔑,竟毫无愧疚之意。   赵桓瞥见他面上神情,心头怒火渐起,安抚好泪水在眼中打转幼童,将其交到一旁惊惶不安的父母手中,冷冷地看向马车上的人。   “你们闹市纵马险些伤人,为何不道歉?”   执缰人闻言大笑出声,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无人受伤,为何要道歉?你可知我这车上载的是何人?竟敢如此说话?”   赵桓道:“你车上载的想必是个眼瞎耳聋之人,这外面如此大的动静,他竟像是听不见看不到一般。”   执缰人面色一冷,威胁道:“你怕是不想活了!”   赵桓道:“我若是不想活早就死了。”   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神情中透露出几分寒冽冷意,立在那里,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   马车中的人终于舍得露面,掀起车帘露出脑袋的是个满脸虬髯的魁梧大汉,神色和执缰人是如出一辙的轻蔑,他不耐道:“险些撞着的又不是你,是你自己硬要凑上来,如今这般模样不是你自找的么?若是你不多管闲事,那幼童还不一定被撞。”   赵桓面无表情道:“莫要睁眼说瞎话,本就是你做的不对。”   “我做的不对?”那汉子大笑出声:“你可知我是谁?”   赵桓眼神出现波动,困惑道:“你未报上姓名,我怎会知你是何人?”   壮汉一噎,顶着赵桓的目光竟有些恼怒:“我乃杨莲亭!日月神教总管!”   赵桓记起初来平定县时在酒楼中听见的对话,顿时了然。   若这样的人是日月神教总管,难怪那两人会如此愤愤不平。   “不过是一个总管,你行事这般嚣张,我还当你是神教教主呢。”   这是实话,但显然戳中了杨莲亭的痛处,他怒道:“黄毛小儿!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夺过长鞭猛地朝马匹抽下,马匹受惊,扬蹄长嘶,向赵桓奔来,赵桓瞥见街道上百姓躲至屋内,便放心拔剑。   只见寒光一闪,赵桓人已至杨莲亭身侧,手中剑横在他颈间,一脚将原本的驾车人踢下车,另一只手上则猛扯缰绳,马匹向前跑了几步,缓缓地停了下来。   “日月神教的总管也不过如此。”杨莲亭颈间被剑抵着的地方溢出血丝,冷白的剑身微微闪着光,赵桓平静道,“闹市纵马险些伤人,不思悔改,罪加一等。”   杨莲亭于武学一道毫无天赋,未发迹前便明白自己与天才的差距,受教主青睐后短短数载,他险些忘了那些不堪与狼狈。然而此刻他颈间横着剑,杨莲亭忽然又回忆起那些经历,不由面色惨白,微微发抖。   “……你不可杀我!”杨莲亭急切道,“我乃神教总管!你若是杀了我,教主出关定会给你好看!”   赵桓歪头道:“我有说要杀你么?”   “那你要什么?”杨莲亭只觉得颈间凉意愈重,伴随着凉意的是若隐若现的痛意,见似乎有转圜的机会,他忙不迭地道,“只要我能给你的,都给你!”   “我要你向人道歉,向被你撞坏摊子的人进行赔偿。”赵桓手中的秋霜剑往前送了送,他的语气却还是古板无波,表情严肃,“虽然我是外人,但我是个看不惯坏事的外人,别用我是个外地人这一理由糊弄我。”   “我答应我答应!待我回了神教立刻就来赔偿道歉!”   “不用你回了,把你身上的钱掏出来就好。”   杨莲亭正要点头,想起什么,却眼神微闪,道:“我身上并未带钱财……你若是不放心,和我一道回神教,保管让你满意。”   赵桓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是不是当我眼瞎?你腰间鼓囊囊的不是钱财还能是什么?”   他伸手从杨莲亭腰间抽出绣着金纹的钱袋,掂了掂,道:“神教总管的工钱倒是不低。”   杨莲亭眼神一暗,总管的工钱当然不低,光是各种好处贿赂抽成就足够多了。   “不如介绍我当一当?”   赵桓对杨莲亭开了个玩笑。   东方不败自赵桓入酒楼时便一直在楼上听着,此刻瞧着事情一路发展成这般模样,闻言失笑,心道也无不可。 第21章 闪亮登场   东方不败看地面上的骚乱时,晚到一步的云槐姑娘也在看。   他自与赵决明熟识以来,习惯了对方呆板认真的模样,此刻的赵决明却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这倒有点江湖上所说的“冷酷无情的决明少侠”的影子。   更奇怪的是,赵决明虽用剑抵着杨莲亭的脖子,身上却毫无杀意。   剑乃杀器,可持剑人却无杀意,也是奇怪。   王怜花看戏看得乐不可支,不经意间抬眼,发现斜对面有一红衣男子站在栏边,与他看着同一个地方。   赵决明闹出的动静不小,围观者大多数皆是小心翼翼外带忧虑,毕竟他惹的日月神教总管,在神教的地盘得罪总管,即便能活着离开,必定缺胳膊少腿。   唯独这红衣男子嘴角微扬,竟是看着底下对峙的两人露出了笑。   此刻那被踢下马车的驾车人好不容易缓过气,借马车挡住身形,绕到赵桓身后,提刀便砍。赵桓早已察觉到他的气息,不动声色,正待反手回击,那人却径直向后飞入,撞上墙壁,哇得吐出一口血。   “决明,我就晚来一步,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踢飞偷袭之人的正是云槐姑娘,她一袭黑衣,潇洒脱俗,仰头看着灰头土脸的赵桓面露担忧。   “多谢。”   赵桓不说云槐晚来了不止一步,向她道谢,“这人是日月神教总管,闹市纵马,不思悔改。”   “那你手里的呢?”云槐疑惑地问,“是他的钱袋?”   “是,他在我的教导下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定用工钱赔偿被撞坏摊子的人们。”   赵桓一本正经地说,完全不像是在说笑话。   云槐瞥见他手上的擦伤,慌忙道:“别说这些了,你受伤了,快去包扎,这家伙交给我来看着就好。”   杨莲亭见挟持着他的绛衣少年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姑娘自顾自地交谈起来,似乎顾不上他。他计上心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头矮身猛地撞向身旁的持剑少年,同时不忘伸手抓住缰绳,只待对方摔下马车后扬长而去   然而他撞了个空,赵桓闪身进了车厢,顶着车帘看杨莲亭撞向云槐怀中,后者一退,杨莲亭一头栽到地上,发出沉重的碰撞声,眼睛一翻,竟是自己撞晕了自己。   “不思悔改。”   赵桓蹲在车厢里瞥了眼地面上昏迷不醒的壮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评语。   他这下应是将日月神教得罪了个遍,赵桓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提些杨莲亭的钱袋一个个地分钱给被撞坏的摊子的主人。   有人不敢接,赵桓道:“这是你们应得的,大不了等他醒了我再去神教中和他们教主见一面。”   “教主如今在闭关……不见人。”   他们虽未见过东方不败,却明白是在教主闭关后才有杨莲亭行事嚣张,变本加厉。   因此在赵桓说出要见教主时,便有人好心提醒了他。   “无妨,大不了我等他出关。”   赵桓将银子塞到面前人的手中,一本正经地说大胆至极的话。   有些人确实是摊子被毁得彻彻底底一团狼藉,见此处没有日月神教的人,犹豫再三,还是接过银子塞入怀中。   此处动静如此之大,不久之后日月神教的人便会赶来,被撞坏摊子的人拿了钱又提醒赵桓几句,便忙不迭地离开了。   杨莲亭的钱袋还剩下一小部分,赵桓顺手塞到了怀里。   云槐看他一眼。   赵桓泰然自若:“我受伤了。”   云槐的视线飘向赵桓身上的擦伤,对方因在地上滚了一圈,脏兮兮的,双手的伤口仍在缓缓地渗血,令人心惊。   她目露心疼之色,半推着赵桓便要往客栈走,道:“我房中有药,你先随我回去,你疼不疼?”   养着小黑狗的酒楼掌柜暗中观看良久,见两人要走时本欲随他们去,却不料东方不败从楼梯处向他示意留下二人,只得出声喊停:“少侠请留步,我后屋中有药箱,你方才分钱时已拖延良久,如今拖不得了。”   赵桓和云槐一同回首,前者表情微呆,后者面露惊喜。   *   掌柜看云槐给赵桓清洗伤口,药膏的香气在屋中弥散开来,他心中不太明白教主为何要留下这两人,但听命行事无需理由,掌柜看了一会儿,视线又飘向街道上躺着的两人。   他正是知晓杨莲亭即将回教才有意提醒这初入江湖的少年剑客,谁料话说出口没多久,这少年便直接撞上了杨莲亭。   教主对杨莲亭青睐有加,可此刻见着杨莲亭这番惨状也毫无表示,这让掌柜心中思绪万千,一时间提心吊胆,眉头微蹙。   赵桓也蹙眉,他道:“疼。”   云槐非要为他上药膏,药膏清凉过头,抹在伤口上时针刺一般的疼,她闻言抬眼看他,气道:“你怕疼为何还如此莽撞?还好只是擦伤,未骨折断腿。”   赵桓认真回道:“情急之下悠不住。”   云槐嗔他一眼,却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会担心你……”   两人距离近,赵桓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回道:“不必担心,我无大碍。”   云槐悄悄地看他一眼,低头上药,不再开口了。   一旁的掌柜却听得好笑,对这少年的木讷摇了摇头。   在得知赵桓要回客栈,掌柜有些忧虑:“少侠当真要留下来么?”   赵桓瞥了眼街道上躺着的两人,对掌柜点了点头:“是。”   掌柜欲言又止,瞄了眼二楼,叹了口气:“那少侠与姑娘万事小心,若是……可来酒楼中找我。”   他一个普通的酒楼掌柜显然无法抗衡神教总管,赵桓只当掌柜一腔好意,微微一笑,应了下来。   杨莲亭身强抗撞,赵桓正准备拎起他,他便醒了,两人对上视线。   赵桓收回手,杨莲亭咕咚一声又躺了回去。   “你醒了。”   杨莲亭显得十分茫然,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想起了昏迷前的所有记忆,脸色瞬时狰狞起来,伸手便要去拉扯面前的少年,又一次被剑鞘抵在颈间。   赵桓神色冷峻,杨莲亭心头一颤,竟从他古板无波的眼神中看出几丝嘲讽。   可事实上,赵桓毫无嘲讽轻蔑之意,他只是在想这杨莲亭摔了脑袋为何还能如此精神。   颈间剑伤的疼痛又一次席卷而来,杨莲亭伸出手的手僵在半空,他本想忍辱偷生,然而谄媚的笑才咧开一点弧度,赵桓身后的红色吸引了他的目光。   雌雄莫辩的红衣男子神色平淡,见杨莲亭看来,表情也无丝毫波动,不知看了多久。   杨莲亭惊恐万状,他竟不知教主是何时出关?!为何无人告知他?教主又是为何冷眼旁观他被竖子欺辱?   赵桓见他表情古怪,和云槐同时转头去看,然而酒楼二楼栏杆处空无一人。   “你看见了谁?”   赵桓问他。   杨莲亭不答,似乎心绪如麻,未听见他的声音。   云槐知晓二楼有一位红衣男子,却好奇于杨莲亭的反应,因而不动声色。   赵桓抬腿便往酒楼内走,掌柜心中一紧,正要拦住他,楼梯上传来男人的声音。   “不必拦着。”   楼梯上的红衣男子道,见赵桓与云槐一同注视着他,轻轻一笑。   “两位进来坐。” 第22章 神教教主   空气静谧,三人相对而坐,外面杨莲亭眼巴巴地瞅着屋内三人,心神不安。   “在下东方不败,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直截了当地报上身份,他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问道,“敢问两位贵姓?”   他虽对两人面熟,却不曾知晓两人的名字。   掌柜未曾主动开口问赵桓的名字,此刻也在一旁听。   赵桓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回答道:“在下赵决明。”   王怜花则是顿悟,也报上假名:“云槐。”   两人各自报上姓名,东方不败和掌柜听到“赵决明”时皆是一愣,原因无他,最近决明少侠于江湖上风头无两,东方不败出关后便有人将江湖上的大事报上,赵决明掀翻青衣楼,名声不小,自然也在其中。   “原来你便是决明少侠。”东方不败笑道,“果真是仗义执言,正直不阿。”   他语中若有所指,赵桓看了眼街道上的杨莲亭,又去看东方不败,大大方方道:“承蒙夸奖。”   东方不败笑容微滞,而云槐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是赵决明这番话暗含深意还好,可东方不败确定对方只是坦坦荡荡,并无他意。   “我御下不严,请决明少侠见谅。”东方不败微微一笑,提起正在街道上伫着的杨莲亭时毫无其他情绪,“还连累少侠受伤,着实对不住你。”   赵桓摇了摇头,道:“这是我自愿为之,你没有对不住我的,但你若是早点出场就更好了。”   东方不败道:“我近日才出关,未曾告知教众,不便露面。”   赵桓指了指街道上的两人与露出一截车厢的马车,道:“既然你已经露面了,那他们就交给你了。”   东方不败一笑:“我会带他们回教中,待我整顿教中事务之后,为赔罪,请两位吃饭。”   王怜花懒洋洋地旁听,见东方不败竟然提到自己,微感讶异,对东方不败笑道:“我见你俩相谈甚欢,还当你忘了我呢。”   东方不败道:“两位天作之合,我自然不会将两位拆开。”   ……天作之合?   赵桓一呆,正要否认,却被云槐的笑声打断,这位姑娘笑得十分爽朗:“算你有眼光!”   她瞧了赵桓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赵桓:……?   系统十分不可思议:【你这是老树逢春了?】   赵桓:【……逢春?】   云槐姑娘耳朵微红,似乎不敢看他。   赵桓看看云槐,又看看东方不败,实在是不明白后者为何会得出他二人是天作之合的结论。   系统摩擦拳掌:【不错不错靓仔石榴裤下也会有美人折腰,难得见你这么给力,也不知道是这姑娘眼瘸看上你还是你真有魅力——算了不管这些,快!一年之内,我要吃上你和这姑娘的喜糖!】   赵桓若有所思:【我不觉得她喜欢我。】   系统不以为意:【木头当然不会知道谁喜欢自己。】   赵桓又道:【可我也不喜欢她。】   系统一惊:【虽然统之间的审美不一样,但我敢保证,用人类的眼光来看这姑娘是美人,贴心又飒爽,你竟没有丝毫心动么?】   赵桓略显疑惑:【何谓心动?若说心动,我当初练轻功时心动得十分厉害。】   系统吐槽:【你那是肾上腺素飙升,是生物方面的心动……你果然是个木头啊。】   它忽然意识到赵桓虽然因为做梦相当于活了近千年,但他梦到的不是自己的未来,对梦中的人生也记不太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赵桓是个千年单身狗。   ……行叭。   靓仔没有美人也无妨,够靓就莫得问题。   系统想。   赵桓也在想,他在琢磨系统口中的“肾上腺素”是什么意思。   他找了数个同音词代入仍旧想不通,谦虚发问:【何谓“肾上腺素”?】   系统难以置信,它当赵桓沉思良久是在想云槐,结果这家伙竟在想可有可无的肾上腺素?   【……解释起来很麻烦,等你声望值高到能够解开位面锁,你就懂了。】   系统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说出了这番话,尽管赵桓是个棒槌,但它是一个贴心的系统,对契约者有求必应。   赵桓一愣,旋即若有所思,在心中坚定了继续赚声望的念头。   *   东方不败处理好教中事务已是两天之后,期间该惩则惩,当罚则罚,其行事果断,动静不小,以致平定县内赵桓也有所耳闻。   赵桓念着东方不败当日的邀约,并未着急出发,在日月神教的马车到达客栈楼下时爬上了马车。云槐瞧他上了马车后便愣愣地看着她,毫无搭把手之意,气呼呼地自己上了马车。   系统摇头叹气,说棒槌不愧是棒槌,没看到人家姑娘希望你伸手扶她一把嘛?   赵桓听到它的叹息后十分困惑:云槐又未直接说出口,连他都看不出来,系统是如何知道的?   系统一噎,被赵桓不含任何杂质的疑问梗住。   赵桓近千年无人交流,未做梦前也不过是是个小孩,长于深宫,除了学习便是学习,因而十分不懂察言观色之道。   原先系统听赵桓说方应看笑得舒适养眼还当他眼瘸,后来才发现赵桓是真的眼瘸。   这人完全不懂别人的心思,笑就是笑,哭就是哭,管你是伪装的笑还是伪装的哭,对赵桓来说没有任何差别。   现在看来,赵桓于男女一事上更是一窍不通。   系统寂寞地吐了口气,心想:注定单身狗啊。   东方不败请客的那家酒楼正是门前发生骚乱的那家酒楼,酒楼掌柜看见两位年轻人时笑着打了声招呼,他不傻,明白自家教主对这两位年轻人颇为看重,虽不知缘由,但顺着教主的意思来总没错。   赵桓回以一笑,跟在云槐身后上了二楼雅间。   东方不败仍旧一袭红衣,张扬夺目,坐在那里也自有一番气派,见到推门而入的两人,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赵桓瞧见他便会想起王前辈。   在京城中除了身穿红衣官袍的展护卫,少见穿着红衣的男子,没想到入江湖不久,他便见着了两位。   这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赵桓与云槐在东方不败的示意下落座。   茶是好茶,苦涩甘甜,回味无穷。   但赵桓和赵佶在宫中时整日喝茶,比日月神教的好上许多,而赵桓又不挑,在云槐夸赞茶好时他捧着茶盏在一旁默默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王怜花将赵桓的反应看在眼中,对他的身份又有了新的猜测。   客室中除了茶香之外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赵桓闻着,是脂粉香气。   他又嗅了嗅,面露些许不解,只因这香气与云槐身上的清香脂粉气相比,太过浓重。   王怜花则是一顿,悄悄看向东方不败,心中略有几分猜测,却只当东方不败后院中的妾侍的脂粉香染到了他身上,并未往东方不败本人身上想。   东方不败有所察觉,呼吸微滞,他在教中一人独处时忍不住自己上妆,本以为无人嗅得见,但显然,面前的两人嗅觉十分灵敏。他心念百转,丝毫不显,旋即若无其事地替自己又斟了一盏茶。   茶香伴着热气再次弥漫,盖过了那道浓重的脂粉香,赵桓没有多想,继续埋头苦吃。   东方不败与云槐相对,无论他想不想,都能将云槐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云槐大方爽快,举止行动却丝毫不显粗鲁,仍有几分女子独有的气质,这份气质才更加让人意识到此人是名姑娘,连其身上所带的脂粉香也与她本人十分贴合。   与自己那般不伦不类的装扮相比,云槐的衣着打扮显得自然许多。   东方不败自练葵花宝典后便心性大变,此刻瞧着云槐这般女子,说不出是艳羡还是苦涩,握着酒盏的手微微收紧,他旋即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席间掌柜抱来一坛酒,云槐爽快地举杯接酒,赵桓却滴酒未沾,问起时他只道酒量不好,不敢多喝。   这是事实,当初赵桓上神侯府拜访诸葛太傅,四位神捕皆在府中,对他十分欢迎。彼时赵桓喝着追命抱来的美酒,越喝越上头,当场便醉得不省人事。   醒来后头晕不说,四位神捕也用微妙的神情忠告他说日后少沾酒。   如今人在江湖,赵桓总不能在醉酒后劳烦云槐照顾他,因而十分坚定地婉拒了。   推杯换盏间三人交谈颇多,东方不败似是微醺,对两人笑道:“我出关第一日便见过你们,两位十分登对。”   赵桓眨眨眼,只听得前半句,想起了初见云槐那日顺着街道步行交谈时感受到的目光,恍然大悟:“那道视线是你么?”   他未否认后半句,王怜花瞟他一眼,悄悄露出一抹笑,心中明白这只不过是赵决明关注点跑偏了,并非默认。   东方不败却借此确信了对面两人的关系,即便双方之间未曾点明,想来也八九不离十,道:“是我。”   赵桓笑了起来:“看来我们很有缘。”   云槐姑娘悠悠插嘴:“有缘千里来相会,若非姓王的那日离开叫我照顾你,我们三人想必也遇不上。”   东方不败点头认可,没有问姓王的是谁,这两日在教中整顿时已有人将赵决明至平定县以来的事情向他报告。   其与回京的新科状元同行至此,与一位绯衣男子留下,而那位绯衣男子正是云槐口中“姓王的”。   那位王前辈似乎也是位高手,无人知晓他是何时离开了平定县,只知云槐在王前辈消失当日赶来了平定县。   东方不败如此想着,浑然不知那位绯衣王前辈正是他对面坐着的云槐姑娘。 第23章 试探之举   在东方不败请客吃饭之后,三人便熟悉了起来。   当地人都知晓神教教主爱穿红衣,虽然有些人不知道教主的容貌,但见到红衣男子出现在城中后日月神教便消停了许多,连那位杨总管耀武扬威的模样也见不到了,便明白城中新出现的红衣男子极有可能是日月神教的教主。   东方不败亲自上门拜访赵桓与云槐时,客栈掌柜大吃一惊。他这客栈虽不是日月神教的产业,但也受其庇佑,坊间近来传闻红衣男子乃神教教主,他记得一清二楚,见到东方不败便认定了对方是神教教主,恭恭敬敬地领着东方不败去了赵桓与王怜花门前。   王怜花率先开门,两人对上视线,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前者便是眉头微皱,她发现东方不败身上的脂粉香气又换了一种,而与之前相比,仍旧十分浓重。   两人距离不远,王怜花闻得清清楚楚,竟觉得有些呛鼻。   赵桓刚在屋中比划完剑,将剑插回剑鞘后抱着剑开门,一眼便瞧见走廊上的东方不败,惊奇地眨了眨眼,道:“东方一身红衣,我还当王前辈回来了。”   王怜花瞄他一眼,心道你那王前辈就在你眼前呢。   东方不败展颜一笑,道:“若有机会,我也想见一见那位王前辈。”   这两人一口一个王前辈,王怜花靠着门听,觉得自己的辈分是越抬越高,连东方不败这一教之主也唤他一声王前辈,反倒是他占了便宜。   东方不败来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赵桓和王怜花虽与其交好,却未曾踏上黑木崖一步。   黑木崖毕竟是日月神教总坛,显然不能让无关紧要的人上去,赵桓和王怜花接受良好,只当东方不败是普通朋友,绝口不提其教主的身份。   这让东方不败略感放松,他自年轻时被任我行看重提拔以来便鲜少感到轻松。   他为任我行拔除眼中钉时受多方猜忌妒恨,成为任我行的眼中钉后更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行事,即便除掉任我行坐上教主之位也一心一意稳固地位,之后又因葵花宝典倍受煎熬。   东方不败惊觉他这半生竟毫无喘息之刻。   他有些恍然,身侧的云槐却在胭脂铺门前停下,赵桓顿悟:“阿槐你要进去么?”   前些天云槐发现赵桓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称呼她为云姐姐,便大方地让他直接叫阿槐了——反正是假名,总比叫阿花强。   “当然。”   王怜花不经意地瞥了眼东方不败,对方正盯着胭脂铺中的各色胭脂水粉,他心中一顿,有心试探。   “我毕竟是姑娘家,劳烦两位陪我啦。”   云槐姑娘大大方方地说道,抬腿便往胭脂铺中走去。赵桓生平第一次进胭脂铺,并无羞窘,反倒有几分好奇,而东方不败望着两人都进了屋,心情复杂,也跟着进了胭脂铺。   王怜花这几日发现东方不败身上的脂粉香一天一变,不带重样。他听闻东方不败有七名妾侍,原先王怜花以为是东方不败的妾侍们染上的,可后来再仔细观察,那些胭脂香更像是东方不败本身染上的。   旁人不经意间染上的脂粉香并不会长时间留下气味,再浓重的脂粉香在传递间也会消散……更何况,东方不败身上的脂粉香委实刺鼻。   王怜花正是为试探东方不败而特意进了胭脂铺,此刻他借镜子观察东方不败,后者面无表情地盯着种类繁多的胭脂水粉,看不出心中所想。   他正瞧着,东方不败忽然移来视线,在镜中与“云槐”对视。   云槐偷看被逮毫无尴尬,回以爽朗的微笑。   东方不败被她这爽朗的笑容弄得微愣,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   云槐是个极好看的姑娘。   *   赵桓在脂粉铺中待了片刻,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他忙捂住鼻子跑出去换气。   系统恨铁不成钢:【人家姑娘在挑胭脂水粉,你就把她和东方留在一起?】   它这语气活像为赵桓婚事操心的媒婆,赵桓解释道:【味道太冲了。】   系统打了个滚:【人家双宿双飞,你孑然一身,不难过嘛?】   赵桓想也不想道:【不是有你陪着我吗?】   系统一噎:……直球!又是一记直球!   赵桓缓了缓,再往屋内看却不见云槐与东方不败的身影,那掌柜见他略显茫然,主动解释道:“少侠你的两位朋友正在隔间中试妆。”   王怜花十分舍得花钱,看中与自身相配的脂粉便挥手买下。他如此大方,掌柜自然也愿意借房间。   赵桓一愣:既然如此,为何东方也跟了进去?   系统:【这莫非是——移情别恋!】   赵桓重复一遍:【移情别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系统试图向赵桓描述一种不可能存在的场景,【你为我画眉,我含羞带怯……】   赵桓毫无反应,甚至若有所思:【我该向他们说一声恭喜。】   系统:【……你别!我瞎扯的!】   赵桓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如今已近正午,太阳晒得他头晕脸烫,望见远处有一家门口挂着帷帽的店铺,便往那头走去。   他买了顶黑色帷帽,一层薄纱绕着帽檐垂下,随风飘扬,配赵桓这一身上绛衣玄剑,潇洒恣意。   赵桓戴着走了一会儿,视野中总是若有若无地飘过薄纱,他想此刻无风无沙,便将薄纱缠上帽顶。   视野变得开阔,赵桓满意地点了点头。   系统原本看赵桓头戴黑色帷帽配上绛红色衣裳有那么一丝恣意侠客的味道,正在满意点头,就见赵桓将薄纱绕到头顶,靓还是靓,就是有那么一点呆。   明白赵桓的脑回路,又实在是没有让他放下薄纱的理由,系统便自暴自弃地如此想着:   棒、棒槌靓仔大概也没有问题……   被系统评价为棒槌的赵桓戴着帷帽回到胭脂铺门口,云槐与东方不败仍未出来,赵桓索性跃上胭脂铺屋顶,一边等着两人一边晒太阳。   系统一会儿嘀咕两人是不是看对眼,一会儿嘀咕赵桓戴着帷帽晒太阳简直厉害,它絮絮叨叨。赵桓双手拢在袖中垂着脑袋昏昏欲睡,朦胧间他忍不住想,系统的唠叨很催眠。   “决明!”   姑娘的清脆声音将赵桓从半梦半醒中拉出,他睁眼回神,便瞧见底下云槐笑着朝他招手,笑容比之天边耀阳也不遑多让。   赵桓起身欲跳,恰逢屋中东方不败走至云槐身边仰头来看,瞄见他面容时赵桓一愣,脚底打滑,踉跄一步,狼狈落地,险些扭伤脚踝。   原因无他,东方不败身形未变,面上却是化了女子妆容,他本就带有雌雄莫辩的阴柔,化妆之后竟当真是一位仙姿玉色的女子。   赵桓稳住身形后看向东方不败,后者迎着赵桓的目光也无太大神情变化。   他沉默一会儿,诚恳道:“很漂亮。”   东方不败袖中紧握的拳头微微放松。   他看出赵桓是诚心诚意,正如云槐之前在隔间为他上妆时所说的那般。   云槐插入两人中间打断对视,骄傲道:“这是我的杰作。”   赵桓适时捧场:“不愧是阿槐!”   他对东方不败作女子打扮一事毫无感觉,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他的妆容十分漂亮。   赵桓梦中隐隐约约似乎见过这般景象,接受度良好,更何况凡事由心,无需他人评断,东方不败做什么是他的自由。   东方不败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两位年轻人,嘴角微微上扬。   他能与人称兄道弟,却无一个交心的朋友,面前两人知晓了他的秘密却仍旧以常态相待……   这,便是朋友吧。 第24章 江湖侠侣(一)   云槐与东方不败因对脂粉同感兴趣,两人相处的十分愉快,赵桓只有在旁边瞅着的份,或者夸赞一番东方不败的妆容。   系统很无奈:【人家恩恩爱爱,你就跟个木头一样杵在旁边瞧吗?】   赵桓茫然道:【我没有只瞧着啊,不是说话了?】   系统气鼓鼓地不想说话,在他脑海里打了个滚,趴着不动弹了。   如今已是初夏,天气愈发燥热。   赵桓闲暇之余,开始考虑下一个目的地。   纵然他和在此处和东方不败和云华相处随心,十分舒适,但他仍是大宋太子,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因而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继续出发,云槐疑惑地问道:“你为何要这么急切,多陪陪东方不好吗?”   赵桓回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云槐道:“成为江湖第一人?”   赵桓颔首:“是。”   云槐撑着下巴看了他好长一会儿,缓缓地笑了起来:“我陪你。”   一名姑娘说要陪你,定然有着不凡的意义。   然而赵桓却十分为她着想,心想云槐可能是因为王前辈所托才如此费心,便道:“阿槐应当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大可不必强迫自己陪着我。”   云淮眉头一皱,有些不高兴的看成他一眼,气鼓鼓道:“你为何不想我是自己做出这决定的呢?姓王的可没那么大的能力指使我。”   云槐对王前辈总是以“姓王的”来称呼,听起来多有不敬,但赵桓接受良好,只当两人是关系亲密的朋友或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因而他听到云槐的回应时,歪了歪头,没有多想,道:“阿槐若想与我同行,那我们便一起上路罢。”   王怜花正眼瞧了他一会儿,失望地发现赵决明毫无绮念,未曾因他方才的话语产生任何情绪。   木头,这赵决明当真是个木头。   东方不败知晓两人要离开平定县时略感遗憾,他难得有谈得来的人,更何况云槐还有许多知识未教他。   赵桓向东方不败道别:“后会有期。”   他对东方不败十分欣赏,之前在江湖中听到日月神教及东方不败的传言时,即便有传言其是用毒药三尸脑神丹控制手下,可赵桓心想一个能够从底层人员坐上教主之位的人定然是个有魄力的非凡人物。   相处之后更是确认东方不败是能够招揽的人才。   他是真心与东方不败交朋友,这无关年龄,无关动机,但交朋友与招揽人才并不矛盾,此刻这句话也是真心诚意。   东方不败笑道:“我已出关,过些日子会去巡视神教分舵,若是有缘,还能与你们再次相见。”   王怜花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自从他教了东方不败一些基础知识,东方不败在他与赵决明面前便愈发显得放松起来,这几日相见,皆作女子打扮。   ——若是东方不败巡视神教分舵时也作这幅打扮,那便有趣了。   *   李寻乐回到了汴梁城,护卫送他回了京城中的李家宅子,便回宫禀报。   赵佶站在御书房里端着茶盏听护卫禀报,墙边挂着白玉堂写的“天遥地远,万水千山”,他刚结束了一天的政务,闲适无比。   护卫禀报说护送李寻乐回乡时一路无碍,赵佶只是听着不说话;   当护卫说起李寻乐的弟弟李寻欢时,他盯着白玉堂写的“遥”字出神;   当护卫说起老李探花一位朋友王前辈时,赵佶想手中的茶水应该可以喝了;   当护卫说李寻乐与李寻欢在保定城交了个朋友名叫赵决明时,赵佶正在喝茶,闻言手抖了两下,险些呛住。   那护卫小哥见赵佶反应如此之大,一时间忐忑不安,以为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赵佶接过米苍穹递来的手帕,将茶盏放入他手中,沉默地拭去嘴边的茶渍,而后出言安抚道:“无事,这茶有些烫,是我估计错了。”   米苍穹端着茶盏立在一旁,他服侍赵佶已久,对其喜好一清二楚,闻言却是眸光微闪,只因他手中茶盏的温度分明是赵佶十分喜欢的。   护卫有些踌躇,赵佶便道:“你继续往下说便是。”   他便又继续往下说,讲赵决明与李家兄弟一见如故,李寻乐回京时赵决明更是与他同行,加上那位王前辈,三人交谈甚欢,路上其乐融融。   赵佶还想听更多有关“赵决明”的事情,但赵决明与李寻乐同行也才整整两日,护卫说不出更多的了,也不知晓他的心思,只是顺着往下说,而赵佶也不便继续追问。   只是护卫夸赞赵决明真诚大方引人亲近时,赵佶心中高兴,面上显露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李寻乐念着和赵决明的约定,在家中休整一日,第二日便入宫面圣。   赵佶对李寻乐十分欢迎,召见回京的新科状元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偷懒机会,他又有心想问些和决明有关的事情,见到李寻乐时面上便流露出几分欢欣与热情。   李寻乐受宠若惊,回答了赵桓对父亲的问候,又顺着他的话提起家中弟弟,紧接着便是名为赵决明的友人。   赵佶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到兴处时问道:“爱卿这位名叫赵决明的朋友,听起来似乎十分年轻,不知年岁几何?”   李寻乐答:“禀官家,决明今岁十六岁。”   赵佶若有所思,心中对自家太子有几分无奈,只差一岁有何差别?若要掩饰不若加个三四岁,这样也只是显得脸嫩,谁管你年岁真假?   纵然无奈,赵佶心中更多的却是高兴。   阿桓这趟江湖之行似乎破有收获,不仅交到了朋友,也收获了名望。   李寻乐又道:“决明与顾探花两年半前曾于江南一见,决明让臣向顾探花问声好。”   赵佶起了兴趣:“决明少侠说了什么?”   他心想阿桓果真是对顾惜朝看重得紧,时隔两年,也记得让状元郎带话。   李寻乐眼中浮现笑意,他道:“决明让臣代他向顾探花道歉。当初他二人相识时决明并未告诉顾探花真名,只称自己为赵四。”   赵佶先是一愣,随后心中琢磨为何阿桓要自称赵四,要是假名不也得是赵一赵大么……   “他莫非只让你代他道歉?未说主动来京城向顾探花道歉?”   赵佶琢磨不成,还是选择了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为人父,当然要关心儿子何时归家。   李寻乐笑道:“官家料事如神,决明对我说了今岁必定回京城向顾探花道歉。”   赵佶心下大定,他明白阿桓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如此说了,那今岁必定回京。   官家召见状元郎自然不能只谈状元郎一个无关紧要的朋友,因而知晓赵桓今岁必定归京时,赵佶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好在李寻乐并未多想,对他接下来的问话应对自如,赵决明在两人的对话中如同一个普通的过客,很快便掀过页去了。 第25章 江湖侠侣(二)   李寻乐出宫时已是午后,他踏着暖阳走出皇宫,京城喧闹声向他涌来,在这热闹的烟火气中,李寻乐在西市的一家饭馆中瞧见了顾惜朝。   探花郎一身极为耐脏的黑衣,面无表情,额角的两撇发丝垂下,消减了他眉间的阴沉戾气,而他正手握筷子,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李寻乐脚步一顿,面上露出笑,拐进屋中,掀起袍子在他面前坐下。   顾惜朝抬眼,见到是李寻乐,神色微微松动,淡淡道:“李修撰。”   他对李寻乐观感复杂,李寻乐其人由内而外都透着股簪缨世家之公子的温润如玉气息,与花满楼略为相似,令人无法心生厌恶;可顾惜朝深受门庭之见其害,对这种簪缨世家的高贵公子抱有几分敬而远之的隐秘心态。   李寻乐也叫了一份馄饨,街边小饭馆,规矩不多,他点完后看向顾惜朝,对他展颜一笑。   “顾兄可知我此次回乡遇见了何人?”   顾惜朝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而感到些许奇怪,心道你遇见了何人与他有何关系?   李寻乐道:“我在保定遇见了一位叫赵决明的少侠,他说两年前在杭州与你见过一面。”   顾惜朝怔然,两年前他确实遇见了一名姓赵的少年……那少年助他良多,可直到离去前也未报上真名。   当初顾惜朝与那少年初次相见,少年目睹他受人欺辱,自称“赵四”,一个显而易见的假名,因而那时顾惜朝只是讽刺一笑,认为这少年也不过是心存羞辱之意。   然而“赵四”在之后却用行动告诉他并非如此,而顾惜朝也曾承诺未来相见时为他做事十年。   在李寻乐略带期待的目光中,顾惜朝缓缓地笑了起来:“原来他叫赵决明么……没想到是他。”   赵决明的名声已传至京城,京城江湖人不少,那段时间赵决明是京城说书人口中的常客。   顾惜朝自然也是听过的。   “你果然记得他,决明还担心你是否忘了他呢。”李寻乐高兴道,“决明让我代他为当初未告知你真名之事向你道歉。”   顾惜朝道:“他助我良多,我不会忘了他。”   他顿了顿,又道:“他当初未告知我真名想必是有难言之隐,道歉大可不必。”   李寻乐眨了眨眼,回道:“他心中过意不去,曾说今岁必来京城,届时你见了决明再说罢。”   馄饨端上桌,两人不再多说,止住了话头。   馄饨入口即化,美味可口,李寻乐在宫中同赵佶交谈良久,又累又饿,大快朵颐。   进行过围绕同一个人的话题,吃完馄饨后李寻乐与顾惜朝同行似乎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天色微晚,霞云漫天。   李寻乐看到了顾惜朝的住处,一个小院中稍显破败的狭小房间,有几分阴森之感,显而易见,这不是个好居所。   当朝官员的居所多为租赁,但也有官家赐宅,买房,或者自建居所;然而顾惜朝两袖清风,身上钱财多用于赶考备考,连这小屋也是来京后多方打探寻来的。   顾惜朝神色虽坦然,却仍有一丝紧张,未遇见赵决明之前他的居所更差,刮风漏雨,如今这副境况他受得了,却怕李寻乐会因此看不起他。   李寻乐当然不会看不起他,反倒在心中想着该如何在不伤害顾惜朝的情况下帮助他,但如今显然不能直言。   因而李寻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着向顾惜朝道别,道明日翰林院中再见。   顾惜朝心下一松,丝毫不觉意外,暗道自己顾虑太多,面上却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李寻乐这般贴心温润的人,谁都无法讨厌。   *   以赵决明为桥梁,再加上两人日日在翰林院中相见,年龄相差不大,李寻乐与顾惜朝变得熟悉起来。   于是李寻乐抓住机会,提出邀请,道租金照样收,住他家中好歹方便些。   理由正当,说话人言辞温和恳切。   彼时顾惜朝沉默了一瞬,心中思绪万千,但很快便做出反应,坦然应下。   李寻乐提出这个邀请在他意料之中,这几日他已有所察觉,青年明显是顾及他的自尊,因此挑了气氛环境都不错的时间点开口。   这让顾惜朝心情复杂。   他想起了帮助过自己的赵决明与花满楼。   前者直率坦荡地闯入他的生活要帮助他,后者与李寻乐颇为相似,皆是委婉小心,顾及到他的想法,为他提供了在铺子中做账房先生以谋生计的机会。   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多好人么?   若真有,为何他前十七年未曾遇见过?   *   入住李寻乐家中后两人的交流变得更多,而与此同时,京城中赵决明又一次成为了说书人的大红人。   李寻乐入京后听说书人讲起赵决明时少年还只是个行侠仗义的无畏剑客,然而随着赵决明与云槐离开平定县,掀翻土匪窝,抓住拦路抢劫的山贼,打倒慕名前来挑战的剑客,其名声更盛。   江湖人皆道赵决明一度踪迹消失,未曾想再度露面仍旧是那副大杀特杀的无畏模样。   相隔两地,却能听见友人的消息,李寻乐十分高兴,偶尔同顾惜朝一起在酒楼中寻一小桌,听说书人讲决明的故事。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说书人口中总有位名叫云槐的姑娘陪伴在决明身边,两人情投意合,比翼双飞心有灵犀一点通,人人都称他二人是对侠侣。   李寻乐惊叹之余又有几分疑惑:决明竟遇见了意中人么?可王前辈应该是与决明同行,王前辈如今又去了何处?   顾惜朝问他王前辈是何人,李寻乐只道是他父亲的一位友人,决明那时与王前辈一同留在了平定县,也是一位江湖前辈。   “你那位王前辈曾说要往京城来,想必如今正在路上,赵决明遇见那位云槐姑娘大约是与那位王前辈分别之后。”   顾惜朝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对王前辈了解不多,但既然江湖传言中赵决明身侧之人不是王前辈,大概那位王前辈早已与赵决明分别了。   李寻乐听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没有多想,笑着道:“王前辈文武双全,涉猎广泛,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顾兄能与王前辈处得来。”   顾惜朝于武学一道天赋异禀,自学成才,有武器名为“神哭小斧”,李寻乐说这话是发自内心,丝毫不作伪。   能让当朝状元亲口夸赞文武双全,那位王前辈想必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   顾惜朝心有傲气,但李寻乐亲口所说,他自然不会反驳,对与那位素未谋面不知姓名的王前辈相见也有几分期待。   而此时此刻状元郎口中文武双全、探花郎心中惊才绝艳的王前辈正气呼呼地对赵决明说:“你为何未喊我?”   “……是阿槐你昨日亲口说,不必喊你。”   赵桓茫然不解,丝毫不解风情,耿直发问。   ……王前辈他正被一块木头堵得无言以对。 第26章 江湖侠侣(三)   云槐似是气极,道:“我说不必你就真的不喊?那些贼人杀人不眨眼,你一人孤身前往,当我不会担心你么?”   她话音落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两颊飞上两抹羞红的霞云。   赵桓却如同眼瞎了一般,甚至反问道:“阿槐与我同行多日,还不了解我的实力么?”   系统简直恨不得代替赵桓安抚云槐。   这场景在系统看来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即视感,细想下来,已有数次相似的事件发生,而赵桓的反应雷打不动,耿直到极点,又呆又木。   此次是因一村庄连通外界的山道上总有山贼拦路强行向路人要高额的过路钱。   村庄地僻,全靠那山道连通外界,若是不给钱则会被杀,村人苦不堪言,偏生那些贼人武功高强,占据地势和官府的人躲来躲去,以致官府无奈,发下悬赏令。   赵桓与云槐至这小县城时见衙役大多愁眉苦脸,便在县衙前摘下了悬赏令,彼时有位老大爷随口夸赞他二人天作之合颇为般配,而赵桓矢口否认——这让云槐十分生气。   ——她自认自己的心意表现得十分明显,为何赵桓还能一本正经地否认?   以上是王怜花扮演的云槐的心声。   于是云槐带着赌气般的语气让赵桓明日上山时不必喊她,赵桓应下。   今日凌晨,王怜花侧卧在床上听赵桓洗漱后推门而出,从他门前走过,一步不带停,当真没有喊他。   王怜花:……   原本赵决明在他眼里还是个十分有意思的江湖后辈少年剑客,同行加相处数日,对方完全不接戏,赵决明在王怜花眼里已经成了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他甚至好奇什么样的门户才能养出赵决明这样的人。   王怜花观赵决明在人际方面堪称直率坦荡,但偶尔也会根据情况表现得委婉迂回,唯独对“云槐”的心意毫无反应。   他断断续续地想了一上午,在傍晚赵桓拖着山贼串交至县衙,事情尘埃落地后王怜花在赵决明面前展现了云槐该有的反应。   而赵决明的反应仍旧一如既往,不解风情,毫无波澜,一本正经。   若非实在是不好意思把这么个年轻人坑太狠,王怜花几乎要试试赵决明是不是柳下惠了。   此刻赵决明反问“阿槐与我同行多日,还不了解我的实力么?”,云槐似乎是气极,也反问道:“我与你同行多日,表现如此明显,你还还不了解我的心意么?”   赵决明一怔,云槐抓紧机会,面飞霞云,眼露泪意:“你实在是狡猾……非要我亲自说出口才行么?”   赵决明:“……”   他很茫然。   系统唉声叹气,然而怎么听都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呜哇你把人家惹哭啦。】   云槐眼中似有泪意闪现,鼻尖微微发红,她本是名爽朗大方的女子,可如此直接地表明心意一事仍会感到羞意,也有几分对面前少年木讷迟钝的气恼。   少年面对这场景略显无措,张了张口,组织好语言,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的……什么心意?”   王怜花:……   系统:……   这一人一统齐齐在心中道:木头!   “呆子!自己想!”   云槐瞪他一眼,推门而出,只留下赵桓站在原地疑惑不已。   【阿槐有什么心意?】   赵桓虚心求教,如此问系统。   系统不想说话,但作为一个贴心敬业的系统,它还是开口了:【她表现的很明显了,她心悦于你啊。】   赵桓歪头:【心悦于我?】   【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不过人类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总有个源头,我猜她对你可能是一见钟情。】   从未谈过恋爱的单身狗系统如是说,煞有介事地分析,如同一个恋爱大师。   赵桓沉默了下,说:【可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系统翻了个白眼:【那我还觉得她喜欢你呢。】   赵桓组织着语言:【……阿槐对待我,与王前辈、东方、李寻乐对我时毫无差距,我把她当朋友,她应当也只是把我当朋友。】   系统见他说得认真,有些奇怪,也认真起来:【可我怎么看,她的表现都像是喜欢你啊?】   赵桓摇了摇头,坚定道:【那不是喜欢我的表现。】   系统:【那是什么?】   赵桓:【她可能是忘了昨日说过让我不必喊她,但今晨醒来时忘了,听我说起后记起,却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才这副表现。】   系统被绕进去,问:【……那之前那些表现呢?】   赵桓:【这我不知。】   【……】系统自暴自弃,【算啦,反正谈恋爱的是你不是我,以后我就看戏吧。】   有些人直觉非凡,系统见赵桓十分坚定认真,便懒得多想,只打算以后看看戏,更何况它是靓仔系统,本职是催着赵桓赚声望,契约者的感情生活并不在它的管理范畴之内。   尽管系统这样想着,第二日赵桓同云槐碰面,它看到后者神色微微紧绷,前者神色坦荡毫无安抚之意,又忍不住捶墙:木头阿桓!   *   江湖传言不靠谱,赵桓对此深有体会。   因而听到说书人他与云槐情投意合比翼双飞心有灵犀一点时,赵桓一点也不意外。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但这说法是如何传扬开来的,他反倒对这一点感到十分疑惑。   系统嘴欠,还是忍不住插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认了吧你。】   赵桓坚决不认。   说他木头也好,棒槌也罢,可他确实感觉云槐把他当朋友。   系统想说也有那种以朋友为口号恋人为目的的朋友,但瞧着赵桓坚定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打了个滚,没有多说。   但不论话题的主人公如何想,决明少侠与云槐姑娘的爱情故事已传扬开来。   两位都是样貌出色的年轻人,这样的人物无论何时都能成为话题。   赵桓去酒楼中听说书人讲过一段故事,真实事件魔改而成。故事里的云槐成了位娇弱无力的美人,而赵决明则是个英勇登场救美人的英俊少侠。   他不喜欢这个故事里的云槐。   “阿槐爽朗大方,有勇有谋,虽然有时候脾气怪,但说书人口中的云槐和你简直不是同一个人。”赵桓回来后对王怜花如此说道,“不知是何人传出来这种故事,真奇怪。”   传出这种故事的王怜花不动声色,停顿片刻,强迫自己忽视对方口中十分引人在意的一点,疑惑地反问:“何处奇怪?”   “阿槐不觉得奇怪么?说书人说你是娇弱无力的美人,可你分明不是。”   赵桓单纯地为朋友感到不平。   他自己被怎么说都无所谓,这故事还将他描述的十分英勇,可阿槐事实上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却沦为了陪衬一般的角色。   王怜花明了,展眉一笑:“无妨,我不介意。”   他心想赵决明分明是一副无欲无求毫不在意的模样,却会在意“云槐”在故事中是何种模样……显然是真将云槐当朋友。 第27章 相逢是缘   两人向福州而行,福州有莆田少林寺,寺中有妙僧无花,福州更有福威镖局。   赵桓想见七绝妙僧无花,而王怜花则是收到消息,李寻欢已与林诗音向福州出发。   京城之行不急于一时,王怜花十分乐意陪着赵桓一同前去福州见两位小辈。   赵桓依旧不知身边的云槐便是王前辈,偶尔对云槐提起王前辈时也是一副迷惑的模样,猜王前辈一去不返许是直接去了京城。   王前辈本人就坐在他面前,看赵桓一本正经地猜测,也懒得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误导他,而赵桓在提过几次后便不再去想王前辈,继续赚取声望值。   然而古语有云,“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亦有“天不遂人愿”。   此话不假。   赵桓在山西远离冷血避开了与无情的见面,心下大定,短暂地度假之后险些忘了江湖上还有他的许多熟人,开开心心,自在逍遥,冲着江湖第一人的名号头也不回地狂奔。   大抵是他过得太过舒适,身边不仅有美人相伴,还结识了朋友,老天爷看他不顺眼,或者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日赵桓在金华遇见了一位熟人。   入金华境内时他还隐隐觉得似乎从何人口中听过这个地方,当抬眼望见把酒凭栏的白衣青年时,赵桓恍然大悟:   ——原来是从白五爷口中听过的啊。   白衣青年眉若远峰,目若寒潭,纵然把酒凭栏远望时如同一风流公子,可其腰间一柄带鞘钢刀为他添了丝戾气。   赵桓僵着脸收回视线。   他心想,对,白五爷是浙江金华人士,在这儿遇见白五爷是理所当然的。   白玉堂为陷空岛五鼠中的锦毛鼠而闻名于江湖,陷空岛位于浙江松江府内,因而大多数人都不知白玉堂是浙江金华人氏,只知对方是松江府陷空岛五鼠。   赵桓除了有见到白玉堂惊讶之外也有几分羞愧,白玉堂分明对他说过是何处人氏,可他却是在见到白玉堂之后才想起。   王怜花不动声色,瞥了眼身侧呆着张脸的少年,顺着他之前的视线望去,瞧见了把酒凭栏的白衣青年。   白玉堂察觉到一连两人的视线皆投注于他,心中奇怪,向下望去,同王怜花扮成的黑衣姑娘对上视线,然而紧接着,他的视线在黑衣姑娘身侧的绛衣少年身上停留良久。   王怜花若有所思,瞥了眼身侧不知为何不抬头的绛衣少年,笑着对他轻声道:“决明,楼上有位少侠正盯着你呢。”   赵桓看他一眼,缓缓抬头,同上方的白衣青年对上视线,片刻后,他对白玉堂露出了一个满是友好意味的笑容。   白玉堂垂眼看他,绛衣少年身形挺拔,面容陌生,腰间佩剑,但也是剑眉星目,神采飘逸。   他扬起嘴角回了个笑,心中却奇怪自己为何会将这少年误看成远在汴梁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偶尔也着绛衣,但更多的时候是赤衣,白玉堂曾问他为何要着赤衣,殿下回答说颜色亮眼,故而白玉堂印象深刻。   着绛衣者千千万,他竟会为了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就想起太子殿下。   白玉堂琢磨着,心想这太子殿下还真是无处不在。   绛衣少年与他身侧的年轻姑娘走远,恰逢酒楼中说书人大讲特讲决明少侠与云槐姑娘的冒险故事,勇闯江东十六寨,大闹绝叫斋,智斗无恨坊……   白玉堂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道莫非这两人便是决明少侠与云槐姑娘?   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白玉堂回头看去,抱着剑的冷峻青年对他点了点头,若是赵桓看见想必会更加惊愕——此人正是冷血。   冷血简短道:“多亏有你遮掩,我已理清了些许线索。”   白玉堂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何?与谁有关?”   冷血迟疑片刻,若是要说他查到的线索,太杂太乱,关联者甚多,而目前最紧要的是……   “石观音。”冷血道,“我得去趟沙漠。”   白玉堂眉头微蹙:“怎么同石观音扯上了关系?”   冷血向他解释:“罗刹教与沙漠毗邻,有传言说石观音的石林洞府种有奇药,而醉梦浮生是由那奇药制成。”   白玉堂颔首,又问:“还有呢?”   醉梦浮生极有可能是太子所中的毒,其自西域传入关内,牵扯的绝不止青衣楼与石观音。   而事实上,确实如白玉堂所想,六扇门从霍休口中只问出以黄金万两卖给某不知名的组织,而除此之外问不出更多的和醉梦浮生有关的消息,他们便只能暂且搁置那不知名的组织,换了个方向去查醉梦浮生的来历。   龟孙老爷这段时日一直在金华,冷血不欲人知他在追查醉梦浮生,因而得知白玉堂在金华时便拜托他“请”来龟孙老爷,在老爷子的带领下去见大智大通,问了几个问题。   大智大通虽爱财,却也惜命,冷血直言不可对外传他所问的问题,两人应的飞快,神侯府此前与他也有所合作,冷血警告一番,便回了白玉堂所至的酒楼。   他是□□而入,因而未撞见赵决明。   此刻冷血向白玉堂言明与醉梦浮生有关者除了石观音蝙蝠岛等江湖人之外,似乎还有皇室中人的影子——这个消息正是他从大智大通口中得知的。   白玉堂听到皇室中人时神色微凛。   冷血轻声说了个名称,白玉堂眸光闪动,问道:“你何时动身去沙漠?我陪你一起。”   冷血摇了摇头,道:“此事不急,无情师兄有书信于我,道江湖上出现了一位来自扶桑的剑客,名为天枫十四郎。他与石观音有旧,在去见石观音前,需要先找到他。”   白玉堂便道:“既然不急,这些天你便先在我这里住上几日,兹事体大,需尽快安排好。”   冷血点头。   因鼠猫之争一事白玉堂与展昭意气相投,他常至京中见展昭;神侯府与开封府交集不少,是以神侯府的四位名捕都同白玉堂相熟,冷血此刻点头应下也毫无客气之意。   *   赵桓浑然不知自己的两位朋友为了自己那莫须有的中毒而严肃无比,他只想着装病离京,并未服毒,病状也是从诸葛太傅的书房中看书时瞥见一眼,觉得很适合装病躺尸,和系统商量之后拍板定案,决定装成这种病状。   不过那醉梦浮生赵桓确实遇见过,从他的堂哥太平王世子那儿见过一眼,然而此刻的赵桓并不知晓。   话说回来,赵桓偶遇白玉堂,状似风轻云淡,实则惊涛骇浪,动摇不已,并在心里感叹:   他与白五爷果真有缘。   初见白五爷时对方飘然而下,此次重逢白五爷居高临下,而他总是在仰望。   王怜花同掌柜说要两间房,回过头便见少年神色呆愣,陷入思绪之中,对外界的一切反应迟钝。   他这几日已发现赵决明似乎对云槐十分信任,在云槐身边发呆走神已成为常态。   王怜花虽然自得于轻轻松松地以云槐的身份获得少年的信任,却仍然好奇对方发呆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决明,我已订好了房间,上楼吧。”   王怜花喊他,赵决明回神,目光澄澈清明,对他笑了笑。   “走吧。”   赵桓对云槐说。   冷血在白玉堂安排的客栈中入住,他不讲究;但白玉堂本人是个极为讲究的人,又坚持宾至如归的待客之道,为冷血安排了一间上房。   好巧不巧,冷血的房间和赵桓的房间是对门。   冷血入住时赵桓早已外出同云槐看金华的风土人情,双方完美错过。   以致第二日清晨,赵桓推门而出,对门房间也应声而开,两人面面相觑,赵桓神情微滞。   冷血没想到会与近来风头无两的决明少侠重逢,他收敛神色,颔首致意。   赵桓默默颔首:“冷血捕头。”   王怜花盘腿坐在床上侧耳细听,只听得赵决明问好之后是一阵沉默,两人不发一言,离开了走廊,向下走去。   冷血不是个话多的人,而赵桓还心有余悸,两人一路沉默着往外走,发现他们的目的地一模一样,城东的一片桃林。   赵桓同冷血练过剑,半路上就看出对方是想练剑,而他自己也是昨日看见这地方空旷无人,今晨特意早起来此。   好巧不巧,没想到冷血也在金华。   赵桓佯装淡然地对冷血作了一揖,脚步不停,走入桃林深处。他一袭绛衣,腰间玄剑剑柄上缀着的明黄色的剑穗随着步伐微微摇晃,   冷血忽然将视线移向绛衣少年的背影,他虽冷淡,但不是笨蛋。   赵决明在有意无意地避着他,百花楼一别,冷血于山西与他重逢时便察觉到这一点,而在击败霍休后更是一步未停,径直离去。   更确切地说,赵决明似乎是在躲避六扇门。   冷血定定地看了会儿绛衣少年的背影,收回视线,垂眼看向手中握着的无鞘剑。   避着六扇门的人不是穷凶极恶的通缉犯便是滥杀无辜的恶贼……可赵决明年纪轻轻,初入江湖,也并非滥杀无辜之辈——   既然如此,赵决明又是因何而避着六扇门?   此问单凭瞎想是解不开的,因而冷血盯着无鞘剑看了片刻,收回心神,专心练起剑来。   即便他于剑道上已有所成,却绝不会因此驻足不前,剑道无尽,唯有秉持本心,不忘不弃。   远处的赵决明也在练剑,剑气如虹,气势磅礴,引得冷血手中剑微鸣,他一顿,眼中燃起滚滚火焰来。   赵桓离开桃花林时不想同冷血对上,悄悄地从桃花林深处绕远回了客栈。   云槐不知去了何处,房中空荡荡的,赵桓没有在意,擦了擦汗,又买了两个包子,慢吞吞地吃完,这时街道上才彻底热闹起来。   白玉堂远远地便瞧见昨日见过一面的少年伫在柱子旁看街旁的老人画糖人。他脚步微缓,紧接着便看到对方从袖中摸出两枚铜板,上前叫那老人画了朵花。   对方握着糖画棍时神情十分认真,随处可见的糖画在少年眼中似乎是极为珍贵的事物。   “你一个人在此处么?”   白玉堂主动上前搭话,少年讶异抬眼,略显紧张。   “昨日我见你时,你身侧有一位姑娘。”   白玉堂见他紧张,心想莫非是自己太吓人了?   “阿槐她有自己的事要做。”赵桓平复心情,坦然回应,“我们不是随时随地都在一起的。”   “你是赵决明?”   白玉堂听到他对姑娘的称呼,想到故事中的“云槐姑娘”,发出此问。   “是。”赵桓点了点头,又用一种陈述的语气接着道,“阁下应当是锦毛鼠白玉堂。”   白玉堂:“你见过我?”   赵桓道:“曾在京城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白玉堂没多想,他去京城的次数不少,开封府那条街上几乎人人都认得他,若是赵决明去京城时见过他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对上话,白玉堂对他观感不错,便邀赵桓去楼中一叙,等冷血归来。那酒楼离他们入住的客栈不远,坐在二楼便能将下面的情况望的一清二楚。   赵桓虽然有掉马甲的顾虑,但确实是与白玉堂许久未见,心中欢喜压倒顾虑,矜持地同白玉堂上了二楼,对坐饮茶。   白玉堂本想叫人上酒,赵桓却摇了摇头,说要茶。   “你年岁几何?竟然不喝酒?”   白玉堂少年时期十分顽皮,早早便尝过酒的滋味,如今见赵决明比他当年还大上些许却不要喝酒而喝茶,不禁有几分惊奇。   “我十六了。”赵桓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喝过酒,但朋友们说我酒量不太好,忠告我日后少沾酒。如今在外面不便喝酒,还要劳烦别人照顾我。”   白玉堂挑了挑眉:“这样说来,若是我想请你喝酒,还得挑好时间地点?”   赵桓想了想,诚恳点头:“似乎如此。”   白玉堂:“……”   他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般因人太过耿直而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情形,似乎发生过许多次了。   “既然你这么说,待日后有空,我请你喝酒。”   白玉堂心情微妙,面上却丝毫不显,对赵决明展颜一笑,举起酒盏,“这杯酒你便先看着我喝吧。”   赵桓举起茶盏,隔空与白玉堂碰杯,笑了起来。   即便不是以真容与朋友重逢,但见朋友一如既往,毫无改变,赵桓仍然感到十分开心。   系统懒洋洋地飘来浮去:【二次重复交友,小心你掉马后被你的朋友们按着打。】   赵桓很有信心:【那我尽量不掉马。】   系统心想就凭你这笨拙演技,你不掉马谁掉马?   系统没有多说,它觉得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总不能一个劲儿地泼冷水。   两人谈到兴头上,白玉堂想着冷血该回来了,向下看时一眼望见街道上避开人群靠着边走的冷血。   他瞥了眼赵决明,忽然想起这两人应当是见过面,便对赵决明道:“江湖传言冷血在山西时未见你最后一面十分遗憾,他如今就在下头,你可要顺路见他一面?”   赵桓抬头看他,微懵:“……?”   白玉堂却已喊冷血上楼,冷血抬眼望见栏杆处的绛红色身影,若有所思,上了楼一见,便发现白玉堂对面坐着的少年正是他想的那人。   赵桓干巴巴地微笑:“又见面了,冷血捕头。”   冷血点了点头,掀袍坐下,白玉堂看了两人一眼,问:“今日你们已见过了?”   冷血看了赵桓一眼,见他似乎不打算开口,便解释道:“他住我对面,今日晨起时我与他一同去的郊外桃花林。”   白玉堂心中一顿,和冷血对视片刻,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他忽然觉得有些太巧了。   赵决明紧盯青衣楼,而青衣楼与醉梦浮生有关;如今冷血来金华问大智大通,赵决明也至金华,甚至与冷血住对门。   白玉堂本想调侃几句赵决明与冷血重逢后对彼此太过冷淡,可冷血说的话打断了他这一念头。   赵决明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待在此处,客套几句,看了冷血一眼,向两人道别,便离开了酒楼。   白玉堂瞧着他身影远去,对冷血问道:“你对他作如何想?”   “不讨厌。”   冷血很直接,白玉堂发现他这一点同太子殿下略有相似。   “只是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让人不得不疑。”   冷血微微停顿,白玉堂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决明在六扇门的人至珠光宝气阁前便离开了,他似乎在避着六扇门。”   那时赵决明分明是快马加鞭赶至山西,却在解决霍休后再次离开,而后再次听到赵决明的名字已是两月之后,对方于河北一带现身。   白玉堂沉默良久,平心而论,他与赵决明一见如故,实在是不想怀疑对方,但此事与太子有关,不想疑也得疑。   “看这几日他有何动作罢。”   冷血轻轻颔首。   *   王怜花蹲在郊外的石窟外面,懒洋洋地问道:“再问一遍,你说还是不说?”   “我和人家约好了,不说!”   一道粗声粗气的年老声音从石窟中传出,说话的老人似乎十分生气,几乎破音。   王怜花去找龟孙老爷前已换了张过目即忘的平凡男人的脸,此刻十分悠哉,丝毫不愁,毕竟担忧双重身份的是这龟孙老爷而不是他。   “你当真不说?”王怜花之前已循循善诱,利诱不成,如今只好威逼,“你若是不说,我便将这周围的石块都搬来堵住洞口,再给这石窟顶一掌,将你埋在其中,那样你便是想说也不能说了。”   大通恨声道:“你这卑鄙小儿!”   大智也喊:“无耻!”   龟孙老爷跟着叫:“你难不成也要将我埋在这里头么!?”   石窟中传来三个不同的苍老声音,一个赛一个高。被如此责骂王怜花却巍然不动,他早些年同龟孙老爷打过交道,对其知根知底,此刻听着龟孙老爷一个人独唱三样戏反倒十分感兴趣。   他便对龟孙老爷道:“我只是要问大智大通问题,你只是个引路人,出来便好。”   龟孙老爷一噎,很快便回道:“老爷子与大智大通同生共死,怎么能抛下他们走呢!”   王怜花从善如流:“好啊,那我这便送你们一同赴黄泉。”   他作势要拍向石窟顶,石窟内龟孙老爷见有碎土泥沙自头顶掉落,立时怕了,用大智的声音大声道:“我说!但这问题我已答应了人家不往外说,你若是听了也得向我保证不对外人说!不往外传!”   大通怒斥道:“你为何要应下他?!这样置人家于何地!”   大智道:“命都要没了还管别人!”   大通重重叹息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王怜花收掌,闻言挑眉,对龟孙老爷的脸皮之厚有了新的见识,笑道:“我保证不对外人说,不往外传。”   石窟中寂静片刻,大智的声音传出,略显底气不足:“你这问题价格高一些……”   王怜花嘴角上扬,语中冷意森然:“你要涨价?”   大通慌忙道:“不涨!不涨了!”   王怜花这才笑道:“那你告诉我答案吧——近日有谁来找过你,他问了些什么,你又如何回答的他。”   大智道:“您这是三个问题……”   王怜花:“一百五十两。”   大智立刻道:“昨日冷血四捕头来找了我,他问的是中原一带醉梦浮生的来历,我告诉他大沙漠中的石观音的石林洞府中有制成醉梦浮生的草药。”   王怜花若有所思,醉梦浮生他只是有所听闻……并未彻底研究过。   他笑对石窟中的大智大通道:“你们既然已将不可往外传的事告诉了我,想必也知道不可将我问你的消息往外传罢?”   龟孙老爷十分憋屈,他按原价收了钱,白白经历一番威胁,此刻听着外头的男人如此说,恨不得冲出去给他一拳,但实力差距太大,他瓮声瓮气道:“我们当然知晓,只是若有人如您这般对我们威逼……劝说、我们大抵也会说出去的。”   王怜花道:“无妨,只要你不主动往外说便好。”   他飘然而去,石窟中龟孙老爷听到外面没了动静,数了数怀中的银票,松了口气,便爬出石窟,去了金华城中的青楼。   龟孙老爷在青楼花天酒地,沉醉在美人美酒之中,直至夜幕降临,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也将他拉回了人间。   老爷子气恼地往门前看,心中嘀咕自己今日不能顺遂舒心地度过,怎么一个个地都来打扰他——   瞧见踹门之人时,龟孙老爷连心里的想法也中断。   他重新想,不仅是今天,想必只要白五爷没找到那男人的一日,他都不得安宁了。   门口的白衣青年满面煞气,他听人说龟孙老爷被一陌生男人拉走后再回来便又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便明白事情不对头。   而此时龟孙老爷眼神躲闪是最好的证据。   *   赵桓回到客栈时发现云槐正坐在楼下喝酒,她换了身杏黄色的衣裳,发型也换了,似乎心情十分愉快。   “阿槐心情很好么?”   赵桓在她面前坐下,没有问她去了哪里。   “遇见了一位熟人。”   云槐笑着道。   赵桓没有多问,云槐看他一眼,道:“这里也有决明的熟人,我今天回来时瞧见了冷血捕头,你见到他了么?”   赵桓开始斟茶,点头道:“见到了,也和白五爷喝了茶。”   他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什么:“阿槐也认识冷血捕头么?”   云槐观察着少年的表情,闻言回答道:“有过一面之缘。”   赵桓忽然想起了自己回答白玉堂时的回答,如出一辙的“一面之缘”,他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没有细想。   虽然他的一面之缘不是真的一面之缘,但不代表阿槐的一面之缘不是真的。   两人在客栈楼下吃晚饭,冷血途中回到客栈,衣袂带风,面色微冷,瞧见赵桓两人时神色一顿,微微颔首,上了楼,便没再下来。   赵桓盯着空荡荡的楼梯发了会儿呆,再看向云槐,发现她眉眼弯弯,更加高兴了。   系统的雷达迅速做出反应:【她一见到冷血就这么高兴……之前她说遇见过熟人!】   而云槐与冷血有过一面之缘。   赵桓恍然大悟:【原来阿槐说的熟人是冷血么?】   【不!你看她今日换了衣裳发型,依我之见,她也许对冷血心动过!】   系统做着不靠谱的猜测。   赵桓却有些不信它的猜测了。   系统总说阿槐喜欢他,可他却不觉得这样,如今系统又说阿槐曾经对冷血心动……怎么想都不靠谱。   赵桓这么想,也这么表达,系统十分震惊:【你不信我?】   它悲痛欲绝:【我陪你这么久,朝夕相对,你不信我?】   赵桓道:【你大概没有这个天赋。】   系统:【在不是声望系统之前,我还有个名字叫好感度系统!】   赵桓:【好感度?】   系统:【看他人是否心悦于你,对你有多少好感,和声望值类似,但计算方式不太一样!】   赵桓沉默了下,问:【那你为何变成了声望系统?】   这一下问到点上,系统一噎,道:【好感度难搞,就业困难,我被挤下岗了。】   系统回忆起失业的那段悲苦日子,泪从悲来,嘤嘤哭泣,赵桓犹豫了下,安慰它:【没事,如今你是我的声望系统,是个很靓仔的系统。】   系统嘤嘤嘤地说:【谢谢你安慰我,但我还是要跟你提一句,靓仔是名词不是形容词嘤嘤嘤嘤嘤。】   赵桓虚心学习,并知错就改:【你是个靓统。】   系统立时止住了假哭。   赵桓看向云槐,他原本觉得系统的猜测不靠谱,但系统又自曝是前好感度系统,他便也有点不确定起来。   “阿槐若是想见冷血捕头,明天可以起早一些,他大概还会去城郊的桃花林练剑。”   王怜花一愣,略带疑惑地看向说话的少年,却见对方一脸认真。   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误会了什么。   王怜花:“……”   他又确认了一遍。   “决明……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槐面色微变。   赵桓道:“阿槐的熟人不是冷血捕头么?明日冷血捕头应当也会去城郊的桃花林练剑,阿槐明日早起就能遇见他啦。”   王怜花心中稍安,心道赵决明一个木头应当不会误认为云槐心悦冷血,想必只是觉得冷血是云槐的熟人。   ——但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云槐道:“你误会了,我说的熟人不是冷血捕头,是一位老朋友。我与冷血捕头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会和他是熟人呢。”   系统喊:【一面之缘!一见倾心!】   它此刻似乎已全然忘记不久前自己还一心认定云槐对自家契约者一见钟情。   赵桓双眼微微睁大,对系统的话信了几分,目光中流露三分傻不拉叽和事实完全不符的了然。   王怜花这回倒看懂了面前少眼中的神色,可他宁愿自己没看懂。   这木头一直不开窍,如今又是怎么将“云槐”同冷血联系到一起的?   千面公子百思不得其解。   系统洋洋得意:【我就说我的眼光不会出错,好歹也是前好感度系统,这方面我也是专业的!】   赵桓深有感悟地点了点头,对云槐道:“若是冷血捕头没有急事,我们可邀他下楼,一同在金华城中游玩。”   王怜花难以置信:“……你当真如此想的?”   赵桓疑惑:“想什么?”   王怜花立刻戏精附体,道:“你当真不知我心意?”   赵桓茫然:“……?”   系统懵逼:【……等、不是,她到底喜欢谁?】   冷血也很茫然,他疑心赵决明身侧的这位云槐姑娘极有可能是逼问龟孙大爷的人,即便不是也与那人有关,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卷入江湖侠侣的感情纠结之中,此刻更是听到了很微妙的事情……   赵桓喝了口茶,终于决定摊开来讲:“阿槐虽然表现得像是喜欢我的模样,可我却知道阿槐并不喜欢我。”   系统如醐灌顶,兴奋道:【我懂了,她是想欲擒故纵,借与你亲密来引起心上人的注意!】   赵桓顿了顿,在心中回他:【可阿槐与冷血只有一面之缘,冷血应当不认得她。】   系统理直气壮道:【现在不就认得了么?】   也对。   赵桓大悟。   王怜花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但职业素养使他露出了一个符合云槐人设的表情。   只见云槐指尖微颤,眸光闪动,似乎听见了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   她道:“你为何这么说?”   门外有小孩笑闹着大声喊“你骗我!”“我没有!”“你就有!”,赵桓瞄了一眼,又看向面前的杏衣姑娘。   “我感觉到的。”赵桓只能这么说,“故事是假的,故事里的阿槐喜欢我也是假的,因为阿槐你并不喜欢我。”   王怜花心道你这感觉确实没错,还准得很。   但云槐当然不能承认。   “……”云槐沉默了下,道,“你许是对我无意,但不能因此否认我的心意。”   赵桓:……   “我把阿槐当朋友。”他道,“阿槐应当也将我看做朋友。”   “若我不想仅仅做你的朋友呢?”   云槐反问,竟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架势,眼中也闪现几分泪意。   赵桓手足无措,只能轻轻道:“……你别哭。”   冷血已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听他们说话。   是了,为了试探云槐以及赵决明是否和那逼问龟孙老爷的人有关系。   在赵决明说完那句话后下面便陷入沉默,冷血又站了一会儿,下面传来板凳的挪动声,以及向楼梯靠近的脚步声。   冷血飞快闪入自己的房间,听到斜对面的房间门吱哇一声被推开,吱呀一声被重重合上。   他在黑暗中静静听着,不久后,赵决明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经过走廊,在他房间门前停下。   少年立了片刻,发出忧愁的轻叹,推开房门,进了屋。   冷血在黑暗中静立片刻,翻窗而出,身姿敏捷,几个起跃便消失在屋顶之间。   白玉堂在另一家酒楼的房间中喝着酒,窗户大开,明月高悬。   龟孙老爷在交待出那陌生男人的样貌后白玉堂便让他进了房间休息,那老爷子闷闷不乐,白玉堂却懒得同情他。   大智大通也是禁不得威胁,竟直接将冷血的问题全盘托出。   一道人影自屋顶上跳跃着靠近,身姿如一道幽灵,带着夜风落入屋中。   此人正是冷血。   白玉堂问:“为何这么晚?”   冷血解释:“赵决明与云槐在客栈楼下,我看见他们时他们已看见了我,不好立刻离开。”   他顿了顿,又道:“他二人似乎有所争执,并不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情投意合是一对神仙眷侣。”   白玉堂知道冷血有所收获,耐心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云槐说她在金华城遇见了一位熟人,并同我有过一面之缘。”   熟人。   一面之缘。   疑点又增加了。   白玉堂神色莫名,道:“那赵决明也说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们和这两人还真有缘。”   冷血毫不在意,简短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云槐的那位熟人。”   天色已晚,两人谈论片刻,冷血在白玉堂隔壁歇下,两人很快入睡。   *   翌日。   赵桓敲响了云槐的房门。   云槐拉开门,少年神色诚恳,目光澄澈温和,他道:“惹阿槐难过是我不好,但今天是我们约好的启程的日子,可还要出发?”   王怜花定定地看他一眼,决定将昨日的事像上次一般直接掀过页去,平静道:“当然要出发。”   赵桓松了口气,对云槐道:“那用过早点,我们便出发吧。”   王怜花颔首。   两人动作太快,因而当白玉堂听到他们的动静时两人已经坐上了马车,赵决明手握缰绳,看到街畔的白玉堂与冷血,面露惊奇,笑着打了个招呼:“好巧,我们要走了,在离开金华前还能见到两位,真好。”   白玉堂一怔,露出个笑来:“你们这就要走了么?不多待几天?”   赵桓道:“一开始便说好不待久的,等日后有空了再来玩。”   冷血的视线停留在车帘窗帘紧闭的马车上,看向赵桓:“你要去何处?”   赵桓心想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去福州。”   他说得爽快,白玉堂和冷血却皆是一愣,又觉得这少年十分耿直,不像是在说假话。   三人又交谈片刻,云槐掀起窗帘子,对车外的两人露出微笑,她似乎不想开口,冷血猜她可能是因昨日的事情心情不太好。   赵桓十分珍重地同两位朋友道别,即便见面不相识,但如今也算重新认识了一遍。   他轻挥缰绳,马车缓缓走动起来,冷血和白玉堂目送着马车远去,却见窗帘子动了一动,云槐从窗户中探出脑袋,对他们微笑。   那笑与之前平淡疏离的笑容不同,带着一丝恶作剧成功似的得意,两人心中为之一凛,而云槐却已收回了脑袋。   系统:【……】   它有点惆怅,再加上一点小茫然。   尽管它对除了赵桓之外的人物丝毫不在意,但白玉堂与冷血是它家契约者的好朋友,系统对两人也有所了解。   因而它飘在车厢外想最后看他们一眼,即便它不想注意,也还是注意到了云槐那堪称诡异的表情。   云槐从车厢中探出脑袋,露出的笑容,以及白玉堂与冷血的反应,它都看得一清二楚。   啥玩意?   云槐难道还有二重身份吗?   靓仔系统,陷入沉思。   身为一名合格敬业靠谱(自认为)的靓仔系统,系统在盯着云槐思考片刻,选择向赵桓打小报告。   车厢内王怜花秉持着职业素养,谨记自己的人设,端端正正地吃点心,浑然不知自己因一时的恶趣味被某不知名的存在看出了破绽。   系统对赵桓说:【云槐似乎不怀好意,她向冷血和白玉堂露出了十分诡异的笑容。】   赵桓:……诡异?   这样说着,系统将自己看到的情景与赵桓共享,先前发生的事情在赵桓眼前展现。   云槐的笑容称不上诡异,她是个极好看的姑娘,但赵桓却觉得这笑容莫名有几分熟悉。   是谁呢?   赵桓努力将视线从云槐的“诡异”笑容上移开,盯着渐渐开阔的官道,停顿片刻,道:【阿槐有自己的事要做,若是她做了不好的事,我会阻止她的。】   系统忍不住将其代入自己曾经目睹过的虐恋情深的故事,竟发现有那么一丝感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论系统的不靠谱程度#   千面公子:这木头一直不开窍,如今又是怎么将“云槐”同冷血联系到一起的?   系统:一见倾心!一面之缘!心动!喜欢他!   决明:(恍然大悟.jpg)   冷血:?   ——————   入v啦!!感谢捧场的小天使们!   终于ok了,感谢收藏留评的大可爱们www有被鼓励安慰到!【比心】 第28章 三人同行   与两位朋友自金华城分别,赵桓便继续前行,并无其他任何特殊的情绪,他改头换面入江湖是早已决定的事情,那时也曾预想过会与朋友对面不相认。   如今当初的预想真实发生,纵然有所不舍,但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而白玉堂与冷血相聚于金华,想必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赵桓看得很开,即便不知道两位朋友在调查什么案子,但以他们的能力定然会有所收获。   他对白玉堂与冷血对他的试探怀疑丝毫不觉,赵桓行事坦荡,除了姓名出身习惯有所隐瞒,自认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但架不住他有个行事全凭兴趣的好前辈。   王怜花那回玩心忽起,朝着白玉堂与冷血露出一个意义不明却又显得高深莫测的笑容,引得两人心神一乱,原本对他二人的怀疑又因此猛地飙升。   因而两人短暂地商量之后,白玉堂去追赵决明等人,冷血则书信于神侯府,禀报金华城中遇赵决明两人一事,以及那位逼问龟孙老爷的陌生男人,自己则先去大沙漠一探。   不久前,楚留香与一东瀛刀客一战的事传出。那刀客名为天枫十四郎,诸葛太傅对近几十年来的江湖事了解颇多,立时想起天枫十四郎曾带幼子入中土找寻妻子的江湖旧事,而那天枫十四郎早已于决斗中身死。   追命便奉诸葛太傅之命与楚留香一同查案,孰料竟查出石观音便是当年黄山世家的遗孤李琦,而天枫十四郎与李琦有旧,丐帮帮主南宫灵更是石观音之子,追命险而又险地将南宫灵从毒酒前救下,南宫灵却好似受了天大的打击一般,迟迟不肯透露出他大哥的身份。   同楚留香一战的“天枫十四郎”是石观音长子无疑,但他的真实身份却无人知晓。   冷血对白玉堂说入沙漠之事不急于一时,要先找着那天枫十四郎,是因为楚留香似乎对那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主动揽下此事,如今正在路上。   楚留香成名已久,同神侯府打过不少的交道,因而他主动揽下此事时,神侯府便答应了他。   冷血同白玉堂做出如此安排也是有楚留香分担了他们的一部分事情的缘故,这帮了他们大忙。   毕竟醉梦浮生与太子重病似乎有所关联,神侯府调查此案是暗中隐秘进行,即便是官家也不知晓太子的病状与“醉梦浮生”有关;而目前并未有明确的线索证明太子殿下中了“醉梦浮生”,在这种前提下诸葛太傅并未找到向官家开口的时机。   暂且不说后来诸葛太傅等人收到信后如何思虑,冷血前去大沙漠又遇见了何事;这边厢白玉堂在赵决明与云槐离开后第二日便追上了两人的马车。   骄阳似火,蝉鸣铺天盖地,叫的令人心烦气躁。   官道旁有一家小茶棚,这个时节茶棚中客人最多,云槐向那茶博士要了两碗茶,在茶棚外侧靠近树林的桌边坐下;赵桓在外面系好马车,摸了摸黑马的头,又喂它喝了些水,这才进了茶棚在云槐对面坐下。   纵然系统已经说了云槐似乎不怀好意,但在她未显露真实目的之前,赵桓仍旧将她当朋友,态度一如往昔。   王怜花的态度也一如往昔,扮演着一位“心悦君兮君不知”的爽朗姑娘,即便心上人因为迟钝而未对她的心意作出回应,但云槐仍旧一心一意地恋慕名为赵决明的少年。   少年少女的故事颇有股狗血淋头的青春疼痛风,系统在不知云槐真实目的的情况下一度叹为观止,心想竟然在古代位面也能瞧见如此超前的故事风格。   它在意识到云槐极有可能目的不纯时便减少了对其与赵桓的感情故事的参与次数,自家契约者谈恋爱的前提是恋爱对象对契约者无害,但云槐目的不纯再加上身份不明,系统也懒得管她是否是发自内心地心悦于赵桓了。   反正它家的契约者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它甚至无法想象赵桓会有心悦之人的可能性。   系统忽然庆幸于赵桓是个木头了。   王怜花却不感到庆幸,他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心情。   从金华城出发以来,这短短一日半,他敬职敬业地扮演了一位心情别扭的姑娘,同赵决明只交谈过短短几句。   以往不是如此,云槐是个爽朗活泼且话多的姑娘,即便在马车上也会掀起车帘子让赵决明位于自己的视野中,并时不时地与少年唠嗑,两人之间永远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而如今,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却只有难言的沉默。   王怜花想,这人当真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云槐姑娘难过伤心么?   赵决明实在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   千面公子又一次如是想。   赵桓想的很简单,阿槐不喜欢他,难过应当也是假的,但阿槐既然不想说话,那他也陪着阿槐不说话好了。   两人的思路不同造成了他们沉默相对却又莫名和谐的局面。   官道上有一匹白马绝尘而来,烟尘滚滚,哒哒的马蹄声带着凛冽煞气,驾马者腰间佩刀,着白衣,长发束在脑后,头戴遮阳的黑色帷帽,看不清面容。   白马在茶棚外停下,手持缰绳的白衣青年跳下马,系好绳子,喂白马喝了些水后走进茶棚内部。   赵桓捧着茶碗愣愣出神,他看起来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有想,未曾分给来者一丝注意力,但来者的目光在茶棚中梭巡一圈,停留在赵桓与云槐所在的桌上。   王怜花回望,隔着黑色薄纱与来人对望,片刻后,他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轻笑。   白玉堂:……   他因这略带挑衅的微笑而隐隐火大,摘下帷帽,露出俊朗的面容,径直走到桌前,无视杏色衣裳的姑娘,对愣愣望来的绛衣少年露出一个笑,语气轻快地道:“赵决明,又见面了。”   赵桓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忙放下茶碗,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白玉堂掀起衣摆在桌边坐下,顺手将帷帽放在桌上,借放帷帽的动作冷冷地看了眼王怜花,随后回答了赵桓的问题:“我需去福州一趟,若是不介意,我与你们同行可好?”   他在官道上纵马奔驰时一直担忧赵决明所说的目的地为福州是忽悠人的假话,直到在茶棚前见到了眼熟的马车,白玉堂才放下心来,也有了猜想:赵决明可能与金华城中逼问龟孙老爷的男人无关,但云槐定然有所隐瞒。   赵桓微愣,他自己是想的,但却怕同行时被白玉堂看出破绽,因而一时半会儿也给不出回答。   王怜花悠悠插嘴,笑道:“不介意,天下闻名的锦毛鼠白玉堂能与我们同行,是我们的荣幸。”   白玉堂看他一眼,若非看在这姑娘是赵决明的伙伴的份上,他简直想回敬一句“问的又不是你”。   赵桓见云槐应下,自己也确实想和朋友同行一段日子,便点了点头,热情地喊茶博士给白玉堂添了碗茶。   自平定县离开以来,赵桓一直是与云槐同行,江湖上有关两人的绯闻皆是因王怜花有意无意的表现与暗中安排而传扬开来,以致如今大多数人提起赵决明,往往会想到他与云槐姑娘之间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总是会不经意间忽略他也是个武功高强的江湖后生。   三人同行,路遇以迷阵蛊惑人心杀人夺财的恶贼团,赵决明一剑破迷阵,气势如虹,剑气如霜,秋霜剑剑如其名,在暮光下泛着秋霜般的冷色。   白玉堂忽然想起说书人在讲述赵决明与云槐的故事前,都会简短概括几句赵决明的壮举,随后引出云槐与赵决明的互动。   可他记得,初听赵决明的名字时,说书人只讲赵决明如何英勇无畏如何势如破竹直捣青衣楼。   白玉堂忍不住看向与他五步之遥的云槐,杏衣姑娘盯着绛衣少年,眸光明亮,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偏头与他对视。   赵桓将秋霜剑插回剑鞘,熟门熟路地掏出绳子将那群通缉犯绑成串,这些通缉犯死罪难逃,与其一剑毙命,倒不如让他们死于国法。   他走到一旁看戏的两人面前,却发现白玉堂定定地看着云槐,目光幽深,而云槐则是带着浅笑回望。   赵桓迟疑片刻,困惑地打断两人之间无言的对视:“你们……怎么了?”   云槐看向他,笑着道:“没什么。”   白玉堂轻轻点头,认可了云槐的说法。   赵桓明白两人没说真话,但想到系统之前告诉过他的事情,以及曾经“看”到过的云槐的笑脸,有所明悟,便没有多问,只是向两人示意了下手上的绳子和绳子上绑着的人,问道:“我先将他们交给县衙,你们两个一起去客栈订房间?”   白玉堂和王怜花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各怀鬼胎,点头答应下来。   留这两个人在一起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赵桓看着面前的两人,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1713:55:47~2021-03-1821:0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笔下明珠无人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kura’60瓶;barryallen56瓶;shine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真容相见   三人驾车入了县城,赵桓拖着一串恶贼往县衙方向走去,而白玉堂和王怜花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随便挑了家客栈订了三间房。   将行李马车安置好,王怜花推门而出,就见白玉堂立在廊上,眉眼凌冽,直直向他看来。   王怜花气定神闲,对他一笑:“白五爷,久等了。”   白玉堂眉心一跳,看着容色姝丽的杏衣姑娘,语带冷意:“既然知道让我久等,那便做出些补偿。”   “白五爷可真不会怜香惜玉。”王怜花假模假样地叹息,“你想要我作甚补偿?话说在前头,我心中只有决明一人。”   姿容清丽的姑娘盈盈一笑,如春花,如秋水,道不尽的勾人魅意。   然而听了他这话白玉堂只是头皮发麻,莫名觉得浑身不舒服,停顿半晌,艰难道:“……别说瞎话,我只问你有何目的?金华城中逼问龟孙老爷与大智大通的男人可是你?”   “男人?”   王怜花不答反问,状似疑惑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番,对白玉堂道:“显而易见,我是名女子,白五爷为何如此发问?”   白玉堂不想和他绕来绕去,直截了当道:“这江湖上有易容术,莫要扯开话题,回答我。”   王怜花似笑非笑:“是我又如何?我为何要告诉你?”   他虽未明言,但也算变相地回答了白玉堂的问题。   白玉堂心知无法从这古怪姑娘的口中得到真话,深深地看她一眼,暗含深意道:“赵决明真心待你,即便他不喜欢你,可你也不该骗他。”   真心……   王怜花心中微妙,神色微微收敛,偏头望了望空无一人的长廊,笑道:“此处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你我二人不如找个环境清幽的地方一叙。”   白玉堂狐疑地打量她两眼,不明白这姑娘为何会忽然改换了态度。   王怜花却已打头离开,背影曼妙窈窕,白玉堂反应过来,大步迈至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不言不语,只等着看这姑娘会带他去何处。   *   云槐带他去的是家小酒楼,离县衙不远。   白玉堂不知云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着她在二楼栏边的桌前坐下,再抬眼,却见对面坐着个杏色衣裳的青年。此人玉面朱唇,眼尾微微上挑,眉间笑意盈盈,却给人以不可逼视之感。   “……!”   白玉堂双眼圆睁,被这一场大变活人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刀柄。   王怜花瞧见了他的动作,微微一笑,道:“白五爷莫非要一刀斩了我?”   青年声如莺啼,清脆灵动,分外耳熟。   白玉堂眼角一抽,凝眉不语,以拔刀作为回应。   王怜花气定神闲:“年轻人果真没耐心。”   这回的声音倒是清朗如山间泉水叮咚响,和样貌极为相符。   “有话直说。”   白玉堂十分不爽,将拔了一半的刀放回去,冷冷地瞪着面前的青年。   “如你所见,云槐是我易容而成。”王怜花如是道,“金华城中逼问龟孙老爷的也是我。”   白玉堂不动声色地听着,对方却不说了,他扬眉以示疑惑,王怜花往后一靠,懒洋洋道:“你想知道和我有关的事,也得告诉我你的事。”   “你知我姓名来路出身,我却不知你是何来历。”白玉堂语中讽刺意味十足,“我能告诉你什么?”   王怜花问得直截了当:“为何要查醉梦浮生?”   白玉堂回得果断利落:“与你无关。”   即便天下人皆知太子因患病入明月庄养病,但其病状与醉梦浮生毒发时情状一致却是无人知晓;而白玉堂更不可能对这来历不明的人说出口。   但他也知晓了一件事情——此人与醉梦浮生无关。   王怜花见白玉堂有所松动,心中若有所思,面上却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问多说。但我人脉广,你若是想,我也能帮你一把。”   白玉堂不置可否,人脉广能比得上六扇门与陷空岛合起来人脉之广么?   纵然如此,他仍是回道:“你若是想帮我,不如告诉我你的来历。”   “你倒是会得寸进尺。”王怜花挑眉,“等赵决明来了你问他便好。”   白玉堂蹙眉,垂眼思虑片刻,再抬眼,面前的青年又变回了那位云槐姑娘。   “……”   他顿了顿,问:“你是男是女?”   王怜花:“你猜?”   白玉堂不想猜。   *   赵桓将恶贼递交县衙,并同当地的知县打了声招呼,期间观察着县衙内的环境。此地虽然稍稍有些偏僻,但百姓生活和乐,知县的名字他也曾在奏折上看过,是个做实事的好知县。   他同县衙众人道别,踏着橘色的晚霞走出衙门。他们分别前,白玉堂说会订离县衙最近的客栈,赵桓便问了路人,得到答案后顺着街道去找白玉堂与云槐订好的客栈。   街边有小店卖肉包,热气腾腾,香飘长街。赵桓看了一会儿,掏出钱袋向那位老爷子买了三个大肉包。   老爷子面上布满皱纹,那是时光留下的痕迹。他主动伸手拿了一个,老爷子便将剩下的两个用油纸为他包起来,笑着递给了他。   赵桓回以一笑,咬着肉包,提着那剩下的肉包继续往前走。   绛衣少年沐浴在斜阳下,眉眼温和,步履轻快,弥漫着由衷的欢喜。   若论见多识广,此间无人比得上赵桓,可他也只是用眼“见”罢了,此番得以亲自体会,赵桓心满意足。   白玉堂望见自街道上缓缓而来的绛衣少年,望了一会儿,搭着栏杆向少年招手,喊他:“赵决明,上来。”   赵桓目露惊喜,瞥见他身后若隐若现的杏色衣裳,咽下最后一口肉包,兴冲冲地上了楼。   云槐正在喝茶,白玉堂下巴朝自己对面的座位一扬,赵桓掀起衣袍落座。   “我买了肉包。”   赵桓将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往桌上推了推。   白玉堂和云槐各自拿了一个,赵桓先前已经吃过,便自顾自地倒了茶水,喝茶。   此处视野开阔,可见山头归鸟,亦可见斜阳晚照,没人开口,只有细细碎碎的声响偶尔响起。   赵桓喝着茶,望着夕阳发呆。   在那近千年的时光中,他无人可以倾诉,只能无言地飘来浮去,用眼睛注视观察着他所处的世界。   朝代更换,生老病死,唯有山河清风日月星辰不改。   在未做梦前,他闲暇之余便是发呆,池塘中的锦鲤,枝头的花,天边的飞鸟,赵桓都能盯着它们长时间的发呆。   白玉堂瞥见他这幅模样,将最后一口包子塞到嘴里,敲了敲桌,后者眨了眨眼,扭头看他,目光澄明。   “你在看什么?”   白玉堂问。   在马车上时他们也有不说话的时候,白玉堂闭目养神,云槐驾车,而赵桓往往会向外望。   彼时景色从车厢外掠过,化作色彩丰富的虚影,白玉堂半睁开眼,入目的少年侧颜线条明朗,眉眼温和,带着难以言喻的欢喜。   “我在看落日。”   赵桓放下茶盏,实话实说。   白玉堂望了眼天边落日,眉间一松,便放下了预备要问的疑问,回忆起旧事。   “我也认识一人,与你相似,爱看落日。”白玉堂忽然开口道,他顿了顿,又补充,“不止爱看落日,也爱看花、草、树、飞鸟。”   王怜花伸出胳膊搭在栏杆上,整好以暇,开始旁观。   白玉堂瞥他一眼,看向赵桓。   少年神色未变,淡然如明镜,道:“真巧。”   白玉堂不再多说,指向一旁的杏衣姑娘,问道:“这人来历不明,让我问你她的身份,你知道什么吗?”   云槐笑而不言。   赵桓歪头,他不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但白玉堂显然知道了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大概知道一点。”   赵桓回答。   王怜花一怔。   他自认毫无破绽,而赵决明更是从无反应,如今这人竟说……知道一点?   白玉堂示意赵桓继续说。   “王前辈。”   赵桓看着云槐,目光清明,如是说。   白玉堂看向王怜花,杏衣姑娘面上没了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正是因为毫无波澜,才证明赵决明说的不错。   “王前辈——?”   白玉堂拉长了语调。   王前辈忽然一笑,应下:“哎。”   白玉堂立时收了音,为自己被占便宜而十分不悦。   赵桓和王怜花对视,问道:“阿槐当真是王前辈么?”   王怜花抬袖卸下易容,再度以那玉面朱唇的美青年形象出现在两人眼前。   “是我。”   赵桓不语,一脸严肃。   白玉堂心想,相伴多日的姑娘是曾经认识的江湖前辈,饶是谁,都心里不好受罢。   王怜花道:“你何时发现的?”   他自觉这事做的不太好,但问心无愧。   江湖中唯有沈浪是王怜花亲自认定的宿敌与敬佩之人,赵决明也不过是一普通江湖后辈,虽然有趣,可也只是有趣。   赵桓道:“一直以来只是有种感觉,但确定是在离开金华城那天。”   王怜花定定地看了面前的绛衣少年一会儿,没有追问对方因何确定。他自认扮演得天衣无缝,但赵决明却说有所感觉,而他却不知晓对方有所感觉,某种程度上是被对方的表现蒙蔽了双眼。   “有何感想?”   王怜花问。   赵桓歪了歪头。   王怜花:“知道我是王前辈后,有何感想?”   白玉堂坐在一旁,他在知道这位姑娘是“王前辈”后便试图回忆江湖上是否有擅易容术的高手,闻言心想这位王前辈这话问的也太不地道了些。   赵桓想了想,回答:“王前辈竟然叫云槐啊。”   王怜花:“……”   白玉堂却福至心灵,掷地有声道:“王怜花——千面公子,王怜花。”   赵桓一愣,看向白玉堂。   王怜花懒懒一笑:“没错。”   千面公子成名已久,其惊才绝艳,可谓全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玉堂得他确认,心下大定,王怜花行事诡谲,亦正亦邪,却已从江湖归隐多年,绝不可能忽然间插入皇家之事。   王怜花等着看赵决明的反应,却见绛衣少年迟疑片刻,道:   “那我应该叫王前辈……阿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1821:06:21~2021-03-1921:0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年代阙歌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朝气蓬勃(一)   “那我应该叫王前辈……阿花?”   少年清朗的话语在空气中落下,那声带着纯粹疑惑的“阿花”却如同向山谷中喊话时一般不住地环绕在两人耳畔。   他瞥了眼白玉堂——白衣青年正在明目张胆地微笑,又看向一本正经的绛衣少年,似笑非笑道:“你确定要这么叫我?难不成是气急败坏,不把我当前辈了么?”   王怜花话一出口,又想起赵决明的前辈并非出于尊敬他,而是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心里又是一顿,莫名有一种被梗到的无言。   赵桓一本正经:“那叫你阿花前辈可好?”   王怜花笑容微僵,白玉堂却已幸灾乐祸地失笑出声,毫无对江湖前辈的尊敬之意。   “阿花前辈,好名字。”   王怜花:“……”   在座的两位江湖后辈都称他为前辈,可千面公子未曾感受到任何尊敬崇拜。   暮色苍茫,飞鸟归林,三人的对话仍在继续,但王怜花陷入了可疑的停顿,神情相当微妙。   白玉堂瞥他一眼,带着几丝恶作剧般的心态中止了有关称呼的对话,对赵桓道:“你们还要去福州么?”   赵桓点头道:“当然。如今阿槐变成了阿花前辈,若是在福州见到了李寻欢和诗音姑娘,他们应当也会高兴的。”   阿槐变成了阿花前辈……   王怜花听得此言,意识到自己再不开口就当真要变成“阿花前辈”,正欲将话题拉回正轨,白玉堂却又紧接着道:“既然如此,我仍与你们同行罢。”   王怜花:……   赵桓的注意力已经被白玉堂的话题吸引,理所当然道:“我们早就约好了,当然要同行。”   他们两个似乎都默认王怜花是“阿花前辈”了,王怜花心知赵决明没有多想,但白玉堂那一声“阿花前辈”绝对带有揶揄之意,令千面公子心情微妙。   “阿花前辈,你我同行多日,今日才算是初识,之后有劳您多多指教。”   焕然华美的白衣青年弯眼而笑,为今天第一次从王怜花身上扳回一局而显得十分愉悦。   赵桓也很愉快,因为能与白玉堂继续同行,因为掉马的是阿花前辈而不是他。   “……”王怜花道,“好,我会好好指教你们的。”   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   王怜花真名暴露,喜获阿花前辈的称呼,赵桓叫得坦坦荡荡,白玉堂却只带揶揄之意。   三人这般同行一段时日,白玉堂改了称呼,问起原因时道“阿花”又土又肉麻,叫别人听见了还当他二人有什么关系,理直气壮至极。   王怜花嘲讽他:“你称呼那御猫展昭为展小猫时怎不觉得肉麻?”   白玉堂道:“展昭是君子,我与他意气相投,是为至交,而我和阿花前辈你显然未到那种程度。”   赵桓撑着脸听他们斗嘴,闻言心想白玉堂对展昭从不说这种话,一时间有种发现了朋友秘密的窃喜。   王怜花又听了一次阿花前辈,嘴角微抽,道:“既然不想叫,那便永远别叫。”   白玉堂回得飞快:“五爷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锦毛鼠年少焕然,性情高傲,即便面对千面公子这般成名已久享誉江湖的前辈,他也全凭心意行事。   赵桓插嘴道:“不过是称呼,阿花前辈还是阿花前辈。”   他似乎以为王怜花在为白玉堂不喊他“阿花前辈”而改为直呼其名不高兴。   王怜花忍无可忍,说到底“阿花前辈”这个称呼本就是赵决明搅出来的称呼,如今赵决明本人叫得坦荡,却让他成了被白玉堂这傲气后辈揶揄的对象,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若是想叫我前辈,便直接叫前辈,冠姓便好,莫要叫我阿花。”   实不相瞒,王怜花自己也是嫌弃这名字的——他不止一次听人唤田野中的狗叫阿花。   赵桓倒不觉得有什么,诸葛太傅字小花,阿花和小花比也没什么差别,但王怜花十分坚持,赵桓便照旧喊他王前辈。   王怜花掉马后白玉堂对待他更是毫无顾忌,而赵桓的态度更是从始至终毫无改变。不止白玉堂觉得奇怪,连王怜花也觉得奇怪。   某日三人又于酒楼听决明少侠与云槐姑娘情深意切的爱情故事,即便王怜花只是在最初稍微帮助传扬了那么一点点,但世人似乎对俊朗少侠与貌美姑娘的冒险爱情故事十分钟爱,以致如今众人提起赵决明,往往都会想到他与云槐。   白玉堂看了王怜花一眼,绯衣青年玉面朱唇,风流可人,全然不曾见说书人口中“云槐姑娘”的丝毫影子。   “你变成了阿花前辈,决明少侠却少了个阿槐姑娘。”   白玉堂对赵决明莫名有一丝好感,更别提如今同行,理所当然地为赵决明感到不平。   王怜花知他语中深意,懒懒地瞥他一眼,笑着看向正在吃菜的赵桓,问道:“决明少侠可还想见一见阿槐?”   赵桓浑然不知两人暗中你来我往,闻言抬头看着王怜花道:“阿槐不正坐在我面前么?”   王怜花一噎,白玉堂一默,前者补充道:“……你可还想见一见阿槐姑娘?”   赵桓一愣,这才明了两人语中深意,回道:“前辈是说再扮作阿槐的模样么?”   王怜花颔首。   赵桓道:“前辈想扮便扮罢,在我眼里,前辈就是阿槐,阿槐就是前辈,并无差别。”   楼下的说书人又谈云槐姑娘对决明少侠如何情深意重,在激昂的故事背景音下,王怜花停顿片刻,他意识到赵决明对被他易容欺骗一事丝毫不放在心上,道:“可故事里的阿槐不是我。”   赵桓却仍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虽然呆,但不是笨蛋,明白江湖上对他的话题集中于与云槐的风花雪月,此刻便道:“故事是假的,人是活的,随人怎么说,我只做好我该做的事便好。”   江湖上有关决明少侠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赵桓从未放在心上过。   他入江湖不过短短半载,离成为江湖第一人仍然十分遥远,途中难免有所波折,纵然如今众人被不存在的爱情吸引了注意力而有些忽视了他本人的痕迹,赵桓也只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要的是彻彻底底的江湖第一人,人人认可的,凭实力得来的江湖第一人。   若是旁人未注意到他,也只是他能力不足罢了。   绛衣少年神色坦荡,目光澄澈如明镜,在这样的目光下,白玉堂与王怜花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人人都有少年时,白玉堂初入江湖时闯出名堂,也曾得意地向兄长讨夸奖;王怜花以千面公子为江湖人所知时也曾隐晦地告诉母亲,希望能得到一句赞赏——即便他的母亲,云梦仙子只是平平淡淡的说了句“做的不错”,彼时王怜花仍然感到止不住的欢欣。   可赵决明的表现,却并不像一名才入江湖的少年郎,反倒过于稳重淡定。   什么样的人家才会养出这般人呢?   王怜花对面前少年的身世兴趣更甚。   白玉堂心情复杂之余,却总觉得这话似乎听谁说过一般,用词不大一样,语意却是相同的。   他心中一顿,发现赵决明与太子殿下的相似之处不止一星半点。   “不要紧,我不在意。”赵桓总结道,“前辈的爱好,我还是能理解的。”   就像东方一样,他作为朋友,尊重对方的爱好选择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事物。   王怜花:……倒也谈不上爱好。   白玉堂见赵决明本人毫不在意,便放下心中芥蒂,他对扮女装一事毫无感想,反倒佩服王怜花扮女子出神入化毫无破绽。   纵然这么想着,他却绝不会向王怜花说出口,因而只是跟着赵桓点了点头,便重新吃起菜来。   王怜花靠着椅背想了想,见桌上的菜皆被两位年轻人纳入碗中,嘴角一抽,重新拾起了筷子。   *   三人一路南下,至福州那日夏日炎炎,日头正盛。街道上鲜有路人,街边的老狗趴在树荫下浅眠,听见马车的轱辘声后竖起耳朵睁眼看了看,又重新闭上眼。   马车在客栈外停下,赵桓跳下马车,摘下帷帽,向掌柜要了三间房,同时又问福威镖局在哪处。   掌柜记着账,闻言瞧了他与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目露些许新奇,却仍是回答道:“福威镖局就在这条街的尽头呢,往南一直走,那又高又大,门口还竖着两面旗子的宅邸便是福威镖局了。”   王怜花还未入客栈,闻言偏头朝南远望,确实见房屋鳞次栉比间有两年旗子迎风招展,威风凛凛。   三人安置好行李与马车,王怜花又去楼下问了掌柜,他先前瞧见掌柜神色,这一问便得知六日前已有一对年轻男女至此,也问了福威镖局的所在。   那一男一女自然是李寻欢与林诗音,掌柜的知晓他们与李寻欢和林诗音是熟人时便说的多了。   据说福威镖局的总镖头林震南已认下林诗音这个堂侄女,而少镖头林平之对这个堂姐也十分欢喜,整日带着他们在福州附近游玩。   福威镖局多年以前享有盛名,王怜花初入江湖时它在江湖上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大镖局,如今却已沦为寻常镖局,只有往日的名声为它添了丝威势。   世事难料,福威镖局由独步武林到衰败也不过三代人。   白玉堂和福威镖局的人素不相识,也懒得凑上前去;若论关系,王怜花与老李探花同辈相交,上门拜访是最合适不过,而赵桓对福威镖局来说更是个外人,他便和白玉堂留在客栈中,在房间的窗口处目送王怜花一袭绯衣,向福威镖局走去。   “出去逛?”   白玉堂见王怜花走远,简短问道。   “走。”   赵桓爽快地应下。   王怜花路上回首,便见客栈的窗户处两道一绛一白的身影蹿上房屋顶,像两只猫儿似的掠远了。   年轻人,果真朝气蓬勃。   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感谢在2021-03-1921:05:32~2021-03-2021:4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魔王雨、玳弦急曲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ω⊙=100瓶;19964096梧桐30瓶;十千沽酒、Sakura’20瓶;此花无名10瓶;望美人兮9瓶;枣夹核桃2瓶;临渊、渡鸟、诡法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朝气蓬勃(二)   白玉堂赵决明同行之初,以为他是个沉稳的少年,但同行之后,他发现对方玩心颇重,这点倒是与外表十分相符。   此刻两人在屋顶间此起彼伏,玩心上头,竟比试起来。赵桓不认输,白玉堂更不会认输,两人一前一后,足尖轻点屋角,轻快地从上掠过。   赵桓接触轻功也不过短短四年,于轻功一道仍然比不过自小练习轻功的白玉堂。两人闷着头比了一炷香的时间,赵桓落后一大截,他便相当果断地停了下来,立在屋顶上缓气。   白玉堂立于前方屋顶,白衣猎猎,他回首望见赵桓在缓气,便也停了下来,道:“我赢了。”   声音被长风携至赵桓耳畔,少年笑了笑,由衷道:“我输了。”   他认输认得坦荡大方,白玉堂对这类人最是欣赏,心中对赵桓又多了几分好感。   两人出来得匆忙,都未戴帷帽,如今日暮渐斜,阳光却依旧滚烫热辣,他们便下了屋顶,在檐下避着阳光并肩而行。   那头王怜花上福威镖局拜访,禀明来意与身份。林震南的年纪虽比他王怜花大上一些,却对他十分尊敬,一口一个王公子。如今福威镖局式微,林震南作为总镖头,对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都是尊敬有加。   王怜花坦然应下,也不觉得尴尬,江湖本就论实力说话,林震南对他尊敬有加,说明有求于他。   “犬子带着寻欢和诗音去城外游玩了,王公子若是不急,可在此处等他们回来。”   林震南提到自家的儿子时眉眼软和一瞬,又继续谈起正事,王怜花端着江湖前辈的架子听着,将他面上神色变化收入眼中,心中思绪万千。   他家庭不幸,父亲背信弃义抛妻弃子,母亲待他如仇人,王怜花一度见不得他人幸福快乐,对所有女子都有仇恨。   然而时过境迁,年岁渐长,他虽仍未放下旧事,却已换了种视角去看这世间。   林诗音有了这门亲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   林平之年少活泼,又是独子,对林诗音这位突然拜访的堂姐十分欢迎,更别提与堂姐同行的李寻欢是如今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小李飞刀。   他带两位亲戚外出游玩,也缠着李寻欢问江湖上的趣事。林诗音原先不大想听,但林平之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李寻欢应接不暇,显得手忙脚乱,她便掩嘴笑了起来。   少女以往关在李园中,鲜少外出,肤白体虚,自往福州以来,走动的多了些,也显得健康了许多;此刻她微笑时面露红晕,娇俏可爱,李寻欢也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林平之还在兴致勃勃地追问:“近来江湖上那位有名的决明少侠也是你的朋友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对赵决明十分感兴趣,据说对方不过十六岁,与他年岁相当,却已在江湖上闯出名堂,这让林平之不由心生向往之意。   李寻欢回神道:“决明是个直率坦荡的人。”他笑了笑,“前些日子我收到了前辈的信,决明将要至福州了,平之也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日暮西斜,林平之听李寻欢讲江湖事讲的入了迷,回神后才意识到他们离城门已有一段距离了,便赶忙带着他们往回走。   他们驾着马车回程,镖局的镖师听他们家少镖头仍是止不住地追问,心中好笑,也对李寻欢与林诗音有一丝感激——少镖头是独子,没有玩伴。虽有他们这些镖师陪着,可仍旧会感到寂寞,如今有了两个年龄相近的亲戚,比以往还更活泼了些。   马车向城中行驶,穿过城门,驾车的镖师放慢了速度。晚风带着热意灌进车厢,林平之说得口渴,总算住了嘴。   李寻欢松了口气,却也弯眼笑了起来。林平之少年心性,天真烂漫,似乎有永远也问不完的问题,但十分讨喜,总的来说,他与诗音都很喜欢这个堂弟。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行驶,一白一绛的身影在檐下并肩而行,一高一低,身姿挺拔,气度不凡,各有千秋。   林平之探头往外望,他对福州城大部分的人都十分眼熟,瞧见这两个眼生却不俗的年轻人不由有些好奇。   赵桓和白玉堂察觉到陌生的视线抬眼望去,便见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他们,锦衣华服,清澈无邪。   赵桓瞧见了马车上的标志,认出是福威镖局的马车,便想这少年会不会就是福威镖局的小少爷,这念头才冒出,李寻欢的脸便凑至窗户口,也瞧见了他。   “决明——”   李寻欢出声唤他,赵桓止住步伐,面露惊讶,林诗音一怔,探头往外望,也瞧见了赵桓。   马车上的小少年确实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几人间彼此互相做了介绍,赵桓同李寻欢交谈期间,对方眼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目光灼热,赵桓心中奇怪,悄悄瞥他;白玉堂在一旁看热闹,然而那少镖头得知他是锦毛鼠白玉堂后便改为盯着他,目光如炬,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林诗音只是矜持地向白玉堂点了点头,她性格温婉,又有几分怕生,而白玉堂不语时戾气横生,仅仅是站在那里便令人生畏;但同赵桓对上视线时却是微微弯了弯眼——之前于保定城相处近半个月,林诗音对赵桓这般直率坦荡的少年郎亦有几分好感。   林平之在得知那位王前辈已去镖局拜访时,便相当热情地邀请赵桓和白玉堂一同前往。赵桓倒是无所谓,白玉堂本是懒得同毫无关联的福威镖局接触,然而此刻得少镖头亲自邀请,盛情难却,他便跟着几个年轻人一同去了福威镖局。   王怜花有些意外地见到赵桓与白玉堂随几位小辈一同踏入正厅,赵桓欢快地向他打招呼:“前辈,我们路上同寻欢诗音遇见了。”   李寻欢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他对王怜花只有敬重,不似赵桓和白玉堂那般随意。   林震南乍见赵桓与白玉堂时还有些懵,得知一位是江湖新秀赵决明,一位是名冠江湖的锦毛鼠白玉堂,便反应过来,让厨子去准备晚宴。   福威镖局如今已然式微,在江湖上已没有往昔的威望,林震南绝不会错过与江湖名人结识的机会——因为这意味着日后福威镖局护送的镖会多一层保障,江湖贼匪总会看在名人的面上手下留情,或者有所顾虑。   王怜花与白玉堂对林震南的打算了然于心,却并不觉得冒犯,江湖路远,认识的人多也不是件坏事,人为生存,都有所求。   赵桓丝毫未曾察觉,他只知道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林平之对他十分热情。   林平之天真不知世事,教养良好,王怜花是江湖前辈,难以捉摸,白玉堂是江湖俊杰,乖张桀骜,林平之便不敢对他二人太过放肆;   但赵决明是江湖新秀,两人年龄相仿,林平之对他十分好奇仰慕,如今得见真容,发觉赵决明直率坦荡,偶尔甚至会露出几分呆气,毫无话本中煞气凛然的剑客影子。   而当林平之问赵决明行侠仗义路上所遇见的不平事时,后者也如实说出,尽管叙述平淡,毫无波折,但他愿意叙述这一点便叫人心生好感。   “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位云槐姑娘,为何我未见到她呢?”   两人一问一答,林平之忽然想起江湖传闻中决明少侠与云槐姑娘永远形影不离,两人是一对神仙眷侣,而他却只见着了锦毛鼠白玉堂与千面公子王怜花。   李寻欢和林诗音闻言忍不住看向赵桓,实不相瞒,他们二人也有这个疑惑,但生怕绛衣少年会说出什么悲伤的故事,便没敢问出口。   白玉堂坐在屋顶上,此刻听得此问,往下望去,准备听赵桓的回答。   “你见到了,王前辈就是阿槐。”   赵桓如此回答,耿直恳切,丝毫不作伪。   林平之瞳孔地震:“……阿槐……是王前辈?”   李寻欢与林诗音两位后辈也僵在原地,而白玉堂则丝毫不感到意外,反倒为王怜花在小辈们中岌岌可危的声望而幸灾乐祸。   赵桓还在由衷地夸赞:“前辈易容术十分精妙,我也被骗了好久。当今江湖,若论易容术,想必无人比得上王前辈。”   林平之眼中的王怜花玉面朱唇,风流倜傥,他又试图将其与传闻中姿容双绝肤如凝脂的云槐姑娘联系起来,挫败地发现自己脑海里的云槐姑娘已经成了个顶着王怜花面容的娇俏姑娘。   而这位姑娘甚至和决明少侠“情投意合”、“眉目传情”、“相视一笑”、“比翼双飞”……   李寻欢很快镇定下来,他虽不知为何王前辈要扮作云槐姑娘与赵决明同行,但也知道再继续说下去不止是林平之,便是连他与诗音都无法正常看待王怜花,于是随口转移话题,将林平之和林诗音的注意力从“云槐姑娘”身上转移。   赵桓本就毫不在意,便顺着李寻欢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然而林平之深受打击,福州的来者过客带来这对江湖侠侣的故事,他听赵决明与云槐的故事听了许多。林平之知慕少艾,也曾幻想日后入江湖能得一知心人白头偕老,赵决明与云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幻想的化身。   可是……   可是!   云槐姑娘是个假的!   还是个大男人扮的!   晚宴上林平之神思不属,一瞧见王怜花那张风流可人的面容,便化悲愤为食欲,埋头苦吃。   王夫人嗔怪道:“平儿,今日有客人,你怎么只顾着低头吃呢?”   林震南略带担忧地看他,担心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林平之抬头见父母关心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红了脸,道:“孩儿太饿了,爹爹和娘亲莫要担心。”   他不好意思说是幻想破灭之故,只说自己饿着了,之后也显得十分平常,林震南与王夫人便放下心来。   这不过是晚宴上的一个插曲,赵桓虽不知新朋友心中悲愤,但将这插曲收入眼中,他便想,家庭和谐幸福、父母关爱有加,也难怪会养出林平之这样的孩子。   这样想着,赵桓莫名地高兴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本文李寻欢和林诗音会在一起哒,其实《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李寻欢真的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第一次看原著的时候,李寻欢出场那段真的很有感觉,给人印象很深,古龙大佬写的主角中我都没有太讨厌的,因为都有理由和事情来构造这个角色wwww   林平之也是个让人十分感叹的角色,第一章 里的他是个稚嫩的少年,但再想到之后他经历的事情就会觉得世事难料,我第一次看文时以为他拿的是复仇类主角剧本,但是结果不是_(:з」∠)_ 第32章 先来后到   赵桓只在福州待了短短两日,便打算离开。他想见七绝妙僧无花想见得不得了,莆田又在福州南方,赵桓便同恋恋不舍的林平之约好见了无花再拐回来见他一面。   “你一定要来见我!”   林平之握着赵桓的衣袖,情真意切地喊,赵桓扯了扯衣袖,发现没扯动,便反握回去,认真道:“我会来见你的。”   两人依依惜别,白玉堂瞧着他俩,像是在瞧两个笨蛋。   王怜花对妙僧无花丝毫不感兴趣,而他最近在福威镖局内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便打算留在福州,不与赵桓和白玉堂同行去莆田。   又同李寻欢和林诗音告别,赵桓上了马车主动握上了缰绳,驾车离去。   白玉堂问他:“你为何这么想见妙僧无花?”   赵桓回答道:“我许久以前听过他的名字,他十分年轻,就已有七绝妙僧的称呼,我那时便想见他了。”   这话是真的。   无花的名声初次传进宫中时,人人都道其不同凡响,那时赵桓心生向往之意;入江湖后一时半会儿并未想起他来,直到听说书人讲了妙僧无花的事,赵桓才记起江湖上还有这号人物,便想一圆当年心愿。   白玉堂未见过妙僧无花,只知对方名号,但楚留香在江湖上的动向却让他不得不问赵决明为何要去见无花。   他近日收到陷空岛的消息,道楚留香自济南水路陆路交替使用,一路直接南下,看样子也是往这一带而来。   楚留香揽下六扇门的任务,要找住那天枫十四郎的长子。闽南一带曾有扶桑伊贺忍者西渡而来,白玉堂本想着楚留香是因这个缘由才往南下,然而想起楚留香主动揽下此事,奔波赶路间甚至略显急切,便觉得事情不大对。   而众所周知,楚留香与莆田少林寺的七绝妙僧无花乃是好友。   这不由得让白玉堂怀疑楚留香正是奔着无花而去,那位出类拔萃的妙僧无花是天枫十四郎之子。   这也是白玉堂打算随赵决明一同莆田少林寺的原因。   赵决明的回答真切不作伪,白玉堂仍念着那些不可对外人说的事情,便没有多说,只是继续随他一起往莆田而去。   莆田少林寺在莆田边缘一带,出了福州再往南行一段路,便能望见巍峨青山上伫立的寺庙。   赵桓同白玉堂在山脚的镇上找了家客栈,此处因妙僧无花之故有许多香客前来,因而相对繁华一些。   山路蜿蜒曲折,树木葱茏,赵桓和白玉堂并肩而行,石阶连绵不绝,寺门隐在树影中若隐若现。   赵桓同白玉堂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运起轻功便开始比拼,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梭于林野之中,不过须臾,便落至寺门前。   白玉堂偏头看仍是落后他一步的赵决明,心中难掩惊奇——即便仍未比过他,但少年的速度较上次已有所进步,   赵桓正在调整呼吸,额上带汗,察觉到他的视线,对白玉堂一笑:“我是不是比上次好了许多?”   他这时才显露几分少年意气,白玉堂见惯了赵决明呆着脸的沉稳模样,此刻见他面绽欢容,目露欢欣,又听得他略带炫耀的话语,也忍不住一笑。   “是,不错。”   两人跨入寺门,寺内静雅肃静岑寂,檀香弥远,赵桓向一位小和尚问了无花的所在,那和尚道无花久不在寺中,连他们也不知无花的所在。   白玉堂看向赵桓,挑眉道:“你做出来莆田见无花的决定时,就未曾想过他不在寺中么?”   赵桓显得十分失望:“我之前听前辈讲,说无花如今正在回少林寺的路上。”   白玉堂一愣,千面公子眼线无数,显然是有依据才这么说。   少林寺如今的主持无相看见他们这处的动静,知晓赵桓是因无花而来,稍感歉意,道:“无花师弟久不在寺中,劳烦两位檀越白来一趟。”   赵桓摇摇头:“是我没弄清便来了,掌门不必介怀。”   既然见不到无花,但来这莆田少林寺也不算白来一趟,他们告别无相掌门,便在这幽静的少林寺中闲逛起来。   白玉堂见赵桓毫无上香的打算,打趣道:“来这佛门一趟,你竟不去佛前上一炷香?”   赵桓坦言:“我不信佛,即便去上香也非诚心,就不去佛前碍眼了。”   白玉堂一笑:“我也不信。”   两个不信佛的家伙在少林寺中漫无目的的闲逛,僧人见了他们不语,只是颔首致意,他们也以颔首回意。   待走至一偏僻的小院,院中茂盛挺拔的大树探出枝桠,赵桓驻足仰头,白玉堂瞥他一眼,也跟着抬头望。   大树枝繁叶茂,饱经风雨,年代久远,枝叶在风中轻摇,似乎在轻声歌唱。   此情此景,确实值得行人驻足。   可白玉堂看着树,却想,赵决明和赵桓太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相像的两人。   “你既然未见着无花,之后会去何处?”   白玉堂出声问身侧的少年。   少年回答道:“去有不平事之处。”   白玉堂发觉自己知晓赵决明的目的愿景,却不知晓京中那位太子殿下的愿景。   思及此,白玉堂道:“那我们应当会在此处分别。”   赵桓纠正道:“你现在说还太早了,要分别也是在山下镇上分别。”   白玉堂一噎,方才漫上心中的怅然被无言覆盖,没好气道:“你就不会说些‘江湖路远,有缘相见’的话么?倒显得我迫不及待地要同你分别一般。”   赵桓莫名坚持:“你要是想听,我到山下了再同你说。”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我们此刻并未分别。”   白玉堂略有几分触动,闭口不言。   有一道略显沧桑的轻笑响起,两人循声望去,一位须眉皓然的僧人立于院门处,眉眼含笑,对两人颔首致意。   赵桓和白玉堂虽谈得入神,却不至于连有人出现也不知晓,由此可见这僧人武功非凡。两人收敛神色,默默地回礼。   “两位檀越,相逢是缘,可要来老僧院□□饮一杯?”   鹤骨霜髯的僧人对二人和蔼地微笑,发出了邀请。   而此刻,貌若好女的年轻僧人已至山脚,沉默地仰望着山中高大威严的古刹,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握紧了瓷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在是超级忙,运气也不太好,倒水时暖壶底盖松了,内胆直接滑落碎了,脚也被烫伤了QAQ   如果是放了久的还好,问题是新接的热水,超级烫_(:з」∠)_   小天使们见谅QAQ 第33章 杀意已起   无花运起轻功自山道上起跃,衣衫于风中猎猎作响,他至寺门前有一段距离时停下,缓步而行。至寺门前,他仍旧是过去那位如九天之上不染凡尘的妙僧无花。   “……无花师叔!”   扫地小僧见他一袭牙白僧袍缓步而来,目露欢喜,朝他奔来,而已有人向掌门无相禀报无花的归来。   无花神色温和,同小僧们一一交谈,任谁也想不到这温文尔雅的面目下藏着的满是不耐。   无相赶来,众僧散去,师兄弟二人独自站在树下。   黄昏已至,山边的圆日渐渐西沉。   他们分别许久,本应有说不完的话,但无相敦厚木讷,不爱说心里话,无花同他交谈片刻,便提出要去见天湖大师。   无花本以为这般说完后自己便能立即去见天湖大师,无相却道:“师父正与两位檀越饮茶,师弟可是有急事?”   无花眼皮一跳,微微一顿,不答反问,状似困惑道:“不知是哪两位贵客?莫非他们精通烹茶之道?”   两人……   楚留香早已被他抛在身后,绝不可能是楚留香。   无花心中思绪万千,却听得无相道:“那两位檀越年轻俊秀,是为见你而来,知晓你不在后便于寺中游玩,与师父偶遇……我先前看了一眼,师父似乎是在亲自烹茶。”   无花微感茫然,以往寺中确实有为见他而来的香客,他此刻听无相这话,与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难不成当真是个巧合?   小院内,赵桓和白玉堂并肩而坐,对面是须眉皓然的年老僧人,三人对坐饮茶。   屋内茶香弥漫,院中竹林青翠如翡,一片静谧,恍若仙境。   这位邀他们进院饮茶的僧人是莆田少林寺的前掌门,天湖大师。   天湖大师德高望重,双眼中闪烁着智慧温和的光芒,似乎看透一切。在这目光下,任何事情都无处遁形。   赵桓甚至有种自己被看破了的错觉。   赵桓在宫中整日饮茶,赵佶怕喝酒误事,而他自己也被说酒量不好,父子二人几乎将每年送入宫中的茶叶都喝了个遍。此刻赵桓察觉出茶叶非凡品,但面上仍无太大波动。   天湖大师已从赵桓一连串的动作中看出对方是喝茶的老手,比起白玉堂甚至更为熟练,微微一笑,道:“这茶可合两位檀越的味口?”   白玉堂:“唇齿留香,好茶。”   赵桓:“好茶。”   天湖大师抚须而笑,少林寺寂静森严,小僧在他面前亦是屏气凝神,两位弟子更是稳重温和,他鲜少见如面前两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赵桓向天湖大师道明来少林寺的起因——七绝妙僧无花。   天湖大师眼中忽然漫上一丝怅然,这年老的僧人几乎是叹息一般道:“无花是个好孩子。”   他抚养无花长大成人,有此感叹,并无任何不妥。   但天湖大师的语气却令赵桓和白玉堂感到奇怪。   院外传来响动,有人轻叩院门,叩门人声音温和轻柔,他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天湖大师看向紧闭的褐色院门,眸中再一次出现了那种叹息般的色彩。   赵桓和白玉堂悄悄对视一眼,而此时天湖大师已缓缓开口,道:“你进来吧。”   无花推门而入,牙白僧袍的僧人自竹林中走至廊前,温文尔雅,面上带笑,在桌旁坐下。   天湖大师慈祥道:“你回来了。”   无花微笑道:“我听师兄说师父与两位檀越饮茶,师父更是亲自烹茶,这些年只有弟子为您烹茶,许久未喝出自您手的好茶了。”   他这话有几分埋怨,但他二人情同父子,说这话并不显得逾矩,反倒更显他们并非寻常的师徒关系。   赵桓看向无花,年轻僧人对他与白玉堂温和一笑,微微颔首致意。   无花在确认屋中的两人与楚留香无关时,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济南一事,只有楚留香与追命在追查,即便江湖上已传出天枫十四郎的消息,却不会有人将其联想到他这少林寺的妙僧身上。   他风尘仆仆赶回莆田便是为了在楚留香发现真相前灭口,无花心中毫无犹豫之情,然而此刻这两位陌生人在这院中,他却不好下手,但想在楚留香如今许是在路上,无花又略微放松了。   下手不急于一时,待这两人离开后下手也不迟。   这念头一起,无花面上笑意愈发真挚,一如他所说,安静地等天湖大师烹茶。   他安心了没多久,赵桓开口报上了姓名,表达了对妙僧无花的敬仰之意。   听到绛衣少年自称赵决明时无花笑容微滞,待白玉堂报上姓名后他连呼吸也微微停了一瞬。   赵决明与白玉堂,前者是江湖新秀,后者小有名气,这两人或许与济南一事无关,却都是极容易惹事的主,对不好之事十分敏锐。   无花勉强笑道:“是我失礼了,未认出决明少侠与白五爷。”   赵桓摇摇头:“我们又未见过,你当然认不出来。”   他看着无花时,眼中闪着微光。   妙僧无花,闻名已久,身姿风度皆不凡,犹如坠入凡尘的仙人。   白玉堂打量着无花,也不得不承认,无花确实气度非凡。   无花笑而不语,他所经之处皆有这种目光投注于他,世人只看皮囊,他习以为常;然而他此刻却无心应付,只想着面前这两人快些离开。   茶壶咕噜一声,茶香四溢,打断了三人的交谈,天湖大师对他们一笑,和蔼道:“茶烹好了。”   赵桓与白玉堂在少林寺中饮了三盏茶,天边愈暗,两人向天湖大师道别,年老僧人微笑回应。   无花匆匆忙忙赶回少林寺,未能成功灭口,心有不甘,然而此刻他还得戴着那层面具,便主动送两位年轻檀越出寺庙。   天湖大师注视着无花的背影。年轻僧人气度闲雅,身姿挺拔,他透过无花的背影,望见了过去自东瀛西渡而来的刀客,以及垂首瞧着父亲尸体,怔怔落泪的稚童。   他是看着无花长大的。   寺门外,天色暗蓝,夜幕上嵌着点点星子,无花一身白袍也被染上些许墨色,他将橘色的灯笼递给赵桓,对他二人展颜一笑:“两位檀越,山路崎岖,路上小心。”   此时的年轻僧人更如自云端而下的仙人,赵桓心中的景仰更甚,握着灯笼,郑重地向无花道别。   “明日我还会来的。”   绛衣少年如是说。   无花:……?   白玉堂向无花微微颔首,转身同赵桓一起下了山。   山路漫长,他们打着灯笼,明月高悬,倒也看得清路,有几分秉烛夜游的悠闲之感。   白玉堂瞟他一眼,忽而开口:“你看来很欣赏无花。”   赵桓一本正经:“无花大师出类拔萃,我当然会欣赏他。”   因为无花立在那里,就足以引人注意,是个名副其实的靓仔。   赵桓觉得自己能向他学习一二。   白玉堂却由于楚留香南下而来的消息,心有所想,因而此刻听着赵桓对无花的夸奖之言,并未作出回应。   *   第二天。   赵桓和白玉堂又至少林寺,绛衣配白袍,皆是英雄少年意气。   无花面上带笑,心中满是不耐。   这二人来了少林寺便直奔后院,以致他毫无机会与天湖大师独处,眼见楚留香不知何时会来,无花心中也愈发焦急。   赵桓同天湖大师很是投缘,他虽不信佛,但对佛理也有所了解,听佛理时聚精会神,时不时会举一反三。白玉堂偶尔会听上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只是陪同赵桓来少林寺,随后便抱刀观花。   无花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有种白玉堂是在等待着什么发生的错觉。   这场景一连出现了两日,无花心知绝不能拖延,狠下心来,决定将赵决明同白玉堂一同解决了。   他自己绝不能暴露出天枫十四郎长子的身份,至于灭口后的安排,自有人替他顶锅。   妙僧无花主动提出为三人烹茶,天湖大师颔首应下,赵桓便提出要去帮忙,无花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僵,想要拒绝,但赵桓很是坚定,无花只得答应。   两人的步伐声远去,屋中又沉寂下来。   天湖大师一直面带和蔼笑容,然而在无花离去后,眼中又一次出现了那种怅然的色彩。   白玉堂观察多日,见此便直接点明道:“大师可是心中有事?”   天湖大师抚须,道:“白少侠敏锐聪慧,想来知晓老僧的心事。”   天湖大师二十年前归隐莆田山林寺,历经沧桑,看遍世事,白玉堂看他时,他同样也在看白玉堂。   白玉堂目光如炬,问道:“无花可是天枫十四郎之子?”   天湖大师轻叹一声,并未立即回答。   这边厢赵桓跟着无花至后院,无花有心撇开赵桓,便叫他去旁边房间的柜中拿茶叶,自己则抱出装有冬日雪水的坛子,掀开了坛盖。   他侧耳细听,听到隔壁赵决明打开柜门的声响,便从袖中掏出小瓷瓶,揭开瓶盖后,正要将天一神水倒入坛中——   “无花大师,你在做什么?”   无花身后忽然传来少年清朗平淡的声音,如惊雷炸响,惊得他神色一变,心中杀意已起。   作者有话要说:   烫伤并没有很严重,就是刚开始又烫又疼,现在好多了,感谢留言慰问的小天使www用暖壶的大可爱们还是多多小心注意一些   今天有点卡文,删删减减改成了现在的这个亚子_(:з」∠)_本来预计更个五千字,但实在是卡得头秃,等这个剧情点过去估计会捋顺些   小天使们晚安!感谢在2021-03-2222:11:49~2021-03-2322:1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崖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诉花词153瓶;茶不肯凉、东音10瓶;咸柑橘月饼5瓶;岁非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江湖路远   无花合上瓶塞,回首,面上仍旧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门外绛衣少年手提茶罐,眼神清明,直直地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   他见无花不答,又重复了一遍。   “如檀越所见,这坛中之水是冬日新雪所溶,我打开坛盖瞧瞧罢了。”   无花心中杀意虽起,却仍不动声色,想要试探门外的少年瞧见了多少。   “只是瞧瞧的话,大师袖中的瓷瓶又是什么?”   赵桓毫不犹豫地指出重点,他猜到那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但也并未感到失望或是难过。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   享誉江湖的妙僧无花,有那么几个不能说的秘密也没什么奇怪的。   无花面不改色,依旧淡定从容:“赵檀越,你看错了。”   赵桓不语,径直走上前去,无花握紧了袖中的瓷瓶,没有动。   “请拿出来吧。”赵桓轻声道,“你若是不拿出来,我不敢喝你烹的茶。”   无花:“……”   他疑惑于为何赵决明不多问几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竟直接点明,以致他毫无辩解的余地。   绛衣少年站在他身前,盯着他,神色毫无波澜。无花微微一笑,绕过赵桓,走至一侧,道:“既然赵檀越不信我,那便由你动手吧。若是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他话中有几分被误会的无奈,但却仍旧坦荡无比,甚至温和地伸手示意,让赵桓去抱那小坛,完全是一副为了自证清白不得不让步的模样。   赵桓看了看坛子,又看了眼无花,上前弯腰,正伸手抱住小坛,身后一道锐风袭来,赵桓头也不回矮身躲过,一把将坛中水飞速倒出,身子向后一跃,瞬时与无花拉开距离。   “偷袭非君子之为。”   赵桓道。   湿淋淋的无花却不与赵桓多言,面色冷凝,他偷袭时用的是弹指神通,然而此刻他却改变了主意——圆环自他手中飞出,凛冽寒光直奔赵桓面门,后者拔剑弹开,一声脆响,飞环又至无花手中。   那被赵桓随手放下的坛子只余一地碎渣。   无花面色一凛,这声响必定引来天湖大师与白玉堂,若是在他们到来前,自己仍未解决赵决明……   赵桓不知他所想,只觉得这位无花大师已无初见时的气度风雅,叹了口气,持剑上前,浑身气势也为之一变,似冬日凛冽寒风呼啸而过。   无花身边无刀,唯有一飞环与手掌,他便抓住赵桓持剑应付飞环的时机,使出风萍掌,带起一阵利风,赵桓虽疲于应付飞环,却也算不上分身乏术,抽出腰间玄色剑鞘朝无花劈去。   坛子碎裂的清脆声传至前院,白玉堂正同天湖大师沉默相对,闻言二人皆是一怔,白玉堂立时起身向后院大步奔去。   天湖大师垂眸盯着面前的茶桌,无花曾在此处为他烹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烟雾袅袅中,无花从稚童长至少年,又从少年成为青年。   温文尔雅,交游广阔,名满天下,天湖大师一度为无花有如此成就而欢喜。   但想必,之后已不会有那机会了。   天湖大师轻轻叹气,从桌前起身,也向后院走去。   白玉堂赶至后院时被屋中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赵决明的剑插在无花左肩,无花被抵在墙上,神色隐忍,牙色僧袍上漫开血色。   暮光之下,这情景十分骇人。   绛衣少年看到他来,偏头看他,神色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似乎正用剑将无花插在墙上的不是他一般。   白玉堂问:“发生了何事?”   赵桓回答:“无花大师偷袭我,我便制伏了他。”   此情此景,少年仍称呼无花为大师,这在无花听来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他原本只想纵然赵决明掀翻青衣楼近六十楼,也不过是运气所致,此人年纪轻轻,只用剑,想来也比不上精通少林功夫与东瀛忍术的他——   孰料赵决明的名声并非浪得虚名,在被一剑刺入左肩时他也确信,青衣楼的总瓢把子确实是败于赵决明之手。   可此时确信了也没什么用,反倒显得他无能。   无花微微垂首,在赵决明回答了白玉堂的问题后两人便陷入沉默,他已懒得去打量白玉堂的神情。   若是败于楚留香之手他反倒能接受,可败于赵决明之手,他心中却满是不甘。   又是一阵脚步声。   无花听得白玉堂轻声喊道:“天湖大师。”   于是他抬起头来。   年老僧人注视着狼狈的无花,神色悲伤,无花毫不示弱,冷冷回望。   “无花……你何苦如此。”   天湖大师叹了口气。   无花对此的回应却是咬碎了口中所□□药,赵桓原本再看天湖大师,余光中瞥见无花面部微微抽动,反应过来,一手握住无花两颊,一手拔出秋霜剑,逼他吐出毒药。   白玉堂面色一变,也冲上前去,猛拍无花后背。   无花本欲假死,这两人虽然表现的是在救他,可两颊被赵决明捏的生疼,脊背也痛得失去知觉,口中毒药更是被迫吐出口——如此狼狈,皆拜赵决明所赐。   如今无花已没有了反抗的余力,他闭上眼,任凭赵桓抽出麻绳绑住了他的手。   白玉堂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又看回去,问道:“你怎会有麻绳?”   赵桓一本正经地回答:“随时备着,以防万一。”   白玉堂想起对方遇见恶贼时总是有麻绳来捆人,一时默然。他此前未曾在意过,但如今看来,赵决明是随时随地都备着绳子。   他们将无花带至屋中,天湖大师轻叹一声,煮起了热水。   白玉堂与赵桓退出房间,前者对赵桓道:“你将无花交给我罢,我查的案子与他有关。”   赵桓微微歪头,没有立刻说话,白玉堂莫名地浑身不自在,用眼神反问。   赵桓:“你查的是什么案子?”   白玉堂顿了顿,道:“知晓此事,对你并无好处。”   他在想该如何将这个问题揭过,王怜花显然未告知赵决明他与冷血在查醉梦浮生一事,而此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即便是赵决明……也不能透露。   赵桓贴心地没有再问。   *   楚留香赶至莆田少林寺时未走正门,他心知无论如何不能慢一步,然而进了少林寺中,却无人阻拦他,反倒有一位焕然华美白衣青年出面,对他道:“你来晚了。”   楚留香微愣,白衣青年却已转身走去,看样子是在为他带路。   路上楚留香问他:“阁下为何说我来晚了?”   白玉堂看他一眼,道:“无花已被抓住,你来的确实晚。”   楚留香一顿,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白玉堂。”   楚留香恍然大悟,锦毛鼠白玉堂与开封府展昭交好,时不时地能听见其帮开封府或六扇门破了案子——在此处见到白玉堂并不意外。   他跟着白玉堂至天湖大师院中,无花闭眼坐于桌前,面前摆着一碗空茶盏,牙白僧袍依旧一尘不染,但隐隐可见衣内的绷带,而空气中也有血气。   楚留香瞧见他袖中伸出的一截绳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无需向天湖大师询问,无花乃天枫十四郎长子之事已然明朗,那假扮天枫十四郎的人、盗取天一神水的人,以及意图杀害南宫灵灭门的人,都是无花。   “无花……你何苦如此。”   楚留香叹道。   赵桓瞧了他一眼。   无花闭着眼,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却在听见这句话后收紧了拳头。   楚留香来的确实太晚,事情尘埃落地,以致他只能于夜晚时前往关押无花的房中,问他缘由。   白玉堂打算明日天亮便押送无花回京,并已写信传往六扇门,今晚和赵桓一同在少林寺的厢房中歇下。   赵桓所住的厢房与关押无花的房间相隔,他听着楚留香推门而入,自己静坐片刻,翻窗跃至屋顶,向一旁挪了三个房间。   他对无花为何要做出这些事毫不感兴趣,也并未偷听的爱好,此刻出来除了赏月,也有躲避的原因。   白玉堂也悄悄地翻上了屋顶,在赵桓身旁坐下。   “你心情如何?”   白玉堂问。   他以为赵决明对无花如此欣赏,如今得知其真实面目,大约会不好受。   赵桓却道:“没什么,我不难过。”   月色明朗,点点星子高挂,白玉堂闻言侧首看他,只见绛衣少年面色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赵桓知道白玉堂话语中潜藏的关心,偏头朝他一笑:“人无完人,谁都有不可言说之事。无花大师的秘密只不过是有些出人意表罢了。”   他看起来相当坦然地接受了无花并非传言中完美无瑕的七绝妙僧一事,但这与他之前对无花的热切相比,略显漠然与冷淡。   白玉堂忍不住问道:“……你也有不可言说之事么?”   赵桓微微垂眼,再抬眼看向白玉堂时目光灼灼,澄澈清明。   他盯着白玉堂,轻声道:“有。”   白玉堂察觉到少年十分认真,对方显然极为重视他二人之间的情谊才会如此郑重,他展颜一笑,眉间是意气飞扬,是对赵桓的信赖。   翌日清晨,山间雾气氤氲,白玉堂带无花离开了少林寺,赵桓与楚留香跟着他二人下了山路,天湖大师却只是立在山门前,注视着他们渐渐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雾中。   赵桓送的是白玉堂,楚留香送的却是无花。   这回赵桓倒是说了白玉堂想听的话,白玉堂正欲挥鞭,便听见绛衣少年朗声道:“白玉堂——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白玉堂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却忍不住笑意:“赵决明,有缘再见。”   楚留香微微一笑,为年轻人的友情而触动,但看到车厢时他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是往日,他可以同无花说这句话,但物是人非,楚留香已说不出口了。 第35章 偷王之王   白玉堂回程时并不经过福州城,他选择了最近的官道往京城而去,是以未和赵桓同行。   而如今,被留在莆田的赵桓自然而然的与孤身一人的楚留香搭上了伙。   楚留香才接受友人乃是无情无义的恶人的事实,心情属实不算愉快。赵桓虽然不为无花的真面目而感到难过,却也明白楚留香的心情不好受。   待目送白玉堂所驾的马车离去后,赵桓便邀请楚留香去一旁的小摊上用饭,   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楚留香转换好心情,见赵桓神情认真,一板一眼地吃包子,不由得露出个笑。   看这少年吃得香,他似乎也有了胃口。   他们解决完早饭,又在这附近闲逛消食。这半年来赵决明风头无两,楚留香已有所耳闻,传闻中的决明少侠冷峻无情,可他见了真人时却觉得传闻不尽其然——楚留香面前的这位少年,分明是个略显呆板的耿直少年,十分有趣。   任何人与赵桓相处对话片刻,都会产生和楚留香同样的看法,但若是他们见了赵桓拔剑之后的模样,大约也会认可流传甚广的江湖传言。   但不拔剑的赵桓确实是个耿直的木头。   两人谈起今后的去处,赵桓道他是从福州来,还要回福州一趟。   楚留香南下时也从福州经过,如今再度返回济南仍要过一趟福州,主动提出要与赵桓同行;后者自然是欣然接受,楚留香成名已有十载,是个名副其实的靓仔,也是再合适不过的参考对象。   赵桓总想着要向靓仔学习,然而所学到的地方微乎其微,大部分时候只是在心中感叹靓仔不愧是靓仔。   但无论如何,他对所有见到的优秀人物确实是抱有发自真心的欣赏之情。   赵桓与楚留香约定好要一同北上,在莆田城中休整一日,向天湖大师道别,便启程往福州而去。   莆田少林寺无花之事还未传开,即便要传开最多也要十日,连福州的王怜花也不知晓。   但即便知晓了,王怜花此刻也懒得管那些同他无关的事。   他未与赵桓和白玉堂去往莆田是因其在福威镖局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在赵白二人离去之后,王怜花将一半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件有意思的事上。   此事的主人公是王怜花与赵桓的熟人,曾经是(易容后的)王怜花的小二,也当过赵桓短短两日的同事。   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名满江湖,易容术出神入化,偷盗术登峰造极,江湖第一轻功高手。   不过由于江湖上能人辈出,轻功高手不止有司空摘星,也有盗帅楚留香,更有六扇门三捕头追命,开封府展昭——所以,究竟谁是江湖第一轻功高手至今没有个准数。   因此,江湖第一轻功高手这挂便暂且不提。   话说回头,名满江湖的偷王之王如今正陷于危机之中。   司空摘星如今是福威镖局中为少镖头林平之照顾小雪驹的马夫,假名孙七。在赵决明一行三人至福威镖局时,他已在福威镖局待了整整一个月,用淳朴厚实的性格,过目即忘的面容,精湛细心的技术,成功获取了福威镖局全员的信任。   “孙七——”   青年明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司空摘星蹲在墙角假装自己在拔草,并不是很想理会发声的青年。   “你在做什么?”那青年声音渐渐靠近,瞧见他在拔墙角的草,莞尔一笑,“你这么喜欢草么?最近这两日我一来找你,就见你在拔草。”   司空摘星听闻此言,心中生出了草。   他没动,蹲在地上默默拽草,咬牙切齿。   他偷王之王,除了陆小鸡外少有人能叫他吃亏,也少有让他如此咬牙切齿之人——但这十日以来,这位千面公子王前辈,两者都占了。   可他偏偏不能暴露分毫,身为偷王之王的职业素养让司空摘星平息憋闷之气,起身回首,依旧是那个憨厚老实的孙七。   “王公子,您来找我做什么?”   孙七手上拎着草,憨厚地对王怜花微笑。   绯衣公子微微一笑:“今日天气不错,想找你讨教些安抚马儿的技巧。”他的视线从光秃秃的墙角掠过,在孙七手上停顿一瞬,又移向对方淳朴的面容,略带遗憾道,“可你看起来十分忙碌。”   孙七歉疚中又带着几分疑惑,道:“劳烦王公子特意来找我一趟,可您为何不找我家少镖头与李少爷呢,小人一介马夫,也没什么好教您的。”   王怜花洒然一笑:“我这个年纪的人不好同小辈们混在一起。我观你面善,似乎有些眼熟,便想同你多相处,你莫非……不喜欢么?”   绯衣公子玉面朱唇,分明是一副青年模样,即便说他二十来岁也毫无违和感,司空摘星忍住想抽搐的嘴角,强行咽下“不喜欢”,笑着回答:“没有的事,王公子是镖局的贵客,小人欢迎还来不及。”   王怜花道:“那你可愿陪我去这街上走走?”   司空摘星:“……”   他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不愿,面上却伸手作摸头状,手伸了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满是泥污,便略带歉意道:“王公子见谅,小人有事在身,您还是找别人带您去街上逛吧。”   “你一个马夫,还有园丁的职责么?”王怜花作不解状。   司空摘星心中咬牙,道:“这是我自愿的——总镖头收留我,我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帮帮他。”   王怜花微微颔首,似乎就此放弃,然而转身走了没几步,又悠悠冒出来一句:“这十日来,我日日邀请你,你却一次也未答应过我。”   这声音晃晃悠悠地飘进司空摘星耳中,后者早已转过身蹲回了墙角低头作拔草状。   王怜花未闻回应,回首似笑非笑地瞥了那灰衣大汉一眼,不再言语,带着笑离开了。   至福威镖局那日,孙七从后院中从林平之手中接过小雪驹的缰绳,彼时王怜花便对他有所留意。赵决明与白玉堂离开前夜,他自马厩外悄悄端详孙七一番,确认了司空摘星的身份。   若论易容术,当今江湖无人比得过王怜花;即便司空摘星易容如何精妙,王怜花仍然凭借熟悉的眼间距认出了这位有偷王之王之称的江湖后辈。   看这位江湖后辈暗自咬牙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但司空摘星却不觉得有趣。   他原本见阳朔镇迎风客栈共事两日的赵决明与王怜花和白玉堂同至福威镖局时还有几分惊奇,他虽未曾与两人谋面,却也听过他们的名声——赵决明方入江湖便与名人同行,令人敬佩。   这几日受着王怜花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戏弄,司空摘星倒盼着赵决明快些回福州了。   单凭这几日的相处,司空摘星已经可以断定王怜花与赵决明同行是看后者有趣,如今这般戏弄于自己显然也是同样的缘由。   他盼来盼去,在某个午后终于盼来了自莆田回来的赵决明。   然而赵决明身侧的人不是那喜着白衣的锦毛鼠白玉堂,反倒是个姿态优雅风流的蓝衫男子。   司空摘星:“……”   赵决明,可怖如斯,交游甚广,新欢不断。   “这位是楚留香,盗帅楚留香。”赵桓对王怜花介绍,“我与他在莆田相逢,他要回济南,便同行至此。”   楚留香因见到归隐已久的江湖前辈而神色惊奇,又有几丝敬仰,他朝王怜花拱手作揖:“王前辈。”   王怜花微微颔首,楚留香这反应才是最正常不过——白玉堂和赵决明的反应反倒奇怪。   另一个对王怜花毫无尊敬之意的家伙悄悄听了会儿墙角,又回了马厩。   如今赵决明回福威镖局,还带了个盗帅楚留香,想必王怜花是顾不上来找他麻烦了。   司空摘星心中松了口气,愉悦地替林平之的小雪驹梳毛——他今后也能继续探查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了。   但不久之后,现实告诉司空摘星,他想的太过天真了。   不止王怜花,连赵决明也一同过来打扰他。   甚至还带上了林平之李寻欢林诗音楚留香。   司空摘星:……   他开始反思,是不是一月前与陆小凤分别时将对方坑得太狠,才叫他遇上这几人备受煎熬。   赵桓离去前只同“孙七”见过一面,连名字也不知晓,但林平之见他回来十分高兴,让孙七牵出小雪驹,要同他一起去城外纵马。   林平之喊“孙七”,赵桓便看向那牵着马缓缓而出的淳朴大汉,若有所思。   司空摘星不动声色,王怜花是易容高手,看出他来不足为奇,但赵决明绝不可能看出他是谁。   赵桓一笑:“你叫孙七?是因为家中行七?”   司空摘星忽然想起迎风客栈中那段没头没脑的对话,心中莫名一梗,面上淳朴笑道:“是啊,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   赵桓:“真巧,有人也叫我赵四。”   这对话走向愈发熟悉,司空摘星艰难道:“……莫非您在家中行四?”   赵桓:“不,我是长子。”   司空摘星:“……”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   司空摘星开始后悔,他究竟是为何要问这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为了再体会一次无言以对的感受么?   王怜花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让自己的幸灾乐祸不要显得太明显。   林平之好奇道:“你是长子,为何会有人叫你赵四?”   赵桓严肃道:“因为叫赵一太过普通。”   司空摘星:“……”   王怜花:“……”   两个都一样吧, 第36章 梁上君子   赵桓对同样以数字为名的孙七很感兴趣,在带楚留香于福州城游玩之余,也会和楚留香来福威镖局拜访他的朋友。   林震南对楚留香十分欢迎,其中原因不必多说,司空摘星理解这位便宜老板的种种顾虑,但这并不代表他面对一个接一个的麻烦精们能泰然相对。   林平之与林诗音倒还好,未涉江湖,天真不知世事;可李寻欢和楚留香却敏锐无比,在王怜花若有若无的古怪态度下已开始在意司空摘星所扮演的“孙七”的身份。   这两人偶尔会语带试探,司空摘星轻轻松松地糊弄过去,可糊弄过去之后却在直率坦然的赵决明面前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赵桓浑然不知孙七的心中想法,这日又兴致勃勃地来找他问如何才能让马儿更开心,闲谈时顺着话题自然而然地提起昔日同事:“你是孙七,我是赵四,之前我在一家客栈做工时还遇见了个王五,果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王五本五司空摘星:“……”   哪门子的有缘?   两人都是他好么?   赵桓:“江湖如此之大,说不准日后能凑够十呢。”   司空摘星对能否凑够十毫无兴趣,果断转移话题:“那人之所以叫王五,也是因在家中行五吗?”   赵桓摇头:“王五不是王五,他是司空摘星,王五是假名,但我只认识作为王五的他。”   “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司空摘星早已从陆小凤口中听到赵决明之后的反应,此刻为了转移话题佯装好奇地追问,“那少侠又是如何得知王五是司空摘星的呢?”   “陆小凤告诉我的。”赵桓回答道,“我原本以为王五只是不喜欢洗脸,没想到是因为易容——不过他的易容术确实出神入化。”   “……”   司空摘星默了默,决定忽略“不喜欢洗脸”这句评价,追问:“决明少侠认为,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与王前辈相比,哪个更胜一筹?”   赵桓凝眉细想,回答道:“这我不知道。”   司空摘星:“……为何?”   赵桓还未来得及回答,墙外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不为何,总而言之,江湖上还无人比得过我。”   王怜花隔墙出声,毫不在意暴露出自己听墙角的事实。   司空摘星:“……”   赵桓攀上墙头向下望,王怜花后退三步,用手遮住阳光仰头看他,意有所指地笑道:“背后说人闲话,可不是君子之为。”   司空摘星手上一用力,拔了根草。   赵桓认真反驳:“我与孙七并未说闲话,只是在普通的讨论。”   王怜花心道又不是对你说的。   这些时日他大致弄明白了司空摘星的来意——福威镖局颓势不可挡,可求之物只有当年让林远图于江湖上扬名立万的、那传说中的辟邪剑谱。   至于司空摘星为何想要辟邪剑谱,辟邪剑谱如今又在何处,这些王怜花都是不知晓的。   千面公子插入一句话,便又飘然离去,赵桓松手落地,司空摘星站起身,拍拍灰尘,便说自己要去马厩干活。   四周墙角的杂草已被司空摘星拔光,赵桓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站在原地垂眸看了看光秃秃的地面,也离开了。   夏日昼长夜短,令人昏昏欲睡,林诗音身子虚弱,受不得热,在屋中和王夫人一同喝着凉茶交谈。林平之则在隔壁拉着李寻欢听楚留香讲他年轻时经历的事情。   林平之面露憧憬,李寻欢神色也微有触动。他们少年心性,最是向往那些意气风发的热血故事。   房门大开,赵桓在檐下避着阳光,瞧见屋中三人,脚下一顿,走进屋中。   “决明。”楚留香笑着看向绛衣少年,对方一身绛红色衣裳,从屋外走进,似乎也带来了阵阵热气,以阳光为背景时显得有几分耀眼。   林平之替他拉开凳子,李寻欢则为他倒了盏茶,赵桓道谢,坐下后从李寻欢手中接过了茶盏。   楚留香问:“你这几日同孙七交谈,觉得他为人如何?”   赵桓回答:“憨厚朴实,喜欢拔草。”   林平之奇怪道:“你们为何要说孙七?他在我家中待了已快有两个月,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么?”   楚留香笑道:“孙七并不可疑,但王前辈的态度有些奇怪。”   赵桓补充道:“前辈大约只是觉得孙七很有趣。”   李寻欢想起王怜花扮作女子与赵决明同行的事,竟觉得赵决明这个理由能够接受。   林平之头一回听他们说起孙七,此前他只把孙七当一个流落福州被他们收留的马夫,一时来了兴趣,补充起孙七至福威镖局后的种种举动;但奈何他不管家中事物,司空摘星的伪装更是天衣无缝,因而林平之补充了几句,三人只知道孙七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老实人。   赵桓听完孙七上能爬房修屋顶下能种花除杂草有事主动揽遇事绝不退的种种英勇事迹后,不禁肃然起敬:“孙七是个好人。”   听完林平之对孙七的描述之后,用好人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而此刻,好人司空摘星避开尘世叨扰,缩在柴房角落沉思。   他在福威镖局的一个月中寻住机会以来将福威镖局上下翻了个遍,未曾寻到辟邪剑谱的一丝影子,林震南与其夫人夜谈,只说生意上的事,绝口不提辟邪剑谱的下落——眼看麻烦精们愈来愈多,司空摘星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再苟一把便从这麻烦地方离开。   当初他就不该溜进青城派。   司空摘星想。   若是未溜进青城派,他就不会听见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和他儿子的对话,若是没有听见那父子二人的对话,他就不会知道青城派前任掌门青城子曾败于林远图之手,更不会知道那父子二人图谋辟邪剑谱,便也不会产生兴趣,特意跑来福州易容换名探查辟邪剑谱的下落。   司空摘星从不偷值钱的东西,辟邪剑谱显然不值钱——没有人会花钱买辟邪剑谱,它只会引来无数贪意与杀身之祸。   所以司空摘星才会跑来福州。   可没偷到辟邪剑谱,反倒惹了一身骚。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决定今夜再苟一把。   林家在向阳巷有一老宅,他打算今夜前去查探一番,若是能找住便算他运气不错,找不住……那便跑路。   *   夜深人静,一道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从福威镖局后院跃出。其身影飘逸,犹如幽灵,轻轻地借檐角之力掠远,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月下。   他从一家客栈上跃过后不久,又有一道身影自窗户中翻出,姿态优雅轻逸,如弱风扶柳,却蕴藏着难以忽视的力量。这道身影跟在先前冒出的身影后面,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夜空之下。   司空摘星屏气凝神,于黑夜中瞧见熟悉的轮廓——他在之前的一个月里曾陪同林震南打扫过林家老宅,自然认得林家老宅的形状。   他轻飘飘地落地,进了屋子。   楚留香见“孙七”轻功不凡,不敢更进一步,便只是远远地缀在对方身后,目光从未从对方身上离开,见此人进了屋子,静待片刻,也悄悄进了屋。   他一路见孙七身姿飘逸轻功卓绝,心中便产生几分欣赏之意,但除此之外,楚留香也确认了这孙七并非一介马夫。   一个享有偷王之王的称呼,一个则有盗中元帅的称号,两人于夜色中,先后进了林家老宅。   司空摘星举着火折子轻手轻脚地翻找,老宅中布满陈旧的气息,灰尘透过蒙面布钻进口鼻,他伸手在鼻前扇开灰尘,合上了面前的柜门。   黑暗寂静中一声“吱呀”十分突兀,司空摘星却毫不在意——除了他没有人会在大晚上跑到人家老宅之中,而那几个麻烦精们应当也不会闲的没事来找他麻烦。   他不在意这声“吱呀”声,但位于佛堂中的赵桓和王怜花却听得一清二楚,还有一个正待在后院回廊上的楚留香。   赵桓拎着从佛堂屋顶上扒拉出的袈裟,和王怜花面面相觑。   楚留香见司空摘星愈靠愈近,四下打量一番,见不远处佛堂门开了一条缝,虽觉得奇怪却来不及多想,闪身钻进佛堂之中,同时也不忘将门合好。   早在楚留香的身影自佛堂前闪过时赵桓和王怜花便躲到了佛像之后,他们未认出那道黑影是楚留香,但知道无论是谁都不该轻易露面,故而两人在佛像后屏住呼吸,听那道身影的主人在闪进佛堂后跃上了屋顶的房梁。   赵桓一愣,他听声辨位,听出那人所在的房梁正是他们找出辟邪剑谱的地方下面。   楚留香蹲在房梁上,耳畔似有风刮过,后颈微凉,他微微侧首,瞥见脑后的瓦片下有一道小缝。   他微愣,还未多想,佛堂门便被人推开。   楚留香向下望去,只见那孙七在佛堂中逛了一圈,打开柜门,将各个犄角旮旯都翻找一番,两手空空地站在原地叉起了腰。   孙七忽然抬头向上望去,楚留香却早在他弯腰时轻飘飘地跃至佛像后,他自然是什么也没看见。   屋顶上的缝隙透出一丝光亮,孙七盯着那道缝隙,皱眉沉思。   佛像后,楚留香盯着身边虽蒙着面却分外熟悉的两人,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有缘千里来相会#   #大家一起来做贼#感谢在2021-03-2523:34:50~2021-03-2621:2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被石兰兮40瓶;三三九三六20瓶;画师、绝對是场梦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天降黑锅   佛像后,三人眼对眼,肩并肩,甚至还有些挤。   饶是楚留香见惯大世面,此景之下心中仍是掀起了阵阵波涛。   赵桓十分淡定,看出来人是楚留香后无声地弯了弯眼,对他微笑;而王怜花则是怡然自得,轻飘飘地瞥他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楚留香无声苦笑,躲藏时和熟人相遇还面面相觑,这般经历他大约是永远也忘不掉了。   佛像前,司空摘星右眼皮不住跳,他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有这预感时还是赵决明与楚留香至福威镖局那日下午,王怜花带着他俩来马厩找他之前。   于是他将视线移向佛像。   佛像高大威严,神色活灵活现,设计巧妙,于黑暗中只能窥见佛像的黑色轮廓。佛像两侧有墙柜遮挡,香案上铺有幕布,从两侧垂下,常人见了,绝不会想佛像后有什么。   司空摘星缓缓上前,挪开了柜子。   佛像后由低到高排列的三人直直向他望来,目光于黑夜中似有灼灼火光,几乎要闪瞎司空摘星的一双眼睛。   司空摘星:“……”   他不语,默默地将柜子又挪了回去,以挡住佛像后的三人。   林远图当年莫非在林家老宅中设有迷阵?为何他见到了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麻烦精们?   司空摘星用手抵着柜门,陷入沉思。   赵桓:“孙七孙七,你看到我们了。”   司空摘星佯装听不见,妄想逃避事实。   王怜花:“别装了。”   楚留香:“……孙七兄弟。”   司空摘星:“……”   他收回手站至一边,没好气道:“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我可不管你们。”   赵桓提气从佛像后跃出,随后王怜花与楚留香也紧跟着落在司空摘星面前。   黑暗中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陷入沉默。   司空摘星瞧见赵桓手中的袈裟,眉毛一扬,问道:“那是何物?”   王怜花抢答:“你想要的东西。”   司空摘星:“……”   楚留香站在赵桓身侧,闻言好奇地看了眼赵桓手中的袈裟,却未看出任何奇特之处。   司空摘星开口,言语中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王前辈,你为何紧盯我不放?”   他算是彻底明白,王怜花就是看他好玩才那般戏弄于他,甚至在弄明白他的目的后带着赵决明和楚留香一同来截他。   王怜花微微一笑,回答:“因为我中意你。”   能得享誉江湖的前辈一句“中意”,无论任何人都会感到欢喜,可司空摘星却抽了抽嘴角,冷冷道:“我可不想要您的中意,您还是专心些,‘中意’赵决明一人便好。”   赵桓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有必要补充一下,便道:“王前辈心意已改。”   司空摘星看了这一本正经的说瞎话的少年一眼,眼中神色复杂难言。   他简直想立刻掉头从这满是麻烦精中的佛堂离去。   楚留香沉默地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心中疑问,开口问道:“……不知孙七兄弟,到底是何人?”   司空摘星飞出佛堂外的心立刻飞回来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楚留香:“这两人未对你说么?”   楚留香苦笑道:“未曾,我是跟在你身后来的。”   司空摘星:“……你是跟在我身后来的?”   楚留香点头。   司空摘星为自己未发现楚留香而有些懊恼,楚留香便又接着道:“在佛堂中遇见决明和王前辈时我亦是十分惊讶。”   司空摘星莫名产生几分同病相怜的情绪,语气也软和下来,道:“我与你还算是同行。”   楚留香:“……阁下是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傲然颔首:“不错,正是我偷王之王。”   王怜花悄悄地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嗤笑。   司空摘星:“……”   楚留香十分捧场,眉眼微弯:“久仰大名。”   赵桓在他们对话时便凑近袈裟对着微光去看袈裟上的字迹,然而屋内昏暗封闭,他只辨认出一个宫字,眼见另三人似乎说完了话,赵桓便提出先去外面再谈。   “这地方又暗又闷,屋外有月光,还亮堂些。”   赵桓捧握着那叠袈裟,直率地说道。   司空摘星心下微沉,辟邪剑谱若是为赵决明所得,他不会难以接受;但若是赵决明表现出对辟邪剑谱的贪欲,他……仅仅是想到这点,司空摘星便会有些失望。   而此时,楚留香开口了。   “这是何物?”   赵桓对着楚留香展开袈裟,上面的墨色字迹若隐若现,少年毫无隐瞒道:“似乎是辟邪剑谱。”   楚留香神情微动,辟邪剑谱名震江湖,他自然听过。   司空摘星的视线在赵桓空荡荡的腰间掠过——许是为了夜探林家老宅,少侠今日并未带剑,于是他问:“你要习辟邪剑法么?”   赵桓想也不想地否认:“我有自己的剑谱。”   这便是不会研习辟邪剑谱的意思了。   四人跑到佛堂外,赵桓对着清辉展开袈裟,其余三人围在一旁看,袈裟上书:“欲练此功——”   必先自宫。   四人静默,只有夏日夜风欢快掠过,带来几声犬吠。   既然要练辟邪剑谱,必先自宫……   怪不得林远图只收了两名义子,一生未娶。   怪不得如今福威镖局颓势不可挡,想来是林震南所习剑术并非真正的辟邪剑谱。   众人豁然开朗,赵桓端着袈裟,神色肃然:“想不到辟邪剑谱竟有这钟秘密。”   没人开口。   王怜花盯着那八个大字,神色十分古怪——在场的另两个成年男人都是类似的表情。   但赵桓还在开口:“要塞回去吗?”   “……”   司空摘星终于开口:“不可。”   王怜花和楚留香神色微妙地看他,视线不自觉地往他下三路扫去。   司空摘星咬牙切齿:“……别瞎看瞎想!”   赵桓没有瞎看瞎想,却瞎问:“孙七你想要么?”   他想起王怜花下午时对他说孙七是司空摘星的事情,也提到司空摘星似乎是为辟邪剑谱而来,面上流露出几分傻不拉叽还让人嘴角只抽的了然。   司空摘星努力无视,回道:“……我在青城派偶然听到青城派掌门的预谋,他对辟邪剑谱图谋不轨,整夜商讨该如何从福威镖局中夺得辟邪剑谱。”   辟邪剑谱是个烫手山芋,无数人趋之若鹜,放在福威镖局中迟早会引来祸患。司空摘星同福威镖局众人相处近两月以来,看出林震南武艺不精,却如井底之蛙认为自己所学的正是辟邪剑谱——可若真是辟邪剑谱,福威镖局也不会沦落如此地步。   因而曾见识过林远图所使辟邪剑法之人,都认为林震南如今所用的剑法不是真正的辟邪剑法。   王怜花微微扬眉。   楚留香道:“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为何他们会想要辟邪剑谱?”   司空摘星说出连王怜花也不曾听过的秘辛:“青城派前任掌门长青子曾败于林远图之手,郁郁而终,余沧海放不下此事,一心想要辟邪剑谱,顺便一雪前耻。”   赵桓若有所思:“那这辟邪剑谱不能放回去,还要让世人知晓辟邪剑谱已不在福威镖局中。”   王怜花悠悠开口:“我有个好主意。”   三人便齐齐看向他。   月光下的千面公子笑得像只狡诈的狐狸。   *   离四人于林家老宅夜游后不久,江湖上突然传出那石观音之子、妙僧无花南下入莆田少林寺意图灭口前曾在福州停留一日,从福威镖局中偷走了辟邪剑谱。   这消息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人人皆道得无花者可得辟邪剑谱。   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冲他的朋友们唉声叹气:“我爹爹原本不知道他练的不是真正的辟邪剑谱,此次事一传开,爹爹想起了祖训,才知道老宅中极可能藏有真正的辟邪剑谱——可如今无花窃走辟邪剑谱,我便是想学也学不成了。”   赵桓心想,你还是永远都不学的好。   楚留香在门外听到少镖头的抱怨,摸了摸鼻子;司空摘星默默地立在一旁给小雪驹梳毛;王怜花面色如常,似乎提出甩锅给无花的人不是他一般。   而如今正押送着无花往开封府而去的白玉堂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一路上有无数人想要从白玉堂手中劫走无花,白玉堂累得够呛,途中与铁手汇合,之后才轻松了些。   无花即便行为受到限制,已是阶下囚,却仍旧保持着犹如云端仙人的风雅。白玉堂将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转述给他,随后问道:“你南下入莆田时竟有空在福州停留么?”   白袍僧人面皮猛地一抽,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白玉堂:“你的意思是……你未偷辟邪剑谱?”   无花一字一顿:“未曾。”   白玉堂第一时间却并未怀疑无花说的是假话,反而立刻想到福州福威镖局如今还有一个赵决明和王怜花。   “……”   那两人应当没这么闲。   白玉堂不确定地想。   可惜事实上,白玉堂想的还是太轻松,闲的无聊的不止那两人,还有两个他不知道的楚留香与司空摘星。 第38章 京中诸事   白玉堂揣着心里对赵决明王怜花的怀疑,同铁手一起押送无花回了汴京。   这案子是神侯府主动去查的,审问无花自然也是六扇门的职责。白玉堂从不涉及这些事,因而他向神侯府中的诸葛太傅与无情打了声招呼,便跑到开封府去找展昭。   京城内有许多出色的年轻人,譬如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可他们鲜少露面,白玉堂也不常至京城,是以未能见上一面。   但白玉堂不知道他们长何模样,却不意味着他们不知他是何模样。   当年展昭与白玉堂自陷空岛归京,苏梦枕便于楼上遥遥望见一白一红的两道身影自城门驾马而来,此后白玉堂偶尔至京中,他都能得到消息。   总而言之,认识白玉堂的人不少,该认识他的都认识了。   方应看早在白玉堂与铁手仍在回京路上时便收到了消息,白玉堂去开封府找展昭同样是在他预料之中;而之后,包拯向官家禀明白玉堂想要见太子殿下的想法,亦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上次见太子殿下已是一个月之前,只短短地见了一刻钟,殿下便睡意上涌,勉强微笑着向他告别,在方应看转身离去后立刻抵不住困意,陷入沉睡。   方应看去探望过殿下五次,在明月庄中待的时间最长是半个时辰。而这与官家、展昭等人相比,显得太过短暂。   一月未见,他作为殿下曾经的“先生”,也该去探望一番了。   *   赵佶木着脸。   白玉堂是他家阿桓的好友,两人几年前甚至一起出汴京。   方应看曾与他家阿桓对练,引阿桓入武学之道。   这两人想去探望病中的太子,并无不可,赵佶甚至很放心。那扮演阿桓的少年除了偶尔会话少,大部分时候都与阿桓十分相似,赵佶不止一次在心中赞叹两人十分相似——面前的少年似乎当真是阿桓一般。   可此刻,他却分不出心想如何安排白玉堂与方应看探望太子的行程。   御书房内一片静默,房内只有两人相对,赵佶在书桌后手持毛笔木着脸,书桌前诸葛太傅神色沉重,等待着官家的回应。   言犹在耳,赵佶耳畔还在回响诸葛太傅那句“太子似乎是中了一种叫醉梦浮生的毒”。   他握着毛笔的手抖了抖,一滴墨落在字帖上,赵佶沉默地放下笔,想问些问题,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他清楚地明白太子生病是假,偷跑是真,赵佶甚至是他儿子的同谋。   阿桓绝不可能中“醉梦浮生”——若是中了醉梦浮生,江湖上如今又怎会有如今的“决明少侠”?   可他心中所想却不能对诸葛太傅说。   赵佶并未责怪神侯府未向他禀报便擅自去查“醉梦浮生”,只是道:“阿桓并未中毒。”   他因呆滞而面无表情,语气沉重,在诸葛正我眼中却有几分不愿接受现实的固执。   因而诸葛太傅不赞同道:“官家对江湖事了解甚少,殿下的病状与醉梦浮生毒发情况一致,且醉梦浮生……”   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将无情暗中查到的事情禀报于官家。   “且醉梦浮生流入中原后,被青衣楼卖给一江湖组织。我等虽未查出那江湖组织的名字,却查到有皇室中人购买醉梦浮生。”   赵佶呆滞:“……皇室中人?何人?”   诸葛正我缓缓道:“南王。”   赵佶沉默。   南王是他堂哥,两人关系平淡,不过逢年过节南王会入京觐见。诸葛太傅认为太子所中之毒是醉梦浮生,那暗中购买醉梦浮生的南王……显然十分可疑。   可赵佶清楚地知道,太子并未中毒,无论南王购买醉梦浮生由何缘由,都与太子无关。   他轻轻道:“南王……?那妙僧无花又是为何被白玉堂押送来京?”   诸葛太傅将事情一一道来。他们为追寻醉梦浮生的来历而查到石观音,追命于济南城中同楚留香一起发现了石观音之子的线索,而无花正是石观音长子。   “无花六岁左右西渡入中原,那时已记事,想必知晓父母的真实身份;但更多的还需要审问他一番。”诸葛太傅解释道,他隐去一些没必要说的事情,“不知官家可还记得赵决明?据白少侠所说,无花败于赵决明之手,他在捉拿无花一事上相助良多。”   赵佶:“……”   他没想到竟然能听见阿桓的名字……而且,听起来,阿桓莫不是又同白玉堂交了次朋友?   诸葛正我观察着官家的神色,却发现官家原本略显冷凝的面色有了变化,似乎感到十分奇妙。   “……那位赵决明少侠,可知晓你们在查醉梦浮生?”   赵佶干巴巴地问。   “事关重大,白少侠并未轻易吐露。不过他提及有一位与赵决明的江湖前辈,千面公子王怜花已查出了此事。”诸葛正我公正地道,“白少侠离去前赵决明并不知晓他在查什么,或许日后王怜花会告知于赵决明。”   赵佶心中先是松了口气——看来阿桓也不知道劳什子醉梦浮生,随后感到困惑。   千面公子……   那谁?   他记得上次听到阿桓的消息时,决明少侠有了一位“情投意合”的姑娘……   当朝天子若是对一江湖人的私事太过关注未免显得奇怪,纵然十分惊讶,赵佶还是十分坚定地忍住了,谈起正事:“太傅言下之意,莫非是想石观音和南王两个都查?”   诸葛正我郑重道:“是。”   赵佶垂眸深思。   沙漠中的石观音恶名昭彰,据说其还暗中买卖引人上瘾的毒药,只是未有明确的证据……神侯府循着醉梦浮生的线索查到石观音头上也算歪打正着。   至于南王……   赵佶实在是搞不懂南王为何要买醉梦浮生。   “太傅你派人去查便好,无需顾虑。”赵佶收回思绪,“若是需要人手,可同包卿商量。”   诸葛太傅应下,作揖后推门离去。   门外米苍穹站在台阶下垂首,见诸葛正我出来,朝他露出一笑。   诸葛正我回以颔首,快步离开了。   米苍穹回到御书房中,官家正坐在桌后沉思,神情凝重。他不动声色地瞧着,试图从对方面上看出他们先前所谈之事的重要性。   赵佶沉吟良久,终于做出决定,对米苍穹道:“一个是烦,两个也是烦。白玉堂和方应看都想去探望阿桓,那便让他们一同去罢。”   米苍穹:“……”   赵佶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切忌打扰阿桓。”   米苍穹心情复杂,恭谨地应下。   *   白玉堂同展昭叙旧,聊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   两人言笑晏晏,展昭看出白玉堂对那位赵决明十分有好感,便道若是日后有缘定要去见一见决明少侠。   白玉堂想了想,发觉展昭大约会同赵决明十分投缘。   毕竟展昭面对赵桓时总是十分捧场,对上和赵桓相似的赵决明,估计也差不离仍旧是那种反应。   他思及此,不由一顿。   展昭目露问询之意,白玉堂迟疑片刻,低声道:“赵决明与太子殿下年纪相当,只差一岁,行事风格与太子也极为相仿。”   他道:“我同赵决明相处越久,想起太子的次数便越多。”   展昭沉默一瞬,轻声道:“若是殿下身体康健,如今应当也如决明少侠那般活泼。”   他二人与赵桓关系熟稔,即便未曾明言,彼此间都将对方视为朋友。   白玉堂入一路上京,除了将无花押送至六扇门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去探望病中的太子殿下。   展昭上次去探望太子,少年仍旧面色苍白,但微笑着同他说了许久的话,离别时也特意至庄门外目送他下山。   因此展昭安慰白玉堂,道:“我去见殿下时,殿下并没有显得十分虚弱。白兄如今只等着官家同意你探望太子殿下便好。”   白玉堂颔首,他们转移话题,去谈一些不那么沉重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723:19:18~2021-03-2822:4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呦呦本呦10瓶;CiCi2瓶;顾飞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似曾相识   清晨的明月山隐在雾间,影影绰绰,如水墨一般,带有令人看不通透的模糊感。   一辆马车与一匹白马位于明月山山脚,马车外守着三个锦衣华服的大汉,白马则低着头在啃地上的嫩草。双方相隔五丈,从距离上便看出满满的疏离感。   马车是神通候方应看的马车,白马则是锦毛鼠白玉堂的白马。   而它们的主人,正在山道上一前一后的向上前行。   白玉堂在前头,与方应看隔了四五个台阶,他与方应看未打过交道,只在来时于山脚下打过一声招呼。   而自登上山道,两人却是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此时他如芒在背,总觉得背后那位方小侯爷在盯着他瞧。   白玉堂向来直来直往,驻足回首,居高临下地望进那小侯爷的眼中。   方小侯爷目光如镜,也跟着驻足,面露些许疑惑。   “我听说你曾教导赵……太子习武?”白玉堂问。   方应看谦虚道:“当不得教导一词。”   他察觉到白玉堂是在等他上前与之并肩,心中略感趣味,走至对方身侧时,两人起步,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白玉堂对方应看的了解远不如后者对他的了解,且方应看总是表现出一副温良恭谦的模样,因而白玉堂虽然觉得先前那针刺般的目光令人不适,但也未对方应看心生反感。   两人状似和谐的向上前行,而此时,赵桓的意识则钻进了傀儡的身体之中,正坐在院中吹着晨风等他们到来。   他听到方应看要与白玉堂一同来探望“他”时,便觉得不太妙。白玉堂会去探望太子时在意料之中,但方应看却也一同探望显然是……别有用心。   赵桓对方应看并无恶感,只是对方总是藏着掖着,即便他笑得再真诚,赵桓再欣赏他,也无法与对方坦诚相待。   晨风微凉,山间鸟鸣虫吟,树叶沙沙作响,自山道远望,可见初升朝阳,阳光灿烂,温暖和煦。   少年太子一袭单薄白衣,面色苍白如纸。他坐在院中桌边,神色悠远地望着枝头绿叶,阳光斜打在他面上,似是为他披了层薄纱,一看便知其虚弱无力。   “白玉堂,小侯爷。”   少年收回视线,对院外的两人展颜一笑,语气轻快。   “你们来啦。”   白玉堂见到太子那副模样时微微怔住,闻言收敛心神,大步走上前去,笑道:“赵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白玉堂。”赵桓心情微妙,心想他们不久前才同行过,但仍真挚地回以一笑,“你气色不错。”   白玉堂在桌边坐下,没好气地道:“总比你一个病人强。”   赵桓笑笑不说话,目光飘向方应看,后者为两人彼此间的称呼而陷入思绪,此刻察觉到他的视线,回以一笑,也在桌边坐下,道:“与臣上次来时相比,殿下的身子似乎好了些。”   白玉堂侧首,他奇怪于方应看面对赵桓时的自称。   疏离感显而易见,与方应看的神情语气十分相违。   赵桓习以为常,回道:“确实好了许多,我这身体好好坏坏,总之是死不了的。”   方应看不赞同道:“殿下莫要说死不死的,您这病定会治好的。”   白玉堂眸光一闪,承诺道:“我会找到治好你的方法。”   赵桓:……   可他没病啊。   “……不必太过在意。”赵桓笑道,可他这笑衬着苍白的面容,在两人看来总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船到桥头自然直,指不定哪日我就突然病好了呢。”   白玉堂不语,他想,但凡见了赵桓这副面容的人,都不会不在意。   方应看与赵桓之间到底是隔了一层纱,远不及白玉堂与赵桓关系亲密,因而这位方小侯爷只在明月庄中待了半个时辰有余,便主动告辞了。   赵桓目送他远去,神色略显落寞——方应看到底是曾教导他武学基础的人,赵桓心中对他有敬重,可对方显然不想同他拉近关系。   白玉堂为自己倒了盏茶。   “这位方小侯爷,对你似乎十分敬重。”   赵桓叹了口气,道:“在他眼中,我是太子,却不是朋友。所以我也只好把他当臣子了。”   白玉堂惊奇道:“可我听展昭说,他探望你的次数不少。”   赵桓淡淡道:“方小侯爷不过是在尽臣子本分,顺便看看我身体如何。”   他对有些事情,看得十分透彻。   白玉堂嘴角微扬:“我并非你的臣子,来看你也不是为尽臣子职责,你可高兴?”   赵桓眉眼弯弯:“十分高兴,喜不自胜。”   接下来的时间,白玉堂与赵桓在明月山间走了走,谈起江湖见闻,说到赵决明时青年微微一顿,说赵桓同赵决明有几分相似。   赵桓不知该如何回应,但白玉堂很快略过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了正事。   他说的正事便是与“醉梦浮生”有关的一系列事,天枫十四郎、无花、石观音,楚留香、追命、冷血,以及金华城中的龟孙老爷和王怜花。   此前诸葛太傅并未对赵桓提过这毫无证据的事情,但如今已隐隐有了线索,且向官家禀明后自然也不该对太子隐瞒此事。   赵佶允许白玉堂对赵桓说出此事,前者并不想将这假事对一个假太子重复一遍,而这重任则被扔给了前来探望太子的白玉堂。   赵桓懵然:“……醉梦浮生?石观音?”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中了毒?   白玉堂见他确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迟疑半晌,问道:“你病发前可觉得有何奇怪之处么?”   “未曾……”赵桓沉默了下,无比认真地道,“我并未中毒,诸葛太傅想多了。”   “你这病病状与醉梦浮生相似,且毫无预兆,更牵涉于南王。”白玉堂解释道,“即便你未中毒,但仅凭南王这一条线索,我们便要查下去。”   这话自然不能否认,于情于理,他们都要继续去查醉梦浮生的种种线索。   赵桓把南王的事记在心里,仍未放弃纠正白玉堂的误解:“我没中毒。”他顿了顿,强调道,“只是身体不太好罢了。”   白玉堂心有所想,直率道:“那你快养好身子。”   “我会的。”   赵桓承诺。   两人久别重逢自然要叙旧,谈了许久,相谈甚欢,不说那些太过凝重的事情之后,两人心情愉悦   午时左右,白玉堂向赵桓告辞。后者送他至庄门前,白玉堂于山道回首上望。太子笑着朝他挥手,一袭白衣飘飘,恍若要乘风而去,白玉堂朝他点了点头,喊道:“你注意身子,好好养病。”   “好——”   少年的回应被山风吹得破碎,但语中笑意直掠入耳,白玉堂也忍不住伸手朝他挥了挥,笑着转身离去。   山道蜿蜒,清风自来,白玉堂步履轻快,随着离明月庄愈远,面上神情便显出几分困惑。   ……赵桓与赵决明太过相似了。   并非指言语行为举止方面相似,两者的习惯根本不太一样,而是指他们给人的感觉。   苏梦枕清晨时分收到白玉堂与方应看一同入明月山的消息,便派人去附近守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山,都有人一一向他禀报。   方小侯爷离山时面色如常,甚至带着轻微的笑意,朝看守之人的地方看了一眼,乘上马车离去;锦毛鼠白玉堂离山时面无表情,也察觉到看守之人,却并未分给他们一丝眼神。   苏梦枕若有所思。   单凭描述他也无法想象出两人到底情绪如何,但白玉堂在明月山中停留良久,可见他与太子关系亲厚……是真正的朋友。   朋友。   苏梦枕无声地笑了笑。   一个乐意交朋友的太子,脾气大约也差不到哪去。   *   赵桓带着一身被烈阳晒出的热意回到了客栈之中,他摘下帷帽,对掌柜露出笑容,上了楼。   他为了去那头见白玉堂和方应看而不漏馅,一大早匆匆忙忙赶到郊外山中以防他人打扰,送走白玉堂后便回到房中歇下,又回到了这边。   客栈中没有王怜花和楚留香的身影,赵桓从他二人门前经过,回到了房间中。   房间中静悄悄的,赵桓在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盏茶。   他这回待的时间有些长且走动较多,此刻额角一抽一抽地疼,但赵桓并不后悔。他虽是装病,但也不想教朋友们太过担心,因而自认自己去见前来探望的朋友们时表现的十分普通。   更何况……他知道了“赵决明”不该知道的事情。   赵桓想到“醉梦浮生”,不由叹了口气。   王前辈早已知晓此事,却未对他说,显然是不太明白醉梦浮生到底与何事有关,因而并未太过在意。   绛衣少年将茶水一饮而尽,又戴上帷帽出了客栈去找他的两位朋友。   如今午时将过,赵桓往客栈南边的街上走,走至中间,见到二楼处懒洋洋地吃午饭的两人。   赵桓向酒楼掌柜打了声招呼,点了几样菜,上了二楼。   王怜花对他一挑眉:“你大早上的便跑没影了,去何处玩了?”   楚留香见他额上露汗,为他倒了盏凉茶。   赵桓将帷帽放在一边,不急着解释,端起茶碗朝楚留香一笑,喝了一口又放下。   “没有去玩,有些急事。”赵桓平静地说,似乎压根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下藏着什么意思,“我大概要立刻动身离开。”   楚留香在福州停留已有七日,闻言也道:“我也该回济南了。”   他早有此意,毕竟宋甜儿李红袖苏蓉蓉仍在济南海边船上等着他归去。   王怜花不问赵桓要去做什么,懒洋洋道:“司空摘星也要跑了,你二人要是走,不如带上他一起。”   赵桓目露疑惑:“前辈不走么?”   王怜花似笑非笑:“你还想要我陪你么?这可不行,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赵桓很直率地承认:“前辈一路与我同行,我已经习惯了,一时忘记前辈也有自己的事业。不知前辈接下来有何打算?”   “……”王怜花被他的耿直噎了一下,回答道,“这与你无关。”   王怜花的回答明显有些冷淡,赵桓却并未放在心上。   在他眼中,王前辈虽然有时脾气古怪,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位十分容易相处的人,赵桓虽然叫王怜花为前辈,却是把他当朋友的。   *   司空摘星已经找了理由向林震南告辞,赵桓听从王怜花的建议去邀请他,两人蹲在墙角的阴凉处拔草。   赵桓说出来意,司空摘星神情古怪:“你想与我一起走?”   “你要走,我和楚留香也要走,恰好顺路。”   “……”司空摘星略作思考,拒绝了,“我身为偷王之王,踪迹不可轻易为人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赵桓点了点头:“那日后有缘再见。”   司空摘星瞥他一眼,道:“……你和陆小凤说的简直一模一样。”   赵桓微微歪头:“他说我了吗?”   司空摘星:“他说你是个木头。”   赵桓:“王前辈也这么说。”   司空摘星莫名一乐,心情顿时愉快了些许,他手中拔着草,嘴上说道:“那便如你所说,日后有缘再见。”   天高地阔,江湖悠悠,此后一别,不知再见是何年何月。   司空摘星想,他与这少年一年遇见两次,想必是种缘分,可别后又不知何时会有重逢的缘分。   “下次重逢,别让我再遇见你那王前辈。”   司空摘星深沉地道。   赵桓:“好的,孙七。”   司空摘星:“我有名有姓,你为何不叫我名字?”   赵桓:“你也可以叫我赵四。”   司空摘星:“……算了,随你。”   赵桓:“那叫你王五也可以么?”   司空摘星:“你对数字——算了,随你。”   “赵四王五孙七。”赵桓若有所思,“还差个六。”   司空摘星想到当初赵桓说过的话,欲言又止:“……你不会真想凑够十吧?”   赵桓点头又摇头:“也没有,我之后发觉凑够九更吉利些。你看,长长久久。”   司空摘星不觉得十和九有何差别,心情复杂地祝福:“那便祝你早日凑够九。”   赵桓摆摆手:“不强求的。”   福州城中的两位江湖名人都要离开,他们向林震南道别时这位福威镖局的总镖头显得有些遗憾。他二人在这待的时间不长,其中赵桓因与林平之同龄,两人关系更为亲密。   无论是从自家孩子的角度看,还是从镖局的角度看,林震南都希望他们能留久一点。   不过有些事不能强求,林震南便办了酒宴,为他们饯别。   李寻欢与林诗音也预备在不久之后离去,如今正值盛夏,路上舟车劳顿,而林诗音身子虚弱,不宜动身。   林平之十分不舍,甚至突发奇想,也要去闯荡江湖。赵桓耿直地说他如今武功并不是很好,要去闯荡江湖为时尚早,这才打消了小少爷闯荡江湖的愿景。   赵桓同林平之曾过了几招,后者惨败,但也并未气馁,之后更是缠着赵桓同他对练。赵桓也是一路练过来的,自然明白有人引导是何等重要,便陪他练了许多天;只是如今确实有事,且事关重大,赵桓便叮嘱林平之不要怠慢练武之事。   王怜花瞧着两位同龄的少年一本正经地对话,心情微妙,目光在赵桓面上停留许久,觉得对方不像十六岁的少年,反倒像个絮絮叨叨一本正经的老爷子。   司空摘星向林震南道谢,后者虽然有如井底之蛙,但其为人赤诚大方,“孙七”受他恩惠,离去时眼中尽是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   向福威镖局的众人告别后,赵桓同楚留香便一同上路,在福州城外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人来了_(:з」∠)_   昨晚本来想眯一会儿再码字……但直接睡过去了【抱头】 第40章 沙漠之行(一)   烈日当空,天空无云也无风,路旁的树枝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地面的青草也耷拉着草叶。道路上似有滚滚热气,天地如蒸笼一般逼仄闷热。路旁有一家茶棚,茶棚中零零碎碎地坐着几人,皆是沉默饮茶,不言不语。   一绛衣少年牵着一匹黑马自官道上缓缓而来,少年头戴帷帽,步履稳重,不过须臾,便走至茶棚前。   绛衣少年喂马儿喝了些水,将缰绳系在木栏上,又蹲在那儿看黑马吃了会儿草,这才进茶棚中坐下。   他腰间剑的明黄色剑穗一闪而过,如一道耀眼的明光。   “来一碗茶。”   少年对茶博士开口,声音很轻,有些沙哑,却如山间泉水和三月春风,引人注目。   茶棚中的几人都瞥了过去。   绛衣少年摘下帷帽,露出带着红晕和薄汗的面容,眉眼俊秀,目光澄澈。   其装扮,都与传闻中的赵决明一模一样。   今岁的江湖,赵决明风头无两,如今江湖上有关他的传闻众说纷纭,此人并非因向名人挑战而扬名,全是凭他自己得来的。   因此便有人动了心思——若是能将这位江湖新秀打败,他们于江湖上的名号想必能更加响亮。   茶棚中一位络腮胡子的大汉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提起刀走至绛衣少年桌前,居高临下地发问:“阁下可是秋霜剑赵决明?”   绛衣少年微微抬眼,眉眼间一片沉静,恍若他身处的不是路旁一家小茶棚,而是位于桂殿兰宫,他风轻云淡道:   “是我。”   “在下乃震山刀宋浩骞,特来请教一番!”   少年沉默了下,道:“可你用的是刀,我用的是剑。”   震山刀冷笑一声:“想不到阁下声名远扬,竟也如此狭隘——天下武器众多,总有相通之处!”   “我不想和你打。”赵桓实话实说,“天热,我才刚刚停下。”   震山刀一噎:“……你这茶我请了,我也可以等你休息。”   赵桓:“我很忙,没空陪你。”   震山刀不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只觉得他是自视甚高,冷哼一声:“阁下年纪轻轻,眼光倒是不低!”   赵桓十分困惑,他已将话说的如此清楚,对方却还是紧追不放——这种场景自他独行以来已发生数次,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几人如这般向他发出挑战。   茶棚中静悄悄的,众人低垂着头饮茶,但眼睛却几乎要斜飞出眼眶。茶博士缩在小躺椅上,悄咪咪地探头看。   此种情况,必定免不了一场打斗。茶客等着看热闹,茶博士却盼着两人若是要打跑远点打,莫要殃及他这可怜的茶棚。   赵桓看了眼茶棚中众人,知道避免不了,无声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请来吧。”少年未来得及喝茶润喉,声音还有些沙哑,“莫要打扰其他人。”   震山刀一愣,大步跟了上去,跟在少年往外走至一片空地。   听到赵桓的话时茶博士眼睛瞬时亮了,对赵桓有了几分好感;其余几位茶客则立刻捧着茶碗凑到边缘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茶棚中动静不小,震山刀有几分自得,同赵桓示意过后,两人分别拔刀拔剑。   烈阳下寒光闪了两下,赵桓将秋霜剑插回剑鞘,默默地往茶棚走来。   草坪上震山刀神色茫然,他安然无恙,手中却握着一把断刀,一截钢刀躺在他脚边,暗淡无光。   无人看见赵决明何时出剑,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震山刀手中的刀便成了把断刀。   赵桓回到茶棚,茶客们早已蹿回了原位,小心翼翼地觑着神情平淡的少年,不敢开口。少年没有多说,端起凉茶慢慢喝完,又拿出两个水囊让茶博士灌进去凉茶,给了银子,很快便驾马离开了。   震山刀直到赵桓离去前仍握着断刀怔愣出神,赵桓驾马从他身边驶过,瞥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次,赵桓一路向大沙漠前行,名声也愈发响亮。   追命暗中查南王的事情时听到赵决明的动向,心中除了感叹后生可畏,也有几分奇怪。   他记得白玉堂原先说赵决明和王怜花位于福州,但如今赵决明显然是一人独行……且看动向,竟是往西边而去。   西边有西域魔教,也有大沙漠中的石林洞府。   而冷血,如今正在大沙漠里。   京城中白玉堂听到赵决明的踪迹,和追命想到了一起,不由得猜测——王怜花看样子似乎是未与赵决明同行,莫非是王怜花已告知赵决明醉梦浮生的线索,后者这是要去查探一番?   他将这猜想同诸葛太傅等人说了一声,但众人都并未放在心上,赵决明只是个热心肠的年轻人,如今他身上已没有任何疑点了,他们经过商讨后,做出决定。   无花去过大沙漠见他母亲,知晓石林洞府的进入方法,为了保命而用他知道的消息做交换。昔日的妙僧无花被揭下面具后言行也不复温润,冷言冷语,这叫当年曾见他一面的无情心情复杂,心生物是人非之感。   无情与铁手去查南王之事,而白玉堂与展昭带无花悄悄离京,去大沙漠中与冷血汇合。如今无花武功被封,毫无反抗之力,但为防石观音劫人,展昭是主动要求同行的。   做好决定,众人各自启程,向目的地出发。   *   赵桓确实是往大沙漠而去。   他听白玉堂说冷血为查醉梦浮生与石观音的联系已提前去往大沙漠,便忍不住有些担心。当初为了防止露馅,赵桓是避着冷血跑,如今出于担心朋友,他决定主动送上门去。   大不了再努力遮掩一把。   赵桓想。   系统不干涉赵桓在这方面的决定,却觉得赵桓离掉马不是很远了。   赵桓在兰州城中停下,他知晓再往前去便不会有购置物资的地方,因而决定提前在兰州内买好该准备的物品。   食物、水、以及坐骑。   赵桓恋恋不舍地用黑马做抵押,从一家租骆驼的店中租了一匹温顺的骆驼,从集市中买了足够的食物和水。   他一看便是外来人,且在集市中转来转去,更换了匹骆驼,显而易见是要往沙漠中去。   姬冰雁冷冷地瞧着这陌生的少年,对方购置的物品皆是从他名下产业购置。他自己饱受沙漠之苦,自然知晓对方仅凭一匹骆驼和这些食物是无法从沙漠中全身而退。   可姬冰雁也不打算提醒。   这几年间他已见多了去往大沙漠的人,无数人趋之若鹜,但回来的人屈指可数。   赵桓察觉到陌生的视线,由于并未感受到任何恶意,他便没有作出反应,径直走出了兰州城。   沙漠外荒无人烟,只可见一个小到极点的小镇,房屋零星分布,肉眼可见的寂寥。   夏天本就炎热,而这小镇虽与沙漠隔了老远,却仍旧热如蒸笼。   赵桓望见一家酒铺,来不及多想,将骆驼系在阴凉处,便钻了进去。   酒铺中只有一位邋遢的男人懒洋洋地喝着酒,赵桓没有多看,在他旁边的桌子边坐下,向老板娘要了碗水和一碟小菜。   那男人目送老板娘走远,醉醺醺地向赵桓搭话:“这是酒铺,你来酒铺竟不喝酒吗?”   “我有要事在身,而且酒量不好,不宜喝酒。”   赵桓看向搭话的男人,对方邋遢不堪,衣服破旧,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十分有神,于是他意识到对方可能并没有喝醉。   “酒量不好也能喝酒……”   老板娘为赵桓端上茶碗和小菜,一只大花猫跟着跃上了那邋遢男人面前的桌子。   男人原本的话音渐弱,再次目送着老板娘离开。   大花猫舔了舔爪子,赵桓端起茶碗喝水,开始吃小菜。   邋遢男人回过神来,见赵桓吃得认真,忍不住问:“你说的要事,莫非是要去沙漠?”   赵桓点了点头:“是的。你对沙漠熟悉么?”   邋遢男人摇头:“我可没去过沙漠,但你若是要去沙漠,还是要做足准备。”   赵桓将自己在兰州做过准备的事道出,邋遢男人去酒铺外瞅了一眼,见他准备的确实不少,心生佩服。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谈了几句,有时驴头不对马嘴,倒也谈得开心。   “你叫什么?”   赵桓准备出发时邋遢男人开口问他名字,他回首时后者大笑着道:“我叫胡铁花,若是你能自沙漠中安然归来,我请你喝酒。”   “我叫赵决明。”   赵桓笑着道,朝他挥了挥手,走出了酒铺。   他身影远去,胡铁花端起酒盏,心中琢磨着这名字竟有几分耳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3022:01:11~2021-03-3122:0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CIK114瓶;墨色流年&时间之源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沙漠之行(二)   日头正盛,一眼望去尽是无边无际的黄色沙海。沙海之上,唯有一点绛红色十分耀眼。   赵桓戴了帷帽,但帷帽除了让他避免阳光直射之外,也让他更加闷热起来。   他在沙漠中已待了两天,但离地图上显示的石林洞府仍旧十分遥远,好在赵桓很有耐心,一路骑着骆驼坚定地向前走。   在模糊而遥远的记忆中,赵桓曾经飘至沙漠,但如今回忆起来也只有满目的黄沙。他似乎在沙漠中飘了数年,跟着一队旅商飘出了沙漠。   人生在世,应见遍天下风光。   此刻他得以亲身至此,也算一种特殊的体会。   沙漠中静悄悄的,骆驼驮着赵桓和行李爬上坡,开始往下走。赵桓视野中平坦的沙漠外缘凸出一个沙包,他凝目细望,发觉沙下露出来的是一截沾满黄沙的衣角。   他翻身下了骆驼,把对方从沙中扒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人,黑衣裳布满沙尘也有些破旧,却能看出是上好的布料制成,内里触手细腻光滑,且看样式……也不大像中原人的服饰。赵桓半抱着对方将其放平,胳膊似乎被什么硌到,放下人时对方衣襟散开,露出缠在腰上的金银珠宝,以及一截玉牌。   玉牌被缠在胸上,从里衣内露出一角,赵桓瞥了眼金银珠宝和这一角玉牌,没有在意,替年轻人将散开的衣襟重新系好了。   这年轻人不知在沙中躺了多久,双唇干裂,气若游丝,面上的皮肤已晒脱了皮。赵桓替对方拂去面上沙尘,喂他喝了些水,昏迷中的人因唇上凉意而动了动唇,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意识渐渐回笼。   他睁开了眼睛。   赵桓替他挡了一大半阳光,两人双目对视,年轻人先是目露茫然,随后意识到什么,挣扎着坐了起来。   “……多谢。”   年轻人舔了舔唇,向他道谢,声音十分沙哑。   “不客气。”赵桓将水囊递过去,“我看你缺水得很,若是不介意,你喝吧。”   年轻人呆住,盯着水囊又舔了舔唇,下意识地想伸手摸腰间的钱财乃伸了一半止住手,小心翼翼道:“……不知这袋水卖几两银子?”   “不要钱。”赵桓对他笑了笑,“出门遇难,无论是谁不好受,不必客气。”   年轻人鼻子一酸,眼眶微润,他伸手接过水囊,轻声道谢:“多谢……敢问阁下贵姓?”   “免贵姓赵,赵决明。”赵桓观察着他,问道,“你呢?””   “我叫玉天宝。”   年轻人想也不想地回答,然而回答后才猛然意识到什么,面露懊恼之色。   赵桓似乎没有看见,主动开口邀请道:“相逢是缘,我在沙漠中有事要做,若是不介意,你可要与我同行?待我事了,我陪你一起出沙漠。”   玉天宝想了想,发现比起自己一个人没头没脑地瞎跑而在沙漠中丧命,与这位靠谱心善的少年同行更加安全一些。   但以防万一,他还是问了一句:“赵……赵兄要去的地方可是昆仑山一带?”   他不习惯中原人称兄道弟的习俗,说出来时险些咬住舌头。   “昆仑山?”赵桓摇了摇头,“不是,我只往沙漠里走。”   玉天宝松了口气,露出苏醒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那……便麻烦你带着我了。”   *   在沙漠中遇见的年轻人身份成谜,赵桓只知道他叫玉天宝,年方十八。   随后他又知道了一件事,玉天宝不喜欢别人叫他玉天宝。   “我确实叫玉天宝……但你能不能不叫我玉天宝?”玉天宝笨拙地说,看起来有些急切,“出于某种原因,我的踪迹不能向外人透露,你之后也不要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好啊。”顶着“赵决明”这个名字在江湖上行事的赵桓十分理解,“那我叫你什么好?”   玉天宝对他爽快接受十分惊讶,呆了呆,忙道:“按你们中原的习俗随意叫便好。”   赵桓想了想,道:“那我叫你阿天。”   玉天宝被怎么叫都无所谓,此刻听了阿天倒也觉得还行,忙点头应下。   这是他们往石林洞府前而去的一点小插曲,地图上石林洞府显示的距离愈来愈近。在沙漠时夜晚一个人有些难熬,但两个人再加上一匹骆驼,相互取暖,便好受了些。   玉天宝对赵桓很是感激,他四年前做过一场梦,纵然如今记不清梦中的诸多事情,却对自己死后他“爹”玉罗刹的反应记得一清二楚。   他爹不是他亲爹,他只是个挡箭牌兼棋子。   如今玉罗刹闭关,他便偷偷摸摸地带了假令牌跑出罗刹教,孰料人生路不熟,险些中道崩殂——好在天降赵决明,救他于黄沙之中。   这些事玉天宝自然不能对赵决明这个陌生人说出口——即便他们如今已不算陌生人,玉天宝却仍持有警惕之心。   他出来时曾在面上蒙布,但被沙埋了后蒙面布也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脸上挂着的还是赵决明分给他的蒙面布。   想到此处,玉天宝又一次在心中感叹:赵决明实在是个难得的大好人。   赵桓不知玉天宝心中所想,但人人都有秘密,即便对方明显有所隐瞒,他也并未太过在意,继续带着玉天宝同行。   对赵桓来说,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走,系统总是会瞎扯些有的没的,而赵桓则永远是一本正经地回应;如今玉天宝加入队伍,沙漠之行更加热闹了些。   也许赵桓和沙漠有缘,和捡人也有缘。   捡到玉天宝之后不久,赵桓又一次再沙漠中扒出来一位白衣人。   对方的一袭白衣成了黄衣,脏兮兮的瘫在沙中,赵桓和玉天宝一起把他搬出沙坑,给他喂了水。   玉天宝小声感叹:“决明,你真是个好人。”   赵桓不语,他只是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谈不上是个好人。   如赵桓捡到玉天宝那时一般,白衣人很快地睁开了眼,同围着他看的两位年轻人对上视线。   白衣人的目光掠过赵桓,在蒙着面的玉天宝面上停留片刻,弯眼笑了起来。   “多谢两位相助。”   他对自己的现状接受的十分良好。   白衣人名叫北堂玉,未说年龄,但面貌十分年轻,为人爽朗热情。据说是江南一带家道中落的经商人家,北堂玉本欲来沙漠赚钱,孰料遇上沙尘暴,与镖队失散。   玉天宝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听到北堂玉是江南人氏,心生向往:“我听说江南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北堂玉展颜道:“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若是出了沙漠,我可以带你去江南。”   玉天宝心有警惕,在北堂玉和赵决明之间他更信任后者,闻言摇了摇头:“不麻烦你了。”   北堂玉被拒绝后丝毫不显尴尬,自然而然地向玉天宝描述起江南美景,那些江南梅熟,夜雨潇潇,天水成碧,都由自北堂玉口中吐露,绘成画卷,在玉天宝眼前展现。   玉天宝意动,北堂玉见他眸光闪烁,笑意微深,心中多了几分思量;然他偏头一看,却见自称赵决明的绛衣少年淡淡地看着他,眸如清潭明镜,毫无波澜。   北堂玉对赵桓微微一笑,端的是风神俊雅,风流倜傥。   赵桓想,此人浑身尘沙也能笑得如此爽朗,约莫也是个难得的靓仔。   北堂玉——罗刹教之主玉罗刹若有所思,心道此人目光清明,想必是看出了什么,已心生怀疑。   但玉罗刹不以为意,赵决明近来确实名头不小,可也只是一江湖新秀,若论见识想来不过尔尔。   比起赵决明出现于此的原因,他倒好奇自家这个傻不拉叽的挡箭牌儿子是为何要在他闭关后带着假的罗刹牌出逃。   出逃也就罢了,竟然还在沙漠中迷路……   玉罗刹心想,这假儿子果真比不上他亲儿子。   玉天宝浑然不知同行的北堂玉是他要躲的假爹,甚至因北堂玉的一袭话幻想日后隐居江南的美事。   赵桓对两位塑料父子的身份丝毫不曾意识到,骑着骆驼一心一意地往石林洞府前行。   食物和水也愈来愈少,仅凭赵桓一人的物资难以支持三人的食量,直到他们遇见一片绿洲。   绿洲中有一片水塘,玉天宝提着水囊便往那儿跑,玉罗刹和赵桓都未动。   前者在打量这绿洲内的景色,试图确认这片绿洲是何人的领地;后者则盯着水塘边的光脚脚印陷入沉思——水塘边有光脚印,只有一个可能。   玉天宝在往水囊里灌水前已一头扎进水中——这些天水囊一个接一个地瘪下去,他已经忍了许久。   因此赵桓来不及开口,玉天宝就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赵桓沉默了下,诚实道:“阿天,这水塘中似乎有人洗过澡,你看看水塘边的脚印。”   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停下了,玉天宝撑着水塘边缘的手收紧了,攥出两个手印。   玉罗刹看向水塘边的光脚印,纤细小巧,明显是女子脚印。   他也沉默了。   即便是女子脚印……这水塘中的水也是别人的洗澡水。   玉天宝从水中抽出头,顶着一头湿发震惊地从水茫茫的视野中看身边地上的光脚印,面色立时青白交加。   “怎、怎会有这种人!?”   玉天宝又窘又怒,原本入口甘甜沁人肺腑的池塘水也变得古怪起来,可水已喝下,总不能锤自己几拳吐出口。   赵桓跑过去安慰他:“不要紧,这绿洲中大约不止这一个水塘,我们可以再找一个。”   玉天宝玉哭无泪,红着眼拎起水囊,垂头丧气地跟在赵桓身后往绿洲深处走去了。   玉罗刹只感到幸灾乐祸,但出于“北堂玉”的爽朗热情的为人,他沉默着拍拍玉天宝的肩膀,对他露出一个抚慰的笑。   玉天宝沮丧地看他一眼,忽然意识到自己钻进水塘前将蒙面布塞进腰间,此刻自己的面容已暴露在北堂玉面前。他神情微凛,见北堂玉面色如常,却仍不敢彻底放下心来。   玉罗刹余光中是假儿子的沉重面容,心想这傻儿子的易容术仍然不如何,四年前忽然来了兴致,却也只学了个皮毛。   赵桓不知后面两个心思百转,牵着骆驼在绿洲深处找到一个小水塘,周围没有任何脚印,三人将水囊灌满水,各自喝了些水解渴,赵桓便打算继续前行。   玉罗刹不动声色,笑问:“同行多日,若非决明相救,我想必已命丧沙漠……只是不知决明究竟欲去何处?”   这绿洲是石观音的领地,穿过绿洲再往前走,便是石观音的石林洞府。   赵桓毫无隐瞒之意,道:“我要去石观音的石林洞府。”   玉天宝头一次知道赵桓的目的地,此前未曾问过,不由惊讶道:“石观音?……你可知石观音不可轻易招惹?”   赵桓颔首道:“我知道。只是我有需要……查证的东西。”他顿了顿,“你们若是不愿前行,不如在这里待上几天,待我事了,再来带你们离开。”   玉天宝没有立刻开口。   玉罗刹心想,晚了。   一道阴影自天边掠过,停下,遮住了绿洲边缘的三人。   赵桓和玉天宝抬头向上望,一艘大船停在绿洲外,这突然出现的阴影原来是大船挡住了太阳的缘故。   石观音的大船于沙漠中日行千里,他们三人在绿洲中停留片刻,大船转瞬间便到绿洲边缘。   与这艘大船相比,他三人小如尘埃,仰头上望也望不见尽头。   玉天宝目瞪口呆,玉罗刹微微扬眉。   赵桓却想,真神奇。   作者有话要说:   东方不败,西门吹雪,南宫灵   现在有个北堂玉   江湖F4凑齐了(×)   我瞎扯的(√)感谢在2021-03-3122:09:46~2021-04-0122:4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言青云10瓶;墨默喵呜5瓶;破酒、顾飞、lily、无凭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石林洞府(一)   大船上约有十名女子,三人站在水塘边,船上的女子们身着轻衣,面容分外普通,径直无视他们三人而开始掩嘴交谈。   “这三个男人长得都不差,师父她老人家应当会喜欢。”   “那绛衣的小公子—脸呆样,即便长得好,也讨不了师父欢心。”   “个高的那个也不差……笑得怪好看。”   “中间的那个湿漉漉的,简直像个落汤鸡……”   无人想着遮掩,纵然掩嘴笑着,声音在这绿洲中却十分响亮,径直传入三人耳中。   玉罗刹笑意加深,玉天宝却白着脸。   罗刹教和石观音有所往来,玉天宝身为魔教少主,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此刻他见了这能在沙中行驶的大船,又见—群姑娘对他们评手论足,立刻明白这些人便是石观音的弟子们。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决明,绛衣少年不言不语,手握上了腰间的剑柄,停顿片刻,又放下了。   “你们可要去一个好地方?”为首的黄衣姑娘笑道,“那儿有美酒,水果,你们若是去了,就不必再喝这绿洲中脏兮兮的水了。”   玉天宝脸一黑,想起先前喝下的“洗澡水”,咬了咬牙,没说话。   玉罗刹等着赵决明开口,他好奇这位江湖新秀的反应。   赵桓点头,轻快地道:“好啊,我跟你们一起去。”他又看向玉罗刹和玉天宝,问道,“你们要去么?”   玉天宝玉言又止,他总觉得赵决明已看出这大船的来路才答应上船,可他自己却怕才出虎穴又入魔窟。   玉罗刹道:“此处荒无人烟……我还是同决明一起去吧。”   玉天宝咬牙道:“我也去。”   那几名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先前开口的女子轻轻道:“那可是个好地方,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没人理她,赵决明牵着骆驼径直向船上走去,玉天宝紧随其后,玉罗刹向这些女子笑了笑,也踏上了船。   只留下面的几名女子捂着脸颊,看着他的背影面露红晕。   “……这位公子,笑起来真好看。”   大船被群鹰带着启航,速度飞快,从高处看沙漠的景色一览无余,此时又正值落日,余晖洒满船舱,赵桓站在船舷边眺望。   玉天宝忧心忡忡,低声道:“你当真要去找石观音么?为了查什么?”   他们是主动上船,那些女子见他三人十分配合,并未太过限制他们的活动,反倒—副当真要带他们去人间仙境的姿态。   可赵桓知道,这艘大船的目的地并非人间仙境,说是人间炼狱才更加贴切。   玉罗刹盘腿坐在远处,看似闭目养神,实则竖起了耳朵。   赵桓被问到这个问题,沉默了下,道:“为了……石观音的那些毒药。”   玉天宝灵光—闪:“罂粟花?”   赵桓疑惑地看他:“你知道?”   玉天宝瞥了眼闭目养神的“北堂玉”,模糊其词:“……听说过。”   赵桓没有多问。   石观音种了罂粟—事并无多少人知晓,只因入大沙漠的人大部分是有去无回,有关石林洞府的消息少的可怜……但架不住石观音暗中以此谋利。   玉天宝身份不—般,有些靠谱的消息来源并不令他意外。   大船在日落前便行至石林洞府,石林之阵错综复杂,在余晖下透露出不可名状的威严阴森之感。   赵桓看石壁石柱从面前掠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险些被石柱擦伤,指尖—阵刺痛,泛着冷白。   大船停下,他们被赶下了船。   石峰遮天,秘谷鬼径,黄沙飞扬,竟不知前路在何处。   那船上的姑娘们径直向小径中走去,有—姑娘落在最后,对他们三人嫣然一笑,道:“你们可要跟紧了,若是在这鬼径中迷失,我们可找不到你。”   这小径蜿蜒曲折,那些姑娘愈走愈远,于黄沙中身影迷迷蒙蒙,看不分明。   赵桓伸手握住了玉天宝的手腕,反手要去拉北堂玉时,却发现原先在身边的青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黄风呼啸着从手边掠过,赵桓收回手,握紧了玉天宝的手腕,防止和他走散。   玉天宝任他拉着,惊疑不定:“北堂玉呢?”   赵桓淡淡道:“他大约是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玉天宝此时察觉出不对,明白自称北堂玉的青年绝非—普通的经商人氏,心中难免思虑重重。   赵桓却懒得管北堂玉身份目的如何,他拉着玉天宝追上那群姑娘的身影。对方见到三人中少了—人,毫不意外,对他们微微一笑,又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他们经过—群扫地的男人,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似乎已了无生趣。   玉天宝面无表情,他在罗刹教中见惯了杀人不眨眼的场景;可当他看向身侧的赵决明时,发现对方同样面无表情,依旧是那副略显呆板的表情。   经过那群扫地的男人后,他们又遇见—片花海,花海中有异香阵阵,玉天宝早有准备,已屏住了呼吸,并暗中提醒了赵桓。   两人—同屏息,假装被迷晕了过去。   *   香气扑鼻,纱幔微扬。   —位黄衣姑娘向纱幔后的曼妙人影禀报归途时在沙漠中遇见了三个男人,—并带了回来。   石观音不语,听着她禀报,对着烛火欣赏自己细腻白皙的手指。   “那三人武功平平,脚步虚浮,有—人虽然佩了剑,手中的剑茧却又细又小,不过是一把华而不实的饰品罢了……所以弟子并未取走他那柄佩剑。”   听到三人中的—个男人在迷径中走丢时,石观音从手指上收回了视线,看向纱幔外的人影。   “走丢了?”   “……是。”   石观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挥退那名黄衣姑娘,她目前对弟子孝敬的两个男人不感兴趣,只因这几日她有了玩具。   那“玩具”有着—双碧绿的瞳孔,坚定的神情,甚至愿意为了她而忍耐隐藏……石观音正等着他主动揭开面具的那一日。   赵桓和玉天宝扒在窗户口往外瞧,门外有人守着,他们只能靠打手势与在手心写字来交流。   玉天宝心中有些后悔那时脑子—热便上了石观音的船,如今就是才出虎穴又入魔窟。   赵桓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随后抬腿踹开了门。   玉天宝愕然地看他:“……???”   绛衣少年英姿飒爽,拔剑走出房间,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院中把守的大汉。   “决明——”玉天宝张口结舌,“你、你你你!”   赵桓直言道:“我不知道同石观音相比我实力如何,不过其他弟子我有信心应付。趁她没来,我们可以先逛逛。”   玉天宝:……等等,“逛逛”这个词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虽然心情复杂,但玉天宝还是跟在了赵桓身后。他头一次见赵桓用腰间的剑,心生惊奇。   少年持剑,剑意凛然,势不可挡;玉天宝虽用暗器也能助他—二,但从总体情况而言,分明是赵决明在护着他。   两人在石林洞府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便传到了石观音耳中,她面色不由一变,唤来那黄衣姑娘,质问道:“你说他们武功平平?”   黄衣姑娘抖得像筛子—般,慌张道:“确实如此!师父信我!弟子也不知为何、为何——”   石观音不欲听她解释,袖子—扬,走出房间,而那黄衣姑娘则瘫在墙角,嘴角溢血,生死不知。   冷血也听到了从洞府各处传来的骚乱声,他心中疑惑,却依旧不动声色,做着扫地的活计。   夜色渐深,这院中只亮着—盏灯。   而冷血—人手握扫帚,默默地在昏暗中扫地。   石观音脾性古怪,冷血为了混进石林洞府时费了很大一番功夫,顶替了其一名手下的身份,进了石林洞府。   可是易容简单,易眼却难。   冷血—双碧瞳,无论行至何处总引人注目,他虽有意遮掩过,却仍旧被石观音瞧见了双眼。   石观音许是别有所图,或者说是未弄清他的身份,什么也没有说,却派冷血来这院中扫地。   这几日内,冷血几乎是与世隔绝,连消息也传不出去。   但他的伙伴们想必已正在赶来的路上,冷血对此深信不疑,因而对自己的处境并未太过担心。   嘈杂声愈来愈响,唯有这寂静的小院周围毫无声息。   冷血握着扫帚行至院墙下,抬首向上看时,两道人影从他上空掠过,映入眼中的是一位熟人的面容。   绛衣少年携着—位青年轻巧地落至院中,回首向他看来,目光于黑夜中如点点火光,亮如繁星。   冷血心想,他似乎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遇见赵决明,而赵决明总是以难以预料的方式从他眼前出现。   赵决明,果真是个谜。   赵桓瞧见了熟悉的碧瞳,微微弯眼,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冷血捕头,好久不见。”   饶是冷血向来镇定,此刻也难免惊奇。   塞外西域多是高鼻深目之人,瞳色各异,赵决明仅凭他这—双碧瞳便唤出他的名字,冷血不可能不惊讶。   玉天宝扶着赵桓的胳膊站稳,听到赵桓的话语,讶异道:“你们认识?”   赵桓点头:“见过两面。”   杭州—面,金华一面,再然后,便是此刻沙漠中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冷血:以为石观音别有所图。   石观音:实际上是馋冷血身子。感谢在2021-04-0122:40:16~2021-04-0221:0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027552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石林洞府(二)   “赵公子,你为何在此处?”   冷血握着扫帚,目光中略带打量。   此时与赵决明意外重逢,纵然惊讶,但冷血更在意对方为何会出现于石林洞府中,又是如何引出这番骚乱。   他不知金华城中诸事皆出自王怜花所扮得“云槐”之手,对赵桓仍旧心存警惕。   赵桓说出一开始就想好的理由。   “我来查证一些事情。”绛衣少年言语真挚,“与石观音所种的罂粟花有关。”   冷血目光微凝,又有几分困惑。   三次相逢,赵决明的目的似乎都与他所查之事有关。   赵桓却不再多说,道:“我先前把石林洞府扰乱了,石观音估计正奔着我来。”他停了停,又道,“冷血捕头要和我们一起跑么?”   冷血:“……”   玉天宝心急如焚地等赵桓同冷血叙旧,闻言立刻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若是叫石观音追上,我们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骚乱声愈近,想来是有人正在往此处赶来。   冷血淡淡道:“石观音并未点出我的身份,我若是贸然离去,只怕是会引起怀疑。”   赵桓看着他,面露沉思,随后爽快道:“那我们便先走了。冷血捕头,珍重。”   绛衣少年又拉着那不知姓名的青年离去,冷血握紧扫帚,继续默默地扫地。   石观音的一群女弟子推门而入,面色冷厉,并未问冷血任何问题,径直在这院中翻找起来。然而赵桓与玉天宝早已远去,她们即便是掘地三尺也寻不到两人的身影。   “那两人分明武功低微,为何会发生此事……”   “我怎知晓!都怪杏儿瞧他们长得好看要献给师父……如今不还是引狼入室!”   “……那个在鬼径中跑丢的男人也不知是不是真跑丢了……”   ……   几名女弟子互相抱怨着出了院子,话语中藏着对石观音的恐惧,她们从始至终都未曾分给一旁默默扫地的冷血一丝眼神。   冷血若有所思。   先前他来不及同赵决明多说几句……莫非这不知所踪的男人是白玉堂?   若是赵桓听到他的猜测,估计会回答,八九不离十,有两个字对了。   不是白玉堂,是北堂玉。   *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玉罗刹于石林洞府中漫步,身影鬼魅,院落中人影憧憧喧闹声震天,无人注意到这自阴影中一闪而过的黑影。   石观音御下极严,玉罗刹听着耳畔的喧闹声,嘴角微扬,明白这是赵决明和他那傻儿子搅和出来的热闹事。   这动静不小,却也持续了许久。   玉罗刹不信他那假儿子有如此能耐,显然是名叫赵决明的少年带着玉天宝在其中乱窜,才未叫人捉住。   远处亮起一道冲天火光,短暂的静谧后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声女子的惊叫。   那人大声喊道:“罂粟花!罂粟花丛着火了!”   声音冲破黑夜,又带来一阵新的骚动,提水的提水,喊人的喊人,这永远寂静无声的石林洞府,竟如闹市般嘈杂不休。   若非情景不对,玉罗刹险些要抚掌大笑,感谢赵决明能为他带来这场好戏,他也不虚此行。   石观音望着大火冲天之地,面色阴沉,有弟子上前请罪,她冷冷道:“不过是两个初至此地的陌生人,你们竟也捉不住他?”   那弟子惶恐道:“弟子等人已分头行动,可确实是未曾发现他们的身影……”   石观音心下烦闷,看着那一脸惶恐的弟子便忍不住皱眉,挥袖甩开那女弟子,她迈步向外走去。   玉天宝有许多想问的问题,譬如赵决明为何会在石林洞府中来去自如,为何他会知道这里有罂粟花丛,可生死攸关之际,他也不敢多问。   此刻身周一片寂静,玉天宝憋了一会儿,如此问道。   “你为何要放火?”   赵桓小声回答他:“罂粟花对人有害无益,但石观音以此谋利,既然来了,自然要一把火烧了。”   玉天宝一顿,他善恶观皆受罗刹教风气影响,倒不觉得石观音如此行事有何不对,但赵桓这么说,他却不好反驳,沉默片刻,又问:“烧了之后呢?”   “带冷血和你离开沙漠。”   玉天宝默了默,还是决定顺从本心,低声道:“……可我怕石观音……不想等。”   赵桓神情一顿,他自己毫无畏惧,但玉天宝明显顾虑重重,于是他道:“那你先藏在此处,我引走她们后再来寻你。”   他们如今位于一石峰的间隙之中,僻静无风,若非特意来寻,是看不到他们的。   玉天宝眸光微闪,从情理之上他明白不该答应,但平心而论,他确实不想再提心吊胆跟着人到处跑。   “你且在此处等着,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我等你。”   赵桓记住此时方位,站起身对玉天宝一笑,便轻快地跃过石槛,消失于黑夜之中。   玉天宝借着缝隙中透下的月光看着自己的掌心,默默地发着呆。   是他自己要跟着上船,也是他自己要留在此处。   于情理而言,他不该放任赵决明一人离去;可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与其拉赵决明后腿,倒不如在此处等着。   玉罗刹面前闪过一道人影,他驻足望去,绛红色在月光下分外明亮——那是赵决明。   他才认出来,少年便落地停下,转过头,向他所在阴影深处望来。   玉罗刹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而赵决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离开了此地。   石林洞府中大火冲天,犹如火海。赵决明不止在罂粟丛放了火,连那些院子也一同烧了。   玉罗刹望着各处蔓延开来的火光,心情难以言喻。   他原本还当赵决明才入江湖,有那些心善软弱的毛病,可此刻对方放火杀人毫不犹豫……也是个奇才。   赵桓跟着地图东跑跑西跑跑,找到了石观音贮藏罂粟花的仓库,毫不犹豫地点了火。   火点接一连二地出现,石观音的手下分出一大半的人去浇灭火焰,却分身乏术,只堪堪救下一些房间,罂粟花丛被烧了一大半。   石观音的面色愈发阴沉,黎明将至,可她却连那放火之人的影子也未曾见到。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她暗自咬牙。   再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面容扭曲都不会太好看,因而石观音平息怒气,恢复成往日的去往了冷血所在的院落。   冷血拄着扫帚看向来人。   石观音是个谁也不能否认的美人,但冷血的目光却依旧冷静自持,这叫石观音有些恼火。   “在这石林洞府中的引起骚乱的两人,可是你的熟人?”   石观音微笑着询问,在月光下恍若坠入凡尘的仙子一般。   冷血不语,他思忖着该如何回应。   但很快,冷血就发现,他已无需回应。   夜风带来木头烧着的气味与噼啪噼啪燃烧的声音,他们此刻所处的院子,也燃起了火焰。   冷血:“……”   石观音神色微沉,耐心地等待起来。   一刻钟后,赵桓从墙角后迈出,正想开口,对上院中两人的视线。   冷血目光沉静,而其身前的女子则是目光微沉,分明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不自觉地令人生惧。   赵桓微怔,他本想着放火放的差不多可以拉上冷血跑路了……   可冷血对面的女子,不是石观音还能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221:09:32~2021-04-0323:2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言青云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石林洞府(三)   赵桓驻足,淡定地瞧着院中对峙的两人,像出来时那般慢悠悠地退回去了。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方才还站在冷血对面的石观音已飘然而至,身姿曼妙,笑容迷人,连那香风也引人沉醉。   “你为何要退回去?”石观音轻柔开口,声音恍若情人间的低语,“见到我,不高兴么?”   赵桓诚恳道:“见到你,十分惊讶。”   “……”石观音面色一沉,“你既然不想见我,又为何来我这石林洞府?”   赵桓淡淡道:“有人相邀,盛情难却。”   石观音瞧着面前这容颜俊美目光清明的少年郎,若是平日里她见了这种人,必定要将其得到手亵玩一番……可此刻,她心中只有愤怒。   毁她洞府,烧她罂粟,视她如无物——   石观音忽然轻轻地笑了,露出了一贯温柔而动人的笑容。   “真可惜。”这貌美的女人轻声说,“你本可以成为我的男宠……和冷血四捕头一起伺候我。”   她为不能实现的未来而叹息,但被点到名字的冷血却和赵桓一同瞪圆了双眼,目露惊愕。   冷血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以为的石观音别有所图是图他身子。   赵桓却莫名地有些同情无花大师。   无花大师为了父亲的遗愿兢兢业业当和尚,母亲却给他父亲带了一顶又一顶绿帽。   “你知道冷血捕头的身份,那可知我的身份?”   赵桓对男宠之事不作评断,忽然开口。   “近来江湖上有位决明少侠,绛衣玄剑,冷峻无情。”石观音微微一笑,“想来阁下便是赵决明了。”   “是我。”赵桓道,“那你也应当知道,我曾与一位叫云槐的姑娘同行。”   石观音:“……你这话是何意?”   赵桓:“阿槐与你,我选阿槐。”   石观音对此的反应是猛然出手,而赵桓则在一瞬间拔剑挡下,借力向后跃远了。   论轻功他确实不行,但剑法赵桓有自信,他跃上屋顶,落至冷血身侧——后者已从一直紧握着的扫帚中拔出了他的无鞘剑。   无需言语,赵桓与冷血便默契地分散开来,避开了石观音的袭击。石观音招招直奔赵桓而去,却因冷血从中搅和而打空了数招。   对战愈发激烈,冷血和赵桓眼中却都亮起了灼灼火光。   他们身上伤口愈多,下手便愈猛,好似忘了他们的目的与来意,似乎要与石观音同归于尽;即便石观音武功盖世,此时也有些吃不消接连不断的攻击,被伤了数处。   暗中旁观良久的玉罗刹头一次见石观音落于下乘,心生趣味,终于忍不住出场。   赵桓只见眼前闪过一道阴影,石观音被一掌击中心口,发出一声闷哼,嘴角溢血,疾退数步才险而又险地稳住身形。   偷袭击中石观音一掌的青年于院中飘然落下。   冷血面色一凝,与赵桓汇合,两人一同握着剑看向来人。   月下青年笑意悠然,带着些隐晦的恶意,幽幽道:“石观音……能见到你捉襟见肘的模样,倒是不虚此行。”   那青年赫然是先前与赵桓打过照面的北堂玉。   赵桓猜北堂玉是假名,此刻见他突然出场,正思考着对方的身份,石观音咬牙切齿地开口道:“玉、罗、刹——”   玉罗刹。   西域魔教,罗刹教之主。   冷血记起玉罗刹的身份,对其出现在此处的来意猜想不透,神情更显沉重。   赵桓却是一愣。   玉罗刹……与玉天宝。   两人同姓玉。   “原来那走丢的男人是你?”石观音拭去嘴角血渍,面露冷笑,“想不到你堂堂罗刹教之主也要做这不入流之事!”   玉罗刹还在笑:“不入流之事?没想到我竟能从你口中听到这话——真是可笑。”   石观音深吸一口气,平复紊乱的呼吸,轻轻道:“来者是客,玉教主远道而来,不若等我将府中事物处理好再同你叙旧,你且去院中喝盏茶。”   玉罗刹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下石观音身后猛烈燃烧的大火,笑意加深:“去哪个院中?你这石林洞府已被决明少侠烧成了废墟,你的待客之道难不成是叫我坐在废墟中喝茶?”   烈火滚滚,映在石观音的后背上,却如针刺刀割一般叫她心痛如绞。   她瞪向不远处持剑而立的凛然少年,心中恨意滔天——若不是赵决明……   玉罗刹火上浇油:“你莫非忘了我是与决明少侠同行而来的么?若是抛下他去喝你的茶,我岂非忘恩负义之人?”   石观音心下一沉,明白玉罗刹今日是摆明了要同她作对,如今她身受重伤,若直面玉罗刹以及赵决明和冷血……获胜的可能性极低。   ——而她绝不能被抓住。   思及此,石观音面目更显阴沉。   她身后是熊熊烈火,披头散发也不改其容貌,加之其绝美面容满是阴霾,仿似炼狱中爬出的恶鬼。   “赵、决、明——”石观音一字一顿道,“有朝一日,我定要你成为我的奴隶,将你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赵桓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提剑上前,石观音却已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只余掷地有声的“抽筋剥皮,挫骨扬灰”在院中回旋。   他虽然有地图,地图只标明建筑物,却没有人物的标记点。石林洞府是石观音老巢,对方若是想逃脱有无数种离开的方法。   思绪轮转,赵桓止住了脚步,面色如常。   玉罗刹瞧了眼停住脚步的少年,笑了起来。   冷血冷冷地看了这幸灾乐祸的玉教主一眼,将无鞘剑别回腰间,上前对赵桓道:“方才那位与你同行的青年在何处?”   他明白此时即便追了也追不上,便暂且放下此事,问起别的事情。   赵桓将剑插回剑鞘,回答道:“他在一个地方藏着,我答应他等事了带他离开沙漠。”他注视着冷血,“冷血捕头要与我一起离开么?”   冷血摇头:“我为……办案而来,要等朝廷派人来后才能离开。”   他说到办案时顿了一顿,还是不敢轻易同赵决明说起那些事。   两人简短地商量好在石林洞府的安排,赵桓动身去石缝中找玉天宝,玉罗刹随行,他原先见赵桓于迷阵中行走自如时有几分惊奇,此刻便直接问了出来。   没有了北堂玉这层假身份,玉罗刹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甚至有几分放肆,颇为失礼。   赵桓毫不在意,只是回答他道:“天赋异禀。”   这回答等同于未回答,玉罗刹扬了扬眉,倒也没觉得不开心。   对于那些出类拔萃有可取之处的人物,他向来抱有十分高的包容度。   “与你同行的那位阿天公子,你可知晓他的真名?”   玉罗刹不动声色,似乎只是随意问了一个普通问题。   赵桓记着和玉天宝的约定,平静道:“不知晓。”   玉罗刹:“你既然不知晓,竟还敢带他上路?”   赵桓:“我也带你上路了。”   玉罗刹:“可我好歹报上了全名——纵然是假的,也是全名。”   赵桓:“一个字和假名有何差别?”   玉罗刹发现他堵不过赵决明,甚至还被反过来堵了一把。   在玉天宝藏身的石缝外,玉罗刹又一次悄然离去,未留下一句话。   赵桓跳进石缝,玉天宝正靠在墙上昏昏欲睡,见一道黑影闪过,猛然惊醒,看清赵桓的面容后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欢喜道:“决明!你来了!”   “我来了。”   赵桓对他一笑。   玉天宝见他身上挂了彩,意识到赵桓可能经历了一场恶战,于是在去与冷血汇合的路上小心翼翼地发问,赵桓便将黎明时分发生的事情同他一说。   随后他提起道:“北堂玉,他是罗刹教教主玉罗刹。”   赵桓观察着玉天宝的神情变化,后者面色发白,像是在寒冬腊月被一桶水从头淋到脚。   于是赵桓明白,玉天宝与玉罗刹的关系非同一般。   玉天宝张了张口,心跳微微加速,手脚发凉。   他心知肚明以玉罗刹的能力定然发现了他的易容,识破了他的身份,可却还是忍不住往好的方面想。   ——也许玉罗刹没发现呢?   ——也许……他不想管呢?   比起对方引以为傲的儿子,他这个挡箭牌儿子显然没什么用处。   赵桓见他神情不对,目露担忧,伸手轻拍玉天宝的肩膀,温和道:“你没事吧?”   玉天宝打了个激灵,回神,撞进赵桓满是担忧的眼中,勉强地一笑:“……没事。多谢你告诉我此事。”   两人同冷血汇合,赵桓只是向冷血介绍道:“冷血捕头,这位是阿天。”   冷血不多问,微微颔首。   石林洞府中有一大半人都被赵桓解决,而玉罗刹也出了许多力,冷血再处置剩下的人时便省事了许多。   他并未杀那些人,只因还有需要向他们询问的事情。   除此之外,冷血也找到了石观音的密室,后者将所有的生意都记录在册,其中有记载罂粟花果是制作醉梦浮生的重要原料之一。   而醉梦浮生由西域魔教传入中原。   虽不知玉罗刹为何要对提供罂粟花果的石观音冷眼旁观,但想来仍是与醉梦浮生有关。   要么是为了独占罂粟花丛,要么是为了扩张罗刹教的势力。   如今玉罗刹消失不见,冷血便有些忧心玉罗刹是否是得了罂粟花的种子,继续种植罂粟花,制作醉梦浮生。   赵桓数了数地图上标识的罂粟花丛,上面都在末尾挂着一个「废墟」,便放心地对冷血道:“不要紧,我已经将所有的罂粟花丛都烧毁了。”   玉天宝犹豫道:“……他若是一开始便奔着罂粟花来的话,应当在决明你放火前取了罂粟花的种子。”   石观音一直将罂粟花的种子把控的十分严格,绝不放任外流,连罗刹教也是重金购之,再制作醉梦浮生卖出以此谋利。   赵桓和冷血神情一顿。   而此时,逛遍所有罂粟花丛的废墟之后,玉罗刹站在鬼径出口,从袖中抽出夜间骚乱闲逛时拽来的一支罂粟花,盯着那艳丽的红色,忍不住咬牙。   这支罂粟花,竟是石林洞府中仅剩的一支罂粟花了。   他自然不是奔着罂粟花来,一开始是为了那个笨蛋假儿子,来石林洞府是意料之外兴致所致,见石观音捉襟见肘后才忽然萌发独占罂粟花丛的想法。   ……可那叫赵决明的小兔崽子竟当真将所有的罂粟花都烧毁了!   玉罗刹将罂粟花塞回衣袖,他也懒得管还在石林洞府中的假儿子,只待立刻赶回罗刹教,让人研究如何在昆仑山种植这沙漠中唯一的一株罂粟花。 第45章 石林洞府(四)   沙丘连绵不绝,一望无际,热浪袭人,仿似有看不见的熊熊烈火在沙海中跳跃舞动。   一行人在沙海中前行,来时路上是一个接一个的脚印,并不断增多。   白玉堂裹着披风,浑身燥热,低垂着眼缓了缓,他向前方的两人,赶至展昭身侧。   展昭不是铁打的,面色通红,额间布汗,朝白玉堂微微一笑,回首望了眼身后数人,目露忧色。   他们往沙漠而来带了有二十人,但一半被留在沙漠外接引。沙漠燥热,所有人都显得无精打采,若是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只怕会有人受不住。   “无花。”   白玉堂隔着展昭喊另一旁的和尚,对方裹在披风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白玉堂时眼中一片冷然。   “还有多久?”   “就在不远处。”   无花冷冷道。   他并未做任何投巧之事,所带的路也确实是往石林洞府而去,对白玉堂的问题甚至不想回答。   白玉堂瞧了他片刻,收回视线,再度望向茫茫沙海。   他与铁手押着无花将至京城时六扇门还有收到冷血传来的消息,但自从冷血说已混进石林洞府后,六扇门便再也未收到新的消息了。   展昭放慢速度,温言鼓励向身后的捕快,白玉堂回首望了眼他,又看向来路上连绵不绝无边无垠的黄色沙海。   再看向前方时,他忽然发现沙海中出现了一点绛色,于茫茫沙海中分外显眼。   白玉堂一顿,想到听闻赵决明也在赶往沙漠……   那点绛红色愈靠愈近,渐渐地显出一点明黄,以及黑色。   白玉堂默了。   展昭却微有警惕,骑着骆驼赶至白玉堂身侧,却见后者神色微妙地对他道:“那人……应当是赵决明。”   秋霜剑赵决明。   无花紧盯着那道绛红身影,表情微微扭曲。   他忽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沙漠宽广无际,即便是石观音也无法全盘掌控,可他早已带着六扇门之人深入石观音地盘,却迟迟未等来石观音的人。   这一度叫无花十分迷惑,方才回答白玉堂的问题时,他心中也在思考此事。   然而此刻见了这似曾相识的身影,无花禁不住猜想,又是赵决明在其中搅事。   白玉堂向展昭示意一下,便鞭策着骆驼赶向那道人影,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白玉堂看清他的面容时对方对他挥起手,喊:“白玉堂——”   声音清朗,笑容惊喜,正是赵决明。   两方汇合,白玉堂用眼神询问他为何在此处,赵桓看了看他身后无精打采的众人,没有急着解释,只是道:“石林洞府就在前方,我先带你们去绿洲歇一歇,有话至石林洞府再说。”   展昭恰好听见他这几句话,为其语中的轻松而感到疑惑。   绛衣少年对他露了个笑,亲切温和,展昭一愣,也回了个笑容。   他们本就是往前方石林洞府而去,白玉堂看赵决明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耿直木头,心中隐隐的怀疑也消去不少,便叫众人跟着赵决明继续前行。   无花不动声色,心中惊涛骇浪,却不愿出声向赵决明询问,只能暗中盯着那笑意清朗的少年思虑重重。   赵桓带他们稍微绕了一段路,去了那片绿洲,不管是骆驼还是捕快们都得以有一丝喘息,纷纷冲到水塘边埋头喝水。   白玉堂拭去嘴角水渍,神清气爽,往水囊中灌满水后他拎着水囊跑到赵桓身边,开口询问:“你为何会在此处?石观音呢?”   展昭正在水塘边将水囊递给双手被捆的无花,赵桓原本正看着他二人,听白玉堂如此问道,他顿了顿,开口道:“我知道了有关罂粟花的消息,前来查探,在石观音的洞府中遇见了冷血捕头。至于石观音,她已经逃走了。”   白玉堂微微挑眉,发现赵桓这短短几句解释,说完之后仍叫人有数不尽的疑问。   赵桓犹豫了下,道:“说来话长,冷血捕头此刻正在石林洞府,待见了他,让他同你解释罢。”   白玉堂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好。”   *   石林洞府中,玉天宝坐在檐下喝茶。   这是石林洞府内唯一一个幸免于赵桓之手的院落,那些被石观音虐待险些疯了的人都被冷血和赵桓安置在后院的房间之中。   玉天宝不愿牵扯进官府之事,只是在力所能及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帮上一帮。他心里是有些奇怪的,赵决明身为江湖人却对身为官府之人的冷血十分亲近,甚至主动提出意见相帮。   但赵决明是他的恩人,而玉天宝还需靠赵决明带他出沙漠——一个人的话,他怕罗刹教之人追来,将他捉回教中。   如今赵决明想留下帮冷血,玉天宝念着与中原官府一同离开沙漠,能少许多麻烦,便还是在石林洞府住了下来。   石观音的石林洞府什么也不缺,玉天宝从其宝库中翻出了金银财宝,一度想据为己有,但在冷血冰冷的目光下怂怂地放了回去。   玉天宝唯一能动的,是那些葡萄酒、茶叶以及一些吃食。   昨夜他喝了葡萄酒,一醉至天明,醒时赵桓已经出去了,玉天宝在等他归来的时间里喝茶解酒,惬意无比。   冷血从院外走过,瞧见檐下惬意舒适的青年,脚步一顿,权当看不见,离开了。   赵桓将他与白玉堂同行后发生的一系列事都告诉了冷血,后者此刻已经知道云槐姑娘是千面公子王怜花,无花是败于赵决明之手。   至于其他的,“赵决明”不该知道的事情,赵桓都没有说。   今日赵桓又是早早离开,他这几日只对冷血和玉天宝说在沙漠中逛逛,其实是想着接人。   他从莆田动身后白玉堂一行人才将将启程,石观音走后冷血才得空传递消息,赵桓便怕双方错过,估摸着时间去接白玉堂和展昭一行人。   此刻日暮西斜,落日熔金,赵桓领着身后的一群人穿过迷阵,进了石林洞府。   沿途是烧焦的罂粟花丛,触目惊心,无花心下一沉,明白他的希望落空——石观音放任罂粟花被烧毁,且不见人影,想来自身难保,当然不会来救他。   他看向前方赵决明的背影,藏在披风下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赵决明头也不回,领着他们继续向前走,脚步轻快,似乎对此处十分熟悉。   待离开罂粟花丛,出现在眼前的是房屋废墟,越过废墟向远处望,只看见一间完好的院落。   白玉堂问赵桓:“你做的?”   赵桓点头:“是。”   白玉堂扬眉一笑:“干得不错。”   展昭隔着白玉堂望了眼赵桓,又看向面前的断壁残垣,心想这位决明少侠的行事与他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倒是符合传闻中的冷峻无情。   冷血自一道断墙后走出,瞧见为首的展昭与白玉堂,眉眼软和一瞬,朝他们轻轻颔首。   众人走进石林洞府中仅剩的院落中歇下,天色已晚,若想离开只能明日动身。   官府人谈正经事,“赵决明”一介江湖人不好旁听,便和玉天宝一起蹲在院子看守无花。   赵桓倒没想着偷听,于情于理,“赵决明”都没有该听的理由,便回答着玉天宝的问题来打发时间。   玉天宝指了指院中取下披风的漂亮和尚,问道:“他便是那位妙僧无花?”   无花冷冷地瞥了这无礼之人一眼,收回视线时赵桓那张木头脸撞进眼中,他一顿,忍着心中翻腾的怒火别开了脸。   眼不见心不烦。   赵桓点了点头:“对,无花大师。”   玉天宝哼了一声,他听了些无花的身世,觉得无花不识好歹——他的假爹只当他是挡箭牌,面上摆着副溺爱的样子,无花有一位待其如亲子的师父,竟然还想杀人灭口。   赵桓听到他的哼声,若有所思。   无花感到莫名奇妙,却懒得理玉天宝。   *   翌日清晨,冷血从石林洞府中驶出那艘沙船,预备用这艘沙船离开沙漠。   在离去之前,他们需要处理石观音的宝库。   宝库中的金银财宝名画古董必定要充共,充公后则会用于利民之事,赵桓对钱财无欲无求,搬东西时不仅干得十分利索还十分热心;玉天宝却心有不甘,帮忙的同时偷偷摸摸往腰间塞了些珠宝,赵桓见他有度,便没有点明。   这几日冷血琢磨过该如何用这些猎鹰御船,他聪慧灵敏,倒真叫他琢磨出门道,喂饱猎鹰,在宝物都搬上沙船后,他们一行人离开了石林洞府。   赵桓和玉天宝跑上甲板,白玉堂和展昭也随之而来,四人一同陪着冷血。冷血话少,但其余四人话多,一行人热热闹闹地离开了沙漠。   他们与留在沙漠外的六扇门人汇合,赵桓和玉天宝便与他们告辞。   平心而论,能在汴梁城外以赵决明的身份见到展昭,赵桓十分高兴;但白玉堂回了京城见他一面后似乎陷入了疑惑,而冷血与他共同对战石观音后仿佛也产生了些莫名的情绪,系统更是说他离掉马不远,以防万一,赵桓决定暂且还是与朋友们少相处一些。   理由合理,赵桓那匹黑马还留在兰州城做抵押。   “今岁我还会去一趟汴梁。”赵桓向朋友们告别,如是说,“若是有缘,可以再聚一场。”   展昭笑道:“好。”   他向来亲和,对赵决明也略有好感,甚至隐隐感受到白玉堂所说的“与赵决明相处时,便会想起太子”这句话的含义。   他二人确实十分相似。   白玉堂和冷血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下来。   没有人问赵桓为何会去一趟汴梁,江湖游侠,四海为家,没有那么多为何。   赵桓和玉天宝往兰州城赶去,心想如今已离中秋佳节不远,他可以赶在中秋佳节之前至汴梁,看看他爹,并同顾惜朝道个歉。   往汴梁城赶去的官府一行人中,冷血坐在马车上握着剑柄若有所思。   石观音逃脱多日,冷血却仍止不住地想起那夜与石观音对战,他与赵决明间难言的默契。   赵决明似乎对他的……剑法略有了解。   几乎是他想了什么,下一刻,赵决明便会为他争取出剑的机会。   先前赵桓在船上时,展昭便见冷血时不时地盯着赵桓之后看看腰间的无鞘剑,此刻见他神色微凝,便出声询问。   冷血和展昭皆用剑,曾比试一二,交情虽淡如水,但正所谓君子之交,他便毫无隐瞒,坦率言出。   “赵决明……他懂我的剑法。”   便是展昭也不敢说懂冷血的“四十九路无名快剑”,冷血的剑法快狠准,捉摸不透,但他却亲自说赵决明懂他的剑法。   白玉堂原本靠在车厢上半阖着眼听,闻言忍不住坐直,和展昭一同瞪圆了眼睛。   奇哉怪哉,这赵决明怎么总是令人惊讶? 第46章 履行约定   赵桓和玉天宝往兰州城而去,途经一家小镇,玉天宝见到沿途堪称破烂的房屋时脸上露出几分嫌弃,但赵桓却在小镇中的酒铺外拉停了骆驼。   “你进这酒铺作甚?”   玉天宝坐在骆驼上往下望,不解地开口。   “我进沙漠前在这里和一人做了个约定。”赵桓牵着绳子,仰头对他一笑,“这酒铺中不止有酒,还有茶。你陪我进去一趟,正好可以歇歇。”   玉天宝闻言一顿,默默地点了点头。   沿途所有的事情皆由赵桓打理,他自己并没有多累,听赵桓说“歇歇”时他情不自禁地感到羞愧。   两人系好骆驼,便要往酒铺中走。   胡铁花一如既往地坐在酒铺里喝酒,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酒铺的老板娘。   玉天宝赶在赵桓前头掀开帘子,往酒铺里望时一眼瞧见胡铁花那副目不转睛的模样,撇了撇嘴,心中已率先判断为此人是个色中饿鬼;待看到老板娘的容貌后他的眼神则变得一言难尽,隐隐有些怀疑自己的眼光——那老板娘分明算不得美人,姿色平平。   赵桓从玉天宝胳膊下低头钻进酒铺,笑着同胡铁花打了声招呼:“胡铁花——你可还记得我二人之间的约定?”   胡铁花看向赵桓,眼睛猛然一亮,大笑道:“当然记得!你竟平安无事地出来了!”   玉天宝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跟着赵桓在他左手边坐下,没有打招呼。   胡铁花看他一眼,笑着对赵桓调侃道:“你进了趟沙漠,没带出来宝藏,竟带出来个大活人么?”   赵桓也笑了,向他介绍道:“这位是阿天,我在沙漠中结交的朋友。”他又向玉天宝介绍胡铁花,“这位是胡铁花,就是我方才对你说的那人。”   胡铁花没有多问为何赵桓带出的青年没有姓,抬手让老板娘上了两坛酒,明亮的眼睛闪着笑意:“说好的,我请你喝酒。”   没有人能在胡铁花带着笑意的眼睛下拒绝任何事情,更别提赵桓早已同胡铁花做好了约定。   摆上桌的两坛酒外表普通,揭开盖子后酒液也十分普通。   玉天宝瞄了眼坛中浑浊的酒液,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他虽逃出了罗刹教,却仍未从魔教少主的身份脱离。   赵桓不计较酒液浑浊,嗅了嗅酒味,发现酒味不重,反倒像是些劣质酒兑了数不尽的水。他没有嫌弃,甚至感到放心。   度数不高的话,以他的酒量应当喝到最后也能保持清明,如此也不会麻烦阿天和胡铁花。   两人端起酒碗,玉天宝坐在位子上没动,胡铁花了然一笑,知道这位阿天公子嫌弃,没有多劝,同赵桓互相碰碗,一饮而尽。   玉天宝见两人都喝了酒,没有任何奇怪的反应,犹豫了下,也端起酒碗大口闷,随后险些将酒水尽喷出口。   ——这酒实在是太差了,浑浊苦涩,说是醋也不为过。   难怪胡铁花身边摆着这么多酒坛还眼神清明,玉天宝郁闷地放下酒碗,心想他不该对这沙漠外的破烂酒铺抱有希望。   他便看着两人喝酒,同时琢磨着胡铁花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胡铁花这时正在对赵桓说话:“你之前告诉我名字时我便觉得耳熟,莫非你便是那位决明少侠?”   赵桓捧着酒碗,傻不拉叽地笑着应道:“是我啊。”   他眼神依旧清明,但两颊漫上红晕,笑容略显恍惚……竟有几分醉意。   玉天宝:“……”   胡铁花:“……”   两人面露惊奇,一同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浊酒,面面相觑,再去看正捧着酒碗的绛衣少年,齐齐陷入沉默。   玉天宝艰难道:“……他虽然在石林洞府中说酒量不好,可我没想到他酒量会如此差。”   胡铁花:“……石林洞府?”   他看向玉天宝,僵硬问道:“石观音的石林洞府?”   玉天宝:“……是。”   赵桓喝酒喝上了头,胡铁花却开始向玉天宝追问他们在沙漠中遇见的事情,他追问玉天宝时赵桓则捧着酒碗一碗接一碗的喝,时不时傻笑着补充几句。   待胡铁花意犹未尽地回神,桌上的两坛酒已经被赵桓喝光了,此刻正呆着脸傻兮兮的放空。   胡铁花:“……”   玉天宝也呆了。   谁也没有料到赵桓的酒量如此之差,连赵桓本人也没有料到。   事已至此,胡铁花便和玉天宝抬着赵桓去了小镇中的唯一一家客栈,胡铁花和那客栈的掌柜相识多年,也在其中住着,加之玉天宝舍得给钱,客栈掌柜便给两人开了个好房间。   虽说是好房间,却仍旧比不得罗刹教。   玉天宝躺在床上,鼻间满是霉味,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离开罗刹教,已不是曾经有权有势的罗刹教少主。   夜渐深,玉天宝思绪纷杂,听着大风声陷入梦乡。   *   翌日。   赵桓捂着脸,对自己的酒量有了个清楚的认识。   系统沉重道:【我劝你一句,出门在外还是少喝些酒。】   赵桓也沉重道:【受教了。】   玉天宝对赵桓的酒量并未做出任何评价,拍了拍他的肩,和赵桓收拾好东西,又去酒铺向胡铁花告辞。   胡铁花笑着道:“如你这般酒量如此差劲之人,我从未见过。”   赵桓叹道:“如今你见到了。”   他们三人寒暄几句,赵桓和玉天宝便启程离开了。   小镇和镇外的胡铁花化作小点,赵桓回首望了一眼,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兰州城内姬冰雁还记得赵桓,毕竟后者一身绛衣,意气风发,不怕死地往沙漠而去,他见到赵桓平安归来时着实有些惊讶。   赵桓再次察觉到陌生又熟悉的视线,顿了顿,没有做出反应,将骆驼还给掌柜,牵回了自己的黑马,玉天宝则挑了辆枣红色的大马。   按理说两人早该在离开沙漠后便分道扬镳,赵桓想他人生路不熟,便打算带玉天宝到相对繁华的地方后再同他分开。   然而此刻临近分别,玉天宝面露赧然,对赵桓道:“我对大宋的风土人情并不了解,若是决明不介意,可愿让我与你同行一段时间?待我学成,我再往江南定居。”   赵桓眨了眨眼,笑道:“我当然不介意。我在江南杭州也有朋友,若是你要定居在江南,指不定能和我那位朋友做邻居呢。”   玉天宝心下大定,因紧张而微握的手松开,对赵桓展颜一笑。   他忍不住想,决明的朋友真多。   如此说定后两人在兰州城歇上一日,便再次离开。   玉天宝问:“你要去何处?”   赵桓想了想,道:“边关。”   *   这些年赵佶对内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兴建水利;对外则任用有勇有谋的人才对抗金人,大财金人数次,金人缩回了头,嚣张气焰才冒了个头便被浇灭。   赵桓在宫中时闲暇之余会和他爹喝着茶想方案,想出来后则找包大人和诸葛太傅商量一番,能用则用,不合时宜的便暂且搁置,以待日后再用。   只是汴梁与边关相隔甚远,即便有消息传递却也不是亲眼所见,如今赵桓恰巧在此,便萌生出去见见今日边关的想法。   玉天宝则想到了玉罗刹的亲生儿子,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正是在塞北一带。   梦中所见之事纷纷扰扰,玉天宝只记得他死了之后的事情,他曾亲眼见到玉罗刹在见过陆小凤后翻进万梅山庄之中,对冰冷而遗世独立的剑神喊阿雪。   ……可恶。   玉天宝暗自磨了磨牙,心想他如今有决明喊他阿天也差不到哪里去。   赵桓从不擅自揣摩他人的想法,即便玉天宝明显有所隐瞒,此刻更是神色郁闷,他也没有多说。   谁都有秘密,擅自发问对彼此都无好处,甚至会有让两人友情破灭的风险。   所以赵桓绝不多问,也不多说。   当然,此时此刻,赵桓绝没有想到他二人的秘密十分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上一段结束后立刻卡文了   过渡太难想了_(:з」∠)_   靓仔的马甲还要再披披,没那么快掉马~感谢在2021-04-0521:22:54~2021-04-0623:1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紫微薰,浅蓝微凉64瓶;本喵不是猫、莫言青云10瓶;十四维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风雨欲来(一)   玉天宝摇着蒲扇,用晃断手的劲头蹲在赵桓身后扇着风。   清风徐徐,玉天宝却累得手腕疼。   他在罗刹教时待遇不差,冬有地龙,专人暖床,夏有冰窖,专人扇风,除了逃到沙漠中迷失方向时受了几天渴和热之外,玉天宝未曾有过如此经历。   赵桓手握缰绳,察觉到到背后的玉天宝愈凑愈近,纵然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想顺路为他扇扇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阿天,不必这么近,你自己扇风便好,我受得住。”   玉天宝握着扇子的手顿了顿,对着赵桓的后背猛扇数下,默默地退回了车厢。   他热得不想开口,见赵桓额上冒着汗却毫无反应,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同时还有些气馁。   他这位新结交的朋友年纪不大,看起来像是位贵公子,却懂得多,也聪明得很,乐意尝试新事物,贴心善良又温和。   玉天宝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赵桓这般的人物。   边关风沙漫天,加之正值盛夏,着实让人遭不住。   赵决明在沙漠中的英勇事迹已传入中原,古有云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两人驾着马车在一边关酒馆外停下,入酒馆内内便听得有人谈决明少侠在沙漠的壮举。   玉天宝瞄了眼赵桓,后者寻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淡定地摘下帷帽放在手边,他便跟着在其旁边坐下。   酒馆中小二端着餐盘穿梭,谈笑猜拳声接二连三,杯盏交错,时不时地有人喊菜,十分热闹喧哗。   赵桓喝着桌上的茶水,玉天宝则点了几样菜,有人提起赵决明。   “也不知赵决明是年少轻狂还是有勇有谋,竟大喇喇地跑到石观音的洞府……没有丧命简直算他幸运。”   “这半年来他干下的大事连数也数不清,也真是一帆风顺……”   “我听他和官府的人也有些交情。锦毛鼠这几年同官府交往甚密,决明少侠又与锦毛鼠交好,指不定会是下一个御猫。”   “不止呢,陆小凤、楚留香等人也同他交好……据说那位日月神教的教主和千面公子也对他青睐有加。”   “他还有位红颜知己,据说那云槐姑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唉。”   “不过他也真是个奇怪的剑客,从未主动应下他人的挑战,叶孤城不是已向西门吹雪发出挑战状了么?”   嫉妒者有,羡慕者有,敬佩者有,然而话题的主人公听着有关他的讨论,神色不改,云淡风轻。   玉天宝却听得入了神。   他虽然猜到赵决明可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物,却不成想赵决明入江湖不过半载竟已有此种名气。   而且……千面公子王怜花,他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而千面公子竟对赵决明十分欣赏。   赵桓瞥见玉天宝一脸神往,歪了歪头,没有多问。   这些话他听得多了,也明白人云亦云,众说纷纭,只能当个故事听听——即便话题的主人公是他自己,也做不得真。   边关风沙大,赵桓从兰州城离开后便一直穿的黑衣。许是他绛衣玄剑的印象深入人心,一路行来,并未有人认出他来。   赵桓为此隐隐有些高兴,既为自己无人打扰的旅途,也为绛衣玄剑的“赵决明”名声远扬而高兴。   他二人在边关晃悠,冷血一行人却已赶回汴京城。   无花出于私心特意要求主动往沙漠带路,结果得知石观音被掀了老巢,还被赵决明之举气了一通,白跑一趟,返程时更是显得郁郁寡欢。   但石观音如今下落不明,仍需无花配合,因此六扇门并未立刻判其罪行,暂且押至牢中。   这些严肃的事情暂且不提,自从那日冷血亲口承认赵决明对他的剑法有所了解,白玉堂便觉得有哪里不对。   冷血和白玉堂都与赵决明相处过一段时间,赶回汴京城后抽空一合计,都发现了赵决明的疑点。   冷血:“他在避着六扇门,并且懂我的剑法。”   白玉堂:“他有不可说的秘密,且总是让我想起太子。”   冷血:“凡是与太子殿下有关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   展昭也道:“决明与殿下虽行为举止不同,给人的感觉却十分相似……便是孪生兄弟也不会如此相仿。”   更别提太子殿下是长子,不可能有孪生兄弟。   诸葛正我途经院外,见三位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立于檐下深沉交谈,莞尔一笑,抬腿迈进了院中。   “你们所谈何事?”诸葛正我笑着道,“神情竟如此沉重。”   展昭和白玉堂拱手行礼,道:“诸葛太傅。”   冷血道:“世叔。”   他们将方才的讨论说出口,诸葛正我面上的笑容淡下,眉头微蹙。   这三位年轻人都与太子殿下熟识,说是好友也不为过,绝不可能平白认为一位江湖少侠与太子殿下相似。   更何况冷血用长软剑,使“四十九路无名快剑”,再怎么聪慧灵敏的剑客也无法在第一次与他合作时便默契地配合。   自方应看有神枪血剑小侯爷之称后,官家便让冷血常入宫与太子殿下对练,若说谁最了解冷血的剑法,定是太子。   ……可大宋的太子殿下,确确实实是重病在身,于明月庄中养病。   他将此事记在心中,告诉面前的三位年轻人先不要多想,许是巧合;而目前最为紧要的事情应是查找石观音的下落,以及醉梦浮生与南王府的关系。   *   近日,南王府中有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是位沉鱼落雁的年轻姑娘,据说是南王至郊外远游归来时在路边遇见的。这位姑娘眼若秋水,肤若凝脂,笑容美,脾气好只是身子不大好,吹吹风便会头晕,眉间总是泛着几分郁色。   南王救下这位姑娘,便邀她入府暂住。   他二人年岁相差甚远,南王几乎可以做那姑娘的爹,可汴梁城中却还是隐隐传起南王与这姑娘的风流韵事。   无情与铁手对南王的风流韵事丝毫不关心,他们只关心南王到底为何要买醉梦浮生,是否与太子病重一事有关。   夏初时六扇门的名捕金九龄以绣花大盗之名劫镖窃财,毁了南王府总管江重威的双眼,成了新任王府总管,却被陆小凤揭下面具。   那之后南王府的护卫更加严密,犹如铜墙铁壁,在汴梁城外只能听到些当不得真的谣言。   追命那时已至汴梁,参与进绣花大盗之事中,与陆小凤花满楼司空摘星及叶孤城都打过照面。   他对叶孤城出现在南王府的原因十分好奇——即便叶孤城是南王世子的剑术师父,总不能年年月月日日都待在南王府中罢?   更别提南王似乎隐隐有所谋划,叶孤城便更加可疑。   出于这个念头,追命在汴梁等来无情和铁手,将收集到的消息告诉两人,便又去了南海飞仙岛。   而无情与铁手却对南王府再未有新的发现。   除了那位沉鱼落雁的年轻姑娘。   *   圆月高悬,月下美人披着轻衣,于院中散步。   她姿色绝美,南王对她态度暧昧,但在南王府的下人眼中,她极有可能是南王府的女主人,对她尊敬亲近。   因而她在叶孤城院外驻足时,护卫对上她轻柔的笑容,都没有开口制止。   毕竟李姑娘并未靠近,只是在那树下站一会儿罢了。   李姑娘在树下站了片刻,院门吱呀一声,白衣人推门而出,瞧见树影里身姿动人的李姑娘,冷然一瞥,从她身前走过。   未曾分给任何多余的眼神。   李姑娘的轻柔笑容僵在脸上,随后她微微蹙眉,垂眼,无声地轻叹一声,落寞地离去了。   叶孤城院外的护卫眼观鼻鼻观心,权当什么也未看见。   自从李姑娘五日前与叶城主偶遇,便似乎对叶城主上了心。   奈何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叶城主真如天上飞仙,对李姑娘这位大美人也是冷颜相对。   “听说李姑娘对你甚有好感,她可是位难得的大美人。”   夜色深处,只听得屋内传来男子的爽朗笑声,烛火葳蕤,映在窗棂上。   叶孤城神色冷然,眸若寒星,对南王的调笑并不言语。   南王隐了笑,正色道:“你近日便可将挑战书寄予西门吹雪,他视你为对手,定不会拒绝,决战之日便约至中秋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叶孤城神色更冷,西门吹雪视他为对手,他又何尝不是?只是时势所逼,以致他二人的决战竟被卷进皇室争斗之中。   夜风掠过,带来几声犬吠鸡鸣甚是凄凉。   南王又道:“至于李姑娘,本王救了她,她自有报答我的地方。”   他言语间略带几分不以为然,对李姑娘不抱丝毫戒心,反倒在心中规划李姑娘日后的用处。   南王不是个傻子,李姑娘忽然出现于他返城途中十分古怪,他便派人去查,结果相当喜人。   李姑娘本是山西一富商的女儿,但遭贼人灭门,为投奔汴梁城的亲戚而逃难至此,只是那位亲戚好巧不巧地病逝,以致李姑娘无处可去。   这让南王十分满意。   李姑娘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性格软弱,孤苦无依,又心悦叶孤城,有牵绊,是个当枕头风的好苗子。   烛火下,南王面上满是自得,叶孤城看他一眼,说要离开,得到允许后立刻离开了南王的书房。   月华如水,叶孤城漫步于长廊之下,他忽然怀念起当初夜下陆小凤唱的那首难听的歌。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彼时有花满楼在一旁静看,司空摘星同追命比轻功,叶孤城向来喜静,那时却并未感到厌烦。   前方闪过一道人影,叶孤城看向来人。   来人着一袭朱红色衣裳,腰间佩剑,正是南王世子。   “师……”南王世子拱手行礼,将说了一半的称呼咽下,改口,“叶城主。”   自从南王以不入流的手段威胁叶孤城,他便不再让南王世子唤他师父。   叶孤城微微颔首,静立不语。   南王世子年方二八,不笑时眉眼间有两分盛气凌人的张扬,只是当他微笑着关心叶孤城时,显得十分温和。   “夜深了,叶城主还是早些歇息。”   朝堂百官乃至平民百姓皆评价此刻在明月庄中养病的太子是位平易近人贴心温和的好太子,南王世子便努力学着当个温和的人,叶孤城虽未见过那位太子,却觉得南王世子学得挺像。   如同真变了个人一般,毫无过去的影子。   叶孤城不欲同他多说,点了点头,便回到了院中。   当初追命入南王府时只有短短一夜,未曾见过南王世子,若是他见过,想必会十分惊讶。   ——南王世子与太子殿下面容十分相似,可谓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人来了owo   南王世子预备顶替的是太子,也就是可可爱爱的木头阿桓   关于叶城主为啥要协助南王谋反,我决定还是用以前采用过的说法——被南王胁迫的!   主要是古龙先生没有交待清楚,说法太多啦_(:з」∠)_   小可爱们晚安!感谢在2021-04-0623:19:26~2021-04-0821:5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62529320瓶;空蓝蓝蓝15瓶;南柯一梦5102瓶;蓝田生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风雨欲来(二)   赵桓在边关行走时出手也毫不留情,于是赵决明现身边关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边关传扬开来,在终年狂风呼号黄沙漫天的边关中犹如石落清潭,激起一阵阵涟漪。   只是与江湖传闻中一贯的形象不同,此次赵决明现身边关,不再着绛衣,而是穿了身黑衣,身边则跟着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在猜测决明少侠为何要至边关的同时,众人同样感到微妙:赵决明身侧有过一位倾国倾城的云槐姑娘,也有过锦毛鼠白玉堂和一个不知姓名的青年,如今又有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这位决明少侠当真是……交游甚广。   赵决明于边关游历的消息传开,驻守边关的将士也有所耳闻,却并未放在心上。他们有自己的职责,对一普通的江湖人士大多提不起兴趣。   只是不久后赵决明却于军营驻地之外现身,停留四日,每天立在驻地外远望,距离甚远,纵然将士们明知他望的是军营驻地,却没有赶走他的理由。   玉天宝纳闷问道:“你为何要看他们?”   赵桓坦然道:“他们是大宋将士,为国为民,守疆卫土。我只是想看看罢了。”   此地的知县在五年前做尽坏事,放任金人入城,赵佶梦醒后立时将那位知县下狱,在诸葛太傅的推荐下任命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朝中官员。   赵桓来此地后发现那位官员将此地治理的不错,而将士待遇优厚,百姓生活和乐。   他的心情十分愉快。   玉天宝虽然不明白,但也明智地不多做评断。   他二人在城中待了四日,便再次启程离开。   *   风沙漫天,黄沙中有人牵着一孩童自深处走来。   牵人者着一身耀眼红衣,被牵者则是位垂髫小儿,一手放在红衣青年手中,一手则紧紧地抱着一把剑。   说那是剑简直是夸赞了它,石片为身,木棍为柄,那垂髫小儿却将这把不伦不类的剑紧紧抱着,仿佛那是天下最珍贵的宝物。   他二人不言不语,同行数里后,风沙中出现一辆马车,轮廓若隐若现,车前并肩坐着两个人,马车歪歪扭扭,七拐八弯,惨不忍睹。   “阿天,相信你自己!我信你!”   “——我要挥鞭吗!!??”   “莫急,稳——”   “——”   风中传开两人的对话声,那执辔之人等不及另一人说完便挥起缰绳,两匹马一顿,随后一同加速在旷野中奔驰,直直地朝前方的一大一小奔来。   红衣青年立在原地未动,面露趣味,而抱剑稚童见身侧之人一动不动,丝毫不惧,也板着脸看向疾驰的马车。   赵桓早早瞥见前方的人影,此刻情况紧急便从玉天宝手中接过缰绳,轻轻一扯,一黑一红的马仰天长鸣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玉天宝为了驯服两匹马费尽心思,见此不可思议道:“为何它们在你手里这么听话?”   赵桓跳下马车,闻言一本正经地回道:“大概是因为我讨它们喜欢。”   玉天宝瞧了瞧两匹耳鬓厮磨的马,挠了挠头,跟在赵桓身后下了马车,前去看那一动不动的两人。   他心中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技不如人,惊住了两个过路人。   但两人走近了一看,红衣青年眼中含笑,手中牵着的稚童也板着脸,丝毫不见惊吓之意。   红衣青年笑道:“赵决明,久别多日,你这出场方式也真是奇特。”   赵桓面绽欢容,语中难掩欣喜:“王前辈,好久不见。”   ……原来是熟人么?   玉天宝瞧了瞧红衣青年,又瞄了瞄赵桓,最后和一旁的小儿对上了眼。   *   旷野无人,玉天宝便求着赵桓教他驾马车,孰料上路不久,歪歪扭扭跑了小半程,险些撞上了过路的两人。   赵桓与王怜花久别重逢,后者不需赵桓开口便牵着小孩坐上了马车。   小孩名叫阿飞,并无姓氏。   赵桓对他们介绍玉天宝,道:“这位是阿天。”   玉天宝紧张地一笑。   王怜花瞥他一眼,玉天宝登时坐直了。   赵桓坐在外面驾着马车,马车晃动着出发。   “故人之子。”王怜花靠着车壁,懒洋洋地解释阿飞的来历,道,“勉强算是我的……外甥。”   赵桓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声音明朗:“前辈说的有自己的事情便是这件事么?”   王怜花道:“是也不是,顺路罢了。”   玉天宝缩在角落怂成菜鸡,他听到“王前辈”是千面公子王怜花后便又是崇敬又是畏惧,敬他名声,畏他身份——因为王怜花和玉罗刹有过交情,若是被王怜花发现了魔教少主的身份,指不定会被逮回去。   王怜花瞥了眼缩在车厢角落的年轻人,他一眼便看出对方做了易容,却不大明白对方一副视他如洪水猛兽的模样。   如赵决明司空摘星白玉堂等江湖后辈听到他的名字后也不见如此胆战心惊……   玉天宝见他看来,紧张地移开了视线,看向对面坐着的小孩。   名叫阿飞的小孩板着脸,怀中仍紧抱着那似剑非剑如玩具般的东西。   王怜花跟着看向阿飞,顿了一顿,相当自然地从马车的抽屉里拿出点心,递给阿飞。   “走了许久,你应当也饿了。”他说,“吃吧。”   阿飞一板一眼地道:“不是我的,我不能吃。”   赵桓在外头道:“我请你吃。”   阿飞还是摇头:“我不能吃。”   玉天宝小声道:“点心很多,不差这一点,你尽管吃吧。”   王怜花也道:“我的你都吃得,我熟人的你便吃不得了么?他们又不差这些点心。”   玉天宝意识到自己被归类于“他们”“熟人”之中,顿时受宠若惊。   阿飞道:“他们是你的熟人,不是我的熟人。”   王怜花道:“当你和我一起坐上这马车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是熟人了。”   阿飞还想开口,腹中咕噜一声,王怜花将点心塞到他手里。小孩犹豫片刻,解开绳子,默默地拿了块点心。   赵桓在马车外忍不住微笑,他虽然看不到阿飞的表情,但也能够想象出对方说出这些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马车继续行驶,车厢中阿飞吃了几块点心,珍重地将它们重新放好,他对食物尤其珍视,绝不浪费。   王怜花察觉到他这外甥似乎有些疑惑,不动声色,耐心地等着对方开口。   阿飞犹豫片刻,问道:“……为何你说他们是熟人?不应当是朋友么?”   在他的认知里,可以互相随意拿东西的对象便是朋友,他曾和一匹孤狼成为了朋友。他和那匹狼曾一同于冬季依偎着取暖。   王怜花:“……”   玉天宝:“……”   赵桓丝毫不懂读空气,跟着问道:“王前辈,为何?”   王怜花:“……你对前辈便是这么说话的么?”   他话一出口,便想起赵决明的称呼只是称呼,并无对前辈的尊敬之意。   可要王怜花亲口对着小辈承认赵决明是他朋友,简直比铁树开花还要困难。   赵桓在马车外叹了口气,随后语气轻快道:“阿槐把我当朋友,那前辈应当也是把我当朋友的。”   王怜花想起这人曾说过“前辈便是阿槐,阿槐便是前辈”的话,一时间心情复杂,隐隐有几分不甘,轻哼一声,没有再开口。   玉天宝却忍不住开口:“……阿槐莫非是指传闻中与决明你两情相悦的云槐姑娘?……与王前辈有何关系?”   阿飞紧跟着看向王怜花,目光炯炯,一本正经。   千面公子:“……”   这叫阿天的小子话有些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晚安~   双休日好好休息~ 第49章 风雨欲来(三)   汴京,皇宫。   今日南王入宫觐见,说是要向官家献礼,赵佶和他关系平平,只是碍于情面,还是抽出空见了他。   赵佶本以为南王献的是笔墨纸砚或是花鸟等物,孰料对方带来的是名姑娘。   南王身后站着位面带薄纱的女子,眉若翠羽,目如秋水,身如弱柳,细腰盈盈不堪一握,端的是位美人。   赵佶看了那女子一眼,心知这便是南王口中的礼物,略感无趣,同南王闲聊道:“世子身体可还康健?自他六岁之后朕便未见过他了,也不知他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南王谈及孱弱多病的世子,面露悲痛,道:“多谢官家关心。他……这些年虽有习武,可身子仍旧虚弱,前些天中了暑,夜间又不小心受了凉……”   赵佶一默,安慰道:“你若是有需求,尽管带御医为世子看病。”   南王俯首道:“多谢官家。”   他随后提起入宫的正事,抬手示意那蒙着面纱的女子上前。   赵佶有点发愁,他委实不想往后宫塞一个陌生女子,但南王情真意切,赵佶十分感动,然后拒绝。   “朕宫中并不缺人。”赵佶直言,“南王好意,朕心领了。”   米苍穹立在赵佶身后,觑着下面南王的神情。   此时一阵风拂过,李姑娘的面纱被风吹落,露出面纱下的面容。   花容月貌,堪称绝色。   赵佶顿住了。   *   这些年官家后宫少有新人,因此南王献上的女子虽未明言被纳入后宫,但在朝臣眼中,已与封妃无异。   普通朝臣对官家的感情生活并不关心,更何况南王献上的女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们评判。   蔡京一派却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早已尝试数次往官家后宫中塞人,但无一成功,那南王献上的女子是有多么绝色,才能让官家松口?   他们琢磨李姑娘的容貌,诸葛太傅和包大人却更在意南王为何会突然献给官家一位美人。   李姑娘是逃难至汴梁,此事无疑,南王显然是临时起意,但与他们追查的事联系在一起,便不得不叫人怀疑南王是否别有用心。   但此事一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叶孤城向西门吹雪发了挑战书,约定月圆之夜,于紫禁之巅决战。   此消息一出,江湖朝堂皆震惊。   剑客决战未尝不可,可决战地点挑在紫禁之巅……难免显出几分对朝廷的轻视。   “朕准许了。”   面对诸葛太傅与包大人的疑问,赵佶理直气壮地道。   “南王献美人时对我提起此事,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是绝世剑客,自然也要在非同一般的场地决战——”赵佶条理清晰,语气坦率,“只有他们才配得上在紫禁之巅决战。”   包大人不赞同道:“还请官家三思,若是他二人决战必会引来江湖人观战,届时鱼龙混杂,难以管辖。”   诸葛太傅亦是一同跟着劝。   赵佶坚持己见,不欲多谈,只说自己会命御林军严加守卫,绝不会出任何差错。这在近几年中十分少见,包大人与诸葛太傅无法,只得无奈告退。   他二人退下,书房内赵佶松了口气。   他如此坚持不止有方才告诉两位重臣的原因,亦有些许私心。   阿桓不可能以太子身份回京,若是他想见阿桓,只能暗中抽空去见,但若是“决明少侠”以剑客的身份出现于紫禁之巅并无任何奇怪之处,他亦能一睹阿桓行走江湖时展露的模样。   既能卖白云城主和南王一分情面,也能让自己得偿所愿,赵佶深感自己机智非常。   他高兴得紧,可苦于无人倾诉,翌日处理好政务便去明月庄找那位傀儡太子,旁人说不得,但傀儡太子总会认真应下,这让在赵桓离京后没了发牢骚对象的赵佶十分开心。   方应看得知官家又去找太子,路上神色欣然,顿时若有所思。   宫中近来发生的大事,是南王献美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将于紫禁之巅决战……   官家和太子关系亲密,时常摒退众人独处交谈,以致方应看从不知晓他们谈了些什么,又是如何评价某些人物——连米苍穹也只听过一次两人有关晒太阳的话题,此后便再也没有偷听成功过。   自那场春日雷雨过后……这对父子就变了许多。   阳光从窗外洒入神通候府的书房,方应看在桌边微笑,与一贯纯良天真的笑容不同,此刻他眼中闪着古怪的光芒。   *   赵桓听到叶孤城向西门吹雪发挑战状的消息时已是夏末,此时他们一行四人在塞北一带的小酒馆中歇息。   酒馆所在的小镇位于万梅山庄庄下,小镇居民几乎人人皆是剑神吹,他们听酒馆中的说书人说了一大段西门吹雪的英雄事迹,直听得阿飞眸光闪亮,罕见地露出几分孩童模样。   但同样是剑客的赵桓却默默地吃着菜,毫无反应,似乎比起天下闻名的剑神西门吹雪,面前的佳肴美馔更有吸引力。   玉天宝也在吃菜——他几乎快要将脸埋进碗中,周身不知为何弥漫着几分沉重的悲痛。   王怜花:“……”   这桌上没一个正常人么?   赵桓瞥见王怜花一言难尽的神情,疑惑抬头,问:“前辈?”   王怜花道:“剑神西门吹雪就在旁边这山上,你作为一名剑客,没有任何想法么?”   他言下之意是指赵桓不该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应去与西门吹雪比试一番。   玉天宝抬头,阿飞扭头,两人一同看向被问问题的赵桓。   赵桓一愣,反问:“……我应当有想法么?”   两大一小皆默然。   玉天宝示意赵桓看看桌边摆着的秋霜剑,提醒道:“你是名剑客,西门……吹雪也是名剑客。”   赵桓思考了一下,迟疑道:“……冷血也是名剑客。”   玉天宝:……等等。   赵桓明白了玉天宝的意思,又补充道:“展昭也是名剑客。”他一笑,“我遇见的人中有剑客,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该是剑客。”   他似乎认为玉天宝和王怜花的意思是“剑客便该和剑客做朋友”,而他应该去一旁山上的万梅山庄拜访。   “交友之事,不能强求。”赵桓一本正经地总结,“皆靠缘分。”   王怜花:“……”   玉天宝:“……”   确实不能强求。   不能强求赵决明能精准地理解他们的意思。   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在一片寂静之中,说书人一摇折扇,声如惊雷:“近日有个大消息——南海飞仙岛的白云城主叶孤城已向我们庄主发出挑战状,约定于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决战于紫禁之巅!!而官家也应允了!”   角落小桌上沉默的空气被打破,四人神色各异。   阿飞听明白两人,他还不明白紫禁之巅意味着什么;玉天宝悚然一惊,心想那位叶城主和西门吹雪真是胆子大;王怜花先是一怔,心中起了思量,唇角微扬。   至于赵桓,则是呆住了。   若是他方才没听错……两位剑客决战的地点是紫禁之巅?而他爹爹还答应了?   赵桓此刻握着筷子,因这突然的消息而有些懵逼,显得更呆了,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怜花注意到他的神情,心中奇怪,并若有所思。   赵桓默默地看向面前的饭菜,“紫禁之巅”四字在耳畔回响,他忆起当年苦练轻功,日日夜夜对着太和殿往上飞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   紫禁之巅铺满琉璃瓦,滑如坚冰,又高又陡,极难上去,即便上去了也不易行走。   而他爹竟然同意让人在上面决斗?   赵桓并不怀疑两位绝世剑客的内力,却担心他爹到时候为了看热闹上去会寸步难行。   作者有话要说:   #总是跑偏重点的决明少侠#   #这个少侠明明超帅气却过分天然# 第50章 风雨欲来(四)   叶孤城要与西门吹雪决战一事一出,江湖人纷纷往汴京城赶去。   人一多,便容易发生骚乱。   开封府的工作量一下多了许多,展昭不是正在阻止江湖人斗殴,便是在去阻止江湖人斗殴的路上。   如今还不到两人决战之日,也不知决战之日又是何等混乱。   饶是展昭脾气再好,耐心再佳,面对接二连三的骚乱,也有些心累,还被公孙先生拉着叹息说他憔悴了许多。   六扇门与开封府本就关系非常,一直相互扶持,此刻又值特殊时期,便相互借派人手,一同处理汴京城中的骚乱。   前几日他们还有些应接不暇,但京城中供职于朝廷的能人并不少,如六扇门的四位名捕,开封府展昭,神通候方应看,更有声名远扬的诸葛正我坐镇;   无情腿脚不便,在神侯府中处置各种公务;追命远在南海,只有铁手与冷血有空,展昭偶尔会和他们一同办事,相处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白玉堂虽不是官府中人,但与展昭交情甚好,又与冷血自沙漠同行归京,也能说上几句话了,见汴京确实乱,最初几日闲的没事便主动帮了帮。   汴京城中的江湖人闹了几天,看见数人被毫不留情地逮去坐牢后,终于消停了。   李寻乐运气不太好,过路五次能有三次被卷进江湖人的争斗之中,不是被绊了一跤就是被撞倒,被同行的顾惜朝扶着去了翰林院;更有一次被一截断刃从面前飞过——还好顾惜朝眼疾手快地拉了李寻乐一把。   而断刃的主人和砍断刀刃的人被路过的白玉堂制服,随后扔给了开封府的衙役。   状元郎的倒霉程度一度在汴京城中传开,人人都猜今日李状元是否仍是被顾探花扶着去了翰林院。   这消息连赵佶都有所耳闻,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好奇皇宫外的汴梁城是有多么热闹;好在汴京城中的江湖人在开封府与六扇门的管辖下逐渐消停,李寻乐所遭遇的倒霉事也甚少被提起。   李寻乐面对诸多调侃,唯有苦笑,闲暇时同顾惜朝说起此事,笑得十分无奈。   顾惜朝不擅安慰,只能挑着最近开封府与六扇门毫不留情管辖江湖人的事来说,说着说着,他们便说到了白玉堂。   白玉堂与赵决明曾同行一段时日,这消息一度在江湖上沸沸扬扬,却没有人知晓赵决明身侧的另一位青年是何人,只知赵决明唤他“前辈”。   前辈自然是王怜花无疑,李寻乐那时还奇怪那位与赵决明情投意合的云槐姑娘为何不出场了。   展昭冷血白玉堂自沙漠归来那日,他二人远远地望见一身白衣的青年打马而过,风姿俊逸。   三人自沙漠归来,李寻乐便感慨赵决明直率坦荡,交游广阔,想必与这三人相处得十分愉快。   李寻乐笑道:“如今叶城主和西门庄主约定于紫禁之巅决战,想必决明也会赶来汴京,届时你们也能重逢了。”   顾惜朝淡淡道:“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赵决明故乡不是在洛阳么?他若是不在意两位剑客的决战,也有可能中秋之后来汴京。”   李寻乐一琢磨,发现他说的有道理:“决明确实不像为此会特意赶来汴京的人。”   他们这段对话过后不久,便有人说远在边关的赵决明已掉头往汴京而来,只为亲眼一睹两位绝世剑客的决战。   顾惜朝:……   *   王怜花目露审视,问:“你为何要往汴京?”   赵桓一本正经道:“为了见识一下两位绝世剑客的决战。”   王怜花:……   他想起之前这人在万梅山庄下将他的意思完美地理解错误,丝毫不信少年此刻说出口的理由。   连绝世剑客本人都没有见的想法的人,竟要说去绝世剑客们的决战……   信你个鬼。   赵桓适时补充:“前辈大约忘了,顾惜朝如今正在汴京,我去了汴京既能观战,亦能和他见面。”   王怜花做出一副勉强信了的模样,实则在心中撇嘴。   玉天宝愣愣发呆,他原先在想西门吹雪名扬天下剑术超绝,显然会是玉罗刹引以为豪的儿子,一时之间神伤不已,周身又弥漫着几分悲痛。   王怜花奇怪地看他一眼,自从他们到了塞北,如今往汴京去,只要提到与西门吹雪有关的事情,名叫阿天的年轻人便会时不时地露出这副怨妇模样。   阿飞抱着剑闭目,他小小的一个人,却比车内的所有人都显得认真。   赵桓对车厢内的事情浑然不知,马车外绿树原野一一掠过,他欢快地握着缰绳,心旷神怡,夏末的阳光并不晒,因此赵桓并未带帷帽。   他驾着马车驶进城门,入目的是各色商铺,胭脂铺,面摊,茶馆,人声鼎沸,欢笑声不断。赵桓嘴角上扬,他一身绛衣,虽然这个夏日被晒得有些黑,却仍显出几分朝气蓬勃。   有人在茶馆中望见他驾着马车驶过,眉毛一挑,却没急着去见他。   赵桓等人在客栈中安置,四人便上街瞎逛。他们至城中时已近傍晚,此刻夜幕微垂,繁星点点,夏风带着热气从面上拂过,引人沉醉。   玉天宝和赵桓一左一右守在阿飞身边,两大一小对街旁的小摊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王怜花慢悠悠地走在后头,心情古怪又微妙。   在暗中旁观的人,心情同样古怪而微妙。   王怜花敏锐地向一旁屋檐下看去,檐下之人身着白衣,面部线条俊朗,有几分阴柔之感。   那人同王怜花对上视线,眼中略带审视,又有一分潜藏的困惑。   王怜花一乐,心想这里有一个还不知道云槐身份的人呢。   赵桓玩乐的间隙回首,发现身后已不见王前辈的绯色身影,他歪了歪头,相当自然地转过头去,没有多想。   王前辈扮作阿槐时也时不时地会消失片刻,此刻不见人影应当也是有事要做。   茶阁雅间中,王怜花与白衣青年对坐,前者似笑非笑,后者面色沉静,两人都未开口。   白衣青年正是东方不败,王怜花认出了他,他却未认出王怜花来。   江湖上能识破王怜花易容的人少之又少,王怜花对此十分自信。   “许久不见。”王怜花打破沉默,笑着开口,“你变化……不小。”   平定县初见时东方不败化着不伦不类的妆容,后期则是常穿女装,王怜花是头一次见他这副清爽的男子装扮,堪称玉树临风。   东方不败心中一动,试探道:“云槐?”   王怜花:“是我。”   东方不败神色古怪:“……原来你是男子?”   王怜花颔首。   东方不败想起平定县内的事情和江湖传言,语气微妙:“……原来你有断袖之癖?”   王怜花嘴角一僵,飞快否认:“不是。”   东方不败莫名觉得不能再问下去,顿了顿,问道:“你是王怜花。”   虽是疑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江湖上谣言纷纭杂沓,有真有假,东方不败听到“千面公子对赵决明青睐有加”的传言时便觉得奇怪,此刻见了“云槐姑娘”立刻明白了。   出于对云槐姑娘的好感,东方不败一时间不能将那位英气姑娘同面前玉面朱唇的青年对上号,沉默了片刻,这才怀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艰涩道:“阁下……好兴致。”   扮作云槐对赵决明展露好感,以致江湖上皆是有关他二人风花雪月的故事——可不是好兴致。   王怜花与赵决明同行,想来后者并不介意此事。   东方不败琢磨着,对赵决明心生钦佩。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不知道该咋写了【抱头】   不是我想要的【躺平升天.jpg】 第51章 风雨欲来(五)   东方不败早些时候曾对他们说要巡视日月神教位于各地的分舵,此次出现在城中,正是因为此处有神教分坛。   星子点点,夜风微凉。   王怜花同东方不败叙过旧,便出了茶楼。   东方不败很快便接受了云槐姑娘乃是千面公子的事实,能扮出云槐这般女子,王怜花本人是个能人,他心中反倒有几分欣赏。   “你为何要扮作云槐?”东方不败对此事最为不解,“并且要……心悦赵决明?”   王怜花随意道:“他身份不一般,出于好奇而试探罢了。”   东方不败:“身份?”   王怜花:“你见赵决明时,如何想?”   东方不败:“年少焕然,气度不凡。”   可这并不少见。   锦毛鼠白玉堂初入江湖之时,亦有年少焕然,少年华美的雅望。   王怜花一本正经:“你看的只是外表,他为人处事,皆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东方不败感到些许不快:“那又如何?我与他相处的时间虽比你少,可我却不瞎,这我自然知晓。”   王怜花懒懒补充:“可你知道的比我少。”   东方不败面色微沉。   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中忽然爆出一声大喝,嚣张跋扈,可谓是欠揍无比。   “你可知本大爷是何人!?”   并肩同行的两人止住不太愉快的对话,驻足。只见前方道上眨眼间已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王怜花眉心一跳,立刻猜到引起这番骚乱的主人公是何人。   东方不败还未向此处日月神教的分舵主告知自己已至城中之事,此刻并未多想。   随之响起的是少年清朗如风吹竹林的声音,少年疑惑地反问道:“你不说,我怎知你是何人?”   这声音顺着夜风掠过街道,不管是声音还是内容都有些似曾相识。   东方不败一顿,看向王怜花,后者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对他颔首。   有赵决明的地方便少不了热闹,同行如此之久,王怜花对此早已深有体会,也习以为常。   赵决明爱打抱不平,亦有其独特的坚持。他的有些坚持王怜花不敢苟同,却也并不觉得反感。   那人一噎,又道:“你定然听过日月神教的名号,我乃日月神教分舵主纪斌的侄子!”   王怜花:“……”   东方不败:“……”   赵桓又道:“那又如何?你当街纵马,险些撞伤街上行人,甚至连我朋友也险些被你撞到。”   “你莫要胡搅蛮缠,我警告你,没人能从我这讹钱!”那人冷哼一声,“识相点便从本大爷眼前滚开!日月神教可不是你好惹的!”   一道对东方不败十分陌生的声音响起,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对方扯着嗓子大声道:“谁要讹你钱!我们是要你道歉!”   “道歉?可笑,我活了这么久,没人能配得上我道歉!”   赵桓奇怪道:“贵教教主也配不上你的道歉么?”   那人狂妄一笑:“自然!”   东方不败听不下去了,他想起了当初平定县时曾发生过的事情。这说话狂妄的男人竟比杨莲亭更嚣张跋扈,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王怜花叹息一声:“东方教主,你这教主当的……比之前更不如了。”   其语中的幸灾乐祸显而易见。   “……”   东方不败拨开人群走至中央,瞧着面前坐在高头大马上大放狂言的男人,冷冷开口道:“纪斌与纪昀意是么?本座记住了。”   纪斌的侄子早已不耐烦至极,见人群中安静一会儿又有人出来插话,连话未听完便怒斥道:“你们烦不烦?!不都活蹦乱跳没有缺胳膊少腿的,都给本大爷知足吧!”   两人话音一前一后地落下,东方不败面色更沉,轻轻道:“……你脾气大,胆子也不小。”   男人眉毛一竖,对这忽然出场的白衣青年愈发看不惯,正要开口,便听见方才纠缠不休的绛衣少年出声唤道:“东方……?”   ……东方?   男人一愣,脸色渐渐不好看起来。   东方之姓少见,在江湖若是谈起姓东方之人,只有一人。   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   而近来,确实有教主要巡视分舵的消息。   “……教、教主?”   男人不确定地问道。   东方不败快被气笑了,也当真笑了出来:“我正是配不上你道歉之人。”   男人慌忙下了马,连跑带爬磕磕绊绊地扑至东方不败身前:“小人眼拙,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教主至此——”   众人哗然。   玉天宝呆在原地,心想决明的朋友总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场……且身份又不一般。   日月神教分舵的人很快赶来,本来是为了替舵主的侄子撑腰,孰料对面撑腰之人是教主本人,分舵主纪斌紧赶慢赶,又慌忙来请罪。   撑腰没撑成,反倒齐齐弯下了腰。   众人便直接去了此处神教的分舵,路上名叫纪斌的分舵主对东方不败极尽拍须遛马阿谀奉承之能,辞藻华丽恳切,让后面马车中的赵桓叹为观止。   赵桓感叹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在此处与东方重逢,果真是有缘。”   玉天宝瘫在榻上,目光放空,语气飘忽:“决明……你的朋友来头都不小。”   赵桓歪了歪头:“是么?阿天你也是我的朋友,那你来头也不小。”   玉天宝一噎,心里琢磨了一下自己的“来头”,罗刹教的挡箭牌少主——尽管是个假的——好像、似乎确实算得上来头不小。   但他绝不承认!   “我来头一般,不过一平民百姓。”玉天宝坚持道,“阿飞应该和我一——”   他话没说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飞是王怜花的外甥,同样是来头不小。   王怜花嗤笑一声。   玉天宝:……   纵然心中憋着一口气,他却不敢反驳,只能怂在一旁当鹌鹑。   *   东方不败巡视分舵以来,发现毛病众多,少有全无毛病的分舵。   这乃人之常情,因此对部分能够接受的现象他往往视若无睹,只是此次纪斌的侄子口出狂言,以东方不败的脾气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是以,他直接将副舵主提拔为舵主。   待东方不败处理好分舵中的事务已是两天之后,期间赵桓等人只同他吃过一次午饭。忙人难见,但舵中气氛却一直十分严肃,众人皆是战战兢兢,对赵桓等人则是大献殷勤。   日月神教与罗刹教在中原立足的方式不同,神教有明面上的分舵,罗刹教却是暗中以据点行事。玉天宝早些时候对教中事务分毫不管,但大梦一场,梦醒后也懂了些事,主动去管,也学到了许多。   他见东方不败雷厉风行,便想若是自己来管是做不出这样子的。   但如今他也不会再有那些机会了。   玉天宝沉思,赵桓也在沉思,阿飞虽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但看着赵桓腰间的剑,也陷入了沉思。   王怜花远远地望见三人如出一辙的神情,心情微妙。   “你在想什么?”   他问赵桓。   赵桓答曰:“我在想,东方是个出色的教主。”   王怜花眉毛一扬,循循善诱:“你向他学到了什么?”   赵桓干脆利落:“奖惩有度。”   王怜花继续诱导,随意道:“你学这些又没有用武之地。”   赵桓却道:“用不上也无妨。”   但更多的,他却只是笑笑,不说话了。   王怜花心道赵决明有时聪明得简直不像个木头。   东方不败对玉天宝和阿飞并不是太过在意,一是玉天宝在他面前紧张不已,恍若他是洪水猛兽,看得东方不败心情不太好;二是阿飞太小,只有他是王怜花的外甥这一点值得人在意。   他主要还是同赵桓叙旧。   赵桓对他不再扮女装行走感到疑惑,不带丝毫杂质,东方不败正是满意于对方这个性格特点才有意交好,故而有了后来的交往。   因而他坦然道:“并非不再穿女装,我这番模样只不过是恰巧叫你遇见罢了。”   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扮作女子的。   赵桓点点头,并不多言。   东方不败:“我听江湖传言,你为一睹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而特意赶往汴京。”   赵桓迟疑了下,点点头:“有这个原因。”   东方不败不动声色,他对王怜花前些天的话十分在意,此时看出来些东西,却不多说,只是道:“你剑术不错,不知与他二人相比如何,此次去汴京观战,应当也会有所收获。”   赵桓想也不想道:“我不和他们比。”   东方不败心中惊奇,以为赵桓是看不上两位剑客,却听赵桓又接着道:“我不与任何人比。”   这也是赵桓莫名的坚持之一,在他看来,每一人不尽相同,对剑道的理解也有异有同,不可等量齐观。   东方不败忽然明白了王怜花的意思。   赵决明有时候并不像个少年人,也确实容易引人好奇。   此地有东方不败作为东道主,他们只在第一日入城遇见了不快之事,之后的几日都过得相当舒坦。   赵桓并不急于赶路,如今离中秋还有些时日。如今又在城中与东方不败重逢,他便多留了几日,和对方叙旧同游。   他们并非每时每刻都待在一起,王怜花有时会将阿飞扔给赵桓,自己不见踪影;玉天宝则会抽空将自己的易容调整一番,顺道再巩固一下自己所学的武功。   当初平定县内同游的三人异地相逢,最后一日他们一同吃了一顿午饭,赵桓等人便准备动身。   赵桓问道:“东方不准备去汴京么?”   东方不败摇摇头:“我对他们的决战没有兴趣,且还要继续巡视神教的分舵。”   王怜花悠悠道:“你这教主当的太用心,属下不听话,竟要你亲力亲为。”   东方不败顿了顿,罕见地没有立刻回嘴。   他之前……有些松懈,以致下属心思浮动,如今醒悟,他自然要一一敲打一番。   玉天宝和阿飞手牵着手站在酒楼下朝栏杆边的赵桓招手,后者提着剑朝两人点头,下去同两人汇合。   此刻,桌边只有王怜花与东方不败两人。   一片静谧。   “你往汴京去又是为何?”东方不败问道,“继续戏弄赵决明么?”   “我的小侄子对两位剑客好奇,又喜欢他。”王怜花瞥了眼楼下的三道人影,意味不明地回答道,“更何况……汴京大约会有我想要的答案。”   东方不败目光微凝。   他记得,赵决明曾说自己是洛阳人氏。   *   汴京,皇宫。   夏风阵阵,李姑娘立于骄阳之下,衣袂飘舞,恍若随风而去的仙子一般。   赵佶站在亭中,手执画笔,凝神静看一番,缓缓落笔。   御花园只有树叶哗哗作响,蝉鸣鸟叫之声,以及赵佶落笔时带出的声响。   李姑娘人美养眼,赵佶赞不绝口,故留她在宫中为绘美人图练手,并未张扬。   尽管这与南王一开始的构想相比有些差错,但赵佶对李姑娘十分看重,以礼相待,后者在宫中待遇甚佳,因而南王亦有几分自信——以李姑娘的容貌性格,没有男人不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李姑娘本人却在独处时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原因无它,赵佶注视着她的目光中全然没有她想要的迷恋倾慕,只有丝毫不变的欣赏——如同对死物一般的欣赏。   她甚至怀疑,在这位天子眼中,她与御花园中的奇花异石无异。   此刻站在骄阳之下,李姑娘面色如常,实则心中咬牙切齿。   赵佶一脸肃然,绘画书法是他梦醒后唯二可以不受人干扰的乐趣,也是他视之为神圣的事情,因此即便知道让一位姑娘待在夏日的阳光下有些为难人,他也没想着中止。   赵佶:难得有空提画笔!当然要画得尽兴!   李姑娘:……欺人太甚!   汴京城外,明月庄。   方应看又一次上门探望病中的太子殿下。   少年眉眼间的疲态显而易见,面色苍白,强笑着回应方应看的问好。   两人谈了些过去习武的趣事,恭恭敬敬有来有往,方应看安慰他迟早会病愈,太子则微笑着道:“多谢小侯爷,承你吉言。”   与少年太子交好的年轻人中,方应看是第一个,也是最早与他相处的人,可即便有过短暂的师生之谊,两人的关系却仍有些疏远。   原因为何,方应看心知肚明,却不知道太子是何想法。   他们谈了片刻,太子显出困意,方应看便识相地告退,他离去之前,分明露出困意的少年忽然一顿,开口道:“小侯爷,我听闻京中不太平,还望你能帮上一帮。”   鸟鸣叶响,正午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房中静了一瞬。   方应看抬首,面上依旧是一如既往地天真笑容:“为官家与殿下分忧,是臣份内之事,不敢劳殿下如此费心,殿下言重了。”   面色苍白的太子笑了笑,没有再开口,方应看静静地看他一眼,又一次请示离开,得到允许后低首退下了。   太子殿下隔着门看屋外的人影远去,在屋中逛了逛,照照镜子,做出几个怪表情,在脑海中系统的大声吐槽下乖乖地住了脸。   赵桓对系统感慨道:【这个傀儡精妙绝伦,不知是什么样的世界会有这种技艺。】   系统洋洋自得:【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赵桓盯着镜中的面容,对系统所说的那些世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系统提起正事:【我觉得你若是来了汴京,十有八九会掉马。】   赵桓莫名地自信:【那我会是那十之一二。】   系统磨了磨并不存在的牙,提醒道:【王怜花好像觉得在汴京有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你悠着点儿,不要太心大了。】   赵桓若有所思,王前辈心思通透,即便一开始他不知道对方有所试探,但后来再重逢,他也明白了王前辈的想法。   ——不过他瞒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努力不掉马就没有问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桓乐观地想。   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第52章 出逃少主(一)   安阳城。   月明风清,蛙鸣鸱叫。   四人露宿野外,赵桓正抱着剑守夜,篝火中发出噼啪一声,将灭未灭,他见此添了些小木棍,篝火缓缓重燃。   黑马与红马垂首站在原地熟睡,马车车厢的一侧帘子被掀起,阿飞与王怜花在其中歇息,玉天宝裹着薄被靠在树下——就在赵桓斜对面——年轻人闭着眼,眉头紧锁。   赵桓盯着篝火,目光上移,看向繁星点点的夜空。   夜空之下,更深露重,少年低首,默默地擦起了自己的剑。   风中有野兽呜嚎的声音,树木枝叶啪啪作响,马车、人、篝火都被如水的月光笼罩。   秋霜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映出赵桓带着轻微笑意的双眼。   “我不要——”   树下的玉天宝在梦中大喊一声,极尽悲愤,却又满是无力。   他在做梦。   赵桓看向树下的皱眉沉睡的年轻人。   同行多日,他偶尔能于夜间听到玉天宝的梦呓。   此刻玉天宝仍困于梦魇之中,蜷缩的更紧了,瑟瑟发抖。   “爹——”   梦呓带上了哭腔。   赵桓默默地盯着对方,他守夜数次,猜到了玉天宝接下来可能会说的梦话。   “去你大爷!”   赵桓习以为常。   玉天宝大约和他爹——玉罗刹——关系不太好,虽然他梦话说的断断续续,也未提到玉罗刹的全名,但赵桓凭借之前的线索猜出玉罗刹是玉天宝之父。   作为朋友,不能强人所难,故而赵桓决定要等玉天宝袒露心扉之时再同他说这个话题。   天明之际,晨光熹微,四人拾掇一番,玉天宝驾着马车上路。他在兰州城时说要向赵桓学习,也确实学到了许多。   前方是临清城,王怜花在过了城门后便下了马车,同赵桓和阿飞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去,一身张扬的绯衣转眼间便消失在人潮之中。   上午的街道人来人往,他们这一行人十分显眼。   有人暗中观察,瞧见车厢中的绛红色衣角,视线在那片绛红色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手握车辔的玉天宝。   玉天宝浑然不知有人暗中偷窥,在王怜花的身影消失不见后便驾车去找客栈。   王怜花总能知道他们在哪家客栈落脚,因此他们从未担心过王怜花会找不到他们。   暗中窥伺之人只顾着盯玉天宝,将其面容和上司描述的一对比,有了决断,他正要收回视线离去,却见马车中的绛衣少年偏头向外望来,似乎隔着空气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望见了他。   男人心中一惊,再定睛一看,马车已渐渐驶远,他只来得及望见少年的一侧下颌。   他驻足良久,直到快要望不见马车的影子时才转身悄然离去。   临清城不大不小,但有水路经过,倒也算的上繁华。   王怜花找到许久以前布置的人手,认了脸,随后便叫他们下去打探消息。   他虽然不问江湖事多载,但他的手下们并未忘记王怜花曾经狠厉毒辣的行事风格,乖乖办事,绝不多问。   王怜花的手下办事效率很高,他很快便知晓临清城中的江湖势力有哪些——坦白讲,并不多,除了王怜花早些年埋下的暗探,也就只有无争山庄和万梅山庄的生意罢了。   无争山庄的庄主原东园久不问江湖事,万梅山庄的庄主西门吹雪沉迷剑道。   王怜花想了想,见手下欲言又止,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手下在迟疑片刻后说起了西域的罗刹教。   “罗刹教?”   王怜花微微挑眉。   他同玉罗刹打过交道,几次相逢都谈不上愉快,因而对远在西域的魔教竟出现于中原一带十分好奇,至于为何好奇……   当然是要搅局了。   据手下所说,罗刹教之人自两年前便悄咪咪地摸进临清城中,但一直以来并未有太大动作,与他们相安无事;直到今日才有了番“大动作”——一名罗刹教的探子不知为何跟踪了一辆新入城的马车,如今正守在客栈附近。   王怜花若有所思:“马车上是哪些人?”   “两名年轻人和一名稚童。”那手下道,“有位少年身着绛衣,腰佩玄剑,更有明黄色剑穗,有些像传闻中的赵决明。”   王怜花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又问:“赵决明在哪家客栈?”   那手下闻言一愣,想起江湖传言中的另一种说法——与赵决明同行之人中有千面公子,顿时有些懊恼,慌忙道:“在东大街的悦来客栈。”   王怜花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在屋中理了理思绪。   赵决明曾对他说过沙漠中偶遇玉罗刹的事情,那位魔教教主自称北堂玉,在赵决明和冷血对战石观音时横插一脚,之后便不见踪影。   赵决明焚烧罂粟花丛,连一粒罂粟花种也未留下,玉罗刹若是因此而怀恨在心也不是不可能……   王怜花蹙眉,他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   被王怜花忽视的玉天宝正捧着肚子舒服地叹气,他自从跟着赵桓出沙漠后便在后者的带领下开始尝试所过之地的美食,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连阿飞都比他显得成熟。   赵桓早已放下了筷子,面上照旧是一贯的认真神情,但阿飞却瞄见他伸手握上了剑柄。   他顿时目光灼灼地看向赵桓,后者微微侧目,对阿飞勾唇一笑,下一刻翻身跃下栏杆,一个起掠,拔剑拦在欲逃走之人的颈前。   煞风阵阵,剑意惊人。   绛衣少年歪着头对大惊失色的男人微笑。   “来都来了,不打算坐坐?”   阿飞和玉天宝扒在栏杆上往下望,只能瞧见桓从墙角后露出的一截绛红色衣角。   前者神色难掩兴奋憧憬,目光中闪着惊人的光芒,那是对剑术强者的尊敬;后者呆着脸——他还疑惑决明为何刚吃完饭便有大动作……原来是有小人偷窥么?   赵桓一番动作着实惊人,当他提着剑揪着那暗中窥伺之人上楼时,食客们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有人已看出赵桓乃“赵决明”,见赵桓神色冷峻,慢慢地住了嘴。   他到达二楼时,一楼已没有了声音。   玉天宝打量着偷窥的人,赵桓则直接发问:“你盯的是谁?”   那人还在嘴硬:“阁下为何如此发问?我好端端地在巷子里乘凉,阁下倒好,用剑抵住我这脖子——也不知流没流血。”   赵桓替他看了看,诚实道:“我有度,并未流血。”   对方一噎,又道:“没受伤就好,阁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什么也没做,少侠若是要惩恶扬善怕是找错人了。”   他这手反客为主玩的甚是精妙,常人只怕会因毫无证据而心虚气不足,甚至反过来道歉;但赵桓耿直的一批,丝毫不理,坚持己见:“我知道是你,你盯的是谁?”   男人继续嘴硬:“我听不懂少侠的意思。”   赵桓有些佩服他了。   阿飞站至赵桓身侧,男人看了他一眼,;玉天宝也凑过来,他意识到了不对劲,将人细细打量一番,面色微变,猛地扒开了男人的衣领。   赵桓双手揽着阿飞往后挪了挪,玉天宝几乎要扑到那男人身上,盯着男人锁骨下三寸的图纹,脸色青白交加。   那男人被赵桓点了穴道,浑身无力才给玉天宝可趁之机,此时努力想要甩下玉天宝,后者却如同用尽全身力气般甩开了手,撞上木桌也毫无反应,神色怔怔地坐回了原位。   阿飞目露疑惑,赵桓神色平静。   男人知道自己被识破身份,缓了缓,道:“少主,您该回去了,教主得知您离教,十分担忧。”   玉天宝原本慌慌张张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闻言呆了呆,回神,一口闷气浮上心头,怒道:“小爷我才不回去!”   他气上心头,抬腿一脚踹倒那罗刹教的下属,咬紧牙关,脸色难看得紧。   赵桓和阿飞头一回见到他发脾气的模样,不由得瞪圆了双眼。   玉天宝意识到自己在朋友面前失态,懊悔不已,挠了挠头,张张口,欲言又止。   他在教中无人管制,脾气暴躁,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梦醒后提心吊胆,有意收敛,和赵桓同行后更是一路心情畅快,从未表现出来。   但此刻玉天宝看见两人的表现,怕赵桓和阿飞会因此疏远他,心情复杂,那些说来话长的事他也想不出要怎么说。   赵桓对他一笑,安慰道:“不急,我们会听你说。”   玉天宝一愣,一时间百感交集,心情却奇迹般地被赵桓这句话平复了。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回罗刹教。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私设——感谢在2021-04-1423:40:14~2021-04-1623: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早巽老婆10瓶;爱哭的爱丽丝、诡法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出逃少主(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玉天宝说。   他对自己被利用欺骗一直耿耿于怀,但此刻说出口,倒也当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心中还松了口气。   毕竟他在罗刹教中活了十来年,好吃好喝无法无天,若非天赐机缘梦见未来,玉天宝仍然会是那个张扬跋扈的罗刹教少主。   他也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是罗刹教的少主,若是不出意外,也许还能当上教主。   赵桓和阿飞看着他,耐心而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十分感激你,决明。”玉天宝袒露心扉,真诚道,“你不仅救了我,还带我上路。当初石观音喊出……玉罗刹的名字,你那时想必对我和他的关系有所猜想,却从未主动问我——我很感激你。”   赵桓面上一热,眨眨眼,有些难为情。   玉天宝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的身份如你所见。”他说,“玉罗刹是我爹。”   赵桓点了点头。   玉天宝却又补充:“但不是我亲爹。”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古怪,嫌恶中又有几分隐秘的漠然。   “大约是五年前的春夜,我做了一场梦。”   沉浸在思绪里的玉天宝,以及盯着他的阿飞,他们并未注意到倾听的少年有一瞬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那场梦中,玉罗刹假死,我带着罗刹牌入关,却因意外死于非命。”   玉天宝简短地说,眼帘微微下垂,他知道自己的这段话听来有些古怪。   “其实这段记忆我记得并不清,但梦中却以鬼魂的形式看到了我死后的事情。”   他顿了顿,抬眼去看面前的绛衣少年,赵决明面色平静,虽然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但玉天宝知道他相信了自己的话。   “我爹不是我爹,我只是玉罗刹为他亲生儿子抱来的挡箭牌,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玉天宝没有说玉罗刹的亲生儿子是谁,赵桓也没有追问,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我梦醒之初不敢信,却不得不信。”   当有了疑虑后再去思考查探,便会发现一切都有迹可循。   玉罗刹对玉天宝的态度堪称溺爱,即便私下里对他说过会将罗刹牌留给他,承诺玉天宝会是罗刹教未来的教主——但教导他的方式全然不像教导一位未来教主。   那些承诺更像是兴致忽起时的随口之言,玉罗刹心知肚明未来的罗刹教主绝不可能是玉天宝,因此无论说什么,都无所谓。   “所以我逃了出来。”玉天宝总结道,“他并不知道我知晓自己的身份,大约是当我发脾气才离教出走,那个罗刹教的探子估计也只是个警告。”   他对玉罗刹虽然说不上了解透彻,但这方面的事情倒是有所经验,未做梦前玉天宝偷懒耍滑,玉罗刹便是用相似的方式玩笑般地警告他。   赵桓看了看墙角被点了睡穴的男人,压下心中对玉天宝所说的“春夜梦”的困惑,问道:“那人你想如何处置?”   玉天宝犹豫了下,道:“找个地方扔了吧——如果他出了事,罗刹教不会放过我们。”   阿飞问他:“你会回去吗?”   玉天宝低头和他对视,坚定地道:“不会。”   赵桓替他出主意:“玉罗刹以为你还以为你是他儿子,你便继续扮演离教出走的少主罢,他总不会特意找上门来。”他顿了顿,又道,“即便他找上门,我也会帮你的。”   玉天宝感动之余又十分沮丧:“玉罗刹大约在沙漠中扮成北堂玉时便认出我了……还好那时我什么也没说。”   玉罗刹在玉天宝面前假称北堂玉,暴露身份后飘然离去,如今又派人来警告玉天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戏弄与漠不关心。   商量好之后的安排,玉天宝玉言又止,赵桓主动问他,他咬咬牙,狠下心道:“决明,阿飞……你们能否不要告知王前辈,我知道自己不是玉罗刹的亲生儿子这回事?只要说我是离教出走就好。”   赵桓微微不解,玉天宝挠了挠头,有些坐立不安,对着两人补充道:“王前辈与玉罗刹打过交道,我怕他知道这件事后……告诉玉罗刹。”   ——其实不止。   玉天宝心想。   虽然有些失礼——但王前辈脾气难测行事狠厉,他至今不敢对这位前辈大声说话,看赵决明以寻常到有些噎人的态度对待对方时只有难言的敬仰之情。   同行四人中,他除了自己,最为信任的便是赵决明。   阿飞年纪小,但胜在可靠认真,玉天宝对他的信任比王怜花还要高上百倍。   赵桓对玉天宝的想法丝毫不知,但他向来尊重朋友的决定,立刻答应绝不向王怜花提起此事,阿飞也一脸严肃地许下承诺。   玉天宝感动得快要流泪,和赵桓一起拎着沉睡的男人外出抛人,避开周围人的视线,两人特意跑至郊外将人横放在两根相邻的粗壮树枝上,事毕后愉快地回了客栈。   他们推开门时,屋内的绯衣青年看向两人,桌面上摆着一碟点心,阿飞正在吃一块桂花糕。   “决明,阿天。”   阿飞喊他们,神色如常,想来未曾说出他们三人之间共同的小秘密。   王怜花似笑非笑,问:“你们去做什么了?竟然留阿飞一人待在客栈中。”   玉天宝莫名地后背一凉,但赵桓却径直上前,坦然道:“有人在跟踪阿天,我们把他揪了出来,方才是出去处理他了。”   王怜花状似惊讶道:“有人在跟踪阿天么?是何人?”   赵桓拉着玉天宝在桌边坐下,闻言微微歪头:“我当前辈你知晓的。”   王怜花沉默了下,道:“我可没那么有能耐。”   阿飞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桂花糕,开始为两人倒茶;玉天宝不敢同王怜花对视,在阿飞倒了一杯茶后慌忙从他手中接过茶壶,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倒茶。   于是阿飞将那杯茶水推到了赵桓面前,得到少年的感谢的微笑。   赵桓便替玉天宝解释起来:“前辈那时不在,但阿天已向我和阿飞说过了他的身份。”   王怜花扬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阿天全名玉天宝,他爹是罗刹教教主玉罗刹。”赵桓言简意赅说,“阿天离教出走,他爹担心不已,派人劝他回教。”   王怜花不动声色,瞥向玉天宝,后者正在喝茶,显而易见地不敢同他对视。   “你就是玉天宝么?”王怜花状似惊奇,感慨道,“我同你爹打过交道,也去过罗刹教,却从未见过你,相逢后又同行多日,也算有缘。”   何等可亲,何等和蔼。   玉天宝不得不放下茶盏,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微笑,道:“确实有缘,之前情非得已,不得不隐姓瞒名,还望前辈见谅。”   王怜花展颜道:“我本就不介怀,何来见谅之说?你出门在外有心隐姓瞒名,以你的身份来说反倒事件好事。”   何等亲切,何等宽宏大量。   但玉天宝却浑身不自在,沉默了下,干巴巴地道:“多、多谢前辈。”   他只能这么说。   再看赵决明,绛衣少年面露微笑,似乎感动于他二人的前后辈情谊。   赵桓想,王前辈此刻如此和蔼,大约是因阿天是熟人之子的缘故,阿天见到王前辈的这副模样,之后应该不会再害怕前辈了。   绛衣少年微微弯眼,见阿飞手上沾了糕点的碎屑,便从怀中掏出帕子为他擦手,好巧不巧地避开了玉天宝求助的视线。   玉天宝在王怜花的注视下不敢动弹,只能在心中捶地:决、明啊啊啊啊!!!   光是知道他是玉罗刹之子后王怜花便如此“亲近”,也不知待他是个挡箭牌少主一事暴露后这位前辈会是什么反应……   玉天宝仅仅是幻想一下那番情状,便要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今天早起时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下床后有点头晕,还以为是玩手机玩的——结!果!   是感冒了_(:з」∠)_   小可爱们要注意身体!   发现最近几章的视角有些奇怪,努力掰回来,改改叙述视角_(:з」∠)_   话说文风文笔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第54章 小病罢了   赵佶兴冲冲地带着他画的丹青去找明月庄中的太子分享,尽管这位太子是个假的,但细数汴京城中能让他毫无顾忌的交谈之人,唯有这位假太子了。   “南王前些日子献上一位美人,沉鱼落雁,貌比天仙,朕虽然对她无意,只是她长得确实美,故而朕留她在宫中住下了。”   赵佶絮絮叨叨,一边说一边将桌上的茶盏摆到一边。他与赵桓独处时皆是如此,偶尔也会亲力亲为,此刻对着傀儡少年也没有顾忌。   傀儡少年从床边起身帮他,却不料踉跄一步,赵佶一惊,伸手欲扶,少年却已稳住身形,抬眼对他微微一笑。   赵佶一顿,有些恍神——这扮作阿桓的少年微笑时,与阿桓十分相像。   他不止一次有这感受,对这少年愈发亲近也有这个原因。   少年走近桌边,低首去看画上美人,眼睛一亮,赞叹道:“爹爹画的真好看。”   赵佶便立刻抛下那点为何,向面前的少年愉快地炫耀起来,并将自己是如何让那李姑娘做参考对象的事一一吐露,   系统默默吐槽:【我看你爹像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了?一个活生生的风情万种大美人他让人家晒太阳当模特?】   赵桓纠正:【也没有一直让那位李姑娘晒太阳,爹爹还换了场景的。】   【……行吧。】系统说,【能一本正经纠正我的你和你爹没什么两样,看来你们做了场梦,都已经看破红尘了。】   赵桓在心中琢磨系统所说的看破红尘是哪方面的看破红尘。   赵佶丝毫不知面前的少年正是他离家的儿子本人,但随着相处愈久,他便愈发觉得两人太过相似,因而看够画后,他盯着整理画卷的赵桓感慨道:“也不知阿桓是何时找了你这么个人才,即便是朕,也会误认为你是阿桓本人。”   赵桓手一抖,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漫上心头,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矜持地点了点头,将画卷整理好了。   今日天气晴朗,风轻云淡,赵佶看眼前的少年面色苍白,担忧对方是不是长时间闷在明月庄中闷出了病,便邀他出去在山中走走。   赵桓是特意来见他爹,对这邀请爽快应下,两人便一同出门了。   米苍穹在院外见到官家与面色苍白的太子出门,心中微讶,来不及多想,赵佶便对他道:“朕与阿桓去山中走走,无需派人跟着。”   听了他这话的护卫们与米苍穹都是一怔,不曾料到官家出了宫与太子同行时还是如此大胆。   山中多险,米苍穹面露为难,赵桓想了想,道:“派一个人跟着也无妨,若是迷路了也能回来。”   赵佶看他一眼,点头默许了他的安排。   护卫遥遥地走在他二人身后,赵桓回头瞥了一眼,年轻的护卫立刻板正了身子,立住不动了。   赵桓对他一笑,收回视线。   赵佶问他:“你可知阿桓近况?朕虽然听了江湖传言,却总觉得与朕所知的阿桓不大一样。”   赵桓组织好语言,回答道:“殿下身体康健,与朋友一同游玩,往汴京而来。”   赵佶又问了他几句,赵桓对答如流,毕竟说的都是他自己的事,无非是叙述角度有了变化罢了。   但赵佶的表情却随着赵桓的回答显得愈发奇怪,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与阿桓……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赵佶实在是感到奇怪,甚至隐隐有几分心酸——他只能从传闻中猜测自家儿子的近况,可身侧这位扮作阿桓的少年却了如指掌。   这让老父亲有种被抛弃的难过,即便之前出于尊重儿子的意愿而从未问过,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赵桓呆了呆,道:“……殿下与我,是靠飞鹰传书的。”   系统看热闹看得乐不可支:【你哪来的鹰?】   赵桓:【……马上就养。】   在赵佶开口询问信件在何处之前,赵桓飞快补充道:“殿下怕有人拦截,写的是暗号,也嘱咐我看完信后立刻处理掉。”   赵佶失望地收回了要问出口的问题,不再说话了。   山间风景秀丽,虫鸣鸟叫,远望可见汴京城中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太和宫上的琉璃瓦闪闪发光。   赵桓道:“叶孤城与西门吹雪要在紫禁之巅决战,爹爹届时要观战么?”   赵佶盯着远处闪耀的琉璃瓦,果断道:“观!”   赵桓毫不意外,叮嘱道:“您小心些,莫要脚滑了。”   两人又就着中秋节的安排谈了许久,绕着明月庄走了一圈,回到庄中时赵佶额间带汗,面色发红,但一旁的少年的脸色却好似又白了许多。   赵佶有些担忧,悄悄问他:“你莫非是当真有病么?”   赵桓抹了把脸,回道:“并未。”   赵佶瞧着面前少年面白如纸的模样,心想这可不像没病。   临去前,赵佶叮嘱他好好养病,得到赵桓的回应,便乘着轿子下山了。   赵桓站在庄门口,目送轿子以及随从们的身影在山道上消失不见,转身回了庄中。   山间风大,少年衣衫飘飘,恍若要随风而去。   *   赵桓闭眼又睁眼,坐直后捂着额角弯腰皱起了眉。   玉天宝在外驾车,阿飞亦在午睡,在赵桓睁眼前车厢中只有王怜花一人睁着眼望着车外的风景。   赵桓动作幅度不小,王怜花偏头瞥他一眼,若有所思,没有立刻发问。   绛衣少年半弯着腰弯了许久,期间一直伸手捂着额角,却未发出一丝声响,剑柄上的明黄色剑穗微微晃动,一直未停。   王怜花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由于赵决明身子微颤的缘故。   但直起身子后的少年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丝毫不见隐忍之意,他甚至对窗边的王怜花笑了一笑。   马车中阿飞在沉睡,王怜花即便有问题要问,也不该在这个地方开口询问。因而他面色如常,懒洋洋地向对方点头,伸手拎起桌上的水囊扔进了赵决明的怀中。   赵桓默默地揭开囊塞,喝起了水。   真疼啊。   他想。   待的时间比以往还要长,甚至还走动了许多,耗费的精力比以往更多,会疼也不是不奇怪。   系统对赵桓在这方面做出的选择不做评价,只是提醒道让他提前想想该如何应付王怜花的询问。   赵桓垂眼咕咚咕咚喝着水,有些发愁。   他们在夜幕降临之前紧赶慢赶地到了前方的镇子,直接在第一家客栈落脚。   赵桓在楼下和客栈掌柜唠嗑,知道了些当地的情状,结束对话准备上楼时,客栈外响起指节轻敲柱子的声音。   王怜花站在柱旁,似笑非笑,什么也没有说,赵桓却无师自通,认命地和他一道走向人烟稀少的街道。   月光如水,镇子中一声犬吠,紧接着又有许多狗汪呜嚎叫起来。   王怜花耐心地等着犬吠声止才开口道:“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   “小病罢了。”赵桓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劳前辈关心。”   他情真意切,似乎当真是认为那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王怜花回想着白日对方长时间弯腰忍痛的模样,倒觉得那不像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此前王怜花已隐隐有所察觉——赵决明有时会在沉睡苏醒后捂着额角愣愣发呆,但彼时对方神色如常,故而他没有多在意;可今日赵决明那副模样显然是疼痛难忍,叫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赵决明的回答亦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赵决明是根木头,还是一根犟的不行的木头。   王怜花难得关心人,虽然早有预料,却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只能回道:“有病需治,莫要讳疾忌医。”   赵桓认真应下,王怜花没有多问,两人一同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晚安~感谢在2021-04-1722:59:56~2021-04-1823:0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佐、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嘀嘀嘀嘀   玉罗刹收到禀报临清城中发生的事情时,他因试图打消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的想法,已在万梅山庄中住了几日。   比起假儿子他当然更在意亲儿子,即便西门吹雪面对他这个亲爹也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但玉罗刹毫不在意,信件到达时也并未立刻拆开去看。   又一次劝说西门吹雪铩羽而归后,夜间,玉罗刹坐在桌边懒洋洋地揭开信纸,就着烛火翻阅起来。   赵决明太过显眼,那位下属凭借赵决明的衣着打扮认出玉天宝,书信以此为开头,信中赵决明的存在感也过于鲜明。   玉罗刹想起石林洞府中的化为灰烬的罂粟花丛,以及如今教中被细心呵护却仍是惊险倍出的唯一一株罂粟花。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情爬上心头,他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罗刹教的下属向来忠心耿耿,即便是写信也描述得十分逼真力求让看信人身临其境。   玉罗刹微微垂眸,烛火打在他的面容上,神色有几分莫测。   玉天宝此前虽说有些叛逆跋扈,但也听他的话,可此时却对他派去的人态度恶劣,毫无回教之意。   这个假儿子久居罗刹教,被中原的美景迷了眼也无可厚非,玉罗刹毫不意外玉天宝的选择,却怀疑赵决明是否也在其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写信人陈述他被点了睡穴醒来时正待在郊外的树上,单凭玉天宝一人绝不可能做到。凭这一点,玉罗刹便能猜到赵决明和玉天宝的关系比之沙漠中更为亲密。   不过左右玉天宝是个此刻发挥不了大作用的棋子,玉罗刹很快便将这便宜儿子的事抛之脑后,第二日清晨又去缠着西门吹雪试图打消他的想法。   然而庄内仆从皆是神色匆匆,玉罗刹在檐下望了望,拉住万梅山庄的老管家,问他:“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老管家道:“庄主吩咐我等准备马车物资,他这几日便要动身去汴京。”   “……”   玉罗刹此前未听到丝毫动静,闻言盯着他看了半晌,老管家泰然处之,脸上的褶子丝毫未抖。于是玉罗刹摆摆手,让他离开了。   当初玉罗刹派这老管家照顾西门吹雪时确实嘱咐过对方要对西门吹雪惟命是从,一切都顺着他的意思来,如今来看,老管家确实完美地听从了他的命令。   ……就是心情不大愉快。   西门吹雪在梅花林中练剑,玉罗刹找到他时对方已收了剑,淡淡地瞥他一眼,从玉罗刹面前走过。   惨被无视的玉罗刹忧伤地唤他:“……吹雪。”   西门吹雪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我已吩咐他们去备车。”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玉罗刹秒懂。   他还不想放弃,但西门吹雪却已加快脚步,从玉罗刹面前离开了。   梅花林中只留玉罗刹一人面飘黑雾,风吹过,他面上的黑雾却仍然坚强地飘荡着,与他的脸相亲相爱。   *   “决明的爹是什么样的人?”   玉天宝好奇地问。   自从临清城中玉天宝暴露身份,他便不再顾忌于谈论家事,虽然因为有王怜花在一旁听着,他吐槽玉罗刹时难免会有些不尽意。   两人此刻正坐在马车外,赵桓听玉天宝说着,不经意地提起了他爹,玉天宝便问了一句。   在他眼中,赵决明有时会透出略显呆板的认真,但为人率直大方,想必家中父母关系亲密,家庭氛围良好。   赵桓想了想,回答道:“我爹爱书画花鸟,对我很好,愿意陪我一起晒太阳,十分信任我。”   玉天宝试着在心中勾勒朋友父亲的形象,却只想出来一位顶着赵决明脸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晒太阳。   “你爹和你想必关系很好。”   玉天宝如是说,咽下后半句话。   ——毕竟是亲生的。   赵桓微笑起来,阳光洒在他侧脸,少年的笑容宛如骄阳。   他认真道:“是的。他也尊重我的意愿,会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玉天宝看着他的笑脸,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赵决明会是这种性格了。   如果一个父亲愿意尊重儿子的想法,那么父亲是一位好父亲,儿子也会是一个好儿子。   赵桓不知玉天宝心中想法,轻甩缰绳,车轮咕噜噜地加速,黑马与红马向前奔驰,将这行人带入下一个城镇。   马车内,王怜花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赵决明从不提家中之事,即便引对方开口,得到的答案也会不准确;可此刻听赵决明所说,竟是情真意切,字字不假。   也许赵决明对提起家事并不在乎……或者说,不在乎的是提起他的父亲。   王怜花后来试探了几次,发现确实如他所想,赵决明对家中的其他事含糊其辞,但提起父亲时则眉开眼笑,但父子二人相处时更细的事,赵决明却也不说了。   王怜花也不再问了,只因问了也等同于没问,对他知晓赵决明的身份并未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玉天宝很机警,抓住机会避开王怜花和阿飞,悄咪咪地问他:“王前辈怎么像是在试探你一般?”   赵桓淡定从容道:“前辈大约是怀疑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玉天宝纳闷:“为何?”   他忽然想起王怜花与赵桓同行许久,便不放心地又问:“难道你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赵桓毫不犹豫地点头:“有。”   玉天宝:“我就说你没有……嗯?”   两人面面相觑。   赵桓重复:“我有不可告人——”   玉天宝从惊愕中回神,立刻打断了他,沉重道:“我懂了。”   不可告人不可告人,自然是不能对人说的事情。   当初赵决明不问玉天宝隐瞒之事,那他如今也没有追问的理由。   玉天宝拍了拍赵桓的肩,心中升起豪气万丈。   赵决明愿意承认有秘密,便足够叫他开心了。   赵桓亦是十分感动,抬起手也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勾肩搭背出了小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王怜花一看便知这两人瞒着他说了些事情,他瞧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   秋初夏末,风微凉,热意无处不在,太阳也微烈。   但赵桓却不再戴帷帽,借着驾车的机会兴致勃勃地晒太阳,和风扑面,暖意盈盈,。   玉天宝和他交接工作时瞥见他的肤色,坐回车厢中呆了呆,忍不住掀开车帘子,问他:“决明,你是不是晒黑了?”   赵桓茫然,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黑了么?”   王怜花跟着看了过去,将赵桓上下打量一番,神色古怪地认可玉天宝的说法:“黑了。”   当初江南阴雨连绵,天色阴暗,赵决明一身绛衣衬的肤色如雪,王怜花记忆犹新,然而此时手握缰绳的赵决明却与初见时的绛衣少年不大一样。   阿飞疑惑地歪头,他并未看出赵桓有何变化。   赵桓呆了呆,毫不在意地微笑起来:“无妨,不碍事,黑了就黑了。”   盛夏时节他倒是戴了帷帽遮阳,只是偶尔还会时不时地晒晒午前的阳光,许是由于这个才会变黑。   赵桓经验丰富,对自己晒黑一事并不放在心上,以往他也晒黑过,在殿中闷了一个月便立刻白了回来。   玉天宝玉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起沙漠中苏醒时见到的少年,肤白如雪,笑如春风,唇红齿白,如春日枝头一朵迎风绽放的鲜花,朝气蓬勃。   而如今,绛衣少年依旧齿白如贝,却在不知不觉间变黑,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却没有那么赏心悦目了。   玉天宝心情复杂,委婉地建议道:“决明……你夏季还是注意些,夏季骄阳似火,晒多了会头晕。”   ——更重要的是会变黑。   赵桓爽朗一笑,道:“我知道。”   玉天宝:……不,你不知道。   王怜花捡起帷帽甩了过去,赵桓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报之以困惑的眼神。   “夏末正午阳光热烈,我劝你还是戴上帷帽好一些。”   赵桓想要婉拒,玉天宝和系统的声音同时响起。   “决明你戴上罢!”   【戴!你不适合猛男路线!要走就走清俊木头线!】   一个赛一个的急切。   赵桓:……   他认命地戴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孤家寡人玉教主,假儿子不亲,亲儿子不爱   #可怜可叹# 第56章 汴京诸事(一)   清晨,雾气在城中弥漫。   守城士卒将城门打开,接二连三地有车马进城,这座城市从梦中逐渐苏醒,人声鼎沸中尘世的烟火气缓缓升起。   这里是大宋国都,汴京城。   中午时分,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带着的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守城士卒往马车中瞧了瞧。   车中有三人,两大一小,驾车人是个身着绛衣的少年人,正在对着他友好地微笑。   守城小哥板着脸,看清车厢中的众人并无可疑之处后便看向驾车的绛衣少年。   少年腰间佩剑,守城小哥猜这一行人可能是为了两位绝世剑客决战一事而来,但出于职责,他仍旧严肃问了他们为何入城。   只听得驾车的少年笑道:“我等是为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决战而来。”   绛衣少年眉眼温和,微笑时引人亲近。   守城小哥心中一软,却仍旧板着脸,按照惯例严肃道:“你等莫要惹是生非,小心被六扇门与开封府捉入牢中。届时不仅看不了两人的决战,还会被赶出汴京。”   少年点了点头,又笑着道:“您辛苦了。”   无数江湖人因八月十五的决战而奔来汴京,他从早忙到晚,确实辛苦。而面前这位少年是第一位出言安慰他的人。   守城小哥板着脸,含糊而又别扭应下,挥手让他们走了。   城中几乎难以找到有空余房间的客栈,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一事引来无数江湖人,也带动了汴京城中的经济发展。   赵桓驾车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缓缓走过,看着熟悉的景象,嘴角微微上扬。   在车厢中的三人看不到赵桓的表情,但却能察觉到赵桓周身蔓延开的愉快气氛。   阿飞个子小,跑到车外蹲在赵桓身边一起往外看。街道两侧人来人往,偶尔会碰上马车,赵桓伸手将阿飞往自己身边揽了揽,防止被路人碰住。   汴京无愧为大宋国都,繁华不已,呦呵声络绎不绝,各色铺子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赵桓本可以向朋友们介绍汴京的风土人情,但由于为了隐瞒身份,他称自己是洛阳人氏。   一个初入江湖的洛阳人氏,若是对汴京显得十分了解,定然会显得十分奇怪。   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家有空余房间的客栈,那家客栈位于胡同深处。若非赵桓被这客栈中外出拉客的小二拦下,他想必也猜不到偏僻的胡同中会有这么一家客栈。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赵桓跳下马车去找掌柜订房间。玉天宝站在车边向阿飞伸手,但小孩十分有原则,对他摇摇头,自己蹦下了马车。   三人都入了客栈内,引路的小二原先一直在一旁陪笑,见状也要跟着进去。王怜花倚着车窗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小二神色如常地回以谄媚一笑,旋即将王怜花抛至身后,转身紧跟玉天宝和阿飞的步伐进了客栈,   小二这番行为有失礼数,任何一个急于拉客的小二都不会对一位客人如此无礼。   王怜花出了马车,缓缓进了客栈。   此时赵桓也同掌柜打好商量,约定了住房的时间,和玉天宝一起将马车中的行李搬了出来。   行李不多,都是些小物件。两人轻轻松松地搬完,便到了午饭时间。   小二向他们推荐汴京当地的有名饭馆,并且考虑了他们是外来人,并没有直接说所在地,而是热情洋溢道:“走出这条胡同再往北走五里有一家名叫望仙楼的酒楼,据说官家和太子殿下曾悄悄出宫,只为了一尝望仙楼的烤鸭。”   赵桓暗自点头,是有这件事。   那时春雨连绵,难得有一个晴朗暖日。赵桓念着方应看曾提起过的望仙楼烤鸭,主动提议,赵佶积极响应。父子二人择了个良辰吉时出了宫,吃了个痛快。   望仙楼烤鸭美味不假,但令父子二人印象深刻的是共同所见的汴京之景。   彼时举目望去,尽是繁华喜乐,人间烟火,与梦中哀切凄凉的汴京截然相反。   玉天宝听着小二的介绍,闻言好奇地问道:“他们既然是悄悄出宫,为何你会知晓?”   小二洒脱一笑:“客官你这问题问的好,我自然也是听别人说的。”   玉天宝:“……”   小二又向他们介绍了许多酒楼饭馆,甚至能说出街旁的哪家馄饨做的好。若非汴京本地人氏,对当地的风土人情绝不会如此了解。   赵桓虚心学习,他自己虽然也是汴京人氏,但此刻与这小二一对较,他对汴京的了解似乎还差得远。   阿飞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虽然年纪小,但总是认真的不像个孩子。小二瞧见他腰间制作潦草的铁片剑,面上露出几分困惑,对赵桓道:“客官为何不替这位小公子配把……合适的剑?这铁片未免太过锋利了。”   不止锋利,还有点磕碜。   阿飞抿着唇,赵桓看出他因客栈小二的话而不太高兴。在路上时他曾提过为阿飞找一把像样的剑,但小少年倔强地拒绝了,坚持要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属于他自己的剑。   “他喜欢。”赵桓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你对汴京十分了解,是本地人么?”   店小二察言观色,外加王怜花的注视避无可避,他立刻顺着赵桓的问题回答了是,继续之前中断的话题。   赵桓做好攻略,四人便一同去店小二重点推荐的望仙楼吃烤鸭。   走出胡同,一白衣人迎面而来,面容冷厉如霜雪,赵桓抬眼瞥见他面容,微微一怔,脚步不停,脑袋却忍不住往那白衣人的方向偏了偏。   他们一行四人分外显眼,白衣人察觉到陌生的视线,和赵桓有一瞬对上了眼睛,收回视线时又瞧见了王怜花。   白衣人不动声色,王怜花若有所思。   武功高强身份独特之人之间都有独特的吸引力,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似乎在三人互相对视间凝固停滞了一般。   双方擦肩而过,时间重新流动起来,   玉天宝浑然不觉,仍对方才客栈中店小二所说的逸闻纠结不已:“官家与太子既然是悄悄出宫,为何会被人知晓?连一个店小二都能听说?”   阿飞严肃道:“所以他说的不对,他们不是悄悄出宫。”   赵桓默默地在心中回答,因为后来返程时撞见了蔡京。   他们父子二人出宫吃烤鸭的事第二日便在汴京中流传起来。   这锅倒不全赖蔡京,毕竟望仙楼本就是名楼,遇见朝臣也不奇怪,但赵佶一心一意将锅甩给了蔡京——当然,这话他只对赵桓一个人提起过。   白衣人听见玉天宝的念叨,微微侧首,旋即身影一转,拐进胡同之中。   王怜花站在原地回头看空荡荡的胡同口,须臾,慢悠悠地跟上前方三个年轻人的脚步。   *   望仙楼生意兴隆,江湖人也聚集于此,一眼望去几乎人人桌上都摆着一碟烤鸭。   作为这家酒楼的招牌菜,烤鸭深受欢迎,但其如此火爆也不止这一个原因——有当年官家与太子一起来吃烤鸭的逸闻作为宣传,点烤鸭的人当然不会少。   酒楼中最不少的便是热闹,说书人一展折扇,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说起江湖上的趣闻逸事。   汴京城中的江湖人比以往多了数倍,起哄者也多为江湖人,热闹喧哗。一楼热热闹闹,二楼却显得十分清静。   他们正坐在二楼。   赵桓本意是想着省钱在一楼落座,但王怜花嫌弃鱼龙混杂混乱不堪,掏了钱言简意赅地要求他们上二楼。   酒楼是四方设计,他们在二楼靠内的边缘位置,正巧能望见一楼中央的布置;二楼四侧则摆放着相同桌椅,有条有理,赏心悦目。   当初为了避人耳目,赵佶和他爹是在雅间中大朵快颐,如今也是头一回坐在外面。   别有一番风味。   赵桓在心中如此评价。   玉天宝评价:“好吃!”   阿飞矜持地点头,附和了他的看法。   三人心满意足,王怜花并不注重口腹之欲,吃得够了便停手,懒懒地看他们吃烤鸭与配菜。   赵桓将阿飞胳膊短够不到的菜盘端至他身前,恰在此刻,王怜花察觉到有人注视着他们。   他抬眼望去,一位衣着简单随便的年轻人站在楼梯前,被发现偷看也毫不窘迫,大大方方地展颜一笑,笑容天真无邪,又有几分稚气。   他面容清俊,态度大方,这般笑着也并不叫人反感。   年轻人很快走近了走廊深处,许是位有钱人家的小公子,特意包了雅间来用餐。   王怜花收回视线,暗道汴京果真人才辈出,个个眼睛贼尖。   他与赵决明一路同行至此,有意隐瞒身份,但赵决明却张扬无比,更别提绛衣玄剑,耀眼夺目,汴京城中有人认出他也不足为奇。   赵桓虽察觉到有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却并不在意,比起那道视线,他更在意面前的饭菜。   雅间之中,方才与王怜花对视的年轻人看着面前的烤鸭,对面前的人道:“这是官家和殿下曾经称赞不已的烤鸭,叶城主不喜欢么?”   对面的男人衣着雪白长袍,面若白玉,双眼亮如寒星,闻言却并不开口,显然是觉得这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这雅间中的两人一位是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一位是官家亲口所封的神通侯。两人地位相当,名声也相近,曾经在皇宴上见过两面,但私下相见却是头一回。   方应看没有得到回应也并不气馁,他别的不多,耐心最多,紧接着说起今日相见的正经事:“叶城主是答应与我合作了么?”   叶孤城简短道:“是。”   方应看微微一笑,道:“那便如叶城主所愿,我会派人往白云城送解药。”   叶孤城颔首,他不是个话多的人,方应看不再开口之后,雅间中便只剩下一片静默。   青天白云无瑕无垢,叶孤城有天外飞仙剑法,身在天外,无数江湖人的称赞敬仰将他供上神坛,而叶孤城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不负“剑仙”之名。   然而,然而……   方应看快活地想,这身在天外的白云城主竟也有谪落凡尘之日。   王怜花注意那走廊注意了许久,但直到他们离开之时,先前迈进走廊的年轻人也未出现。他便收敛心神,听赵桓说着之后的安排。   赵桓入京,一为两位剑客的决战,二为向久别未见的顾惜朝的道歉,履行承诺。   如今翰林院也快结束一天的工作,赵桓便打算在翰林院外候着,届时也许能遇见顾惜朝和李寻乐两人。   于是四人分成两路,赵桓去翰林院见两位朋友;王怜花阿飞和玉天宝等人则去汴京城中游玩。   但四人分开后,王怜花同阿飞和玉天宝打了声招呼,说要离开。   玉天宝:“前辈……!”   王怜花眉毛一挑:“没有我和赵决明你便不行了么?你出来这么久,也该习惯独自面对事情了。”   他虽是应付调侃,但语中竟莫名有几分长辈的语重心长。   玉天宝后背一凉,讪笑道:“前辈说的是。”   王怜花看他一眼,朝阿飞点点头,转身离去,身影如雨落深海,在人潮中消失不见,与之前数次一样,然而此刻只有玉天宝和阿飞面面相觑。   阿飞抬手拉住玉天宝,认真道:“阿天,我不会抛下你的。”   玉天宝张了张口,心情复杂道:“……这是我该说的话,阿飞。”   飞天组合在汴京城中闲逛起来,赵桓则迈着悠闲的步伐踏着熟悉的石板路,往翰林院而去。   他上一回在汴京城中如此悠闲地踱步还是离京之前的事了。   系统在赵桓脑海中说着话,指出哪处与他们离京前相比发生了哪些变化,叽叽喳喳,分外活泼。   它指向何处哪,赵桓便跟着看过去,眉梢眼角间都漫着轻快的笑意。   *   李寻乐和顾惜朝走出翰林院往家中走时,前者瞥见路边的茶水摊子上有一道绛红色身影,脚步一顿,正要定睛细看,那道绛红色身影却立刻蹦了起来,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   熟悉的动作与笑容,李寻乐展颜一笑,一旁的顾惜朝奇怪地看他,他开心地对顾惜朝道:“顾兄,决明来了。”   顾惜朝毫无准备,不由一怔,心中漫上一丝犹疑,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随后他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绛衣少年。   少年的面容与三年前相比并未有太大变化,笑容真诚,双眸明亮,但长高了一些。   顾惜朝依稀记得三年前对方只到他胸前,如今却几乎与他并肩。   少年在两人面前站定,语调轻快,三年未见的时间对他来说似乎不算什么,毫无隔阂与疏离,他大大方方道:“顾惜朝,我来了。”   顾惜朝视线微微移了移,又抬眼正视着面前的绛衣少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好久不见。”   “赵四。”   他喊出了两人初见时赵桓告知于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晚安~   关于叶孤城为何谋反原著里并没有交待,说法很多,但我上一本综武侠采用的是被南王胁迫,这里也还是用同一个说法owo   每个人的理解不同,不认可的话还请愉快讨论交流   感谢在2021-04-2020:59:47~2021-04-2123:2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汴京诸事(二)   赵桓和顾惜朝初遇之前的那段时间,前者将将与白玉堂在杭州分别,他在系统的帮助下换了张绝不会露馅的脸,并打算日后闯荡江湖用同一张脸。   有了易容,自然要取个假名。   系统瞎扯淡,说不如叫尼古拉斯赵四。   这名字又长又有特色,赵桓有一瞬的心动,但在他念了几次险些咬破舌头后,他觉得“尼古拉斯”这四个字还是去掉比较好。   后来顾惜朝问他名字,赵桓张口便道赵四,而决定用“赵决明”这个名字是今年才发生的事。   顾惜朝是第一个听到他这名字的人,却也是唯一一个从他人口中听到“赵决明”这个名字的朋友,此刻赵桓被他这一声“赵四”喊的有些窘迫。   不过他正是为了此事而特意前来向顾惜朝道歉,因而短暂地窘迫片刻,赵桓便坦率地道了歉。   顾惜朝淡淡道:“我并不介意,你无需道歉。”他眼中浮现笑意,反问道,“我若是还唤你赵四,你会介意么?”   彼时顾惜朝听赵决明自称“赵四”,只觉得讽刺,认定对方意存羞辱,与之前欺辱他的人毫无差别,但事实与他的猜想相反。   若是因这点区区小事而介怀于心,顾惜朝也看不上自己。   但不可否认的是,赵决明记挂着他,愿意来向他道歉,这叫顾惜朝心中微暖。   没有人会讨厌一个愿意尊重自己的人。   赵桓听了顾惜朝这话,眼睛一亮,欢快道:“我自然不介意,赵四也是我的名字。”   顾惜朝早从李寻乐处听过赵决明分明行一却自称赵四毫无缘由,此刻自然不会问他为何叫赵四,况且这只是一个称呼,便相当自然地称赵桓为赵四。   李寻乐倒还是一如既往地称赵桓为决明,面上始终带着温润笑意,为面前的两人而感到开心。   赵桓虽然猜到李寻乐返京后或许会与顾惜朝交往变多,但也不曾料到李寻乐对顾惜朝多有照拂,后者付了租金住在李家的宅院中。   朋友们之间关系友好,赵桓也替他们高兴,与二人一同回了李宅。   李寻乐命人备茶点,三人一同在院中叙旧。   微风轻轻,枝响叶摇,池塘中鱼儿游曳,激起阵阵涟漪,院中幽静清爽,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三人漫无边际地谈了许多,李寻乐和顾惜朝绝口不提朝堂之事。赵桓明白他们是职责所在,便没想过问他们的看法,而他自有特殊的消息渠道,因而并未多问,只是闲谈。   赵桓将自己如今在汴京的住处道出,谈及王怜花带了他一位外甥时,李寻乐惊讶道:“我听江湖传言,道与你同行的有一正值韶年的小儿,原来他是前辈的外甥么?”   赵桓点了点头,道:“王前辈并未道明阿飞的身世,但阿飞是个好孩子,你会喜欢他的。”   老李探花与王怜花平辈相交,李寻乐应是王怜花的侄子,阿飞作为王怜花的外甥,两人还算是同辈。   顾惜朝对大名鼎鼎的王怜花并不了解,在两人谈王怜花时便默默地在一旁听着,微微有些恍神。早在数年之前,他为生计日夜操劳,还要忍受他人欺辱,绝不会想到有今日这般场景。   日暮西沉,天色微冷,可顾惜朝的心却是热的。   李寻乐本想留赵桓住下,但少年摆手拒绝,道他需回去叫两个朋友安安心。   顾惜朝闻言忍不住问道:“与你同行的不是三人么?”   赵桓如实回答:“王前辈初至京城,按照惯例极有可能夜不归宿,我便没把他算在内。”   顾惜朝立刻明白千面公子眼线众多,京城这等繁华之地有其人手也不足为奇,便没有多问,同李寻乐一起送赵桓至院门口。   夜幕已垂,繁星点点,月下的绛衣少年披着一层银色的薄纱,向两人挥了挥手,笑道:“我大约会在汴京多待上一段时日,有空多聚聚,你们正好可以见见阿天与阿飞。”   赵桓只道阿天叫阿天,正如阿飞叫阿飞,顾惜朝与李寻乐欣然应下,目送赵桓踏着石板路,身影渐渐远去。   李寻乐望着赵桓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微笑,顾惜朝偏头看他一眼,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院子。   入翰林则入朝堂,赵佶盼着有人能将朝堂上不中用的人顶下去,一直对翰林院十分关注。   今科一甲三人是被关注的重点,因而李寻乐和顾惜朝皆是忙碌得很,不止要早起,还要早睡,如此才有一整日的充足精神面对繁重的工作。   因此两人进了院子,彼此间道了声晚安,各自洗漱后入屋歇下,沉入了梦乡。   *   赵桓在街上蹦跶,大宋开国以来宵禁渐消,如今已无宵禁一说。汴京作为一国都城,夜间更为繁华,虽比不得后世夜如白昼,却也是灯火通明,热闹不已。   他从路边小摊买了些果脯蜜饯,边吃边闲逛,虽然一人独行,却也乐得清闲,况且四周人声不断,赵桓毫无孤寂之感。   系统幽幽道:【实不相瞒,你这样子有点像饭后散步的老大爷,就差手里遛条狗了。】   赵桓眼睛一亮,畅想未来:【你说的好,待我年老时便养条狗,饭后陪它一起散步。】   系统无语凝噎:……这根木头又抓错重点了!   汴京城内治安良好,犬不夜吠,鲜有人作乱,有歌舞升平之象。   自从他们父子二人梦醒,赵佶便收敛了许多,一心将造福百姓维护江山排在第一,兢兢业业,只等着赵桓到年龄后继承大统,接过重担。   夜风清爽,隐隐有几丝凉意,携着各种香味,从赵桓身侧掠过。   赵桓溜达着,偶尔驻足津津有味地观看街旁艺人表演的戏法,待一个戏法结束后递上铜板,又溜达着走远了。   热闹之处必有他的身影,梦中多年孤寂让赵桓印象深刻,因而他十分喜欢那些欢快的、喧闹的场景。只有在这种时候,赵桓才会显露出几分孩童般的活泼,让人意识到他的年纪并不大。   看够了热闹,赵桓缓步踏着月色拐进胡同,朝胡同深处不起眼的客栈走去。   二楼的窗户中透出微黄烛光,赵桓仰着头瞧,心想阿飞和阿天应该回了客栈。   当他步入客栈时,发现白天见到的那位白衣人正坐在客栈角落的桌子边吃饭,桌上摆着烛台,烛火微摇,缓缓跳动着。   客栈外一片黑暗,寂静无声,掌柜与小二不知去了何处,一楼幽静凄凉,竟有几分可怖。   这白衣人却淡然地处在这环境之中,自顾自地握着筷子,定然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赵桓看见白衣人,脚步一顿,视线在对方面容上停留片刻,若有所思。白衣人立刻微微侧首,瞥了他一眼,两人对视一瞬,但很快,后者收回了视线。   对方看起来似乎没有搭话的打算,神色依旧淡漠,视赵桓如无物。   赵桓摸不透对方是否还记得白天的一面之缘,没有多停,拎着果脯蜜饯,从白衣人眼前走过,上了楼。   他在心里感叹:   【到汴京第一日就遇见太平堂哥,真巧。】   系统也感叹:【人家比你靓多了,同为老赵家的人,你们家的血统是不是在你这里变异了?】   与赵桓一连偶遇两次的白衣人正是太平王世子,他的堂哥。   太平王世子不常住汴京,周游天下,赵桓与他关系平淡,相处时除了客气只有疏离,对话不超过十句,相处时长从未超过一个时辰。   唯一一次独处,也是某次年宴将近落幕之时赵桓偷偷溜走,踏着花园中的雪瞎逛,遇见了树下一身白色狐裘的太平王世子。   一个在树下,一个在檐下,两人静默无语,一同在皎洁的月光下赏了雪。   但随后赵桓被白雪月光晃得眼花,又回忆曾在五国城中受冻的经历,看了片刻便麻溜地遁走找暖炉去了。   彼时太平王世子也是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他私下面对赵桓时与平常的表现截然相反,这与赵桓本人的反应有关,也与他的性格有关。   若是赵桓是个普普通通的太子,性子桀骜自恃,他相信太平王世子不会如此冷淡。   如今在汴京相逢,赵桓也没想着凑上前去与这位堂哥交好做朋友。   只要是与太子殿下相识之人,他避都来不及,怎会往前凑?   所以他也不关心对方忽然返回汴京的理由。   玉天宝和阿飞也是才回客栈不久,买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阿飞对一盏小鱼灯爱不释手,赵桓记在心上,把买的果脯蜜饯摆上桌,问:“前辈不在?”   “他有事做。”   阿飞认真地回答。   玉天宝懒洋洋地趴在桌上,道:“和你分开不久,他就走了。”   赵桓毫不意外,又问:“我见楼下只有一位客人,掌柜的和小二呢?”   玉天宝道:“我们回来时他们还在,至于你说的客人我倒是没见着。小二应是去备洗澡水了,掌柜的也许有事要做。”   赵桓点点头,和两人交流了些下午的见闻,不久后小二敲响房门,搬着木桶进了屋。   “赵公子,你也回来了?”小二热情地打了招呼,又道,“水快烧热了,三位客官再等等。”   赵桓点点头,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小二笑盈盈的,在他的注视下显露出困惑,随后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道:“……客官为何看着我不说话?”   赵桓缓缓开口:“虽然不大好意思,请问你家客栈招工么?”   小二:“……”   何等熟悉的问题,何等似曾相识的场景。   站在赵桓面前的伟大的偷王之王,司空摘星,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一时之间竟忘了说话。   好在玉天宝插进了话题,年轻人疑惑地问道:“决明你想在这客栈中做工?”   他们一路同行时,路上偶尔会停留几日,但时间不长,赵桓只是会找些简单的活计挣几枚铜板,玉天宝便以为那只是赵桓的小爱好罢了。   罗刹教少主不识人间疾苦,再加上从罗刹教里顺出来的金银财宝当了的钱够他活上一辈子,从未想过做工的事情,此刻对赵桓的行为感到不解。   赵桓便向他和阿飞解释道:“我大约会在汴京待上一段时日,总不能一直花钱。”   绛衣少年一本正经地总结道:“入不敷出是件很可怕的事。”   玉天宝摇了摇头,表示不太明白。   阿飞却深以为然,跟着点了点头。   司空摘星:“……”   白天瞧见赵决明时,他惊奇地想,他与赵决明真是十分有缘,小二热情洋溢,并不全是人设;夜晚,烛火跳动,司空摘星却想:   ——你怎么又来?   赵桓向两人解释完毕,又看向小二,耐心地等待回答。   面对这个熟悉的问题,司空摘星决定选择与上次不一样的回答。   只见小二呆了呆,犹豫片刻,道:“赵公子若是想留下做工……大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赵桓一愣,他来不及开口,便听小二便飞快补充道:“如赵公子所见,这家客栈在胡同深处,客人少,活计也少。若是公子想挣着盘缠,不如去客流如云的好地方,城东的如意坊一带便不错。”   “多谢你好意。”赵桓不受动摇,有自己的坚持,“但我和我的朋友们都住在这家客栈,我在这里做工也好做打算。”   司空摘星不管赵决明有何打算,他只为自己的答案感到满意,又劝了几句,赵桓说明日问问掌柜,他便借口水已烧热,离开了房间。   夜色已深,赵桓拖到最后泡完澡,熄了烛火爬上床,和系统闲聊着,缓缓地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宫九出场~不犯病的宫九确实是冰山型w   至于他的名字在下懒得想啦_(:з」∠)_阿桓目前就暂且叫他太平堂哥吧   #关于司空摘星易容遇见赵决明总是被问到无言这回事#   白天重逢,司空摘星:(爷很开心.jpg)果然有缘!   夜晚被问,司空摘星:(生无可恋.jpg)你怎么又来?感谢在2021-04-2123:26:10~2021-04-2322:3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玖5瓶;今生无悔入华夏、诡法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汴京诸事(三)   赵决明实在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司空摘星歇息之前,曾如是想。   清晨,雾气弥漫,微微有些凉意,从井中打出的水也凉的彻骨。   司空摘星身为偷王之王,敬职敬业,既然扮作小二,他便早早地起床去做小二该做的事。   这家客栈位置偏僻,客人少,人手也少,店内的人除了客栈掌柜,只有他一名小二。   这也意味着许多杂活都要由他包揽。   敬业的偷王之王将后院打扫干净,心想这时辰前院的白衣人也该离开了,便拎着抹布往前院走,却不料见到了让他为之驻足的场景。   凄清的大堂中,客栈掌柜在柜台后候着,白衣人坐在桌旁饮茶,而赵决明则站在白衣人身前一副耐心等待的模样。   司空摘星扫了一眼,便猜到赵决明是问了掌柜招工的事,但恰逢白衣人在屋中,掌柜便让少年去问白衣人。   怎么会猜不到?除了客栈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其他步骤与他与赵决明初见时如出一辙。   他来这客栈的第三天见到了白衣人,得知此人才是客栈的真正主人,但司空摘星在客栈中待了许久,也没能同对方说上一句话。此人性情冷淡,如皑皑雪山不可靠近,司空摘星对他并无兴趣,因而只是敬职敬业地当一名小二。   客栈掌柜瞧见拎着抹布站在通道中的司空摘星,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只管去擦拭柜台。司空摘星收到信号,拎着抹布默默上前。   赵桓余光瞥见他,偏头对他笑了笑,又看向面前静默不语的白衣人。   后者打量着面前的绛衣少年,神色冷淡,终于舍得开口:   “你为何要在这客栈中做工?”   赵桓得知他的太平堂哥是这家客栈的真正主人时,有过一瞬的惊讶,但转念又想他这位堂哥不一定会留他做工,即便能留下,两人的交集也会之前不多。   是以如今他看太平堂哥,是站在看未来老板的角度来看的,闻言立刻坦率地说出理由,无论对方是否答应,他总得试试。   太平堂哥沉吟片刻,问:“你很缺钱?”   赵桓点点头。   太平堂哥又问:“方才听你所言,你说留在此处好做打算,不知你要做何打算?”   “等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决战。”   对这方面的问题,赵桓的答案永远离不开两位剑客的决战。   太平堂哥视线从赵桓腰间的秋霜剑上掠过,回到赵桓面上,悠悠道:“可惜,如你所见,我这客栈中并不缺人。”   这便是拒绝了。   司空摘星擦完柜台擦木桌,此刻正在两人不远处埋头擦桌子,闻言简直想大声反驳客栈主人的话,却碍于角色默默地忍了下去。   赵桓并不惊讶,坦然接受,道:“阁下愿意给我明确的回应便很好了。”   太平堂哥垂下眼,不欲多说,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系统摇头晃脑:【啧啧啧,他也是老赵家的,有钱有产业,你还是两袖清风,什么也没有。人家是真靓仔,你还差得远呢。】   赵桓不置可否,“赵决明”两袖清风,太子殿下却不是如此。   只是赵决明总不好凑到太子的人面前。   赵桓在心底叹了口气,又想到他自己在外面行走用了假名,那他这位堂哥应当也用了假名……   宫九低垂着眼,身前的绛衣少年迟迟不走,他冷冷抬眼,正欲催人离开,对方赶在他开口之前好奇地发问。   “我叫赵决明,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宫九眉梢动了动,他早从掌柜口中知道了面前少年的名字,此刻毫不意外,冷冷答道:“宫九。”   司空摘星握着抹布的手一顿,隐隐感到不妙,可不知为何心中又升起一股期待,于是他转换角度,暗中瞧着一旁的两人。   只见绛衣少年先是一怔,随后眼中爆发出光亮,欢快道:“真巧,有人也叫我赵四。”   司空摘星毫不意外,甚至有几分果然如此的复杂。   宫九的反应十分冷漠:“嗯。”   绛衣少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宫九一副漠然的模样,没有再开口,出客栈时经过司空摘星身侧,对他笑了笑,往胡同外走去。   司空摘星灿烂一笑,目送他走远,低着头又继续擦木桌。   系统嘀咕:【他看起来有些幸灾乐祸。】   赵桓回头看了埋头擦桌子的小二一眼,歪了歪头,转过身又继续往前走。   他起得早,如今找工作失败,还得为阿飞阿天带早饭。   尽管十分不道德,但司空摘星有些幸灾乐祸——他被赵决明两次堵的无话可说,此刻见宫九不配合而未给场景重现的机会,心中难免会感到畅快。   在这份畅快的衬托下,客栈真正主人的名字似乎也没有这么重要了。   宫九一听便是假名,更何况司空摘星行走江湖多年,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因而他并未放在心上。   客栈中的白衣人喝完了最后一盏茶,给司空摘星腾开桌子,瞥他一眼,缓步离开了客栈。   *   赵桓拎着包子回到客栈时,玉天宝和阿飞正坐在楼下等他。   阿飞板着脸,玉天宝苦兮兮地望着赵桓,眼带求助之意。   赵桓伸手摸摸小孩的脸,比起初见时瘦小的模样,阿飞脸上已有了些肉。   他收回手,问:“怎么了?”   阿飞摇摇头,道:“我起迟了。”   阿飞一心要练剑,给自己规定了时间,但他到底还是小孩子,昨日累了一天,一觉醒来,发现天光大亮,故而板着脸。   玉天宝不擅安抚人,他以往是被安抚的角色,只能陪着阿飞在一旁默默盯木桌上的纹路,好在赵桓回来的及时,接过安抚小孩的重任。   原来是在生自己的闷气。   赵桓想了想自己在阿飞这个年纪时做的事情,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爹爹不喜欢他,为了获得喜爱,勤学苦练,可日无寸进,还被他爹嫌弃过愚笨。   他在桌旁坐下,道:“该休息时便要休息,若是身心疲惫,练剑也不会有长进。你这个年纪就该多睡觉。”   阿飞看向赵桓腰间的秋霜剑,追问:“你也会休息么?”   赵桓点点头,道:“会。”   阿飞年纪虽小,已十分有主见,闻言想了想,道:“可我已打算今日早起,却还是起迟了。”   赵桓笑了:“那作为惩罚,今天多吃一个包子。”   阿飞微微瞪圆了眼,玉天宝见赵桓将阿飞安抚得差不多,终于放松了,开口道:“小阿飞,你太较真了,来来来,吃包子。”   赵桓看玉天宝分包子,对阿飞道:“既然已经起迟了,那下回便按时起。”   阿飞手里被塞了个大包子,闻言愣了一愣,回过味来,认真地点头。   司空摘星扒在门后看他们三人其乐融融,瞧着一大一小,又一次感叹:   赵决明,可怖如斯,交游甚广,新欢不断。   阿飞是千面公子的外甥,那阿天也不知是何身份……   他盯着赵决明对面易容术十分糟糕的年轻人,有些好奇。   三人用过早饭,赵桓便去街上找工,顺带和玉天宝阿飞一同逛逛汴京城。   汴京城内热闹喧哗,赵桓怕阿飞走丢,便和玉天宝各自站在阿飞身侧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路上经过几家客栈,客栈内小二与掌柜皆是忙碌不已,赵桓看了看,没有进去询问。   这地方离胡同内的客栈太远,来回未免太费时间。   接近午时,赵桓同一家酒楼掌柜商量好只在中午于酒楼当跑堂。   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之前,汴京城内的所有酒楼都清闲不了,中午食客最多,双方都有需求,因而掌柜答应的十分痛快。   酒楼掌柜捋了捋胡须,看赵桓腰间佩剑,气宇不凡,忍不住感叹同样是江湖人士,别人打打闹闹大打出手,面前这位少侠却要来当跑堂。   实在是奇怪。   “不知少侠尊讳?”   酒楼掌柜念着面前的少侠是江湖人,语气仍旧有些客气。   如今已快到午饭时间,堂内人渐渐多了起来,吵吵闹闹,闲谈对骂声不绝。   以此为背景,赵桓道:“掌柜不必如此客气,我叫赵决明。”   楼内的声音忽然静了一瞬,落针可闻其声,人人都盯向了站在柜台前背对着他们的绛衣少年。   玉天宝和阿飞坐在边上等待赵桓,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得一个坐直了身体,一个瞪圆了眼睛。   酒楼掌柜将堂内景象尽收入眼,更被所有人直勾勾地瞧着,冷汗蹭的一下自额角冒出:“原、原来阁下便是决明少侠……”   赵桓被掌柜仍旧客气不已的用语弄的一呆,后知后觉地回首,与堂内众人对上视线。   “他就是赵决明——!”   不知从何处冒出一道声音,肯定了赵桓的身份,堂内立刻沸腾起来。   “我就猜这人是赵决明!绛衣玄剑明黄剑穗,除了赵决明还能有谁!”   “早听闻赵决明来了汴京,想不到今日就叫我撞见了!”   “若是方才我没听错,赵决明是要在这酒楼中当跑堂?”   “秋霜剑赵决明竟是个穷鬼么?”   讨论声不断,赵桓呆着脸,和玉天宝与阿飞互相对着瞅了瞅,又转过脸和酒楼掌柜面面相觑。   赵桓:“……”   酒楼掌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桓总觉得酒楼掌柜左脸写着“后”,右脸刻着“悔”,捋着胡子的手几乎在颤抖。   世界如此吵闹,赵桓心中却一片祥和宁静。   系统哇塞一声:【好久没看你声望,猛涨了好多呢。】   赵桓心里想着那声“穷鬼”,觉得这是在人身攻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赵决明找工作#   司空摘星:只客栈主人另有其人这一点不同,其他步骤一模一样。   王怜花:(笑而不语.jpg)   感谢在2021-04-2322:38:35~2021-04-2423:2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水千秋3瓶;今生无悔入华夏、橘子好酸!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汴京诸事(四)   酒楼中食客讨论的愈发热烈,人人都在瞧酒楼掌柜面前背对着他们的绛衣少年。   今岁扬名江湖的决明少侠被指出身份,依旧岿然不动,云淡风轻地对酒楼掌柜说明日上工,出了酒楼,立刻掠上屋顶,飘然离去。   无人注意到原本离赵决明最近的年轻人和小少年在片刻之后,也手牵着手,悄悄离开了。   今日之后,汴京城中不止传开秋霜剑赵决明已至汴京的消息,赵决明是个穷鬼的消息也传开了。   不过是找了份工作,却被冠上“穷鬼”的称号,赵桓心情微妙的难以言喻。   即便如此,他也不打算放弃这份工作。   一来他与酒楼掌柜达成共识,二来工钱不低——尽管中年男人听到他说“明日再来”时的表情像是牙疼时又吃了一整捆辣椒还没有喝水,但对方并没有拒绝他。   按理说他可以找别的零工,例如去医馆打下手,但酒楼跑堂更符合他的要求。   酒楼食客鱼龙混杂,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真真假假,总会有他想要的消息。   赵桓第二天便早早地前去酒楼准备上工,酒楼掌柜的牙似乎很疼,苦着脸带他介绍酒楼后的各个房间,以及食客点菜时方便传达的简语。   赵桓虚心学习,飞快地记下,中年掌柜捋着胡须,牙似乎好了些,满意地微笑。   接近午时,食客纷纷涌进酒楼之中,跑堂小二和后厨忙得脚不沾地,赵桓身姿轻逸,又快又准,酒楼掌柜在一旁点了点头。   但很快,事情便有些不对头。   食客越来越多,酒楼中各个桌子坐满了人,而仍旧有人守在酒楼外。   有人腰间佩剑,手中提刀,看模样风格皆是江湖人。   酒楼掌柜只盯着赵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发愁。一是为赵决明在这里做跑堂带了客人,二是为江湖人这么多,总会有人闹事。   赵桓瞥了眼酒楼外的人,略感困惑,但还是紧着手中的盘碟,为食客端上饭菜。   “你就是赵决明?”   说话之人是一位胡子拉碴的大汉,看也不看面前摆上的饭菜,直勾勾地盯着赵桓,神色古怪。   “我听说你在这酒楼中做跑堂,汴京城中更传你是个穷鬼……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客官请慢用。”赵桓礼貌地微笑,“菜凉了不好吃。”   他转身离去,那大汉顶着那副古怪的神色,缓缓低头看向了面前的饭菜。   这样的对话在午饭这段时间发生了不止一次,赵桓的回应永远离不开“客官请慢用”,他自认尽职尽责,但仍有人看他不顺眼。   “你这菜是怎么端的!?”   赵桓端上两盘菜,转身正要离开,点菜的客人一拍桌子,大声道,“洒了我一身!”   那客人是个袒胸露臂一脸横肉的男人,胸前沾了些汤汁,此刻正横眉竖目地瞪着赵桓,手旁则躺着一柄剑,而桌子上汤汁滴答滴答地往下流。   赵桓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那两盘菜是他亲自摆上桌,洒没洒他能不知道?   “客官莫要找茬。”赵桓直言,“一粥一饭汗珠换,浪费粮食不好。”   对方有意挑衅,闻言冷笑一声,大声道:“分明是你上菜洒了我一身,如今你反倒赖我?”   他略带讽刺地道:“看来秋霜剑赵决明也不过是个推卸责任的小人罢了,年纪轻,襟怀也小。”   酒楼中一片静谧,偶尔会响起几声嚼花生的脆响,众人皆在看热闹,看赵决明会做何反应。   赵桓不说话,他实在想不通面前这位客官做出这种事情的动机。   系统啧啧咂舌:【总有这种人,你看他那副得意的嘴脸,想必极为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揍他!揍到他喊你爹为止!】   男人见赵桓迟迟不说话,眉眼间的自得愈发明显,转过脸朝一旁苦着脸的酒楼掌柜道:“掌柜的,你这跑堂小二太过分,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他?”   酒楼掌柜看得一清二楚,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那男人却又自顾自地回答自己:“不敬业,将责任推卸给我这个客人,如何能在你们这酒楼待下去?”他意味深长道,“还是将这麻烦精辞了罢。”   酒楼掌柜脸上布满冷汗,看起来十分为难。   孰是孰非一看便知,可掌柜却怕惹这男人不高兴,又不想为难赵决明。   赵桓道:“客官莫要说瞎话,我手稳得很。分明是你有意找茬,菜汤也是你自己震洒,你的自言自语倒不至于让我忘了端菜时是怎么端的。”   酒楼中发出哄笑声。   “老弟!做这种事可不地道!”   男人面色扭曲了一瞬,被赵桓毫无动摇的反应以及酒楼中的哄笑弄的十分难堪,抓起手边的剑便站了起来。   赵桓一动不动,义正言辞道:“我不想同你比试。”   男人面色青白交加:“你以为你秋霜剑的名号很响亮么?不过是众说纷纭道听途说罢了!我偏不信——”   他立时要拔剑,然而剑拔了一小半,便听到面前的绛衣少年认真道:“在汴京闹事会被逮进牢中,严重者会被赶出汴京,你要闹事莫要带上我。”   男人拔也不是,放也不是,僵在原地。   空气中静了一瞬,其他人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冲上前来制止男人,大声道;“决明少侠说得对!你不想在汴京城待了大可一走了之,莫要拉我们下水!”   闹事未遂的男人被摁着坐回原地,酒楼掌柜派别的小二为他上了新菜。赵桓远远地看了一眼,对方闷闷地埋头吃菜,于是他放心地继续当起了他的跑堂小二。   这酒楼外围了许多人,都是来看传闻中的赵决明是何模样,方才酒楼内有人找赵决明的茬,这消息一传十,又有人赶了过来。   展昭今日在城西巡街,见城西的江湖人都赶往一个地方,心中担忧是否发生了骚乱,急忙赶了过去——谁知一眼便瞧见堂内端着饭菜脚步轻快的绛衣少年,一时间心情微妙,哭笑不得。   此时酒楼内众人皆在乖乖吃饭,他们听了赵桓的一袭话才猛然惊醒,宁可不看热闹,只求不被官府逮进牢中赶出汴京。   热闹没了,酒楼外的人看见赵决明是何模样,便一一离开,展昭立在原地不动。   “这赵决明俊是俊,可怎么黑黢黢的?”   有人嘀咕着从展昭身侧走过,展昭心中莞尔,心想决明确实黑了些,可以谈不上黑黢黢的。   赵桓从掌柜那儿拿了一个时辰的工钱之后便准备离开,出了酒楼走出没多远,便瞧见了檐下一身红色官袍,眉目如画,身姿挺拔的展昭。   他脚步一顿,上前道:“展昭。”   “决明。”展昭笑意温润,“好久不见。”   展昭听别人说赵决明同酒楼掌柜商量做一个时辰的跑堂,又转了一圈后才回来等他,恰好碰上了面。   与展昭重逢并不意外,赵桓回汴京便有了会和所有朋友们碰面的准备,因而十分坦荡,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与明月庄的太子殿下毫无相似之处。   两人交换近况,并肩在街上行走,言笑晏晏。   有人认得展昭,也有人认得赵决明,见两人相谈甚欢,对江湖传言中赵决明与某某某相识,深受某某某青睐深信不疑。   据展昭所说,白玉堂总是去开封府蹭饭,如今这个时候应当在院中树下乘荫。   赵桓想既然和展昭遇见了,那便顺路去瞧瞧白玉堂。   早见不如晚见。   他想。   白玉堂确实在树下乘荫,倚着石桌跷着腿,眉若远山,目若寒潭,玉树临风,洒脱恣意。   他瞧见赵桓,毫不意外,眉毛一挑,张口便道:“一段时日不见,你竟比包大人还黑了。”   赵桓:“……”   夏季变黑是件很奇怪的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423:28:55~2021-04-2600:1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修远2瓶;抱朴守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汴京诸事(五)   白玉堂说赵桓变得比包大人还黑是为调侃之语,毕竟包大人天生肤黑,赵桓再怎么晒也不会晒成那副模样——更别提他在被玉天宝指出晒黑之后,两名同伴便不给他驾车时摘下帷帽的机会。   由此可知,赵桓确实晒得很黑。   “你在汴京可要悠着点儿,若是惹事,白五爷也保不了你。”   白玉堂如此告诫赵桓,道:“要知道有你的地方都安宁不了。”   展昭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对赵桓道:“决明在酒楼中便做的很好,若是有人惹事,你千万不要回应,可找我与白兄,或是六扇门的人处理。”   白玉堂闻言挑眉:“酒楼中发生了何事?”   赵桓和展昭对视一眼,前者恍然开口,严肃道:“有位客官不知为何找茬,想动剑,但我怕被下大牢赶出汴京,严词拒绝了他。”   白玉堂:“……”   他几乎能想象出找茬之人一心想叫赵决明拔剑,却被赵决明用这一本正经的理由拒绝时的表情。   赵决明与寻常江湖人的不同正在此处,少年对规矩十分看重。   既然来了开封府,自然避免不了被赵决明一己之力逮住的无花。   无花强调自己知晓石观音的种种据点,如今石观音下落不明,因而他至今仍被关押在开封府的牢中。   白玉堂问:“你要去见他么?”   赵桓摇了摇头,当初离开沙漠的路上他便没和无花说过几句话,如今更没话说。   三人浅谈辄止,赵决明与展昭仍旧饿着肚子,两人便一起去了开封府的后厨找饭吃。   开封府内赵桓来过许多次,但“赵决明”却是头一回来,因而他只是跟在展昭身后打量开封府内的环境。   包大人勤俭持家,开封府中有许多用旧的事物,后厨灶前的矮凳也是敲敲打打缝缝补补,看起来年纪不小。   展昭端着碗回头看赵桓,绛衣少年不知为何微蹙眉头,不由奇怪道:“决明?”   赵桓回神,摸摸鼻子,微微一笑,从红衣护卫手中接过碗,道:“多谢。”   能在开封府中蹭饭的江湖人绝无仅有,只有白玉堂一个,而如今又有了一个赵决明,也是件奇事。   赵桓在开封府中见到了包大人与公孙策,相当恭敬地行礼,他温文有礼,态度恭敬,一看便令人心生好感。   包大人友好地微笑,在赵桓离去后却并未立刻动身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望着绛衣少年的背影。   展昭与白玉堂皆说赵决明与太子有些相似,更别提冷血亦言赵决明对他的剑法十分了解。   自沙漠归来的三人对赵决明的看法只有几个亲近的人知晓,包大人与公孙先生也在其中。然而包大人先前见了赵决明,只觉得对方在温文有礼这一方面和太子殿下十分相似。   可这并不能证明赵决明与太子殿下有任何关系。   赵桓与展昭一同出了院子,却被系统告知包大人一直望着他的背影,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顿,心中十分疑惑。   他反思自己的行为,认为自己应当没有露马脚。   可包大人为何盯着他?   系统替他分析,它偶尔也会有靠谱的时候。   【包大人是第一次见赵决明,可你不要忘了沙漠中你不止见了一位朋友,他们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赵桓疑惑道:【可他们几人后来去探望太子,是我亲自去见的,他们应当打消了疑虑才是。】   系统懒洋洋道:【疑虑是有那么好打消的吗?不如说你自己凑到人家面前反倒引起他们的回忆了呢。】   赵桓语塞,他们不仅是太子殿下的朋友,也是赵决明的朋友。他来汴京,不好不相见,也无法避免相见。   他不由得认真起来,行事愈发小心,力求不因微末小事而掉马。   *   赵决明至汴京城的事不过五日便彻底在汴京城内宣扬开来,他年少成名,未有败绩,关注他的人只多不少。   众人皆传,若想见到秋霜剑赵决明,千万赶在午时前去如意酒楼占座,还能有幸叫赵决明上菜。   于是每日午时,如意酒楼座无虚席,沸反盈天,只能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少年一袭绛衣来去自如,步步生风。   而酒楼掌柜笑的牙不见眼,在一旁瞅着源源不断的生意眉开眼笑。   尽管赵决明第一日上工时的言行皆已传开,但仍有人想挑战这位少年剑客,豪言壮语放完后正待拔剑,被赵决明严辞拒绝。   “我要看决战,不想坐牢。”   此话一出,周围的食客们立刻将此人赶出了酒楼。   可还有人宁可顶着坐牢的压力不看决战也要挑战赵决明,毕竟秋霜剑闻名江湖,击败他则意味着获得对方的名声和地位。   那人大放厥词放了一半,一根筷子从天而降,擦着他的脸钉入木桌,嗡嗡作响。   楼上栏边白衣青年神色恣意,眉眼间暗含戾气,正是与展昭交好的锦毛鼠白玉堂。   白玉堂虽不是官府中人,但如今仍在开封府地牢中呆着的人中有数人是被他抓进去的。   那找茬的人冷汗涔涔,乖乖地坐回原位,再也不说话了。   众人瞧着赵决明仰头对上方的青年挥挥手,而那性情高傲的锦毛鼠微微勾唇,轻轻颔首回应。   过了两日,又有人挑衅,男人拔剑劈了一张桌子,顷刻间眼前寒光一闪而过,风声自身后掠至身前,颈前横了一把细长的薄剑。   持剑人神色冷厉,一双碧眼犹如冬末将化未化的湖水,寒光凛凛。   年轻人正是六扇门的四捕头,冷血。   众人只见赵决明眼睛一亮,笑着打招呼:“冷血。”   铁打的冷血微微一笑,犹如春回大地,深夜烛明。   找茬之人被冷血四捕头收了剑,又掏了银子给酒楼掌柜补偿被劈坏的桌子,垂头丧气地跟在年轻人身后出了酒楼。   他在酒楼闹事破坏财物,更被冷血四捕头逮了个正着,当然会垂头丧气。   众人心情复杂,慨叹不已。   虽说传闻不可尽信……可有关赵决明的传闻倒也不是信不得。   于是这番过了三日,汴京城中便有人传,不止能见到秋霜剑赵决明,还能见到锦毛鼠白玉堂和四捕头冷血。   酒楼掌柜心情复杂,对既对赵决明交游之广阔而惊讶,又庆幸于自己当日答应了赵决明的要求。   他眉开眼笑,大方地替赵决明加了薪水。   赵决明毕竟只在午时于如意酒楼做跑堂,有和他相熟的食客于傍晚见到他与两位年轻人坐在馄饨摊上,便上前打了声招呼。   “决明少侠,这两位是你朋友?”   绛衣少年含笑点头:“是的。”   馄饨摊的老爷子性子直爽,见问话的人面相和善,不似寻常江湖人凶神恶煞,便自豪地道:“这两位可是今科状元郎与探花郎,别的不喜欢,偏偏喜欢我的馄饨。”   食客大惊,由衷道:“原来是状元郎与探花郎?果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纵然大宋习武之人不少,但大部分人对读书人依旧十分尊敬。   状元郎和探花郎一个温和地回以一笑,一个淡淡地瞥他一眼,重新将视线放回面前的碗。   食客和赵决明谈了几句,前者转身离开,路上在心中数了数赵决明认识的人,不由咂舌——赵决明的朋友们身份似乎都不太一般。   这消息不出一日便又在汴京城中传开,若是别人与状元探花认识的话此事不足为奇,也不会传的如此广阔,但与两人交好的是赵决明。   是那个年少成名,有着身份不一般的朋友们的赵决明。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晚安~ 第61章 如履薄冰(一)   汴京城中因赵决明风起云涌,原先众人是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两位绝世剑客的决战而来京城,但如今两位主人公不见人影,赵决明反倒成了他们口中的话题。   无花从一位闹事被抓紧开封府地牢的牢友口中知道了赵决明已至汴京的消息。   他在开封府中的待遇比之死囚好上一些,有吃有喝,但环境不如人意。   一呼一吸尽是腐败气息,眼前似乎也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只能于清晨时分瞧见从窗口中射进牢中的阳光,以及阳光中飞舞的灰尘。   无花一袭白衣已成了灰衣,但他总是一人闭眼坐在地牢的角落,仿佛他仍是昔日一尘不染的妙僧。   那被逮进牢中的人颓废地瘫了一日,第二天同旁边闹事被抓的人唠嗑,说着被抓进牢中的缘由。   无花所在的牢房在地牢最深处,但牢间寂静而又空旷,所有声音都被放大,因而那声“赵决明”也清晰地传入闭眼的僧人耳中。   “赵决明的运气怎么这么好?说不打便不打,连老天爷也在帮他似的——冷血四捕头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我找……挑战那日上门呢?”那闹事的人唉声叹气,郁卒道,“我这颈上的伤还疼着呢。”   地牢深处的僧人猛然睁眼,眼中寒光凛冽,犹如寒冬里呼啸而过的西北风,杀意腾腾。   仅仅是赵决明的名字便叫他有如此反应,若是赵决明出现在他眼前,便不止是心生杀意了。   这点杀意稍纵即逝,无花心中咬牙念着赵决明的名字,又缓缓地闭上了眼。   *   赵决明是今岁的江湖新秀,风头无两,虽谈不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也是有名的大名人。   试图打败赵决明取而代之的人不少,而想要招拢这位少年剑客的人更不少。   蔡京如今人手拮据,五年前开始,他底下的人有的被贬,有的被斩。他们明白官家不知为何看他们不爽后,安省了许多,但瞧见赵决明这位人才,却仍然想去招揽一番。   赵桓在酒楼做完午时的跑堂工作,正欲离开,却被一同跑堂的小二拉住,说二楼雅间有人相请。   两人眼对眼互相看了一会儿,小二哥拉着他低声嘱咐道:“那几位客官看起来不大好惹,你小心点。”   赵桓同如意酒楼中的雇工们相处友好,他们又托赵桓的福升了薪水,小二哥便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   “好。”   赵桓记着同事好心的提醒,进了邀请他的人所在的雅间,推门而入,瞧见屋中人的容貌后他脚步微顿,心情微妙,走进屋,没有关上门,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屋中的几人打量他。。   “决明少侠,请落座。”   上座的男人将他打量一番,缓缓开口,态度平和。   赵桓摇摇头,道:“我有急事,同你聊不了多久。”   男人神色一僵,面露不愉,问道:“少侠不好奇我为何要请你来么?”   赵桓心想,用不着好奇,一猜就知。   这人他曾见过,是蔡京的手下,擅使长缨枪,蹴鞠踢得好。   蔡京招揽他是为了讨好赵佶,但此人并未发挥用处,赵佶十分反感蔡京,对与蔡京有关的东西皆视作洪水猛兽。   蔡京的手下来找赵决明,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系统咂咂嘴,道:【拉人拉到对头身上,蔡京这运气也太差了。】   蔡京一党与六分半堂关系紧切,若是赵桓接受蔡京一党的招揽,十有八九会挂到六分半堂名下。   汴京城内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分庭抗礼,赵桓并不大想顶着六分半堂之人的名号和金风细雨楼对上,也不想在蔡京手下做事。   赵桓思及此,朝那男人点点头,转身便出了雅间,贴心地合上门,下了楼。   至于那男人如何惊愕愤怒赵桓自是不知,酒楼中的事情在之后传至了蔡京等人耳中。   赵决明年纪不大,却是个聪明人。   汴京城内势力复杂,不管卷进任何一方都会有少不了的麻烦,赵决明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在相关人士眼中,赵决明在不知道那男人背后的势力是何人的情况下毫不动摇,这已展现了他的态度。   再结合如今汴京城中与他有关的沸沸扬扬的消息,赵决明为人之果决孤直,显然易见。   如意酒楼,午时已到,一袭绛衣的少年剑客端着饭菜自后厨走进堂中,一楼大堂的食客许多都早已与他熟稔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他打招呼。   少年轻轻颔首回应,神色认真。   自前些日子锦毛鼠白玉堂和冷血四捕头出现在如意酒楼之中,便没人敢在酒楼中闹事了,酒楼中显出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楼外阳光热烈,楼内气氛也十分热烈。   一辆马车缓缓在楼外停下,马车华贵至极,执辔者有三,两人皆着锦衣华服,神色肃穆。周围还有两位掀帘人与四名带刀护卫。   掀帘人小心翼翼地掀起车帘,水一般轻柔的帘子缓缓拉开,车中人露面时车外都露出了一种恭敬的神情。   这是位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俊秀青年,他望见楼中的热闹景象,眉毛一挑,缓步走进酒楼之中。   随着青年的步伐,他所过之处逐渐安静。他们都瞧着这一身贵气的陌生青年,直直地走至那绛衣少年面前。   赵决明神色不变,直视着这陌生的贵气青年,缓缓开口:“客官,莫要挡路。”   他手上正端着两盘菜,贵气青年正好挡住他的前路。   等菜的食客闻言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那贵气青年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让开了路,道:“请。”   等菜的食客心情复杂地看赵决明放下菜盘,在察觉到那贵气青年视线紧随而来,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那贵气青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奔着赵决明而来,可主人翁却一本正经地说他挡路,他们这些围观者心情十分微妙。   青年朝楼外的执辔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名护卫走进酒楼中,马车开动离开,护卫给掌柜递了银子,让他带人上楼。   酒楼掌柜看了眼赵决明,后者立在原地望着这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踌躇——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更何况这位贵客愿意上楼,因而掌柜接了银子,带着三人去往二楼。   赵决明见他们上楼,动了起来,向后厨走去,不过须臾,便又端了一托盘的菜走进大堂。   将他先前那副略显踌躇的模样看在眼中的众人恍然大悟——赵决明作踌躇状是因那三人挡住了他去往后厨的路。   楼梯上的几人自然也瞧见了底下的场景,酒楼掌柜哭笑不得,回首悄悄去看那贵气青年,却见青年低垂着眼向下看,神情莫辨。   赵桓兢兢业业,即使遇见有过“师徒之谊”的方小侯爷,他也十分镇定。   系统啧啧称奇:【你第一次见到冷血时可没有这么淡定,看来方应看在你心中地位平平啊。】   赵桓纠正:【我和冷血第一次见面是因他是我入江湖后遇见的第一个熟人,那时毫无准备,自然无法淡定。】   系统说那话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闻言打了个滚,懒洋洋道:【我发现你汴京里的熟人,都比你靓。你那太平堂哥是,这神通侯也是。】   赵桓认真地思考了下,认可道:【这话不假。】   方小侯爷下了马车走进酒楼时,身姿挺拔如竹,器宇不凡,也怪不得所经之处的食客皆静默不语。   系统一噎,心想赵桓这家伙夸别人夸的起劲,却没一点儿自知之明。   如今赵决明的声望不断猛涨,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名剑客的缘故。汴京城中不可闹事,他入城以来除了私下练剑,面对他人时从未拔出过剑,故而江湖人所传的与赵决明有关的事情,大多数是其凛然风姿与不为外人所改的行事风格。   万事皆有因,有果必有因。   众人对赵决明感兴趣而纷纷讨论他是因,赵决明的声望猛涨则是果。   但赵桓本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系统晃悠悠地跟着赵桓飘了一圈,酒楼掌柜下楼拉过他,面露难色,低声道:“楼上的那位贵客指名你去上菜。”   赵桓一怔,点了点头,接下了这个活计。   “决明少侠,行事小心。”   他从一位食客身侧经过时,那食客出声告知,“那人是神通侯方应看,为他掀帘的人是「铁树开花」张铁树与张烈心。”   一楼大堂气氛一凝,随后响起了压的极低的细小讨论声;酒楼掌柜神色恍惚,难以置信那陌生青年是神通侯方应看。   赵桓对这位好心提醒的食客微微一笑,随后走入后厨,捧着摆满饭菜的托盘上楼。   雅间中方应看整好以暇,静待他的到来,见赵决明单手开门,又淡笑着看他将饭菜摆上桌,在绛衣少年收了托盘欲转身离去时,轻轻开口道:“决明少侠一身好武艺,用于跑堂似乎太屈才了些。”   绛衣少年微微睁大了眼,方应看莫名地从中看出几分惊讶。   “……客官是想同我聊天么?”他为难地道,“再等等罢,下面还有些忙。”   方应看:“……”   他微微一笑,道:“少侠请去,若是忙完了,还劳烦少侠上楼见我一面。我请你吃饭。”   “好。”   绛衣少年认真应下,转身合上门,离开了雅间。   雅间内,桌旁方应看笑意微敛,低垂着眼看桌上的饭菜,看了半晌,漫不经心地拾起筷子,试了两样菜,便又放下了。   同赵决明短短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却莫名地让方应看想起了熟悉的人和事。 第62章 如履薄冰(二)   掌柜看赵决明拎着托盘自楼梯走下时神情愕然,似乎对他未被方应看留下而感到奇怪,四但旋即松了口气,拉着他去后面说话。   有好事的食客悄悄地凑了过去,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偶尔也会有想听的不得了的时候。   酒楼掌柜低声问:“你为何下来的如此快?神通侯没有为难你罢?”   只听得少年剑客音色清朗,回答道:“神通侯似乎想留我聊天,只是如今正是忙的时候,我总不好为了这事而给酒楼添麻烦。”   酒楼掌柜声音变调,颤抖着发问:“……你拒绝了?”   决明少侠似乎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道:“不过待我忙完还要上去见他一面,他说要请我吃饭。”   酒楼掌柜心情随着赵桓的话七上八下,闻言松了口气,憔悴道:“左右你剩的时间也不多了,倒也不必为此拒绝侯爷。”   决明少侠道:“纵然不多,可也是我该做的。”   酒楼掌柜:“……”   绛衣少年端着菜从后厨走进大堂,堂中食客心情微妙地瞄着这敢于拒绝神通侯的少年剑客,接下来同他闲聊时全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有关楼上那人的话题。   人家本尊就坐在楼上,即便此刻他们心中有话万千要说,也不敢说。   午时过后,赵决明找掌柜结了工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走上二楼。   二楼雅间中方应看等候已久,见绛衣少年推门而入,面上漾开一层笑意,伸手示意道:“决明少侠,请坐。”   待少年落座,他重提先前未能进行下去的话题,悠悠道:“决明少侠入汴京,只甘于做一名酒楼中的跑堂么?”   赵桓先前便想明白方应看的来意,此刻再听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心中因这显而易见的拉拢意味而感到十分复杂。   系统感叹:【这一个个的,怎么都主动送到你面前了呢?】   赵桓答:【这是我声望上涨的证据。】   尽管这么说,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仍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飘来荡去。   方应看对身为太子的他亲近不足恭敬有余,但太过恭敬则显得疏离;赵桓习惯了他那副总是带着天真与尊敬的面容,乍见对方这副云淡风轻如同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模样,赵桓感到……十分稀奇。   系统诚恳地告知他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   【……你在谁面前掉马都好,别在这家伙面前掉马,我不敢想象他那时候的表情。】   赵桓深沉地回应:【相信我,不会的。】   方应看见他不答,微微扬眉,目露问询。   此时此刻方应看仍未显露任何不快,先前赵桓拒绝他已是落了他面子,如今却沉默着不回话,任何一位王公贵族都会因慢待而不悦。   方应看身后的两名护卫面色微沉,若非方应看未发话,想必他们早已将刀抵在赵桓颈上逼着他回答了。   赵桓诚实地回答:“我心甘情愿。”   方应看道:“少侠莫非不知道自己在汴京的名声么?你若实在是囊中羞涩,自会有人向你示好。”   赵桓反问道:“那侯爷是在向我示好?”   方应看一怔,微微笑了笑:“少侠说笑了,我请你吃饭,不是向你示好还能为了什么呢?”   他话一出口,便见绛衣少年神色一顿,眸中浮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双眼微弯,笑道:“有幸得侯爷示好,是我的荣幸。”   方应看的言语行为都与面对太子殿下时稍稍有所不同,太子见不到的方小侯爷,赵决明却见到了。   系统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说真的,谁都好,你别在他面前掉马。】   赵桓再一次深沉地回应:【相信我,不会的。】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方应看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赵决明是拒绝了他的招揽。   方应看并不恼怒,对方无意,他便不强求,略过这个话题,同赵决明吃了一顿饭。   赵决明似乎真当方应看说的请吃饭是简单的请吃饭,点菜时毫不客气,甚至为他推荐如意酒楼中的哪样菜最美味。   方应看微笑着应下,笑容天真而又亲切,他甚至对赵桓说即便不愿当他的下属,也能和他做朋友。   任谁见了这位可亲的小侯爷,都会心生亲近之意。   赵桓:心情复杂.jpg   这是显而易见的客套话。   以他对这位小侯爷的了解,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以方应看的身份地位,想要与他做朋友的人不计其数,没有朋友自然是不屑于交朋友。   赵桓感慨,不过是换了个身份,就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人和事。   ——这个马甲套的不亏。   *   秋霜剑赵决明与神通侯方应看于如意酒楼见面前后的事在汴京中传开,皇宫中的赵佶听到一二,顿时有些不大开心。   “赵决明”至汴京城的消息将将传开时,赵佶从诸葛太傅口中听到了自家太子的名字,却苦于明面上的身份毫无相见的机会。   但细数起来……除了他,自家太子在汴京的熟人或多或少都与赵决明见过了一面。   赵佶忧伤惆怅。赵佶唉声叹气。赵佶望眼欲穿。   他甚至盼着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早点到来,能让借看热闹的机会瞅瞅自家太子如今的模样。   “官家可是心里有事?”   李姑娘柔柔弱弱地问道,声如轻絮,婉转轻柔,几乎要酥到人心里去。   赵佶发现李姑娘实在是一个极会讨人欢心的女子,眸若秋水,笑如春花,养眼又柔顺,是朵解语花;这念头冒出来之后,赵佶便不仅仅是为了画美人图而去见她,而是为了洗眼而去见她。   佳人在侧,红袖添香,在“天启”降临之前,赵佶的生活便是如此;如今重新体验了一回,他却没有沉沦进去,反而更加清醒。   身侧能有红袖添香是因家国平安,若是国破家亡,他怕是只会想着如何活下去。   此刻李姑娘关心询问,赵佶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再怎么贴心的解语花也不至于让他卸下心防,说出他与太子的共同秘密。   在赵佶看不到的角度,柔顺而贴心的李姑娘因他的冷待而微微僵硬了神色,但转而轻柔的笑意又回到了她白皙柔嫩的面颊上。   她仍旧是那位如解语花一般的李姑娘。   有太监传神通侯方应看觐见,赵佶挥挥手,小太监退下后不久,方应看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青年笑容天真亲和,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喜爱,赵佶也不例外。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方应看总是能不经意地说出让赵佶心神舒畅的话来,因而赵佶面对他时总是会忍不住放缓了神色,甚至微微一笑。   方应看步伐轻快,拱手道:“拜见官家。”   清风徐来,赵佶与李姑娘坐于亭中,前者待方应看直起身,便招他上前,将画卷展给他看。   方应看面上含着笑,但看到画卷上的景色时眼中却闪过一丝古怪。   画如其人,以画观人如相其心。   赵佶画的是一轮赤色圆日,但观其角度,却像是有人站在井中,仰头向外望时所见的圆日。   压抑而无望。   方应看神色不变——官家偶尔确实会画这些画,他感到古怪只是因不明白官家如此作画的缘由——此刻他一如既往地说出恭维赞赏的话语,以往赵佶乐于听他点评,但此时不知为何却显得兴致缺缺。   于是斟酌良久,方应看问道:“官家可是有烦心事?”   赵佶答曰:“有。”   李姑娘:……死男人!   方应看面不改色,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神色恭顺的李姑娘,微微躬身,一副洗耳恭听的担忧模样。   “臣愿为官家分忧。”   赵佶忧伤地看他一眼,道:“太子久病未愈,朕心里烦忧不已。”   方应看适时地露出难过之色,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殿下是国之储君,定有神灵护佑。”   赵佶叹了口气,问道:“朕听人说了,你与一叫赵决明的江湖人在酒楼中相谈甚欢。”   方应看颔首。   李姑娘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   赵佶道:“据说赵决明赵公子年方十六,算来也只比太子年长一岁。”他眉眼间惆怅之色更重,“同样的年纪,为何只有太子受病重之苦?”   为何?   因为父子俩商量好了呀。   赵佶从方应看那里套有关赵决明的话,自然要将自己对赵决明的在意表现的合情合理。   方应看犹豫片刻,提了几句和赵决明有关的事情,赵佶点到为止,听够了便挥挥手,让他不必再说了。   “若是太子未病……”   赵佶没有继续往下说了,未说出口的内容彼此间心知肚明。   方应看神色沉重,看起来确实是一副为太子殿下担忧不已的模样,至于他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赵佶的近侍默默立在亭外,米苍穹并不整日跟随赵佶,此刻在亭外候着的是米苍穹的亲信,亦是服侍赵佶已久的人。   此人正垂首凝眉,不知为何显得纠结不已,方应看微微侧首,瞥见他面上神情,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离宫路上,方应看同米苍穹撞见,互相行了个礼,方应看提醒他让他他去问那近侍到底在想些什么。   米苍穹若有所思,夜间与那近侍换班,寻了一僻静处问他。   “你那时可是有觉得奇怪的地方?”   那近侍踌躇道:“并没有,只是觉得决明……少侠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米苍穹微微眯眼,没有立刻催促,递给他一些银子,道:“继续想,若是想起来在何处听过,立刻告知于我。”   近侍极为贪财,忙不迭地点头,谄媚道:“多谢米总管,我会努力想的!”   米苍穹点头,目送对方离去,近侍揣着银子步步生风,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官家的寝宫而去。   银子虽好,可也得看该不该拿,有没有命花。   作者有话要说:   就算是调休也不能让自己过亏了_(:з」∠)_   该过的还是要过的,本恋家人士在五一的前一天决定——明天早起回家——耶!   大家劳动节快乐~感谢在2021-04-2823:11:56~2021-04-3023:5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liz20瓶;东音10瓶;诡法师7瓶;墨默喵呜5瓶;shine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如履薄冰(三)   玉泉山,金风细雨楼。   玉泉山与明月山并邻,立于玉泉山巅远望,可见晨雾缭绕中的苍翠青山,和若隐若现的古朴建筑。   苏梦枕此刻正站在崖边眺望着那座山,他裹着一层厚衣,却未显臃肿,面色苍白,更衬得他消瘦无比。   「梦枕红袖第一刀」,天下人仰慕这位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的苏楼主,可往往会忘记他是个病秧子。   苏梦枕襁褓之时便受严重内伤,自此落下病根,体弱多病,因而夜间少眠。天朦胧亮,他喝过药,便走出房间散心,最终在此站定。   “我若是你,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跑上崖边吹冷风。”   青年的声音慢悠悠地从身后传来,苏梦枕回首,只见绯衣公子信步走来,面上全无责怪之意。   “王前辈。”   苏梦枕唤他。   当日王怜花拜访老李探花时,二人叙旧,老李探花谈起苏梦枕的事。诸葛太傅与苏梦枕是同盟,后者顽疾缠身,诸葛太傅在信中对旧友提了一二,叹息天妒英才,老李探花记在了心里。   苏梦枕是诸葛太傅亲口夸赞的人才,老李探花不忍看一位人才因病难展宏图,便拜托王怜花若是有空,去京城为那位后生诊治。   王怜花随性恣意,即便应下,却未急着前往汴京——治病不差那儿一时半会儿——此次与赵决明入京,他便想起来朋友十分挂怀的苏梦枕。   要想在汴京见到苏梦枕并不容易,王怜花堂而皇之地站在玉泉山脚,片刻之后,早早被诸葛太傅透露过此事的苏梦枕派人将他请上了金风细雨楼。   如此有眼力见,未见面,王怜花便对苏梦枕颇为欣赏;在见到苏梦枕的第一眼时,这些许的欣赏立刻化作惊奇。   苏梦枕顽疾缠身,有时发病,也不知发的是什么病,患病的种类有说的清的也有说不清的。   他能活到这个年纪,实属不易。   学无止境,王怜花见到顽疾缠身的苏梦枕,毫不犹豫地抛下汴京城中的三位小辈,决定留在金风细雨楼为这位楼主治病。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苏梦枕对王怜花礼遇有加,尊称他一声王前辈,金风细雨楼对他也不作丝毫防备,王怜花在金风细雨楼的这些天除了些重要地方,可谓是来去自如。   此时此刻,王怜花在他身侧站定,抬眼望向苏梦枕方才所看之处,微微挑眉:“太子殿下在那儿养病?”   这件事并不是是件秘密,有心人稍微打听一番,不仅能知道太子在明月庄中养病,还能知道官家会时不时地去探望太子。   苏梦枕微微颔首,想起王怜花曾与冷血和白玉堂在金华的交锋,心中略有几分思量,却未发问。   王怜花毫无顾忌,悠悠问道:“醉梦浮生……是因为这位太子殿下?”   苏梦枕不语,金风细雨楼中知晓此事的只有他一人,他连身边的亲信都未透露,更何况王怜花?即便对方早已知晓此事,谨慎如苏梦枕,也绝不会轻易肯定此事。   但无需言语,双方彼此心知肚明。   天光大亮,圆日升至高空普照大地,明月山间的晨雾渐渐散去,明月庄愈发清晰。   暖阳驱走阴霾,悬崖边暖洋洋的,苏梦枕微微闭眼,深吐一口气,邀请王怜花一同去用早膳,两人一同走入了林间的阴影之中。   苏梦枕提起赵决明,道:“决明少侠在汴京城太过出名不是件好事。”   纵然与那位秋霜剑赵决明尚未谋面,可苏梦枕却因对方的种种遭遇而对那位少侠有些在意起来。   六分半堂与神通侯先后都同赵决明有过接触,前者暗中进行,后者明目张胆,苏梦枕不可能不在意。   王怜花漫不经心地道:“也许从你的角度看不是件好事,但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即便住在金风细雨楼,赵决明的消息也一个劲儿地往王怜花耳朵里传,对方的种种能够噎死人的壮举,都让王怜花心情微妙。   汴京鱼龙混杂,赵决明在那种环境下仍能耿直得像个木头且安然无恙实在是件妙事。   两人用过早膳,苏梦枕便去泡药浴。   久病成医,苏梦枕对药理颇为熟悉,但与王怜花相较之后,他发觉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苏梦枕向来珍惜机会,千面公子主动为他治病,他自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遇。   ————   赵桓按照惯例早起练剑,将一整套剑法练了三遍,最后已是大汗淋漓,额发尽湿。   他擦擦汗,将剑插回剑鞘之中,踏着清晨的阳光往客栈走。   路上碰见早起巡街的开封府捕快,赵桓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瞧着这群有些耳熟的捕快们。   太子殿下偶尔会去开封府做客,对大部分人都十分眼熟。   他每日早起练剑的地方是偏僻无人的野外,尽管偶尔会有某些“路过”的人士,可那个地方十分符合赵桓的要求,故而他从未变更自己练剑的场地。   狄飞惊又一次瞧见了名震汴京城的决明少侠。   与传闻中总着绛衣的少侠不同,从街道上走过的少年身着黑衣,面无波澜,双目明亮。   有时候看人,从眼睛中便能看出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狄飞惊看了许多日,他总是垂首俯瞰,如今已可以闭眼在心中描摹出赵决明的眉眼。   赵决明眼角微扬,本该是极有攻击性的眉眼,可放在他身上,却毫无攻击性,甚至有几分亲和。   狄飞惊默默地看少年自石板路上由远及近,移开了视线。   阳光下少年剑客腰间的剑鞘泛着光,那道黑色的身影渐渐走远了。   赵桓拎着包子回到客栈,他那行走江湖自称宫九的太平堂哥一如既往地坐在老地方,神色平淡地吃早饭。   玉天宝依旧坐在老地方打哈欠,赵桓走到他身边时阿飞佩着剑,步伐稳重地从自二楼缓缓而下。   小孩应当是刚练过剑,自己去楼上擦了汗。   “阿飞。”   赵桓喊他。   “决明。”   阿飞年纪不大,情绪却并不外露,应了一声便快步走了过来。   玉天宝在阿飞坐下时又打了个哈欠。   赵桓奇怪道:“阿天,莫非你这几天熬夜了?”   玉天宝摇摇头:“我睡得很早。”   阿飞补充:“比我还早。”   玉天宝:“……阿飞,这句不必说。”   他摸摸鼻子,叹气道:“天气转凉,早上若是起的太早,便会犯困。”   阿飞贴心道:“等我练完剑我会喊你,你尽管睡。”   阿飞与玉天宝独处的时间愈来愈多,关系突飞猛进,两人已不像相遇时那般拘谨了。   玉天宝嘴角一抽:“我是大人,叫你喊我起床未免也太掉面子了。”   赵桓一直在一旁听着,闻言立刻道:“我可以喊你。”   玉天宝:“……决明,你也比我小。”   宫九一直在一旁听着,神色冷淡地用完早饭,他起身,从三人身侧经过,出了客栈。   赵桓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李见宫九走远,从后院中冒了出来,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玉天宝问道:“我发现你几乎是次次等到他走才出来收拾,你很怕他么?”   小李赶忙摇了摇头,解释道:“客官说的哪里话,没有什么怕不怕的,拾掇东西自然要等使用的人用完了才能拾掇。”   玉天宝纳闷,他观察多日,以为小二怕宫九,但对方说的也有道理。   赵桓凑了过去,问道:“你一个人做工,不累么?”   小李抹着桌子,闻言叹气道:“有时累有时不累,但我确实有些吃不消了。”   赵桓和小李偶尔会一同出门,一个说要买菜,一个是去练剑,虽然说不上是至交好友,可也能说上几句话。   司空·小李·摘星偶尔会十分好奇,像陆小凤所说的那样如个猴精一般抓耳挠腮地琢磨赵决明是否认出了他,可赵决明笑是会笑,更多的时候却是呆着一张脸,即便司空摘星有一双火眼金睛也看不出这家伙在想些什么。   玉天宝和阿飞便坐在那里看赵桓和小李唠嗑,小李说等这个月的月钱结清,便要辞工不干,另寻生路。   “你要走了?”   “是。”   吃不消是假的,这家客栈至今只有四位住客,司空摘星整日闲的没事干,还能上酒楼摸个鱼打听消息;掌柜的也是神龙不见首尾,这家客栈似乎被人遗忘了一般。   司空摘星玩够了,便决定收手。   赵决明要去酒楼做工,除去上午相见的这段时间,有时一天都不能见上几面;他心里觉得玉天宝和阿飞挺有意思,但最近有事找上门来,权衡之下,司空摘星决定辞工不干,他甚至还有些好奇——他离去之前赵决明能否认出他,这家客栈没了他会不会再找一个小二。   赵桓听到他的回答后点了点头,道:“这家客栈的生意确实不大好,你若是找不到工,我可以替你问问如意酒楼的掌柜。”   司空摘星朝他拱拱手,笑道:“多谢赵公子。”   赵桓也笑了:“不必客气。”   当天下午,小李便向掌柜告知离职的意向,掌柜毫无挽留之意,低眉扒拉着算盘算钱,懒洋洋地结清了他的月钱。   翌日,赵桓早起,不见小李,之后的几天内,也不曾见过他。   这叫小李的小二,似乎在汴京城中消失了一般。   宫九毫无反应,得知小李辞工不干,只吩咐掌柜随便找个人。   赵决明在如意酒楼做跑堂的事几乎无人不知,掌柜并未将他考虑在内,收到吩咐之后一天内便找来了一位新的小二。   小李如雨落深海,再也不见踪影。   但赵桓的生活仍在继续,他名声愈来愈响,但褒贬不一。有人说他装模作样,有人对他不屑一顾,亦有人说他是个性情中人。   有些话难听到极点,但赵桓始终无动于衷。   白玉堂卡着时间在赵桓下工的前一刻来见他,两人直接在如意酒楼用了午饭。   席间两人提及此事,赵桓面上毫无波澜,一本正经道:“他们说他们的,和我无关。”   白玉堂不多说,他记起面前的少年似乎说过类似的话,听闻此言心中百感交集,但更多的,他却也没有说了。   “那两位剑客决战在即,你行事小心。”   白玉堂是特意来提醒他的。   展昭和冷血忙个不停,相较之下白玉堂闲一些,加之决战将近,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愈是平静,便愈该小心。   赵桓认真地点头回应,方应看找过他的事无人不知,而蔡京派人找过他的事却没几个人知晓——他猜白玉堂从诸葛太傅那里知道了有关蔡京一党拉拢他的举动。 第64章 父子情深(一)   马车从皇宫中驶出,慢悠悠地驶进明月山,一个时辰后,载着官家和太子慢悠悠地驶进皇宫。   中秋之日,团圆之夜。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五夜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十六夜举行宫廷中秋筵席,作为太子,自然要参与。   那赵佶这个爹亲自去接儿子,再合理不过。   马车内赵佶倚着车壁,叮嘱道:“你身子弱,我会吩咐人少去打搅你。”   身子弱养病是借口,赵佶是怕这位傀儡太子对皇宫不熟悉,遇见熟人会有露马脚之险,那便只能让他少见人了。   车外行人的笑闹声钻进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地转,马车中一片寂静。傀儡太子从不主动引起话题,此刻低垂着眼发呆;赵佶看他一眼,掀起窗帘一角,露出一只眼悄悄地往外看。   赵佶对身边的人并不信任,无论是后妃还是近侍,他信任的只有自己的长子,……勉强包括面前这位作为太子替身的少年。   但马车内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无阻无隔,随便说一句,便要担忧是否会被人听进耳中。   两人回了皇宫,赵佶亲自陪同太子回了东宫,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太子殿下在宫中逛了逛,伫在殿前的杨柳树下仰头望着树看了良久,末了,收回视线,缓缓离去。   这棵杨柳树是当日赵桓醒来时种在移清殿的树,他被立为太子,杨柳树之后也跟着搬来了东宫。   然而如今杨柳树茁壮成长,种树的人却“患”上难之之症,叫不知实情的人看了,难免会产生几分哀叹。   夜间,躺在病床上的太子殿下睁开了眼。寝宫内烛火跳动,近侍的影子映在屏风之上,帐幔轻晃,有一部分被月光映成银色。   赵桓翻身下床,撩开帐子时瞥见床尾的熏香,那是安神助眠用,但对傀儡并无作用。   但对一旁的近侍似乎起了些作用,赵桓往他那处一看,近侍点着脑袋,双眼半睁半闭。   人的注意力是件很奇特的东西,赵桓钻出帐幔时近侍仍然半梦半醒,但当他穿好鞋悄无声息地要离开时,那位近侍打了个哆嗦,睁开了眼。   披着大衣的太子殿下裹在毛绒绒的衣裳中对他浅浅勾唇一笑,在他慌慌张张地想要请罪时比了个安抚的手势。   “孤想自己一人走走。”   尽管面色苍白的太子殿下笑得温和乖巧,但近侍不敢违逆对方,只能迈着小碎步跟在殿下身后,眼疾手快地替对方打开殿门。   门外的守卫看见太子殿下出门,目露惊愕,但来不及行礼,殿下又重复了一遍对近侍说过的话,笑着离去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似乎是在太子殿下还是定王时便有了这样的习惯。他总会时不时地摒退众人,一个人在皇宫中闲逛。   有人为此向官家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但官家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有种听之任之的纵容。   在那之后,便没人提过此事,太子殿下也愈发随意,偶尔兴之所至,除去练武学习的时间,能够一天不见人影。   有人曾暗中跟踪太子,跟踪未遂;试探太子,试探失败,接连几次后,便没人敢管太子殿下的去处了。   明月高悬,夜风清凉。   赵桓拢着袖子缩在墙沿避风处走,他这身体不会感受到冷意,但会化作感觉在身上体现出来,因而此刻系统说他面色发白,像只即将被宰的落汤鸡。   纵然赵桓的衣裳干燥柔顺,但他这面色惨白的模样,确实狼狈如落汤鸡。   一人一统在墙壁的阴影处边逛边闲谈,系统慢悠悠地在他身边飘来晃去,在赵桓眼中便是一个发着温暖白光的圆球,随着说话的语气而忽明忽暗。   只有赵桓一人能看见它。   系统在他头顶上方蹦跶,忽然望见月下一闪而过的黑影,精神为之一振,振声道:【有个可疑人士!他往你这头来了,吓吓他!】   赵桓目光一凛,系统口中的可疑人士绝对是外来人,而皇宫中至今仍然寂静无声,说明来者隐匿气息的能力与轻功不错。   他跟着系统的指引悄咪咪地赶去外来者降落的墙角,只听一道风声疾掠落地,赵桓扒在墙角探出脑袋,一黑衣人背对着他四处张望。   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过身的同时猛退数步,抬眼的瞬间和赵桓对上了视线。   外来者:“……”   赵桓琢磨着这人的身份,能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者,当今江湖人人认定的有司空摘星和楚留香。   但此人也极有可能是某位不知名的高人。   赵桓慢吞吞地从墙角后走出,黑衣人站直了身子,双方在月下沉默着对视。   这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如是想。   尽管面前的人是位陌生的少年,也有可能是他来此的目的之一,但司空摘星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当初在林家老宅的祠堂中发生的事情。   三更半夜,清风,明月,人。   眼对眼。   赵桓排除了楚留香,盗帅潇洒坦荡,应当不会蒙面来皇宫一游,更何况他并未听到楚留香赶来了汴京的消息。   “阁下是……偷王之王?”   赵桓选了个比较靠谱的猜测,牢记着他当前的身份,严肃地发问。   司空摘星扬了扬眉,并不给予确切地回应:“在下不过一区区无名小卒,身份无足轻重。”   他打量着月下神色苍白的少年,心中多了几分确定,反客为主,问道:“你是太子殿下?”   赵桓大方点头:“是我。”   司空摘星一怔,因太子的坦荡而有些惊讶,此刻见少年面色几乎能与月辉相比,忍不住问道:“更深露重,你为何一人在此?”   赵桓道:“辗转难眠,出来散步。”   司空摘星记在心中,便听得对方问道:“三更半夜,你为何来此?”   于是他答:“辗转反侧,逛逛皇宫。”   两人面面相觑,赵桓上前一步,司空摘星随之后退,两人在月下对视。   赵桓盯着他思忖片刻,系统趁此机会绕着司空摘星转了一圈,甚至还借着风探头往人衣缝中瞄,飘回来道:【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那这人来是为了什么?   赵桓注意到司空摘星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这显然是件奇怪到叫人恶寒的事情。   赵桓道:“你为何这般看我?”   司空摘星道:“小人一介草民,难得有幸目睹太子殿下的容颜,自然要多看几眼,印在心里。”   赵桓一默,他原先只是猜想,此刻听到司空摘星的调笑,不由确认面前的黑衣人正是司空摘星。   “你还是莫要将我印在心里了。”赵桓说,他的朋友若是对太子了解愈多,那他露馅的几率便愈大。“也不要对别人说过你见过我,还同我说过话。”   司空摘星又是一愣,他听出面前的太子殿下有意放他离开,不准备追究,不由感到奇怪,道:“你愿意放我离开么?”   赵桓举了举胳膊,示意道:“你看我如今的模样,能拦下你么?”   司空摘星诚实地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你能被风吹走。”   赵桓收回胳膊,赞同地点头:“所以我不拦你。”   司空摘星从不主动去偷东西,除非有人花钱去请,这件事该知道的都知道。   比起司空摘星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赵桓更在意请司空摘星进宫的人有什么目的。   能在皇宫中见到司空摘星,他甚至还有几分难言的惊喜。   司空摘星没动,他从未想过太子殿下会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故而心情十分复杂。   赵桓见状微感茫然,迟疑问道:“……你不走么?还未看够?”   那位请司空摘星进宫的人……莫非只是让他盯着自己看么?   司空摘星弯眼一笑:“太子殿下丰神俊朗,怎么看也是看不够的。”   他心知再谈下去也没个尽头,朝面前的太子殿下拱拱手,足尖轻点,运气掠上屋顶,飘然而去。   赵桓看他远去,仰着头望了会儿明月,又逛了一圈,回到了寝宫。   近侍忐忑不安地等他归来,赵桓朝他摇了摇头,不待对方上前,自己三下五除二解了衣裳,倒头就睡。   皇宫中并无太大变化,仍旧是他离开前的模样,赵桓本就是抽出休息的时间来逛逛,此刻事毕,自然是立刻熟睡。   寝宫中渐渐安静下来,近侍又退回屏风后打瞌睡,门外的守卫则始终保持警惕。   南王府中,司空摘星跃进南王的书房。南王坐在桌后,一袭白衣的叶孤城板板正正地坐在案边,都抬眼看他。   司空摘星先是看了眼叶孤城,后者神色平淡,他便上前,将在皇宫中见到的事说了出来。   他有几分私心,未说自己和太子殿下对过话,只道自己在一旁看着太子深夜辗转难眠,一个人出了寝宫瞎走。   “太子殿下久病未愈,面色苍白,身薄如纸,但不知为何在皇宫中独自一人走了许久。”   司空摘星不明白南王为何想要太子殿下的消息,却也知晓他们所计划的事情非同一般。   但他欠叶孤城一个人情,而叶孤城又愿意让南王用这个人情,司空摘星唯一能做的事只有不看不问,只管照做便好。   南王面上露出几分胜券在握的笑容,对司空摘星道:“多谢偷王之王相助。”   司空摘星看着叶孤城,道:“欠人人情罢了。”   知道的愈多,死的愈快。   而司空摘星并不想死,因而他将皇宫中见到的太子亲手画下,对南王又强调一番太子的神情模样,放下笔,懒得再听南王的烂话,跃出窗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叶孤城望着他离开的窗户,以及窗外的明月,慢慢地收回了视线。 第65章 父子情深(二)   朝阳初升,暖意盈盈。   叶孤城从居住的院子中走出来时,遇见了一身白衣的南王世子。   自从司空摘星将太子的相关消息告知南王后,世子便也跟着换了套衣裳,行为举止也做了调整,眉眼温和,笑意清浅。   “叶城主。”   白衣少年温声问好,只是眉眼间仍残留着属于他自己的倨傲。   南王世子到底是未曾亲眼见过太子殿下,仅仅是从旁人的叙述与纠正中努力临摹太子的模样。叶孤城对太子殿下不大了解,不能评价南王世子模仿的程度,可他却了解过去的南王世子,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南王世子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世子。”   叶孤城一如既往,微微颔首。   两人相对无言,南王世子许久之前便意识到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说,此刻问了好后率先告辞,叶孤城漠然地颔首回应,与一身白衣的少年擦肩而过。   南王对叶孤城的行为并未太过拘束,却也未心大到放任他一人行动,叶孤城从南王府的后门走出时,南王的心腹暗中跟随着他。   心腹不仅仅是南王的心腹,更是神通侯的眼线。   叶孤城当初被南王的“心腹”试探,着实吃了一惊,任凭他向来稳如泰山,那时也微微变了脸色。   能将眼线放在南王府中,而这眼线更成了南王心腹,方应看的野心和挑人的本事足以令人佩服。   彼时叶孤城已有破釜沉舟之意,他受南王胁迫,为了白云城的子民而答应为南王做谋逆的大事,无人可诉,成则幸,败则死。   众人对神通侯交口称赞,但叶孤城在眼线的引领下同他见了一面,却只觉得对方心思诡谲,深不可测。   而此刻,他便是要去见那位神通侯。   汴京城中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叶孤城戴着帷帽,低头进了方应看事先说好的酒楼。   方应看此刻仍在马车之中,他伸手挑起帘子,想着即将要与他见面的叶孤城,笑意微微加深。   暖阳万丈,天空澄碧,纤云不染,飞鸟振翅而过,远山含黛。夏末秋初,风景宜人。   一道绛红色身影忽的跃入方应看眼中,他定睛细看,发现那道绛红色身影正是不久前他才见过的赵决明。   绛衣少年立在屋顶,在苍茫天空下显得十分矮小,方应看望不见他的神情,直到马车驶离这条街道,赵决明仍然伫立在屋顶,一动不动。   方应看彻底看不见少年,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心情古怪。   他曾探查过赵决明的居所,得知是太平王世子的客栈后便命人收了手。   与龟缩在南王府的南王世子不同,太平王世子云游四海,一年半载才回一趟汴京。方应看知他实力深不可测,与太平王世子一直处于相安无事的状态。   如今见赵决明站在太平王世子的客栈屋顶,方应看心情有几分奇妙。   马车缓缓离去,客栈屋顶上的赵桓没有注意到隔了数条街道投注而来的视线,此刻回过神,从城外的巍峨青山上收回了视线。   【不知道你当阿飘的那些年里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系统语气深沉地说,【‘笨蛋和烟都喜欢高处。’】   赵桓:【我是烟吗?】   系统:【不,你是笨蛋。】   【我知道最近天气转凉暖阳万丈是个适合发呆躺平晒太阳的好时机,就算你躺下来也不错,你站在这里吹吹风其实也十分有逼格有靓仔风范——可当你像根木头一样傻站着一动不动时,你已经不靓了,反而会让人从一开始的惊艳到好奇——好奇你为什么会像根木头。】   系统说。   赵桓又一次抓错重点,困惑问道:【为何你说的这么真情实感?】   系统怒了:【因为我就是那个一开始被你惊艳后来觉得你是个木头的人!】   赵桓一呆,安抚它:【我站的这么高,不会有人特意往上看,除了你之外没人看见我。】   系统幽幽道:【是吗?你现在往下看。】   赵桓依言低头,他那位太平堂哥站在院中,面无表情的,仰头盯着他。   “……”   赵桓神色更呆,虽说和系统对话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以致他未能及时注意到从檐下走出的宫九,但对方悄无声息地出现也显出来其武功不凡。   宫九眉头微蹙,仰头问道:“你为何要站在屋顶?”   赵桓回答道:“高处风凉,我上去吹吹风。”   他似乎没有下去的意向,以致宫九在赵桓回答时仍旧仰着头。   能让宫九仰视的人少之又少,赵桓平白占了他便宜。   宫九收回视线,最后瞥他一眼,离开了。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对话少之又少,赵桓是有意避免,宫九则是因性子冷淡毫无兴趣。   见宫九离开,赵桓一跃而下,扶着腰间的剑,决定照旧去城外练剑。   城外绿树成荫,清风徐来,树叶哗哗作响。   林中银光乍起,秋霜之色凛然不可侵犯,落叶飘飞,一片泛黄的树叶落在剑尖,赵桓目光一凝,落叶被震飞,同时身后传来踩上落叶的细碎声响。   赵桓不动声色,足尖轻点,运气一跃,已然跃至声响发出的地方,持剑对准树后之人。   看清那人的面容后,赵桓微感意外,手微微放下,向对方问好道:“王前辈。”   站在树后之人正是入汴京那日便跑没影,一去不回的千面公子王怜花,面容仍是当初同行时的脸,此刻那张脸上正挂着笑。   绯衣公子瞥了眼秋霜剑,笑盈盈道:“赵决明,你这剑使的愈来愈好了。”   赵桓将秋霜剑插回了剑鞘,闻言抬手摸摸剑柄,道:“还不是最好。”   王怜花挑挑眉,道:“待决战那日,你去围观或许会有所收获。”   赵桓没忘了“赵决明”入汴京的理由,点了点头:“前辈知道的,我正是为了此事而入汴京。”   王怜花微微一笑,赵桓又奇怪地问道:“前辈一去不复返,为何会在此处出现?”   王怜花:“有事离开了汴京城,将将回来,恰巧见你在此处练剑。”   这地方确实与官道靠近,若是王怜花忽然起了兴致钻进丛林中也不奇怪。   赵桓不多问,和他并肩离开了树下,向树林外走去,道:“前辈离开多日,阿飞和阿天很想你。”   王怜花莞尔一笑:“他们当真想我了?”   赵桓:“想的不得了。”   王怜花:“阿飞如何了?”   赵桓笑了起来:“每日都会早起练剑,很有劲头。”   王怜花又问:“那阿天呢?”   赵桓:“还是像以前那般,前辈你知道的。”   王怜花微微一笑:“是么?”   赵桓看向他,问道:“是什么?”   王怜花面露些许疑惑:“……赵决明,你这话是何意?”   赵桓缓缓道:“王前辈私下不会叫阿天为阿天。”   王怜花确实会喊玉天宝为阿天,却喊的很少。千面公子似乎对这个显得过分亲密的称呼接受不能,能不喊则不喊,私下对赵桓提起玉天宝时则会称呼全名。   而面前的这位王怜花,似乎不知道这一点。   绯衣公子笑容微微一滞,却又慢慢地变得灿烂起来,道:“看来王怜花确实同你关系不错,你也够机灵。”   赵桓矜持地颔首:“多谢夸奖。”   下一刻赵桓拔出了剑,绯衣公子疾退数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两人隔着相当长的距离相望。   扮作王怜花的绯衣公子惊奇道:“我看你练剑时便发现了,你用剑,竟然毫无杀气?”   之前遇见赵决明时他并未留意,然而此时观察良久,他终于发现了违和之处。   赵决明作为一名剑客,身上无杀气。   将杀气收放自如是件极难做成的事,任何人只要杀了人,便会有杀气。   而他亲眼见过赵决明杀人。   即便是西门吹雪这般剑客,无论是否拔剑,周身也有萦绕不绝的杀气。   赵桓意识到对方的轻功在他之上,目测了一下两人的距离,握紧手中剑,决定莽一把。   绛衣少年不言不语,只顾持剑前奔,犹如滔滔江水气势汹汹,身姿飘逸。绯衣公子见此目光一动,不忘闪避,同时在心中惊叹——赵决明比起一名剑客,更适合当刺客。   他躲开赵决明的剑芒,落地,一片绯色一角悠然飘落在面前,他面色微变,饶有兴致地看向远处的绛衣少年,道:“你轻功不大好。”   赵桓认可道:“确实如此。”   两人这番对话竟显得有些友好。   赵桓的轻功与普通人相比已是不错,只是他周围的人皆是些武功不俗,从小练轻功的人。   绯衣公子问:“还要来追我么?”   这个“追”字十分有意思,将赵桓与他的过招说的如同猫捉老鼠一般。   赵桓心中毫无波澜,坦然道:“不追了,我留不下你。”   轻功确实是硬伤。他可以在系统空间中苦练剑法,内化于心外化于形,可轻功却不好练。   赵桓知道自己的弱处,此刻见确实不行,便相当果断地放弃了。   绯衣公子略感遗憾,问:“你不想知道我是何人么?”   “想,可你不会说。”赵桓很诚实,道,“我觉得你有点闲。”   明明不会说,却还要问,除了闲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了。   绯衣公子表情又是一僵。   赵桓朝他摆摆手,道:“有缘再见,我该回去了。”   绛衣少年留下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只留绯衣公子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神色如同看见一只唱歌的猪一般古怪。   他忽然好奇,以王怜花的脾性到底是如何与这位赵决明相安无事的。 第66章 父子情深(三)   赵桓原先对王怜花的去处并不在意,正如他常说的那般,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赵桓鲜少主动询问探寻。   然而他在城外遇见的那位绯衣公子将王怜花扮得惟妙惟肖,这不得不让赵桓去思考那人的身份,以及对方与王怜花的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赵桓一边琢磨着那人的身份,一边联系上了王怜花的人手。   太子殿下在城中有人脉,他过去打着一人散心的旗号闲逛,可事实上却偷偷遛出了宫布置人手打探消息;但赵桓如今联系王怜花,却是因为王怜花曾对赵桓提及该如何联系上他。   那位中间人得知有人扮作王怜花时大惊,慌忙将消息传给仍在金风细雨楼的王怜花,后者收到消息时忍不住笑了,翌日悠悠然地下山,同行者有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梦枕于汴京城中有事,便于王怜花一道下了玉泉山。马车载着两人在汴京城中的如意酒楼外停下,此时正值午时,苏梦枕透过车窗子看见了一楼大堂里分外显眼的绛色身影。   绛衣少年面无表情,不显得冷漠,只有正经,苏梦枕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王怜花伸手掀起一角车帘,问苏梦枕道:“你可要下去见见他?”   苏梦枕微微摇头:“不急。”   王怜花便向他点点头,出了马车。   苏梦枕见王怜花入了酒楼和赵决明打了个照面,便放下窗帘子,马车缓缓地从酒楼前驶离。   王怜花又换了易容,赵桓看见他时先是一呆,随后面露恍然。   “王前……”   “决明。”   姿容艳丽的杏衣姑娘微微一笑,出声唤他,恰好打断了赵桓的问好。   系统:【……喂。】   赵桓也陷入无言。   云槐姑娘再一次,闪亮登场!   王怜花心情很好,对赵桓说去楼上等他后便步伐轻快地上了楼,只留下赵桓被食客们八卦的视线注视着。   赵桓不愧是个木头,即便三分之二的食客都盯着他,三分之一的食客在问他,连同事们也眼带好奇探究注视着他,他依旧巍然不动。   有食客问道:“方才那位杏衣姑娘可是传闻中的云槐姑娘?”   赵桓坦荡答曰:“是。”   又有食客发问:“是你的心上人么?”   赵桓摇头答曰:“云槐姑娘是我朋友。”   少侠如此回答了食客们的主要疑问,便又开始忙活起来。   在座的食客皆知他行事认真严谨,不敢打扰,只能忍着一腔兴奋之意,匆匆吃完饭菜,互相使了个眼色,便结伴出楼。   赵桓忙到午后,掌柜结了他的工钱,他朝掌柜打了声招呼,便上了楼。   二楼不归赵桓管,因而王怜花在雅间中足足等了三刻,将四盘小菜都吃了一些,才等到绛衣少年推门而入。   面对云槐打扮的王怜花,赵桓依旧坦然地喊出了“王前辈”这一称呼。   王怜花示意他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悠悠道:“赵决明,你果真是个木头。我作这副打扮,正是不想叫你喊我王前辈。”   赵桓:“前辈就是前辈。”   王怜花无言喝茶,眼里写着“你说呢?”   赵桓明白了什么,试探道:“阿花前辈?”   王怜花:“……”   他险些将手中的茶盏捏变形。   赵决明这木头是与“阿花前辈”过不去了么?   “王前辈”的重点不是“王”,而是在于这个称呼代表着谁,他以云槐的身份出场,是想让赵决明喊他阿槐,而不是这什么稀奇古怪的阿花前辈!   王怜花手中的茶盏苟延残喘不堪重负,赵桓看见,耿直地提醒:“阿花前辈,你捏坏了是要赔钱的。”   “阿花前辈”气急反笑:“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前辈,我便是捏坏了想必也有你这位贴心的后辈会好心好意地为我赔钱。”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也将还有一半茶水的茶盏放回了桌上。   赵桓点头:“自然。”   经过王怜花这番表现,以及系统看够热闹之后的友好提醒,赵桓终于明白了王怜花的意思,主动喊了他一声阿槐,这叫王怜花莫名地有些欣慰。   两人瞎扯过后,王怜花便向赵桓问起他所见到的那名绯衣公子的行为举止。   仅靠中间人传递到底不如面对面说的详细,王怜花听着赵桓的叙述,若有所思。   从那位绯衣公子的行为来看,其武功非凡,易容术精妙——不过以赵桓的眼神估计无论是谁顶着易容跑到他面前他都会看不出,故而对这点,王怜花不做评价;除此之外,那位绯衣公子言语中透露的消息显示出他似乎对王怜花十分熟悉,仅这一点,便可排除许多人。   王怜花问:“你有猜测么?”   他不信赵决明什么也未想,对方虽然木头,但也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笨蛋。   赵桓说出猜想:“可能是玉罗刹。”   王怜花认可地点头:“我亦是如此想的。”他顿了顿,忽然道,“看来你眼神确实不大好。”   赵桓:“……?”   “玉罗刹易容术在我之下,不过尔尔,可你竟然说他易容术精妙。”千面公子语气中满是嫌弃,“甚至未立刻认出他是个赝品。”   王怜花和玉罗刹不对付,却也有资本评价玉罗刹的易容术不过尔尔。若是叫玉罗刹听见他这番话,想必只会冷笑着反唇相讥。   赵桓和王怜花交流消息之后,便打算去见李寻乐。   前者这些天时不时的会与李寻乐和顾惜朝见见,有时玉天宝和阿飞会同行;后者自入汴京地界,便一直待在金风细雨楼中为苏楼主治病,未曾见过他那位大侄子。   李寻乐作为家中长子,性情温和,是个好兄长;赵桓同样作为长子,可与弟弟妹妹的关系寥寥,对阿飞来说,他更像朋友,而李寻乐则让他感受到了来自“兄长”的关爱。   对李寻乐和阿飞相处良好一事,王怜花并不意外。李寻乐少年时期便十分稳重,对安抚和照顾小孩得心应手。   王怜花不会照顾孩子,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提供钱财,但如今看来,有赵决明等人的陪伴,阿飞并不会寂寞。   而此时,玉天宝和阿飞一同在树下乘凉,前者蹲在地上心情沉闷,后者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出言安慰:“不必担心。”   赵桓遇见那位绯衣公子后琢磨着他的身份联系上王怜花的人手,回客栈时见到玉天宝,说出了他的猜想。   那时虽然未有确切的证据,但考虑到那人问了“阿天”,事关阿天的安危,赵桓觉得有必要给玉天宝提个醒。   绯衣公子将王怜花扮得惟妙惟肖,赵桓担心玉天宝亦被那人蒙骗,提前有个警醒好歹能以防万一。   赵桓不大确定,玉天宝彼时听了他这话便立刻确定了绯衣公子的身份。   那扮作王怜花的人必是玉罗刹无疑。   决战将近,玉罗刹的亲儿子正是决战的主人翁之一,他若是不来才奇怪。   玉天宝早已打定主意把玉罗刹当成自己早早死去的爹,快活了好一阵子,然而如今死老爹忽然诈尸骚扰他的朋友,他自然会感到心情沉闷。   如今他仍是罗刹教的少教主,只要玉罗刹不发话,玉天宝还是他的挡箭牌的假儿子。而玉天宝却不敢想象他得知自己身份的事被玉罗刹得知后会有何下场。   玉罗刹睚眦必报,必定不会饶过对他隐瞒欺骗的玉天宝。   每每思及此,玉天宝便十分委屈,忿忿不平:是玉罗刹欺骗他在先,可他却连隐瞒都隐瞒的提心吊胆。   阿飞的安慰并未一解阿天心中烦闷,但后者见阿飞一本正经,却也放松下来——他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但玉罗刹之事萦绕心头,不过蹲下来歇了一会儿就又想起了此事。   甩了甩头,玉天宝站起身,带着阿飞继续往前走。   身后,玉罗刹暗中观察,见假儿子和王怜花的外甥相处友好,心中微讶。   玉罗刹知道玉天宝的性子,极容易不耐烦,根本不是照顾人的性子;而玉天宝在沙漠中对赵决明百依百顺倒好理解——救命恩人,离开沙漠的唯一生机,可此刻玉天宝对着一个小孩,却显得十分耐心。   莫非在沙漠中迷失一趟,也连带着转性了么?   玉罗刹恰逢无事,便跟了上去。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玉天宝和阿飞慢吞吞地走,偶尔会说上几句话,不多,却也显出几分亲密。   玉罗刹暗自称奇,他发现玉天宝此刻展示出的脾气与在罗刹教中时毫无相似之处。若说是演出来的,玉罗刹不信玉天宝有这种本事。   若是一个人死过一次,知晓了有关自己的身世的秘密,脾气自然会有所收敛变化。   然而玉罗刹不知道,所以他只能疑惑于假儿子的变化,悄无声息地跟着前面的一大一小到了李家府邸。   玉天宝和阿飞常来,开门的小厮笑着将两人迎了进去。玉罗刹耳尖,听见那小厮热情洋溢地提到了“决明少侠和云姑娘”。   玉罗刹立在原地没动,他听闻赵决明和王怜花同行时立刻联想到传闻中赵决明昙花一现的心上人,猜测云槐极有可能是王怜花本人;他此刻听到“云姑娘”这个称呼,便有些忌惮。   纵然王怜花入京后便不见踪影,玉罗刹也未查到他的去处,但如今对方出现,玉罗刹便歇了查明玉天宝变化的心思。   即便要查,也得等决战之后。   在玉罗刹眼中玉天宝实在是无足轻重,因而做出决定后他便立刻动身从李府附近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天动地父子情# 第67章 父子情深(四)   玉天宝浑然不知他的假爹又一次抛弃了他,和阿飞一起去了院中,只见一姿容艳丽的陌生姑娘坐在赵决明身侧,看向他二人时眉眼弯弯。   杏衣姑娘爽朗道:“你们来了。”   玉天宝驻足,瞄瞄赵决明,又看回面前英姿飒爽的姑娘,不确定道:“……王前辈?”   许久之前,赵决明曾隔着马车向他解释阿槐和王前辈的关系,彼时玉天宝在王怜花的注视下冷汗涔涔,将阿槐即王前辈的事铭记于心。   在门口听小厮说“云姑娘”时,他便有了心理准备。   然而真见面时,却还是十分意外。   王怜花笑而不语。   玉天宝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表情随之变得古怪起来;再看阿飞,小孩呆了呆,眼睛一亮,唤道:“姨母。”   王怜花:“……”   他心情复杂,看了眼一旁呆着脸的少年,严重怀疑阿飞这孩子被赵决明这个木头带歪了。   此次他们在李宅相聚,是因为王怜花决定下山时派人告诉了赵桓一声,赵桓又转告给四位朋友,如此众人才齐聚一堂。   夕阳洒入庭院,微风轻轻,池塘中锦鲤游来曳去,荡起层层涟漪。   李家是簪缨世族,这座宅院是先帝所赏,无论位置还是环境都是最佳,王怜花早些年来过一趟,此刻也只是第二次来。   庭院内环境清幽,玉天宝和阿飞手在石桌旁坐下,李宅的下人端上糕点,赵桓对他们点点头,道了声谢。   王怜花问了些他们的近况,得知他们还住在那家隐蔽的冷清客栈,眉毛一挑,问赵桓:“那名叫小李的小二呢?”   “那客栈太冷清,但所有事都要靠他一人,小李便有些受不住,已经辞工不干了。”   王怜花听他这么说便知晓赵决明还不知道小李的真面目,也乐得看热闹,转移了话题。   他问玉天宝有何打算。   “你爹既然找上了赵决明,估计不久后便会来见你。”王怜花并不知道玉天宝非玉罗刹亲子的事,因而考虑的角度和玉天宝不同,“届时你要跟着他回去么?”   玉天宝摇头:“不回。”   不说玉罗刹在他与西门吹雪之间会选择谁,玉天宝是发自内心地不想回罗刹教。   即便他还能当他的罗刹教少主,可总会有失去用处的一日。   王怜花没有多问,对他来说玉天宝因何离教出走并不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左右不过生闷气叛逆期罢了。   暮色四合,李寻乐与顾惜朝踏着夕阳走入院中。院中只有玉天宝和阿飞,以及一位杏衣姑娘,而常着绛衣的少年却不见人影,甚至连王前辈也不在。   两人乍见云槐姑娘时皆是一怔。同玉天宝和阿飞打过招呼后,李寻乐看向一直笑而不语的杏衣姑娘,拘谨道:“这位姑娘……”   玉天宝玉言又止,心想这位不是姑娘,而是你的前辈。   顾惜朝瞥了眼云槐姑娘,他心思细腻,瞧见姑娘眼中的笑意,顿悟。   “她是舅舅。”正直的阿飞拉了拉李寻乐的衣角,向他解释道,“舅舅现在叫云槐。”   李寻乐的表情和玉天宝见到云槐时有得一拼,甚至更加惊愕。他自听到云槐的名字时便将她和王前辈认定为两个人,而此刻阿飞告诉他……阿槐和王前辈是同一个人。   顾惜朝提醒道:“你莫要忘了王前辈是千面公子。”   言罢他对王怜花拱手行礼,表现了对江湖前辈的尊敬之意。   他坦率地喊王怜花为王前辈,不由地让王怜花多看他一眼,出声道:“你是顾惜朝?”   “是。”   一个王怜花,一个顾惜朝,名字风格似乎有些相似。   王怜花初见顾惜朝,便一眼看出对方藏在眼底的野心。   若是对方没有野心,王怜花反倒会觉得奇怪。   互相认识过后,李寻乐迟迟不见赵决明,便忍不住好奇地出声询问,王怜花指了指后院,道:“他正在后厨陪着厨子准备饭菜。”   后厨中赵桓和厨子合作十分愉快,由于梦中饥寒交迫的经历,他在吃食一事上十分重视。宫中膳房的厨子厨艺精湛,赵桓往御膳房逛时学了四五招,虽然谈不上精湛无比,但做出的菜也称得上色味俱全。   连王怜花吃了他炒的菜后也夸夸赞道:“你手艺不错。”   赵桓露了个笑,便听见对方又道:“不知师从何人?”   “我家中的厨子。”赵桓谨慎地回答,他发现王前辈还未忘记试探自己的身份这件事。   王怜花隔着满桌佳肴,对他微微一笑,没有再问了。   李宅房间众多,李寻乐原先也邀请过赵桓三人来李宅小住,但赵桓那时听了掌柜的话——长住有优惠,于是斟酌之后,便付了二十日的房费。   王怜花的房间在他连着三天未回后便被赵桓找掌柜退了,掌柜通情达理,也觉得一个房间没人住却收了钱不地道,十分爽快地退了王怜花的房钱。   如今离二十日结束还有两日,阿飞许久未和王怜花见面,赵桓便留他在李宅,和玉天宝一起回客栈了。   李宅中王怜花与阿飞这对舅甥“互诉”思念之情,顾惜朝更是被王怜花逮住机会拦下谈天论地,李寻乐则是安然入睡,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边厢赵桓和玉天宝回了客栈,又见宫九坐在一楼喝茶。   两人朝他颔首致意,便上了楼。   一楼的灯火直到亥时才熄灭,宫九回房需要经过两人房间,呼吸声平稳轻缓,显然房中的两人已陷入熟睡。   这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宫九推开房门,步入黑暗的房间之中,而他方才经过的房里,床上的赵桓虽闭着眼,但却在皇宫中的寝宫里睁开了眼。   回宫之后赵桓每逢夜间便要在宫中逛一逛,夜间宫人并不全部熟睡,他若是隐蔽身形,四处走走,便能听见一些白日听不到的消息。   譬如有太监讨论,赵佶身侧的张姓近侍最近几个月十分阔绰。   那位张近侍是米苍穹一手提拔,便有太监不在意道米总管身家甚多,自然不会舍不得一点给亲信的奖励。   他们随口一提,赵桓却放在了心上。   张近侍早不阔绰晚不阔绰,为何偏偏在最近阔绰了?要知道在他父子二人未做梦前,后者便因米苍穹提携而开始服侍赵佶。   这般记在心里之后,他又观察两夜,抽空以太子替身的身份去见赵佶。   赵佶知道太子替身夜间会在宫中闲逛,他只当对方敬业无比,是为摸清皇宫的路线,加之阿桓确实有这个习惯,赵佶便一直放任太子替身在夜间闲逛。   此刻太子殿下主动来见他,赵佶虽然奇怪,却也按照惯例,摒退周围的人,单独和他见面。   赵桓瞄了眼躬身退下的张近侍,后者气色不错,正偷偷地看着他,和赵桓对上视线,一惊,急匆匆地低下头,退下了。   不止有张近侍在看赵桓,一路上总有似有似无的视线观察着他。   “你来找我作甚?”   赵佶有些奇怪,按理说为了避免露马脚,太子最好是以养病的名义缩在寝宫,但面前的少年忽然找上了他。   赵桓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道:“官家可曾发现您身侧的张近侍有何古怪之处么?”   赵佶纳闷,摇头道:“不曾,我为何要关注他?”   赵桓毫不意外:“我夜里在宫中闲逛,听到与张近侍有关的事情,说他近来颇为阔绰,出手十分大方。”   赵佶还在茫然:“这又如何?他在朕身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事,攒了些家底也无可厚非。”   赵桓道:“官家不知,张近侍并非勤俭之人,家底不算多,时常捉襟见肘,不可能忽然间毫无顾忌大手大脚地花钱。”   “……”赵佶想问为何他会知道的这么多,转念一想,将问题咽回肚子里,问,“你怎么想?”   “今日我来只是向您提一个醒,待我查清张近侍那些钱财的来源后,你再处置他。”   赵佶点点头,他把面前的太子替身当成自己人,自然愿意听他说的话。   赵桓又提醒几句,说好安排,他便起身告辞。   赵佶跟着他站起身,见对方提步要走,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你与阿桓是飞鹰传书……可朕怎么没见到那只鹰?”   赵桓:“……”   飞鹰啊……他也没见过。   赵桓艰难道:“我与殿下一直是夜间传书,毕竟白日叫人看见了难免会露馅。”   赵佶目露萧索之意,惆怅道:“朕见不到阿桓,连他的飞鹰也见不到么?”   赵桓:“……决战在即,殿下一会来与您见面的。”   赵佶摆摆手,不再谈论此事,起身送赵桓出门。   他还有政务要忙,便只是目送着赵桓离开。   如今天气转凉,太子殿下在周围人的簇拥之下走在风中,他面色苍白,衣袂飘飘,与周围人红润的面色加以对比,更显虚弱,任何人见了都不会怀疑他生病一事。   虽然说是装病,可这位太子替身却像真有病……   赵佶看在眼里,不由得感到纳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日愉快!调休的最后一天终于要结束啦!! 第68章 决战之前(一)   西门吹雪已至汴京,如今正住在合芳斋中。决战在即,他不想被外人打扰,故而无人知晓他身在这汴京城中不起眼的合芳斋中。   除了玉罗刹。   万梅山庄的管家将西门吹雪视作主人,而玉罗刹这个最初的主人一度被隐瞒了西门吹雪要动身去汴京的消息,甚至是在当天才知晓西门吹雪的决定。   但合芳斋不仅仅是万梅山庄的产业,合芳斋的掌柜更是玉罗刹的人。   所以玉罗刹不仅知道西门吹雪的下落,还整日跑来劝说西门吹雪放弃决战的想法。   然而事已至此,西门吹雪若是放弃则是临阵脱逃。玉罗刹早已错过拦截的最佳时机,因此他心知肚明,劝说西门吹雪时也没个正经样,反倒是说着玩一般。   玉罗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为自家亲亲儿子排除决战的一切阻力,他去过太和殿,也去过南王府。   太和殿顶铺满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滑如坚冰,在月下泛着水一般柔和的光芒,连玉罗刹也忍不住慨叹皇家建筑之奢华;   南王府中戒备森严,固定时间便有护卫巡视,但去过皇宫的玉罗刹并不将其放在眼里;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叶孤城身为南王世子之师,其所居住的院子外却有数人看守,严加防范。   细数南王府中的院落,唯有这一座院落外人多的不对劲,不像是普通的护卫,反倒像监视。   他远远地透过大开的窗子往叶孤城房间中望,但险些被敏锐的叶孤城发现,玉罗刹悄然退去。   叶孤城神色平淡,然而眉间却有隐隐忧色,白玉般无瑕的面容似乎也覆上了一层阴影。   玉罗刹没有将这一发现告知西门吹雪,一来他毫无证据,二来这似乎意味着决战有可能不会平稳进行,而这正是玉罗刹想看到的。   只是玉罗刹自以为来去自如,无人发现他,却不知他入皇宫那夜,有人望见了他的身影。   系统深沉地说:【两个了。】   赵桓惆怅道:【皇宫这么好进么?】   玉罗刹入宫那夜,赵桓照例闲逛,被飘高高的系统告知又有人夜入皇宫,对方做了些什么,系统都告诉了他。   对方避得了人眼,却避不开看不见的视线,系统实时转播,让赵桓将他的行动看的一清二楚。   单凭对方上太和殿时轻而易举身姿飘逸如鸿羽,赵桓便排除了许多人物。   他想到了在城外扮作王怜花试探自己的玉罗刹。   至于太和殿与谁有关,无需多想,赵桓立刻便能想到即将决战的两位剑客。   他叹了口气。   原先他并不在意两位剑客的决战,只是想着借观看决战之机,让他爹爹见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但事与愿违,这场决战背后似乎还有着许多隐秘之事。   天光明亮,河河面泛着粼粼波光,清风拂面,带来清凉的水汽,四周罕无人迹,只有杨柳依依。   岸边赵桓和玉天宝盘腿而坐,后者困惑地问道:“决明,你要问我何事?”   问事也就算了,为何要来这偏僻又人迹罕至的地方?   玉天宝心中满是疑惑,然而在绛衣少年开口后,这些疑惑也变成了理解。   赵桓坦然而又直率,但他知道有些话不能被人听见,因此特意带玉天宝到这里说话。   “你爹的亲生儿子,是谁?”   玉天宝先是一惊,随后意识到赵决明绝不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显然是有所发现。   因而他短暂地犹豫片刻,坦然开口道:“是西门吹雪。”   赵桓毫不意外,在问之前他已有了猜想。   他向玉天宝道谢,温言道:“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玉天宝微怔,露出一抹苦笑:“决明……该说谢谢的是我。”   面前的绛衣少年助他良多,可玉天宝回忆起来,自同行以后,他并没有怎么帮助过对方。   赵桓微微一笑,顿了顿,决定告诉他一件事情。   “阿天曾经说过,你是做了一场梦,在梦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玉天宝点了点头。   梦的内容虽然不能全部回忆起来,但重要的地方他却记忆犹新。   赵桓道:“我和你一样,也梦见过未来的事。”   当初听玉天宝说起梦见未来,赵桓心中十分惊讶,但出于各种考量,没有说出自己的事。   在决定向玉天宝询问时,赵桓同时决定要向玉天宝说出这件事。   五年前的春夜,他确实梦见了未来,包括许久之后的未来。   赵桓将能说的事情告诉玉天宝,这给予玉天宝以极大的抚慰。   他原先一直因只有自己梦见了未来而感到孤单,但此刻告诉他不仅仅只有他一人,这让玉天宝感到些许安慰。   两人离开岸边回城,经过城门,和一位带着钓具的白衣公子擦肩而过。   白衣公子头戴遮阳的帷帽,头颅低垂,即便如此,却也无法掩盖其出尘之韵宇。赵桓与他擦肩而过,驻足,回首,微微歪头。   白衣,低首,汴京城中符合这个条件的似乎只有“低首神龙”,狄飞惊。   白衣公子走远,赵桓收回视线,和玉天宝并肩走远。   既然西门吹雪是玉罗刹的亲儿子,那对方夜入皇宫便可以理解,赵桓猜他大约也去了南王府。   毕竟叶孤城如今便住在南王府中,玉罗刹出于对儿子决战的担忧,想必会去见叶孤城。   玉罗刹的来因可以理解,但赵桓却不明白为何司空摘星也会夜入皇宫,总不可能是为了叶孤城而探皇宫吧?   他浑然不知自己有那么一瞬想到了点子上,只是琢磨着司空摘星那时的眼神和太子殿下在白日出寝宫时向他投注而来的视线——他们都在观察他。   赵桓想,傀儡太子确实一脸病容,身形纤弱,但也不至于人人都盯着他瞧。   疑惑归疑惑,赵桓却还是决定先找到司空摘星,如果对方愿意告诉他一些事情,便能够省去一些麻烦。   司空摘星是偷王之王,加之易容术精妙,若是想见他,只要对方愿意见,自然会主动现身。   只是不知为何,司空摘星迟迟未在赵桓面前现身,赵桓早有准备,便于夜间悄咪咪地翻进了南王府。   司空摘星:……   偷王之王有话要说。   他并非未现身,而是现身了,赵决明却未发现他。   路上街边跌倒的老人,酒楼中与赵决明拼桌的客人,卖菜的老爷爷,在二楼房间不小心掉落叉杆的姑娘……   这些人都是他,然而赵决明从始至终都眼瘸,要么伸手扶起,要么礼貌性地一笑,要么将叉杆还了回去,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名路人。   这让司空摘星莫名地感到挫败。   赵决明未发现任何破绽与其说是他易容术精妙之故,不如说是赵决明太菜之故。   然而对方三更半夜钻进南王府,叫他连探究自己为何挫败的心思也没有了。   南王和叶孤城谋划之事非同一般,司空摘星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赵决明竟然也被卷入其中。   南王府中护卫重重,戒备森严,赵桓隐匿身形,暗中行动。   此时叶孤城正在南王书房中与后者谈话,赵桓未能见到剑仙和他的皇叔,只能远远地望着书房外神情严峻的护卫,和书房内烛火映出的影影绰绰的两道人影。   他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奇怪之处,只觉得南王府内气氛森严,如乌云盖顶,人人面上都有着一层阴影。   南王府中并非人人都知晓南王的谋反大事,但气氛这种东西,是会不知不觉地弥漫开来的。   系统觉得不对劲,道:【这南王府里的人比你东宫里的人还要丧,难不成也有人病了么?】   赵桓一顿。   说起病,他想起自己另一位堂哥,南王世子。   赵桓只在幼时同他见过一面,并不记得对方的长相。南王世子久病未愈,据说常年在院中养病。   系统几乎忘了赵桓还有这么个堂哥,听他一说,便撺掇赵桓去瞅瞅,理由十分正当。   【你那位太平堂哥靓得很,也不知这位南堂哥靓不靓,去见见嘛。】系统如是说,【说不定老赵家的基因不是只在你这里变异了呢。】   赵桓听它讲得有道理,加上在南王府内毫无收获——他只能在外面瞧着,房间外面全是护卫,他无法进去——若是能见一面许久未见的堂哥,也不算白来一趟。   南王世子久病未愈,按理来说药味最为浓重的地方便是对方的居所。赵桓听着系统的指示,找到了南王世子的居所。   那里确实药味浓重,房屋紧闭,门口亦有护卫把守,皆是神情肃穆。   赵桓围着南王世子的居所逛了一圈,遗憾地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机会见到那位堂哥了。   他正准备离开,听见吱呀一声,望见房门缓缓打开,一身朱红色衣裳的少年面带笑意,步出房间。   暗处的赵桓和系统呆立当场。   月下的朱衣少年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笑意温和,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意态风流。   就是那张脸……   似曾相识。   那是他的脸。   赵桓安静地伫在阴影中,看那朱衣少年温和地向护卫颔首致意,随后离开院落,他悄悄地跟了上去。   见过太子殿下的人并不多,而南王世子深藏王府,无人知晓两人面容几乎一模一样。但大部分人长时间困于一隅都会受不了,南王世子偶尔便会抽空在夜间外出散步,也会努力尝试以太子殿下的行为方式对待他人。   南王世子走了一路,赵桓暗中跟了一路,他心中毫无波澜,十分冷静,系统却为南王世子与赵桓的相似之处而心惊。   可看到最后,它发现南王世子并未学到精髓。   温和有礼不假,喜着朱衣不假,腰间佩剑不假,但却没有学到赵桓的呆样。   要知道赵桓并非随时随地都在笑,更多时候都是一副认真呆板的木头样。   赵桓后知后觉:【他是在学我?】   系统从一身朱衣的南王世子身侧飘回来,闻言没好气道:【我都看出来了,你没看出来么?】   赵桓:【我看出他和我长得很像。】   系统:【何止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南王世子与太子殿下一模一样,且言行之间似乎在向太子殿下学习,这点十分值得深思。赵桓见南王世子拐过一道弯,去了南王的书房,而他无法靠近,便决定打道回府。   他需要回去整理一下思绪,看看南王府到底有什么谋划。   夜色撩人,赵桓一身黑衣,形如鬼魅,悄然无息地溜出南王府,穿过一条街道,跃过三间屋顶,被下头的司空摘星伸手拉下。   赵桓的秋霜剑并不在身上,他初初被人拦下之时下意识地要拔出袖中匕首,看清拦截之人的面容后收了势,任由对方拉他进黑暗的巷子之中。   司空摘星仍顶着福州城时的面容,因而赵桓落地后便用气声唤他:“孙七。”   “……”   司空摘星心想你若是能喊他叫“小李”,他会更开心。   可是赵桓只知道“孙七”是司空摘星,不知道“小李”也是他,因而司空摘星仅仅是这么想了一想,对赵桓的问好颔首回应。   两人眼对眼地互相瞧了一会儿,司空摘星败下阵来,他拉着赵桓去了一处偏僻的寂静地方,聊至天明。   司空摘星问他:“你怎与南王扯上了关系?”   赵桓意识到司空摘星夜探皇宫极有可能是受南王指使,正色道:“受人所托。”   司空摘星:“有人要查南王?”   赵桓迟疑片刻,感受。   原本没想查,但现在看来,不查不行。   他在心里想。   司空摘星给予忠告:“不知你是受何人所托,我不多问……但你最好小心些,皇家事杂,莫要卷进其中。”   他将赵决明当朋友,自然不愿看朋友遭受无妄之灾,能避则避。   赵桓心中一暖,笑着回应:“我知道。”   夜风乍起,树影婆娑,乌云遮月,风中传来虫鸣鸟叫之声。   两人道别,彼此的住处都在反方向,赵桓朝司空摘星挥了挥手,算作道别。   恰逢此时,云开月明,赵桓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司空摘星不知为何,想起宫中的太子。   彼时那位太子亦是这般,在月下站着,目送他离开。   赵桓回到住处——他如今已经搬入了李宅——夜深人静,李宅中无人走动,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映在地面上。   他和系统有一搭无一搭地讨论着今夜在南王府的发现,慢慢地陷入沉睡。   夜色深沉,有人酣然而睡,有人忧愁不已,有人奔波劳累,有人沾沾自喜,亦有人厌倦疲惫。   芸芸众生,汴京城中诸人诸事不过是一个缩影。 第69章 决战之前(二)   太阳西坠,天边的橘色云霞灿烂而又热烈,璀璨夺目,令人望之沉醉。   汴京城中喧哗热闹,城门口人来人往,守城士兵拄着□□神色严肃。   城外的官道上一棕一白两匹高头大马纵马而来,荡起滚滚烟尘,驾棕马者身着红色官袍,身后坐着一双手被捆的男子;骑白马者一袭白衣,两者并驾齐驱,不分上下。   来人正是御猫展昭与锦毛鼠白玉堂。   虽然汴京城中有决战大事,但这并不会阻止展昭履行职责。汴京鱼龙混杂,自然有人浑水摸鱼,展昭前些日子为了捉拿一杀人夺财的主犯而出城追赶,开封府人手紧张,白玉堂便大大方方地出手相助。   白展二人匆匆忙忙地赶回开封府,路上碰到人群拥挤之处稍稍放慢了速度。   百姓和乐,万家灯火通明,人人面带笑意。展昭是汴京百姓的大熟人,有大胆的儿童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亦有行人问好。   白马上的白玉堂面色冷厉,给人以不可亲近之感,即便如此,却仍有人朝他喊着白五爷。   青年嘴角微扬,耀眼夺目。   人群渐渐散开,一棕一白的两匹马迈开蹄子快步走动起来,恰逢此时,街畔传来有关赵决明的话题。   马上的两人顿时凝神,忍不住听了下去。   “云槐姑娘果真是沉鱼落雁,决明少侠和她当真是郎才女貌……”   剩下的那声“天生一对”消散在风中,而展昭和白玉堂却同时陷入了沉默。   云槐姑娘是何人,没有谁比白玉堂更清楚。他将此事完完整整地告知了相关人士,是以展昭亦十分清楚那位“沉鱼落雁的云槐姑娘”的真面目。   展昭未见过云槐和王怜花,心情只是稍稍有些复杂;白玉堂却咬了咬牙,气笑了。   将捉拿的犯人押入大牢,两人沐浴洗漱,修整一番,终于得以歇息。   白玉堂这才有空去关注“云槐姑娘”的事情。   他在开封府中问了一圈,又去街上听人闲聊,得知王怜花并未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只不过是在出场那日直接去如意酒楼见了赵决明。   白玉堂与王怜花同行数日,虽说不上对后者的想法了如指掌,却也能够猜到对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人人都称赞云槐姑娘与决明少侠是天生一对,甚至传言决明少侠对云槐姑娘十分看重。   赵决明对“云槐”看重不假,却并非他们以为的“看重”。   而这足够叫有心人做文章。   展昭道:“千面公子如此行事,许是有他的理由。”   白玉堂道:“理由?他的理由约莫就是能够让汴京这塘水变得更混,能更有意思。”   展昭迟疑,他未见过王怜花,可也听过对方行事狠辣毫无顾忌的风格   如今天色已晚,两人一路奔波,理应好好歇息,白玉堂便打算明日再去李状元的府中逮住那“云槐”问上一问。   汴京皇宫中,赵佶和赵桓父子俩也在谈论和云槐姑娘有关的事情。   赵桓没有想到他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如此关注,努力解释道:“殿下与阿……云槐姑娘是朋友,她并非殿下的心上人。”   赵佶兴致勃勃:“但阿桓有可能是云槐姑娘的心上人。”   赵桓一本正经地否认道:“官家想岔了。”   赵佶兀自感叹:“阿桓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他那时似乎是与……”   赵佶话一顿,收了声。   他本想回忆梦中与赵桓成亲的女子是哪家的姑娘,可细细想来,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有城破时的动乱,北上时的艰辛,困苦时的凄凉,数不尽的后悔,以及来自敌人的冷眼和欺凌。   有许多事,他记得并不太清。   他的妃嫔和子女并不少,但赵佶却只记住了赵桓这一位长子是如何与他相伴的。   赵桓也曾和赵佶谈论过此事,两人的记忆十分相似。   赵佶忆起自己并不知道太子妃是何人,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道:“阿桓做事朕是放心的,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找我来有何要事?”   即便面前的替身少年是自家儿子的亲信,赵佶却也不想将梦中的事情悉数道出。   赵桓明白他的想法,从善如流地接话:“我来找您是为了南王一事,殿下夜探南王府,发现了一件事情。”   赵佶一怔,眼神犀利起来。   “南王世子与殿下容貌相似,且一言一行都在向殿下学习。”赵桓牢记着自己此刻的角色,严肃道,“堪称一模一样。”   系统暗自摇头,心想“相似”和“一模一样”的位置放反了。   赵佶到底是皇帝,想到南王献上的李姓美人,神色微变:“此话当真?”   “当真。”   赵佶却想到了更多事情,急切道:“太傅曾说南王手中有醉梦浮生。阿桓中没中毒朕最是清楚不过,可你——你应当未中毒罢?”   他愈想愈心惊,这些日子赵佶有心关注身侧的近侍,确实发现对方意气风发,与以往有所不同;若南王收买了张近侍,自然有可能将毒药下给“太子”。   当日太子出宫养病,张近侍在赵佶身侧跟了一段路,还为身体虚弱弱不禁风的太子殿下递过茶;还是赵佶用惯了米苍穹,喊了米苍穹代替张近侍的位置跟随外出。   赵佶愈想愈觉得有道理,看着面前面色苍白的太子殿下,目露担忧:“你这半年来可有病发之状?身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赵桓果断摇头:“没有。”   系统循着赵佶的思路往下想了想,见赵桓十分果断,忍不住道:【傀儡即使中毒了也不会死,但毒发时有可能显露病状,毕竟是功能比较低级仿生人,没有反应身体状况的功能。】   傀儡这副病弱的模样是赵桓在系统的设置下捣鼓出来的,不定时咳咳血,睡睡觉,力求和醉梦浮生的病发状况一模一样。   是以,傀儡有可能中毒,也有可能没中毒。   赵桓呆住。   他以为他未中毒,然而实际上却是中毒了么?   赵佶因他的回答明显地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追问道:“你当真没有任何不适之处么?朕观你身形之消瘦容貌之憔悴,与醉梦浮生的病状如出一辙。”   赵桓摇了摇头。   傀儡不会有不适之处,可是否中了毒,他却不清楚。   赵佶却确定了什么,咬牙道:“南王狼子野心,坐上皇位的是朕,有本事他朝着朕来!竟然要对阿桓下毒手——”   赵桓安慰道:“还好殿下未遭暗算。”   赵佶感动道:“你是个忠心的,阿桓有你,是他的幸运。”   赵桓毫不脸红地点头。   赵佶心底怒意翻涌,却又因不好打扰太子安眠,只能同赵桓商量好再寻一个机会细细商量,若是可以,拉上诸葛太傅等人商量一番,随后便离开了东宫。   赵桓目送着赵佶的车辇远去,视线从高处他爹的背影移至底下跟着的米苍穹的背影。   米苍穹是宫中总管,绝不可能未发现张近侍的古怪之处,却不发一言。   这让赵桓感到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923:03:17~2021-05-1023:0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凌途60瓶;取个名字好烦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决战之前(三)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白玉堂在开门小厮的引领下,步入李府。   他神色冷厉,领路的小厮一路上忐忑不已,心想这白五爷不像是赵公子的朋友,反倒像是仇人。   院中不见赵决明,只有阿飞阿天和云槐姑娘。   白玉堂同云槐对上视线。   云槐道:“白五爷,久违了。”   白玉堂道:“王怜花,你怎的又顶着这副面容招摇过市?”   两人同时开口,话音落下,又—起沉下了脸。   王怜花是因白玉堂称名道姓毫无敬意,白玉堂则是因王怜花称他“白五爷”而恶寒无比。   开门的小厮在白玉堂禀明来意后便告知他赵决明与李顾二人一同早起,离了李府,至今未归。   李顾二人是入翰林院,至于赵决明,自然是在一个偏僻寂静的地方练剑。   白玉堂那时心想赵决明不在也不妨碍他找王怜花挑刺,然而此刻他瞧着面前的杏衣姑娘,发现自己即便成功挑刺,也会事倍功半,反过来被恶心—把。   “之前赵决明说你入京当日便跑的没影,为何又冒出来了?”   “决战在即,我自然是为了看两位剑客的决战而现身的。”   白玉堂呵呵冷笑,—万个不信。   两人针锋相对,关系略显紧绷,但玉天宝却看出其中若隐若现的随意。   他不由肃然起敬,能对王前辈用这种态度说话还丝毫不惧,白玉堂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白玉堂在李府中待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赵决明归来,略有些不耐烦,玉天宝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决明临行前用过饭,—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回来。”   王怜花悠悠道:“你白等了。”   赵决明行事也有几分随心所欲,主张谁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因而并不过问同伴的去处,却也不说自己的去向。   白玉堂斜睨王怜花一眼,果断起身告辞,临走前告知玉天宝和阿飞让他们在赵决明回府时提起他上门之事,便打算离开。   “白五爷,路上小心。”   姑娘语调轻柔,满含关怀的话语在白玉堂听来却只有数不尽的恶寒,令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白玉堂冷冷地瞪了后者—眼,在对方柔情似水的眼波下打了个寒战,狼狈而逃。   玉天宝忍笑,随后见王怜花移来视线,不由得也打了个哆嗦。   美人是美人,可只要想到美人的面孔下是个大男人,还是王前辈本人,玉天宝便有些接受不能。   赵桓在城外练完剑,没有立刻回城。   他练剑的地方靠近官道,官道两侧分别是玉泉山与明月山。玉泉山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盘,明月山则是皇室行宫建立之地。   两座山从远处看是并邻,但站在地面上向两方遥望,只会觉得长路漫漫,两山相隔千里。   赵桓对明月山很是熟悉,连着两年,他和家人在明月庄中避暑,明月山上上下下都被他探索过—遍,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往玉泉山下溜达一圈,瞧见山下的守卫,默默地拐了回去。   玉泉山守卫太严,赵桓次次望而却步。   苏梦枕名声很盛,即便之前同在汴京,赵桓却未见过他。苏梦枕虽与诸葛太傅暗中有联系,但赵桓并不想通过太傅认识苏梦枕,而让自己显得对金风细雨楼—派亲近。   汴京城中不止有金风细雨楼,还有六分半堂。太子不管亲近任一方,都会成为有心人挑起争端的把柄。   赵桓回到汴京城,此时已是巳时末,他卡着点赶到如意酒楼,将秋霜剑放在柜台后,麻溜儿地开始当他的跑堂。   酒楼中熟人的面孔少了许多,大部分人是奔着赵决明的名头来这酒楼中用餐,但再丰富美味的菜肴也有吃腻的—天,所以他们来的便少了。   赵桓觉得自己也该离开了。   他结束自己的工作,寻了个空拉着掌柜去了后院,告知离开的想法,掌柜纵然不舍,却也无可奈何,替他结了工资。   赵桓揣着钱,重新佩好剑,顶着太阳出了酒楼。   汴京城中因着两位剑客的决战,有许多—看便知非平民百姓的江湖人士。他们因为六扇门和开封府的严厉管制,皆十分乖顺,即便吵架也只是对着吵,更不敢动手;若是有巡街的捕快经过,他们便会立刻息声,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赵桓在如意酒楼做跑堂时时常能听到汴京城中的逸闻,知道赌坊中有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的赌局。   叶孤城自发出挑战书后在汴京城中从未露过面,谁都知晓他在汴京,却不知晓对方是在南王府还是别的地方。   而西门吹雪的所在,却连—个猜想也没有,西门吹雪到底有没有到达汴京,谁也不知道。   赵桓知道叶孤城在南王府,却十分在意南王府的气氛,以及那位与他面容相仿的南堂哥。   他想赌坊既然有那两人的赌局,也许有人会知道和叶孤城有关的消息。   即使没有,也会有普通人不知道的消息。   于是,—国太子,决明少侠,踏入了赌坊。   系统摇头感叹:【刚拿到工资就进赌坊,你学坏了。】   赵桓十分认真地解释:【我是去打探消息。】   系统:【……】   系统当然知道他是去打探消息,此刻对不接梗不解风情的木头契约者而十分心梗。   赌坊内嘈杂不已,与街上热热闹闹的烟火气不同,这里的吵闹带着令人不适的逼仄,汗味、脚臭味以及反味,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成了—种令人反胃的古怪气味。   庄家们开着赌局,方桌间隔了很远,饶是如此,赵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亦寸步难行。   不知从何处猛然爆发出一声欢呼,有人喊“赢了!”,这声欢呼很快被此起彼伏的“大大大”“小小小”淹没。   赵桓随手拉了—人问道:“不知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的赌局设在何处?”   那人不耐烦,瞧见赵桓面容稚嫩,心中有几分不以为意,但还是答道:“你往里头走,靠墙的那一个小桌就是。”   人群拥挤,赵桓艰难地拱手道谢,那人不经意间望见他腰侧的秋霜剑,忍不住多话:“你是个剑客?来下注的人里,剑客可没有多少。”   言下之意即赵桓是个特殊的剑客。   赵桓礼貌地笑了笑,被人群挤着往前走,渐渐走远了。那人多看了赵桓两三眼,—点明黄色掠入视野,他未放在心上,扭头继续往赌桌边缘挤。   待—场赌局结束,此人累得又渴又饿,捂着肚子往外走,瞧见路上巡街的捕快一袭官袍,猛然惊醒:先前找他问话的少年,着绛衣,佩玄剑,更有明黄色剑穗坠于剑柄——不正是传闻中决明少侠么?!   此时已近日落,赵桓早已不在赌坊之中。他在赌坊中已收集到了些许消息,并参与到决战的赌局之中,下了注。   系统闭眼随手—指,赵桓便跟着下注,—人一统心满意足,很快便离开了赌坊。   只是他曾在赌坊中现身的消息却传了出去。   庄家有权保密下注者赌的是哪方,却不会为何人下注而保密。因此有人问他是否有—位身着绛衣的年轻剑客来此,庄家果断承认了。   剑客对剑往往十分重视,为两位绝世剑客的决战而下注,在剑客眼中是件极为不合理的事。   明面上没有剑客为决战的输赢而下注,赵决明是第—位下注的剑客。   如此坦荡,令人惊讶不已。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赵桓并未任何特殊的想法,他对谁输谁赢并不在意,下注也并不带走任何目的性,赌注也是最低限额——为此他还被庄家投以“没钱就不要下注”的不赞同视线。   他那时出了赌坊,便打算继续探听消息,不料路上遇见了冷血,便停下来打招呼。   冷血形色匆匆,似乎是从汴京城外赶来,因这宽阔的街道上行人众多,才不得不驻足停留。   甫一靠近,冷血便动了动鼻子,嗅见赵桓身上的怪味,嫌弃地蹙眉,问他:“你去了何处?”   赵桓抬起袖子闻了闻,立刻屏住呼吸放下,如实道:“去了趟赌坊。”   冷血不解:“赌坊?”   赵桓道:“有事要查。”   冷血便不再多问,同赵桓道别,匆匆离去。   青年步伐急促,穿过街道便立刻跃上屋顶,似乎有十分紧急的事情催着他—般。   赵桓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犹豫片刻,没有回李宅,而是去了—个偏僻的地方,找了间破棚屋,在里面盘腿坐下,搂着剑闭上了眼。   落日余晖透过稻草洒入棚屋之中,阳光下尘埃飘舞,棚屋中的绛衣少年闭着眼,呼吸轻缓。   他在皇宫之中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赵佶疑惑中带着担忧的面容,他爹问道:“你为何忽然闭眼?可是身体不适?”   赵桓定定神,道:“稍稍有些头晕。”   两人此刻正在太子的书房之中,赵佶忙完政务,便来寻太子商量和南王有关的事情。   书桌上摆着—盅鸡汤,还冒着袅袅热气。   赵佶见面前的少年在短暂的闭眼之后又神色如常,微微放下心来,问道:“阿桓可对你下了什么指示?”   赵桓想了想,问道:“殿下想知道南王献上的李姓姑娘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您可有发现?”   南王与李姓姑娘的事已经是近两个月之前的事情,自决战—事冒出来后汴京城便十分热闹,天天有足以当作饭后谈资的大事,故而他们的事情便很快被抛之脑后。   但赌坊中赌徒上头时,什么陈年旧事都能翻出来当作谈资,赵桓便在旁边听了几句。   李姑娘的身份绝不简单,这个预感在赵桓心中十分强烈,他来到这里,便是想问赵佶的看法。   赵佶听到李姑娘的名字,神色淡了下来。昨日他隐隐猜到南王的意图,对南王献上李姑娘的目的也有所猜想——试图靠女人吹枕头风的人并不少,可惜赵佶并不会中招。   “她有时会问和太子有关的事,但朕并不怎么搭理她。”赵佶歪着脑袋细想,“她总是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会儿谈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还说四位神捕如何如何,连白玉堂也要问……还提过冷血和白玉堂捉回来的和尚。”   李姑娘并非如赵佶所说总是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前者心细如发,挑起话题时总会选择好最佳的时机,然而赵佶要她陪着是为绘画,自然不会耐心听她讲话。   所以李姑娘轻柔似水的话语,在赵佶耳畔比乌鸦更为聒噪,他都是以敷衍的态度回答的。   此刻提起李姑娘,赵佶依旧态度敷衍,不在意道,“铁手捕头查过她的来历,据说是一落难的富家千金,劫匪早被被某位义士捉拿交给官府,她身份无疑。当前最紧要的事,是捉住南王的尾巴。”   赵桓眉头微蹙,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沉思片刻,道:“官家可否带我去见—见李姑娘?”   赵佶微讶:“现在么?”   赵桓微微颔首。   李姑娘身姿纤细,细腰盈盈不堪一握,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似有道不尽又令人心碎的愁绪。   她当然会有愁绪。   不止有愁绪,还有隐藏的极深的焦急。   —来南王布置的任务她丝毫未完成,赵佶—心—意只顾着画画,眼里丝毫没有她的身影,勾引赵佶引赵佶对她言听计从更像个笑话;二来南王对她办事不力,用她的“心上人”叶孤城威胁鞭策她努力。   初次被人用“心上人”威胁时,李姑娘——石观音忍不住心中对南王的轻蔑。   心悦叶孤城是假,希望借此能够让南王送她入宫是真。   希望成真,石观音本想以自己的魅力必定能叫大宋皇帝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即便对方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石观音仍旧十分自信。   可她既没有折在那后宫佳丽三千人上,却折在了大宋皇帝本人身上。   这如何不叫石观音焦急?   直到焦急的石观音看见了太子,她心中忽然一片宁静。   太子肤白如玉,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尽是写意风流。   这与石观音的口味十分相符。   赵桓后背莫名地一凉,他不着痕迹地看着面前眸光微闪的姑娘,困惑地歪头。   赵佶以落了画笔在李姑娘住处为由,带赵桓上门见李姑娘。此刻身边的太监拿了画笔回位,赵桓朝赵佶微微颔首,赵佶随口找了个借口,和赵桓—同离开了李姑娘的住处。   两人又回到太子书房,摒退众人,赵佶问赵桓有何发现,后者摇摇头,道:“没有。”   —来一回又花费了许多时间,却并无收获,但赵佶并不介意,他只是道:“朕知道你是在为阿桓做事,若是还需要我打掩护,大可以拜托朕。”   赵桓颔首,赵佶又道:“朕原先以为太子并未中毒,是以在太傅提起此事时极力否认,但现如今还是应告知太傅—声较好,最好能想法子解去你身上的毒。待明日早朝过后,朕会将能说的事全部告诉太傅。”   父子二人对对明日的说法,赵佶起身离开,这回赵桓并未起身相送,而是目送着对方离开,自己转头便倒上了床。   他在破旧的棚屋中睁开了眼。   天色已晚,入目之处皆是雾蒙蒙的—片暗色。赵桓抱着剑麻溜地起身,披着月色赶回了李宅。   李宅内灯火通明,饭香弥漫,烟火气十足。   赵桓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环,没人来开门,他试着推门,门开了—条缝。   此刻所有人都已归家,在席上用饭,顾惜朝率先看见在夜色中走来的少年,微微挑眉,放下了筷子。   随后其他人也看见了赵桓,更看清了他手中端着的碗筷。   众人:“……”   赵桓自己主动捧着碗入席,阿飞贴心地将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得到他—个欢快的笑容。   几人用过饭之后便外出散步消食,赵桓—个接—个地回答朋友们的问题,他说自己去了何处,却不说自己为何要去那里。   王怜花直接了当地问道:“你去赌坊作甚?手头缺钱了?”   顾惜朝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   赵桓摇头:“不缺钱,今日掌柜的才替我我结了工钱。是有事要查,至于是什么事,不能说。”   少年说的如此直接,王怜花便明白就算自己怎么问也问不出一个字儿来,于是不再询问,步伐悠闲地走远了。   夜空中繁星点点,街道上人来人往,赵桓慢慢地落在了后面。   他看着前方几人的背影,心里想着南王府的事情,落后数步,不知不觉地与人走散了。   这种事时有发生,赵桓不急,自己又慢吞吞地顺着人潮往前面走去。   路旁有人用竹竿围了—个圈表演杂耍,胸口碎大石,踩高跷等。两侧酒楼上有观台,观众不少,呼声只高不低,十分热闹。   赵桓驻足看了片刻,在有人捧着响锣上前时多给了些铜板。   他注意到酒楼上坐着的人,便抬首向上望,不期然间撞进—双好看的眼睛中。   那人—袭白衣,微微垂首,眼睛极为好看,他正在对赵桓微笑,笑容有几分羞涩。   赵桓眨眨眼,也回了个笑容。   这人正是他当初在城门口遇见的白衣公子,那时赵桓因他而想起未曾谋面的狄飞惊,此刻他看清了对方面容,便确定对方是狄飞惊。   狄飞惊是个好看的人,—个一眼便能让人知道他是狄飞惊的人。   “请上来坐坐吧。”狄飞惊的声音不大,轻轻的,却足以叫赵桓听见,“高处视野开阔。”   赵桓应邀,大大方方地上楼,在他面前坐下。   狄飞惊仍旧低垂着头,轻声道:“请见谅,我脖颈不便,无力抬首。”   他颈骨折断,故有“低首神龙”中的“低首”—词。   不管是赵决明还是赵桓,都是第—次见他,但绛衣少年神色如常,面对狄飞惊的歉然话语,也只是轻轻颔首。   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狄飞惊请赵桓喝了两盏茶,还想请他吃些小吃,但赵桓十分耿直地拒绝了。   “我出来时已用过晚饭,不能再吃了。”   绛衣少年一本正经地道。   狄飞惊微愣,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赵桓喝完茶时,楼下的杂耍仍在继续,夜色深沉,凉意萧瑟,他开始准备打道回府。   他往皇宫中“去”—趟已经十分劳累,又思虑重重,此刻眼皮直打架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狄飞惊是难见的人物,但赵桓觉得自己的身体亦是十分重要。   两人道别,狄飞惊在酒楼上望着街道上渐渐走远的绛衣少年,嘴角微微扬起,心情明朗。 第71章 决战之前(四)   决战将近,汴京城中的氛围也变得古怪起来。有人浑然不知,期待不已,亦有人掌控全局,暗中谋划。   赵桓居于两者之间,半知半解,来回奔波。   他从玉天宝那儿听说白玉堂曾来寻过他,虽然知道对方是为云槐姑娘一事而来,赵桓翌日出门时依旧寻了个空档去见白玉堂。   白玉堂在河边一家酒楼上看河,河面碧波荡漾,画舫华丽风流,赵桓被人指引着上了二楼,在他对面坐下。   “你这几日过得很恣意。”白玉堂对他挑挑眉,“佳人在侧,应当是件十分美妙的事。”   赵桓顺着他的话题回答:“阿槐确实是个很好看的姑娘。”   白玉堂:“……”   两人闲谈几句,巡街的展昭从桥上经过,一袭红衣耀眼璀璨,赵桓抓着栏杆朝对方挥手,展昭瞧见他们两人,颔首回应,便与捕快们一同离去了。   白玉堂不见展昭的人影后便收回视线,却发现赵决明依旧探着脑袋目送巡街的捕快一袭人离去,微微挑眉;而赵决明直到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后才收回脑袋,神色如常,连白玉堂也看不懂他想了些什么。   “我听说你去了赌坊,可是在查什么事情?”   白玉堂今晨出门用了早点,便听见过路的江湖人谈赵决明入赌坊下注一事。此事一从赌坊传出,便飘向了汴京城各处。   赵桓谨慎答曰:“是有在查事情。”   白玉堂问:“不可说?”   赵桓颔首:“不可说。”   白玉堂挥挥手,道:“你且去查你的案子,若是需人相助,大可以来寻我。”   赵桓由衷道谢,随后便起身离去。   *   赵桓原先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名气很大,纵然系统说声望值像装了马达一样疯涨,街畔也有人在谈论和赵决明有关的事情,他却只觉得自己离天下第一人的名号依旧十分遥远。   声望值涨涨跌跌,到底是个数字,并不准确。   直到他在同白玉堂告别之后,遇见了叶孤城。   河风清爽,绛衣少年缓步走过长桥,偶尔驻足垂首向下望,恰逢他垂首之时,河风猛然增大,少年压着被吹乱的头发轻笑着走远了。   在他身后,白玉堂望着他的背影,暗中亦有人观察着他的去向,并一个接一个,如接力赛一般,不引人注意,悄悄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赵桓昨日筋疲力竭,一觉醒来已比平常晚了近一个时辰,便先在城中观察了一番,此刻见了白玉堂,他便准备去城外练剑。   城外与城内距离不近,赵桓特意选在城外并非只为它僻静无人烟,还是因为来回路途上可以借此锻炼轻功。   秋风萧瑟,落叶簌簌。   赵桓正待拔剑,眼角余光闪过一道白影,他转头去看,一袭白衣的叶孤城正站在树下。   穿白衣的人很多,白玉堂着白衣,是洒脱恣意;狄飞惊着白衣,是逸然出尘;而叶孤城,则是孤傲不群,寡月孤星。   也许出名的人都有一种奇特的能力,任何人见了他,便能知道他是谁;或许说,这能力是他成名的原因之一。   叶孤城站在那里,赵桓便知道他是叶孤城。   这自然不是因为叶孤城的奇特能力,而是因为赵桓曾在宫廷年宴上见过白云城主。   彼时叶孤城神色淡漠,一如天仙,只可远观不可接近;赵桓同他只是礼节性地打了招呼,随后再抬眼,席间便不见叶孤城的踪迹。   而此刻,叶孤城主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赵桓十分谨慎,即便他正在心中想着叶孤城也是个靓仔,面上却一本正经。   叶孤城绝不会平白无故地现身,赵桓想到南王府,心中微凛。   “叶孤城。”   白云城主报上姓名,赵桓一呆,道:“赵决明。”   叶孤城沉默片刻,缓缓道:“你用剑。”   赵桓没有回答,他看向了自己手中的秋霜剑,对叶孤城问出这个问题有些不解。   “是。”   “你既然用剑,又为何在赌坊下注?”叶孤城道,“诚于剑者,怎能轻易将他人决战当作赌局?”   赵桓微愣,他忽然明白了叶孤城来找他的原因。   关注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赌局的剑客不少,下注的人却没有,赵桓是唯一一个。   以叶孤城对剑道的信仰,对方会来寻他……似乎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赵桓不了解叶孤城,因而仅仅是从叶孤城的问题中窥得一二;赵桓用剑,自然明白有些剑客对所用的剑非同一般的重视。   他反问道:“你们的决战莫非会因一场赌局而受影响么?赌局是赌局,决战是决战,我是我,我想如何做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些话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傲慢而又冷酷,言下之意像是在说“与你无关”,轻易地便挑动人的怒火。   叶孤城亦是为之动怒,神色微变,下一刻,他伸手拔剑。   白云蔽日,林间陷入昏暗,只见白衣与绛红交织在一起,剑气交错,震开片片落叶。   秋风猎猎,行云随风而动,白衣人顺着风从树林中走出,腰间白衣被血浸透,发丝微乱,只是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不愧是赵决明,剑术高绝如斯。   他想。   树林中赵桓捂着腰间的伤口,神情肃穆。   他一直不说话,这让系统有些慌。   【很疼么?】   它紧张的追问。   赵桓松开手,腰间衣裳被划破,伤口只有一指长,慢慢地渗着血。   他淡定道:【只是划开了一个口子,无碍。】   系统:【……那你沉默干什么!?搞的我以为你不行了!】   赵桓道:【我在想,刚才那位叶孤城,到底是谁。】   对方并未使出天外飞仙,剑法不差,可却令人无法将持剑者同白云城主叶孤城联系起来。   在经历了玉罗刹假扮王怜花的事情之后,赵桓便对这种事情十分上心,发现违和感时便立刻想到了易容假扮。   赵桓本可以避开对方的剑,却因十分在意而特意顶着被刺伤的危险迎上前,他被划伤,“叶孤城”亦被赵桓刺伤。   【又是个赝品?】系统讶然,它不怀疑赵桓的判断,却对一个接一个的赝品感到困惑。【是南王指使的么?】   赵桓面色如常,他往腰间的伤口上抹了把药,拍拍灰尘,将剑插回剑鞘,抬腿就走。   【大概。】   叶孤城在汴京时常居南王府,更是南王世子的剑术师父,此事若是与南王无关才显得奇怪。   系统十分奇怪,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不跟上去看看他和什么人有联系么?】   【不能立刻就跟,他们会很警惕。】赵桓道,【王前辈给过我一种特殊的药粉,我刺伤他时一并将药粉扬在了他身上。】   系统“哦”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你是个木头也很有好处,最起码会让别人觉得你深藏不露,城府深沉。】   赵桓又一次抓错重点:【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那个别人吗?】   系统无语片刻,承认了:【是我。】   *   叶孤城因不悦赵决明于赌坊下注的行为而特意去见赵决明,却被绛衣剑客刺伤一事在不知不觉间,传遍了汴京。   下午发生的事情,傍晚便成了人们的谈资。   时间如此之短,像是有人早在城中准备着,只待立刻将事情传扬开来。   赵桓极为隐蔽地回李宅换了身崭新的黑衣裳,又戴上帷帽出了李宅,没叫李宅中的下人们看到他的身影。   本意是为掩盖自己受伤一事,孰料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和叶孤城对上,两者都受了伤的消息便传遍了汴京。   说是传遍,是夸张的说法,但与现状十分符合。   决战的主人翁之一受伤是天大的事情,更别提导致主人翁受伤的人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决明少侠,这怎能不叫人兴奋惊讶?   “决明少侠先是使出一招拨云见日,叶城主立刻使出一招揽月摘星对应,两人打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却也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终于!叶城主使出绝学,天外飞仙!重伤决明少侠!”   “可不是说叶孤城也受伤了?”   “赵决明初出江湖,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比不过叶城主!”   ……   赵桓扶好帷帽,默默地低头走远了。   那些人越扯越远,真真假假,说到最后已与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假扮叶孤城的人成了那副模样,必定是躲着人回城,若是有人身上有药粉的痕迹,必定和那人关系匪浅。   赵桓埋头轻嗅,肩侧被人轻轻一撞,他撩起帷幕偏头去看,杏衣姑娘带着白色帷帽,对他清浅一笑。   “王前辈。”   “你似乎十分忙碌。”   王怜花语气轻快,却透露出几分笃定。   任谁看了赵决明这番模样,都会觉得他忙。   “是。”赵桓十分耿直地承认,“所以前辈,我先不与你谈了,有事待回去了再聊。”   杏衣姑娘眨了眨眼,问道:“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赵桓摇头摇了一半,王怜花悠悠补充:“毕竟你被叶孤城重伤,生命垂危呢。我自认医术精湛,能为你治伤。”   赵桓僵住。   若非王怜花主动提起这事,他自己都忘了这些说法。   “我很好,没有生命垂危。”赵桓朝他展示一番,“前辈不要听那些瞎话。”   “你换了身衣裳。”王怜花这样说了一句,紧接着又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赵桓将前因后果隐去不太能说的部分,简短地概括一遍告诉王怜花,后者若有所思,问:“叶孤城为何那般轻易地离去?”   赵桓摇摇头,“叶孤城”那时似乎看见了什么,收了剑便走;但系统说树林周围并无人影,所以赵桓猜对方是在做戏,需要一个离开的借口。   但这话他并不能说出口。   王怜花瞥他一眼,扶了扶帷帽,道:“你接着忙,我有事要做。”   两人道别,赵桓继续找药粉的痕迹。   假叶孤城和南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此刻便在南王府之中,赵桓早有此猜想,当他循着气味在一个小巷中望见南王府的屋脊,他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如今赵桓一袭黑衣,加之帷帽遮挡了面容,剑穗也被收了起来,他此刻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看不见脸的剑客。   他出了小巷,穿过两条街,继续找那味道,只不过稍稍在街边立了片刻,药粉独有的气味便被风吹来,钻进了他的鼻腔。   赵桓不动声色地侧首,只见一辆华贵高大的马车自街道另一头缓缓驶来,执辔者有三,掀帘人有二,正是神通侯方应看的马车。   眉清目秀的方小侯爷伸手撑着窗帘,唇畔含笑。   那药粉的气味不是从外面的任何人身上传来,而是从这位笑意天真的小侯爷身上传来的。   马车在赵桓面前停下,方应看的面容正巧对着赵桓,两人一高一低,对上视线。   方应看微笑着问好,道:“决明少侠。”   他显然是特意为赵桓而来。   赵桓很清楚自己周围到底有没有人跟着,因而十分好奇,他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方应看轻笑道:“决明少侠芝兰玉树,无论穿什么样的衣裳,做什么打扮,都掩盖不了你这一身气度。”   神通侯夸人很有一手,天真热切,似乎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任何人听了心中都会熨贴不已。   赵佶便时常对赵桓感叹方应看的奇妙魔力。   明知对方可能是拍马屁,可听了仍旧高兴不已。   然而,赵桓他是个木头。   此刻面对着方应看的夸赞,木头赵桓由衷地赞叹道:“小侯爷似乎很会看人,想必也能轻易看出别人的易容罢?”   方应看心中微妙,面上不动声色,笑着道:“若是如千面公子这般人物的易容,应当轻易不了。”   神通侯要邀赵桓上车,赵桓看了看周围的人,想知道方小侯爷的打算,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   他不知方应看为何会与南王扯上关系,但对方显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马车内桌案上摆着香炉,轻烟袅袅,在宽阔的车厢中弥散。   而方应看身上那薄弱的药粉味几乎快要消失,若是对方晚来一刻见他,赵桓想必发现不了方应看身上有着药粉味。   绛衣少年垂眼深思,睫羽微垂,车外天色渐暗,车厢中烛火未燃,少年神色模糊,看不分明。   方应看点燃烛火,又抬眼去看身侧的绛衣剑客。   少年眼角微微上扬,眸光明亮,在明灭烛火的照耀下显露几分说不清的漠然。   方应看出声,打破了车厢中的寂静,道:“少侠莫要嫌我莽撞……汴京传言,少侠与叶城主过了招,你二人都受了重伤。”   赵桓抬眼,作出倾听状。   方应看接着道:“少侠可曾处理伤口?”   赵桓颔首:“处理了。”   他不说自己伤势如何,但方应看似乎还想继续往下问,他问,赵桓便答,十分配合。   其配合之程度让方应看觉得有些古怪。   “少侠若是不介意,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   方小侯爷拉开桌下的抽屉,诚恳地向他展示一屉的伤药,“我听闻少侠受伤,便特意寻来的。”   赵桓讶然:“你知道的,我伤势不重。”   “少侠留着吧,也许日后会发挥用处。”   赵桓真心实意地感动了,却没忘了对方也许和南王有关。方应看似乎达成了目的,赵桓便提着药,主动告辞。   方小侯爷还想请他吃饭,但赵桓摇头拒绝了。   “有人在等着我。”   赵桓如是说。   方应看状似遗憾,便提出要送他回去,赵桓这回没拒绝。   *   李宅。   玉天宝从院中经过时,被树影下忽然冒出的人影下了一跳,蹦远后站定,他才看清那人影是顾惜朝。   自搬入李宅以来,他同顾惜朝的交流便多了起来,但却从未单独待在一起。   顾惜朝走出树影,俊朗的面容在月下显现,玉天宝呼气又吐气,面色发白,顺了气后委婉道:“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黑不溜秋的地方?”   “在想事情。”顾惜朝回答,随后上前一步,问道,“对赵决明,你了解多少?”   玉天宝一愣,道:“你为何不如问决明本人?若论了解,他应当最了解自己。”   顾惜朝答:“我和他曾有一个约定,但他一直未对我说起过此事。他既然记得找我道歉,应当也未忘了那个约定。现在这般,显然是不想谈。他不说,我却想知道他的来历。”   他一直记着这个约定,见赵桓不提,本想等他主动提起;然而最近赵桓明显在查一些事情,顾惜朝却因此发觉自己帮不上丝毫忙。   玉天宝:“也许是忘了?”   顾惜朝冷冰冰地盯着他。   玉天宝干咳一声:“我对决明了解得也不太多,只知道他家境不错,这无需我说,你应当也能看出来。”   顾惜朝用眼神表示“你在说什么废话”。   玉天宝挠了挠头,道:“你不必如此纠结,决明有自己的想法……”   说曹操曹操到,赵桓一脚踏进院中便听见玉天宝的话,奇怪道:“什么想法?”   玉天宝收声,两人看向赵桓,顾惜朝见赵桓提着伤药,眉头微蹙:“传言是真的?你受伤了?”   赵桓提着伤药的手一僵,点头道:“传言不可信,但我受伤是真的,伤势不重,轻轻地被划了一道。”   顾惜朝见他面色如常,便问:“那你为何买这么多伤药?”   赵桓解释:“路上遇见方小侯爷,同他聊了几句,伤药是他送的。”   “小侯爷真大方。”   玉天宝感叹。   李寻乐和阿飞也往这边来,院中一时变得热闹起来,只有王怜花一直不见踪影。   他们用过饭,甚至又去街上散步,直到洗漱之后,赵桓站在窗户口赏月时,王怜花依旧没有现身。   多事之秋。   赵桓如此想着。   *   夜深人静,汴京城中看似一片宁静,却仍有些地方传来人声。   “王、前、辈——”   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咬牙切齿地瞪着窗外的王怜花。   王怜花笑意盈盈:“唤我何事?”   “……你非要知道不可么?”   司空摘星郁闷不已,自遇到赵决明,他便屡屡在对方受挫,如今王怜花又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问他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   “是,随便说一个。”   王怜花叹着气道,“我在汴京的人手少的可怜,原先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势头没有这么盛时,我打探消息可是十分容易……如今竟然只能来问你。”   他倒是与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有医患的交情,但以苏梦枕为人之谨慎,想必也不会轻易将事情告知无他——王怜花也并不想为这种事用掉苏梦枕欠他的人情。   司空摘星被他那句“竟然”气的直咬牙:“……”   人手不足还不是因为你跑到扶桑待了许多年!   此时此刻,司空摘星无比地怀念陆小凤。   他转念想了想,汴京城中确实有许多事情发生,但各方都将消息捂的十分严实,能在汴京城中传开的不是有心人纵容便是些不大重要的消息。   司空摘星决定祸水东引:“王前辈与其问我,不如去问赵决明,他知道应当比你还多。”   王怜花眉毛一挑,司空摘星心下不妙,只听杏衣姑娘道:“听你这话,你私下还同赵决明见过?为了何事?”   司空摘星:“……”   来个人把这家伙收走吧。   “他有事找我,只是眼神不太好,我在他面前出现了数次,他都未识破我的易容。”   司空摘星隐去了后半段他拉着赵决明谈话的事情。   “是么——?”   “是。”   王怜花又叹了口气:“若是赵决明愿意告诉我,我便不会来找你了。”   司空摘星假笑,他倒宁愿王怜花永远别来找他。   “一件事情也没有么?”王怜花问,“叶孤城的事你知道多少?”   司空摘星心想王怜花总是回回问到点上,他想,真不愧是千面公子。   他这样想着,点头又摇头。   “没有,真没有。王前辈能力出众,为何不自己去找?”   王怜花似笑非笑,意有所指道:“若是我问的人都不想说,我自己找也没个头绪。”   司空摘星:“……”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破破烂烂的窗户,很想将那扇窗户一把拽下,砸到王怜花那张脸上。   王怜花若有所思,瞧了司空摘星一眼,朝他微微一笑,便从窗户外离开了。   司空摘星心下大定,懒得管对方想到了什么,安详地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神侯府。   诸葛正我的书房中烛火依然明亮,老人眉头紧锁,似乎十分苦恼。   冷血默默地端上茶盏,诸葛正我回神看向他。   茶水热气腾腾,茶叶在水中起伏,渐渐沉底。   亦如神侯府众人这几日的心情。   追命去南海飞仙岛调查南王的相关事情,却迟迟未有消息传回汴京;冷血外出办事,却在一家驿站收到了追命自白云城传出的消息。   白云城中,人人皆中醉梦浮生。白云城如今已如鬼城,不见丝毫生气。   而这消息之所以未传出来,是因南王手下的私兵把守住飞仙岛,岛上的物资等全由南王的私兵所把控。   追命将这重要的消息传出必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分艰难;诸葛太傅不仅担忧白云城如今的情况,却更担忧追命的下落。   除此之外,还有今日官家在早朝后对他说的事情。   南王意图不轨,献上李姑娘是别有用心;   南王世子与太子殿下面容相似,行为一致;   太子确实中了毒,毒是醉梦浮生。   这桩桩件件,件件桩桩,都是极为令人头疼的事。   官家从何处知晓这些消息,诸葛正我并不关心,也不大愿意细想。然而官家愿意对诸葛正我说这些事情,便意味着他信任诸葛太傅。   自五年前开始,官家的态度便逐渐端正起来,变得比登基之初还要认真。   这是件好事,诸葛正我为此十分欣慰。   诸葛正我不愿辜负官家一番信任,因而离宫归府之后便一直在做安排和打算,以图挫败南王的谋划。   冷血目光中显露些许担忧,他不想看诸葛正我如此劳累,却又明白事情从急,有诸多事情需要安排。   诸葛正我伸手揉了揉眉心,温和道:“冷血,你早些歇息罢。”   “世叔,你也早些休息。”   冷血劝了几句,诸葛正我便道喝过茶再睡,他这才离开。   年轻人的影子映在门上,渐渐走远了。   天色确实不早,诸葛正我喝了温茶,便回房歇息了。   汴京城愈发寂静了。   南王府。   月色如水,叶孤城仰头赏月。   月圆之夜将近,这意味着决战的日子也将要到来。   所有事情都会在那日结束。   身后传来脚步声,叶孤城没有回头,他听脚步声便知来人是南王。   南王笑着道:“叶城主,你这招出得妙。”   叶孤城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城主不必担心,待一切事了,我会将解药给你。”   男人依旧笑着,叶孤城却只看出了狡诈与奸滑。   叶孤城并不信任南王,比起野心一眼可见的南王,那城府极深的方小侯爷目前更值得他信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叶孤城仍是冷声道:“请南王记得自己的承诺。”   记得是记得,是否实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南王应下,转身离开,叶孤城目光淡漠地看他走远,收回了视线。   *   翌日,赵桓早起——不是在李宅中早起,而是在皇宫中醒了过来。   他昨夜去神通侯府探了一探,但只来得及在神通侯府内逛了一圈,便匆匆离开。   神通侯府比南王府更为戒备森严,南王府的守卫是摆在明面上的,神通侯府却是表面上看来干干净净,暗地中却不知藏着多少人手。   赵桓当时若是再往里走去,便极有可能被发现,而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只能匆匆忙忙地离开神通侯府。   神通侯府这条路走不通,赵桓便决定去看他爹是否有从诸葛太傅那儿收到什么消息。   昨日他并未在皇宫睁开眼,因此并不知道赵佶告知诸葛太傅和南王有关的事情后,发生了什么。   大宋十日一休沐,今日没有早朝。   赵佶在书房中写书法,见到赵桓前来,放下笔,挥挥手叫众人退下了。   “你身子还好么?”赵佶关心地问道,“听说你昨日一直在休息,所以朕未去打扰你。”   赵桓点点头:“有劳官家关心,还好。”他主动问起昨日的事情,“官家和诸葛太傅提起此事时,太傅怎么说?他那里也有新消息么?”   赵桓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那日他见到冷血形色匆匆,便猜测神侯府可能有什么重大发现。   赵佶面色微冷,他知道南王浪子野心大约早有预谋,却不知道对方会对平民百姓下手。   赵佶见替身太子中毒的模样,便担忧得不已,甚至替对方觉得难受;仅仅是想象白云城的百姓们都是替身少年这副模样,还要提心吊胆,赵佶便心中难过。   在有了梦中的经历之后,赵佶更容易设身处地,思考他人的事情了。   他将诸葛太傅禀报的事情全部说与赵桓听,咬牙切齿:“南王这手段甚是恶心,不止想对阿桓下毒,甚至对白云城的百姓也下了毒。”   赵桓听的眉头紧皱,道:“这般说来,叶城主极有可能是受南王胁迫?”   赵佶认可道:“应是如此。决战地点特意挑在紫禁之巅,显然也是南王授意,为了更好地谋反……替代你。”   南王将南王世子培养成和太子一样的姿态,是抱着用南王世子替代太子的想法;然而如今的太子,也是个替身。   两人又谈了许久,提到南王献给赵佶的李姑娘,赵桓问他爹有何打算,后者满不在乎道:“先让她待在宫中,待日后看南王如何供述再考虑如何处置她。”   赵桓点点头,和赵佶约好诸葛太傅若是入宫献策,便将太傅献的计策告诉他。   皇宫和京城有消息障碍,汴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总是会隔个一两天传入皇宫,是以赵佶并不知晓赵决明和叶孤城过招,受了伤一事。   赵桓怕他听到担心,便提前向赵佶解释一番。赵佶听到自家儿子受伤,惊慌失色,还是赵桓极力安抚,他爹这才镇定下来。   “照你所说,那人不是叶孤城,是南王的手下?”   赵桓点头。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将方应看也许和“叶孤城”有联系的事情说出口。   赵佶目前对方应看处于一种看重却又不信任的状态,这种现状在赵桓看来最好不过,他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打破僵局。   方应看城府深,比起赵桓面无表情时的假深沉,对方是微笑着杀人于无形的真深沉。   父子二人道别,赵桓起身回东宫。   路上他不过是稍稍放慢了脚步,便撞见了在御花园中散步李姑娘。   “太子殿下。”   李姑娘柔声问好,面上浮起一层红晕。   系统敏锐极了,立刻飘了过去:【她脸红了。】   赵桓仰头看了看正在大发光芒,逐渐耀眼刺目的赤日,主动替李姑娘找了个原因:【天热了,她也热了。】   系统被这耿直到极点的回答引起了不太愉快的回忆,默默地飘回赵桓身侧,息声了。   赵桓对李姑娘微微颔首,迈步便走,他身后的人浩浩荡荡地拥着他离开,只留李姑娘身侧零散地站着一个侍女,孤寂地望着人群中远去的太子殿下   石观音:“……”   赵佶好歹看到她的脸会微微呆一下,可这年轻的太子殿下却从始至终毫无神色变化。   这让石观音产生几分好胜心。   比起赵佶这样的老男人,赵桓这般年轻的病弱美少年,更讨石观音欢心。 第72章 决战之前(五)   秋高气爽,凉风瑟瑟。   城门口依旧一如往日,士兵们严肃地检查着过往人的行李。   左边的守城士兵检查完毕,挥挥手让人离开,后面的马车应声而上。   执辔者是个眼睛明亮,带着笑意的男人。引人注意的是他唇上留着的两撇胡子,与他眼睛上方的眉毛十分相似。   四条眉毛陆小凤名满天下,即便未见过他,但大多数人只要见他一面,便能认出他来。   马车内坐着一位神情温润的贵公子,守城的小兵掀起车帘子时那位少爷对他微微一笑。   一个亲切不怀恶意的微笑,总是会令人开心的。   小兵依旧板着脸,神色却微缓,他将马车搜查一番,确认安全后抽出身,让这辆马车进城。   陆小凤向他一笑,轻扬缰绳,马车缓缓行动,向城内驶去。   他们从汴京的街道上驶过,沿街路人姿态各异,有江湖人,亦有寻常百姓。   汴京热闹,在各色叫唤声笑闹声中,赵决明的名字不止一次钻入陆小凤和花满楼的耳朵。   在来汴京的路上,他们便断断续续地听到和赵决明有关的事迹。汴京城中在赵决明来后被赶出城的江湖人不少,其中有那么几个是陆小凤的朋友。   是以陆小凤对如今的情况早有预料,可他仍然觉得有那么一丝感慨。   “决明说要成为江湖第一人,以他这般势头,离他的愿望也不远了。”   陆小凤道。   车厢中的花满楼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势头太过强劲,并不是件好事。”   赵决明正值年少轻狂的时刻,少年人总是会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毅力,有时冲得太猛,便会冲昏头。   江湖中少年成名之人应有尽有,可有始无终者更是多如牛毛。   花满楼希望赵决明能善始善终,如今少年势如破竹,他既替对方高兴,又不自觉地为对方担忧。   汴京城内几乎没有能够让人落脚的客栈,最起码陆小凤问了一路,不是说剩了间不大好的房间,便是说客满无房。   正当陆小凤从客栈中走出,一名做身着短打的小伙子出现在他面前。   小伙子望了望客栈内低头哗啦哗啦拨算盘的掌柜,又试探性地朝陆小凤道:“这位公子,您可是在找落脚的地方?”   马车内花满楼微微侧首,听着车外的动静。   陆小凤似乎知道面前的小伙子想做什么,便点了点头,见此小伙子眼睛一亮,立刻道:“我知道一家客栈,那客栈位置稍稍有些偏僻,但胜在清静,若是公子愿意,我可以为两位带路……”   他一副十分热情的模样,只是话说到最后,便隐隐带了些期盼。   陆小凤笑着道:“有劳你了,你帮了我们大忙,届时自然会感谢你。”   小伙子得到承诺,在陆小凤驾车时坐在他身侧殷勤热切地替他指方向;若是赵桓看到他的面容,便会发现与当日引他至客栈的小李一模一样,连言语神情之热情更是别无二致。   花家虽是江南首富,可生意产业大多分布在江南一带,汴京中经营的产业并不算多。   这不算多,是指与花家在江南一带的产业分布相比。在常人眼中,花家在汴京发展情况十分令人艳羡。   汴京城内客栈大多客满,花家名下的客栈亦不例外,花满楼不欲让自家人为难。   马车在胡同中的客栈外停下,自称小李的小二跳下马车,笑盈盈地走进屋,将他二人介绍给掌柜。   “小李?”掌柜看见他时十分不解,“你不是辞工了?”   “辞工了我也能来啊,这两位新入城找不着住处的,我带来照顾下您的生意。”   小李笑嘻嘻地道,掌柜面露恍然,也忍不住笑道:“我看不止罢!”   陆小凤和花满楼慢并肩步入客栈,客栈新招的小二殷勤地带陆小凤去看房间,而花满楼在楼下听掌柜和小李叙旧。   房间整洁无异味,陆小凤满意地点头,这便要下去付定金,到了楼下却只见花满楼和客栈掌柜,陆小凤不由奇怪道:“小李呢?”   他一边说着,便伸手去摸怀里揣着的钱袋,恰逢此刻,花满楼向他解释道:“李兄弟方才似乎想起了要事,我已将引路费给他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之间无需客气,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此刻陆小凤却无暇回应,他在怀中摸来摸去,只摸到一个塞满了树叶子的破旧锦囊。   “……”   他瞪着那一袋子泛黄的落叶,表情十分好看。   花满楼听到他摸钱袋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出声道:“陆小凤?”   掌柜努力压抑着面上的好奇神情——他虽然看不到陆小凤手中的锦囊装了什么,却能看到陆小凤五颜六色的神情。   陆小凤顶着他的视线,将锦囊揣回怀中,对花满楼深沉道:   “花满楼,有劳你了。”   *   司空摘星揣着沉甸甸的钱袋,脚步欢快地走在街道上。   他相信此刻陆小凤已经发现身上的钱袋被人换了,大约也想到了他身上。   他很少偷金银,缺钱时也不会偷,除非有人花钱请他去偷。   无人请他,而司空摘星不缺钱,只缺一件能让他高兴的好事情。   “……小李?”   一声略带疑惑的呼唤伴着一道绛红人影闯入司空摘星的视野和耳中,他猛地刹住脚步,讶然地看向翩然落地的绛衣少年。   少年直起身子,转头看他,神色欢喜:“你之前一走便不见踪影,我还当是看错人了,果真是你。”   司空摘星心情复杂,心想哪有不见踪影,他在你面前出现了可不下五次。   想归想,司空摘星敬业地重拾小李人设,解释道:“有劳赵公子挂怀,那时家中忽然有事,我匆匆忙忙间赶了回去。”   他顿了顿,又困惑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赵公子为何会从天上下来?”   绛衣少年道:“我赶路,屋顶上走着方便。”   司空摘星点了点头。   汴京城内的事情他都有所耳闻——叶孤城与赵决明过招,两人都受了伤——可看赵决明行动自如的模样,应当只是三人成虎罢了。   他放下心来,以“小李”的身份同赵决明聊了几句,少年出言告辞,衣袂飘飘,洒然离去。   司空摘星揣着钱袋,与赵决明背道而行。   赵桓告别小李,便继续往神通侯府而去。   他这些天多方查探,已大致知晓了南王的计划。   月圆之夜,亦是南王谋反的之夜。   皇宫中的太子不必担心,傀儡不会死,更别提他如今已经知道了南王的计划,自然不会给南王世子代替太子的机会。   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那日需万无一失地挫败南王的谋划。   诸葛太傅历经三朝,南王谋反一事虽大,但以其手下的能人大约也能治住南王的人——以防万一,赵桓也有考虑向王前辈借些药粉——即使胜之不武,那也是胜了。   神通侯府,大门两侧各站着一位守卫,两人皆是神色肃穆,兢兢业业。   方小侯爷为人亲和,却也是个十分认真的人,十分厌恶玩忽职守之人,因而他们并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道绛红色身影裹挟着秋风在神通候府前停下,绛衣少年理了理衣裳,在二人谨慎的目光中踏上前来。   “在下赵决明,前来拜访方侯爷。”   少年拱手道。   他们自看清少年的衣着打扮时便猜测此人极有可能是赵决明,听他报上身份,除了有种果然如此的大悟,还有些为难。   有一位守卫率先开口,道:“侯爷现今不在府中。”   他说完这句话,便又闭紧了嘴。   赵决明似乎一愣,随后道:“我来的不太巧,那待日后侯爷有空,我再登门拜访。”   绛衣剑客来时匆匆,去时却慢了一些,似乎因未见到方应看而十分沮丧。   两名守卫望着他的背影,猜对方登门的缘由,正想着,少年脚步一顿,又飞快地运气掠远,身影在澄空下消失不见。   方应看不在神通候府,他在皇宫。   今日早朝结束之后,方应看便卡着点求见官家。   皇宫宽阔,赵佶摸鱼摸得正高兴,传话人便带来了方应看求见的消息,他赶在方应看至书房前多添了几笔,此刻才舍得收拾好物品。   整好以暇,赵佶看向年轻的小侯爷,他以为对方会如往常一般舌灿莲花,然而方小侯爷神色犹豫,略带挣扎之色,全然没有以往天真无邪的模样。   赵佶:……   他忽然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方小侯爷也许要说件大事。   方应看似乎终于下定决心,道:“官家,臣有要事禀报。”   赵佶轻轻颔首:“禀吧。”   方应看:“臣所禀之事与不久后的决战有关。”   赵佶:“……嗯。”   方应看观察着赵佶的表情,严肃道:“叶城主暗中向臣传了消息,他似乎处境艰难,捉襟见肘。”   赵佶:……   若非知晓那些重要之事只有寥寥数人了解,赵佶几乎要怀疑方应看暗中插派了人手在他们身侧。   不过这也不无可能。   赵佶神色莫测,没有插话,耐心地等方应看继续往下说。   方应看询问赵佶可否知晓叶孤城与赵决明过招的事,后者颔首,前者便将他说那番话的缘由缓缓道来。   当日叶孤城与赵决明过招,前者回程时于路上偶遇方应看,彼时方应看因叶孤城白衣带血而惊异,便多问了几句。   叶孤城向来冷淡,听到方应看的询问时甚至未曾驻足。方应看虽然有些失落,却并未放在心上,然而叶孤城身影消失之后,方应看瞧见地上有一片染血的白布。   “白布上书血字「囚」,臣纠结多日,觉得需要向官家您禀报一声。”   方应看诚恳道,神色间略有忐忑。   “囚”寓意拘束受困,叶孤城是南王世子之师,南王府的座上宾,在汴京城中怎会是个“囚徒”?   再往深处想,便会想到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也难怪方应看禀报之前会显得如此挣扎。   他既怕想错了,却又怕错过了叶孤城的求助。   赵佶若有所思,轻轻道:“你有心了。”   方应看打量着他的神情,并未看到自己想要的痕迹。   这有些奇怪。   官家也许早有准备,或许已经有了线索——譬如那位满是破绽极为爱财的张近侍。   方应看心念电转,心中感叹官家似乎愈发深藏不露,面上神情却更显得严肃。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之地是皇宫中的太和殿顶,而叶孤城似乎处境困苦,难免令人多想。   赵佶看多了他微笑时的模样,此刻看方应看一脸严肃,竟觉得有些不太习惯。   “朕心中有底。”赵佶道,“你有心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想多说了。   方应看识相,躬身告辞,退下了。   赵佶注视着方应看推门而出,而在房门大开的那段时间内,他望见台阶下候着的几位近侍。   有眼生的、叫不上名字的近侍,亦有伴他许久,贴心又有眼色的近侍。   赵佶漫不经心地想,他该换几个新人用了。   毕竟是跟着他的老人,总是使唤他们似乎也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223:49:42~2021-05-1501:1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崖子20瓶;翻墨未遮山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决战之前(六)   方应看离开御书房,在出宫的路上偶遇站在池塘边垂眼看鱼的太子殿下。   他神色微讶,上前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   少年太子微微颔首:“方小侯爷。”   “自殿下回宫,这是臣第一次与殿下见面。”方应看道,“您看起来还是有些虚弱,秋风寒凉,殿下莫要冻着了。”   太子笑了起来:“方小侯爷怕不是忘了,我是习武之人,纵然生着病,倒也没有如此弱不禁风。”   方应看失笑道:“殿下说的是。”   侍从往后退下,将空间留给他二人。   两人面向池塘并肩而立,池中锦鲤游曳,凉风拂过水面,荡起阵阵波纹。   方应看忽然开口感叹道:“此景似曾相识,当年臣有幸入宫指点殿下时,也曾陪着您观花赏鱼。”   在太子还是定王之时,方应看初入汴京便打听皇宫中各位贵人的脾性,定王作为官家的嫡长子,方应看亦有关注:——定王赵佶,行止端凝,志好恬淡,可除此之外,似乎并无任何值得称道之处,仅仅是听着有关定王的消息,便觉得寡淡无味,甚是无趣。   直到定王被封为太子,太子想要学武,彼时方应看早已暗中与米苍穹打好关系,受其相助,官家点他入宫陪同太子习武。   初见时的太子殿下并不寡淡,打破了方应看在脑海中为他勾勒的形象,一身朱衣,在春日的暖阳下明晃晃地闪着耀眼的光芒。   从那之后,不仅方应看对太子的印象发生了变化,太子的名声似乎也逐渐响亮起来。   但太子殿下依旧“行止端凝”——具体体现在休息时总会盯着什么东西发呆。   池中游鱼,落日云霞,归巢之鸟……太子殿下总是会以一种奇特的神情注视着它们。   方应看指点太子两年有余,两年间不仅让官家对他十分看重,还在汴京城打好了根基,更发现了太子奇奇怪怪的习惯。   太子殿下闻言笑了起来:“确实如此,小侯爷离开之后是冷血陪我练剑,可他宁愿自己练剑,也不愿如我这般傻站着发呆。”   所以后来太子歇息时,便是看着练剑的冷血发呆。   方应看入宫时曾见到那副场景,知晓此事,此时只是笑了笑,没有开口。   两人友好地交谈,聊了些初见时太子受指点的旧事,方应看便主动告辞了,离去前又对太子殿下加以关怀,带着笑意朝他颔首,转身离去。   神通候身后,太子殿下目送他走远,又转过头继续盯着游鱼发呆。   少年神色淡淡,低垂着眼,因面色苍白,没有了往日的亲和之感,给人以莫名的疏离,令人望之生畏。   系统全程围观赵桓和方应看的对话,此刻不由诚恳地道:【你果真天赋异禀,总能不知不觉得罪人。】   赵桓懵然:【……何出此言?】   系统叹气摇头:【方应看提起旧事,你如果有眼色,就该明白那是个极好的拉近距离的时机,可你倒好,提起冷血。】   赵桓:【……】   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明白自己为何会因提起冷血而得罪方应看。   两人职责相同,不过是先来后到罢了。赵桓接方应看的话题时并未想太多,可方应看向来滴水不漏,赵桓不明白方应看是否如系统所说,被他得罪了。   系统放弃解释,它陪了赵桓这么多年,朝夕相对,也没能将赵桓的木头性子扭回来——五年和一千年相比,让赵桓变得机敏圆滑的可能性只有二百分之一。   更别提赵桓本性也是差不多的木头亚子。   系统幽幽叹气,寂寞如雪。   赵桓弯腰拨了把池水,甩着湿哒哒的手起身——他先前去神通候拜访方应看无果,回程时却从傀儡那处得知方应看入宫觐见的消息,赵桓便立刻寻了个无人的僻静处,用傀儡的身体来堵方应看。   方小侯爷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成谜,赵桓想不通对方为何会与“叶孤城”扯上干系;他上门拜访是为试探,拜访不成又与其宫中相见,观方应看神色,自御书房来时面色凝重,似乎和他爹聊了些要事。   赵桓去找他爹,从赵佶口中听到了方应看的说法。   说法合情合理,并且和赵桓自己所掌握的消息对应,唯独不同的是,赵桓认为自己见到的叶孤城是赝品,而方应看认为对方是本尊。   “神通侯和阿桓的看法不大一样。”赵佶如是说,“但阿桓与叶孤城交过手,他的推测应当更准确一些。”   赵桓眉头微蹙,道:“可若是殿下见到的叶孤城是赝品,给小侯爷传递消息的也是那个赝品么?”   赵佶微顿。   这确实说不通。   赵佶还有一点十分在意,若是叶孤城受南王胁迫,向人求助,为何不向“赵决明”求助?   方应看虽是神通候,能见到皇帝,但赵决明与官府中人交好,六扇门与开封府中都有他的朋友,叶孤城莫非未曾考虑过这个选择么?   赵佶对赵桓说出疑问,末了责怪似地道:“他只需向阿桓说一声,阿桓便会配合他,何苦非要过招,两人都受伤。”   赵桓一愣,他从未想过这回事,也不在乎。   “叶城主与小侯爷好歹在宫中见过两面,而城主与殿下从未谋面,许是有所警惕罢。”   赵桓随口替人找了个理由,听起来竟有有几分道理。   赵佶心知事情早已发生,此时再说亦是白费心思,很快便掠过这个话题,向赵桓说起月圆之夜的安排。   *   方应看那日回府,听人说决明少侠来访,心中奇怪不已,然而等了两三日,也不见赵决明再次登门,反倒是外出时总能不经意间望见绛衣少年的身影从远处掠过。   常言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但方应看偏生要山来就他,便一直耐心地等着,然而等了又等,也不见赵决明登门拜访——当初在侯府门前留下的话似乎也只是一句客套话。   方应看微有不愉,却很快抛之脑后,他有正事要办;赵决明虽然值得拉拢,但早已名言拒绝,并不值得他费太多心思。   而赵决明,和方应看想法类似。   神通候府进不去,在皇宫中试探来观察去,他只得了个系统说他似乎得罪了方应看的评语;再以赵决明的身份去见方小侯爷,以对方的谨慎,大约也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除此之外,赵桓惊喜地发现陆小凤和花满楼也到了汴京,初听此事,便兴冲冲地拉着顾惜朝去他们所住的客栈登门拜访。   如今离决战之日只有短短五日,城中风起云涌,暗流涌动。   陆小凤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两位友人的决战而来,然而他初入汴京,被一猴精偷走钱袋,祸不单行,又听闻赵决明和叶孤城交手,两者皆受了伤的消息。   陆小凤一边费力去逮司空摘星,一边在心中想,真是个多事之秋。   只是叶孤城之后却再也未露面,有人说他在南王府,也有人说他与赵决明过招之后便失了踪迹;而西门吹雪更是从始至终未曾露面,无论城中发生了何事,对方都像是没有听过一般。   传言中的赵决明仍旧身受重伤,但也有人说前不久还见决明少侠在屋顶上蹦跶,众说纷纭,没个定论,但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赵决明不愿,无人能寻到他。   然而这日傍晚,陆小凤和花满楼正在商量着日后的打算,无人能寻到的赵决明主动在他二人面前现身了。   那客栈掌柜早从陆小凤和花满楼口中知道赵桓和他二人相识,也说了些赵桓在这家客栈落脚时的趣事,见赵桓拉着一陌生青年来此,朝他们笑了笑,识相地去了后院。   陆小凤寻不到司空摘星有些郁闷,但见了赵桓和只闻其名不闻其人的顾惜朝,倒也欢快地打了招呼。   仲秋时节,金风送爽,丹桂香飘。街道上弥漫着桂花的香气,星星点点的,香甜的令人沉醉;这藏在胡同中的客栈也被甜香侵染,如同泡在蜜罐中一般。   客栈中几人叙着旧,花满楼向顾惜朝贺喜,递出在初次听闻顾惜朝高中探花时便准备好的贺礼——一枚玉佩——后者再怎么淡然,面对花满楼一腔好意,轻声道了谢。   陆小凤想问的有很多,想来想去,还是挑着最紧要的问了。   他问:“有人说你身受重伤,你伤势如何?”   赵桓拍了拍腹部的伤口,不在意道:“无妨,不重,一道划伤罢了。”   花满楼听他呼吸语气皆如常,心中微定,陆小凤又问:“叶孤城……他如何?”   赵桓摇了摇头,道:“我未下死手,传闻太假,你们不要信。”   这便是叶孤城并未受重伤的意思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是该担忧,还是庆幸,或许两者皆有。   不提烦心事,陆小凤便提起了曾在这客栈做工的小李,他以为赵决明在此住过,和小李朝夕相对,定然知道对方是司空摘星的事,孰料他一提起此事,绛衣少年面露茫然,竟似浑然未察的模样。   以司空摘星的古灵精怪,绝不会乖乖地当一名小二,陆小凤十分奇怪于赵桓的茫然,将自己被小李偷走钱袋一事道出后,赵桓恍然大悟。   “是了,那日我在街上偶遇小李,他手中甩着一个钱袋。”   陆小凤:“……”   他和花满楼顾惜朝一起听赵桓与小李的相处,即使是听着,也有许多古怪之处,可赵桓却丝毫未察。   陆小凤忽然有些高兴。   以司空摘星的性格,别人未发现他的身份,他会十分高兴,可若是泄露线索却还未发现,司空摘星便会不大高兴。   而司空摘星不高兴,陆小凤就会高兴。   “决明,多亏了你。”陆小凤拍拍赵桓的肩,欣慰道,“日后那猴精在出现在你面前,你千万不要认出他来。”   赵桓:“……?”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凤:多亏了你。   司空摘星:我才会去偷陆三蛋的钱袋。   赵桓:……?感谢在2021-05-1501:18:04~2021-05-1701:1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龙国主、沐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62529310瓶;时间树9瓶;人间太宰3瓶;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决战之前(七)   八月十二,天气阴凉,秋风扫落叶,乌云蔽日。决战将至,汴京城内的氛围亦渐渐弥漫出与之相衬的凝重,宛如覆上一层阴霾。   金风细雨楼中,苏梦枕摩挲着手中精致美观的请柬,神色莫测。   微风从窗缝中灌进屋中,青年耳畔发丝微动,他却恍然未觉,只是伸手展开请柬,盯着那瘦挺爽利的字迹深思。   这张请柬不止出现在了苏梦枕的手中,也出现在了六分半堂大堂主的书桌上。   金风飒飒,院中树叶哗哗作响,狄飞惊垂首瞧着桌上掀开的请柬,邀请词彬彬有礼,字迹锋芒毕露,傲气凛然,令人难以想象写下这字之人是当今天子。   这请柬本不该递到狄飞惊面前——毕竟他只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上面还有总堂主雷损——可请柬上指名道姓,写了狄飞惊的名字。   雷损与苏梦枕并不对付,此事众人皆知,官家特意邀请狄飞惊约莫也有这层考量,可某种程度上却也得罪了雷损。   狄飞惊默默看了半晌,将请柬合起,放入抽屉之中。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无人不想看,然而他二人的决战之地是紫禁之巅。   皇城重地,自然不能说去就去。是以随着决战将近,该如何观战,成了汴京城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   离决战还有三日时,这个话题有了定论。   由官家亲自决定,并亲自写请柬邀请。   若是作出决定之人是旁的人,只怕有些人还是要忿忿不平一下,可作出决定的是当今天子,只能无话可说。   观战的方式有了定论,可何人能前往皇宫观战,却又成了个谜。   众人抓耳挠腮,但收到请柬的几人却稳的一批。   ……准确来说,只有赵桓一人稳的一批。   且说八月十一那日,赵佶在宫中兴致勃勃地写请柬,一连写了一个时辰。期间他有写得不满意的便扔了重写,看得诸葛太傅眉毛直抽,但只是写字,总比硬要搜罗奇花异石那些劳财费力的爱好好上许多。   邀请的对象赵佶早已同赵桓商量过,同诸葛正我说起此事时,却也听从了对方的建议。   狄飞惊和苏梦枕必不可少,两者是汴京城内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加之武艺不低,万一出事,也不怕他们应付不了。   赵桓和赵佶挑人遵循的原则十分简单——不惹事,武艺强,有自保之力,与两位绝世剑客有着或远或近的关系。   诸葛正我当着赵佶的面一个个的看了请柬,看到后两张,神色一顿,略带困惑地看向赵佶,目露问询。   赵佶丝毫不虚:“赵决明名声不小,又与太子年龄相仿,更是名剑客,叫他入宫见见太子也是极好的。”   诸葛正我:“……官家邀请云槐姑娘,又是为何?”   说是云槐姑娘,事实上是千面公子王怜花,可官家应当不知晓此事——当初诸葛正我并未向赵佶说明云槐即千面公子王怜花的事情。   赵佶干咳一声,道:“朕听闻云姑娘也在汴京,据传她赵决明情投意合,总不好拆散他二人。”   其实主要是他想见一见那位云槐姑娘。   赵佶心想。   面对太子替身他不好问阿桓的私事,按理说阿桓也不会将这些事告知一位手下——是以赵佶从未问出口过,而赵桓并不知晓赵佶决定邀请云槐的打算。   诸葛正我没有多想,只当赵佶玩心忽起;可若是云槐姑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赵佶写下这邀请便没有什么大问题,然而云槐是王怜花。   他便向赵佶解释起来。   这迟来的解释让赵佶呆若木鸡,比第一次从诸葛正我口中听到“太子中了一种名为醉梦浮生的毒”还要呆愣。   赵决明仅仅是一江湖剑客,诸葛太傅自然不会将其身侧的事□□无巨细地向赵佶禀报;提起王怜花时便只说此人与赵决明同行,全然不曾想过将云槐的身份一同告知赵佶。   赵佶懵然间忆起第一回 从诸葛太傅口中听到“千面公子王怜花”时,他还愣了一愣,心中想过与阿桓同行的是云槐,疑惑于王怜花的身份……   然而那时他并未多想,并很快抛之脑后。   ……   赵佶有种被欺骗感情的愤怒,额角直跳,诸葛正我见他神色奇怪,正欲开口,便听得赵佶道:“是男人也无妨,千面公子是个能人,邀他入宫也不亏。”   诸葛正我:“请柬上的名字……?”   赵佶袖子一甩,干脆道:“朕手累,就这罢。”   诸葛正我:“……”   八月十二,冷血将两张请柬送至李宅,请柬邀请之人是云槐和赵决明。   赵桓早有预料,稳定如山,揣着自己的请柬,看云槐姑娘的请柬。   “为何官家会邀请王前辈……?”   赵桓困惑不已,他以傀儡的模样和赵佶商量时,从未提起过云槐。   被他注视着的冷血想了想,回答道:“官家不想拆开你和云槐。”   赵桓困惑不已。   冷血接着解释:“官家是写了请柬之后才知晓云槐是王怜花,世叔说官家知道此事后不知为何不大高兴,不过还是让世叔将请柬给王怜花。”   “……”   赵桓恍然大悟,他原先以为赵佶早已从别人口中知晓了这个消息,自己便没有主动提起——可为何爹爹不来问他?   冷血不知他心中疑问,他将请柬送至赵桓手中,便要继续去送请柬。   这是公事,赵桓不好多问——尽管他几乎全部都知道——目送冷血离开,便揣着给云槐姑娘的请柬离开了李宅。   合芳斋。   秋风瑟瑟,落叶纷飞。   西门吹雪坐在在树下的石桌,擦拭着他的剑。   前几日院中十分吵闹,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叽叽喳喳,今日吵闹的人离开,久违的清静让这座院子里的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被亲儿子嫌弃叽叽喳喳的玉罗刹,正同王怜花扯皮。   他扮作王怜花被赵决明认出,便有了被本尊找上门的准备。王怜花出海多年,汴京城内几乎已成了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天下。   玉罗刹起先还抱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但王怜花不愧是王怜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   玉罗刹不想暴露西门吹雪的身份,主动出面,被王怜花堵在酒楼中喝茶。   “你儿子整日同我的外甥待在一起,你就没想着逮他回去么?”   王怜花似乎是随意地这么一问。   “为何要逮他回去?”玉罗刹反问,“年轻人,总是爱玩的。你又何时多了个外甥?我可未听过你有姊妹。”   王怜花不答他后面的疑问,悠悠道:“那你何苦要扮成我来接近赵决明?既然不逮玉天宝回去,不如坦荡荡的对他说清,也省得他整日怕你拉他回家。”   他瞧着面前的玉罗刹,决定不将玉天宝曾说过梦话的事告诉这人。   玉天宝睡得死,梦话多,声音大,即使第一次未听见,总能听见一次。   王怜花听的不比赵决明少。   “赵决明在沙漠中见过我,我猜他对我观感不大好。”   玉罗刹不关心赵决明对他观感如何,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通过瞎扯来回应王怜花。   王怜花微妙地一笑:“他对你观感不好……?你怕是想多了。”   以赵决明的木头脑袋,只会想玉罗刹闲得慌——赵决明亲口对王怜花说过他对玉罗刹的看法,是以王怜花听玉罗刹的瞎扯,只觉得好笑。   两位大佬打机锋,做了交易,一前一后地出了酒楼,分道扬镳。   王怜花穿过一条街,绛红身影从天而降,少年剑客转身,露出白皙俊朗的面容。   他忽然发现,赵决明又白了回来。   官家亲自写请柬的消息已经在汴京城中传开,王怜花有所耳闻,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收到观战的请柬。   “这决战分明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为何请柬是由官家来写?莫非受邀之人也是由官家决定的?”   王怜花懒洋洋地翻着请柬,说出了疑问。   赵桓想了想,解释道:“叶城主和西门庄主都未露面,汴京城中又为此事争讨不休,官家这般行事,应当是为了稳妥。”   王怜花将请柬随手扔进赵桓怀中,道:“你先替我收着,待那日我再同你一起进宫观战。”   赵桓不多问,默默收好两封请柬,再去找王怜花时,发现后者已然不见踪影。   *   陆小凤与冷血重逢,还未来得及高兴,冷血便递上请柬。   请柬只有陆小凤一人的请柬,赵桓想花满楼性情温和,不愿见血腥气,便没有让他爹写花满楼的请柬。   花满楼在陆小凤看请柬的期间同冷血交谈,冷血便对他提起了此事,说法是对花满楼的为人有所耳闻,前者虽有些惊讶,却欣然受之。   恰逢此刻,陆小凤心情平复下来,可仍然有些复杂:“官家竟然听过我的名字?”   冷血:“世叔说官家写你的请柬时,差点写成四条眉毛。”   花满楼失笑,陆小凤也乐了,道:“还好给我的请柬上写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从冷血口中得知赵决明和云槐也收到了请柬,至于其他的,自然是不能说。   云槐即王怜花一事两人并不知晓,赵桓不会特意解释,而云槐自他们入京后更是从未出场;是以陆小凤听到云槐的名字,便忍不住感叹:“也不知云槐姑娘是何等人物,竟能令决明倾心。”   他原先同赵决明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入京后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加,陆小凤渐渐摸清了少年剑客的行为方式,耿直坦率,十分罕见。   所以赵决明的心上人自然会是个令人好奇的人物。   冷血闻言一愣,顿了顿,疑惑地问:“你们不知道云槐的身份么?”   陆小凤&花满楼:“……?”   冷血见他们是真不知,便解释起来,只是他对云槐姑娘的了解不如白玉堂多,说是解释,也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番。   但仅仅是这番陈述,便足以叫陆小凤和花满楼感到十分惊愕。   陆小凤喃喃道:“竟是千面公子?千面公子归隐数载,若说是司空摘星那猴精倒好理解……”   冷血默默地听着,闻言困惑地想:为何是司空摘星会好理解?   花满楼原先还有几分惊愕,听见陆小凤的感言,忍不住笑了。   他将司空摘星偷走陆小凤钱袋的事告知冷血,年轻剑客想了想,道:“汴京城有规定,不可随性闹事,司空摘星偷走你的钱袋,你可以去开封府报官。”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们是朋友,他迟早会还你罢。”   陆小凤不置可否,他倒希望司空摘星早些还,可这些日子他连司空摘星的一根猴毛也没摸着一根。 第75章 决战之夜(一)   决战当日,汴京城内一如既往的祥和。   赵桓早起练剑,照例与两位去翰林院的朋友同行一小段路。   翰林院与李府皆在城东,抄近路步行只需半个时辰,李寻乐和顾惜朝年轻身体康健,半个时辰的步行于他二人而言更像是消遣。   路上李寻乐问他:“今夜就是决战,为何还不见王前辈露面?”   王怜花在李府有房间,然而他在其中睡过的夜晚屈指可数。   李寻乐担心对方是否是对某些安排不大满意。   赵桓:“前辈在汴京城中似乎有故人,应是在叙旧。”   除了这个理由似乎也没有别的其他的原因,更何况赵桓并不在意王怜花的去处。   无论如何,请柬还在赵桓手中。王怜花总会在决战之前现身的。   以王前辈的性格,有两位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若是不去才是最奇怪的。   顾惜朝奇怪地问道:“你看起来十分冷静,莫非一点也不期待?”   赵桓想了想,回答道:“决战是他们的决战,我届时不过是一个观客。没有什么好期待的。”   寻常剑客,若是能见到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便高兴得难以言喻,更莫说是两位剑客的决战,即便是当个观客,也不会像赵桓这般冷静淡定。   顾惜朝心中一顿,想起他和赵决明的初遇。   彼时身侧之人年纪轻轻却十分成熟,待人处事虽略显生疏,但却十分有条理。顾惜朝心中原先因他自称“赵四”而升起的轻视也随着少年的行为渐渐变成了惊讶与好奇,直到现今,他依旧对赵决明的身世感到十分好奇。   赵桓和两位朋友在路口分道而行,李顾二人往翰林院去,赵桓则佩着剑,往城外而去。   城外的玉泉山中,王怜花与苏梦枕相对而坐,前者替后者把脉,微微皱起了眉。   苏梦枕见他迟迟不说话,正欲开口询问,便见绯衣公子收回手,展眉笑道:“你吃的药见效了。”   王怜花为苏梦枕看病以来,便为他开了许多药方。苏梦枕自小在药罐子中长大,倒也不怕这些苦涩的药味,却也未抱太大的希望。   治病一事不该强求,更何况他活到如今这般年纪,已是与天争命,再要求更多难免会显得十分贪心。   苏梦枕心胸之豁达开阔,当世少见,但听到王怜花说他吃的药有效时,苏梦枕还是忍不住微微愣了一愣。   “原先你脉象虚浮,我为你把脉时分不太清;然而方才我在为你把脉,你的脉象平稳安和,一摸即知是什么脉。”   王怜花十分愉悦,苏梦枕的身体好转意味着他医术之高明,他自然会感到高兴。   苏梦枕向来少笑,此时却也微微扬了扬唇角,由衷的感谢道:“多谢王前辈。”   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再清楚不过,苏梦枕最近夜间很少咳嗽,前不久才罕见的有了一场安眠。   王怜花摆摆手,不在意道:“你好好养病便是对我最大的感谢,若是能将你这位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治好,我的名声只怕会更响。”   苏梦枕眼里漾开一丝笑意。   秋风虽凉,秋日却是暖的。   王怜坐在他面前,书房中还放着官家亲笔写的请柬,苏梦枕忽然意识到面前的绯衣公子便是官家心心念的云槐姑娘。   他想什么,王怜花便开口问什么。   “苏楼主,你手中可有请柬?”   官家亲笔写请柬邀请观战之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以苏梦枕的身份地位,猜到他有请柬并不是一件难事。   苏梦枕坦言:“有。”   王怜花若有所思,问过这问题之后便不再继续追问,而是起身向苏梦枕告辞——他昨夜便来了金风细雨楼并在此住下,今日是决战之日,王怜花理应去找赵决明,从他手中拿官家写给“云槐姑娘”的请柬。   按理说,这个时辰赵决明应当在城外练剑——那木头脑袋亲自对他说过。因此下了玉泉山,王怜花便径直去赵决明练剑的地方与其会合。   秋风扫落叶,林中枯叶随风而落,远远便能望见林中的绛红色身影。   王怜花在远处看着赵决明练剑,少年手中剑势凛冽,身姿如流风回雪,清逸飘渺——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他在远处看了片刻,在赵决明收招时走上前去。   赵决明不愧是个木头,王怜花本以为耿直没脑袋便是对方的极限,孰料不止。   绛衣少年擦着汗,抬眼看见他时,微微愣了一愣。   林间秋风飒飒,绯衣公子笑意盈盈,背后枯叶飘飞,静立不语。   赵决明谨慎道:“王前辈…?   王怜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按下心中的一丝违和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赵决明显得更谨慎了,他反手握上了秋霜剑的剑柄。   王怜花:……   他忽然意识到是何处不对劲——赵决明显的太客气了——并立刻意识到赵决明是为何显得如此客气而又谨慎,原因皆在曾经扮作他的模样来接近赵决明的玉罗刹。   王怜花眉毛一竖,冷冷道:“赵决明,你的眼睛莫不是被人糊了层泥?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赵决明一呆,认出了他,并且反应极快,他松了口气,手上握着秋霜剑的力道也一并松了下来。   “王前辈。”   王怜花心情复杂地斜睨出声的少年一眼,没有多说——即使说了,被反过来哽住的也极有可能是他。   两人回到李府,玉天宝和阿飞已经起了床,正在院中舒展身子。   王怜花穿着着一身绯衣踏进院中,朝院中的一大一小打了招呼,便走近屋中,再现身时已经又变成了那个面貌姣好笑容飒爽的云槐姑娘。   阿飞在王怜花进屋之前才喊了他一声舅舅,此刻见到云槐姑娘现身,他不由得心情复杂,对舅舅的独特癖好十分感叹。   但爱好是个人的爱好,阿飞懂事地不多问。   他知道赵桓和王怜花都收到请柬的事,此刻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要如何才有资格去看他们的决战?”   王怜花直言:“当你有身份与地位时。”   阿飞更加疑惑:“可舅舅你之所以收到请柬,是因为你是「云槐」。”   王怜花毫不在意:“是云槐又如何?会去观战的是我就好。”   赵桓摸了摸他的头,道:“决战的地方在皇宫内,而且紫禁之巅并不是那么好上,除非官家会在那里放□□。”   玉天宝不想知道任何与玉罗刹和他儿子有关的事情,即使在他们谈着决战的时候,玉天宝将身子朝向了另一方。   显而易见地不想听。   王怜花心中奇怪,却懒得多问。   *   落日西沉,明月初升,收到请柬的人都聚集在太和殿之外。   赵桓举目四望,受邀之人有些部分是他与赵佶商量出来的,但也有些部分是诸葛太傅补充的。   白玉堂瞧见月下亮眼的绛衣与杏衣,嘴角一抽,在二人面前停下。   赵桓喊他:“白玉堂。”   白衣青年点点头,看向一身杏衣的云槐姑娘,道:“阁下当真难得一见,想不到竟在此处现身。”   白玉堂曾上李府拜访数次,却只见过王怜花一次,故出此言。   杏衣姑娘盈盈一笑:“白五爷如此关心我的行踪,莫非……”   白玉堂汗毛倒竖,瞪他一眼,挪到了赵桓另一侧。   随后陆小凤也来了。   他看见两个男人里的杏衣姑娘,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大悟,道:“阁下便是……云槐姑娘。”   王怜花见他神色不对,眉毛一扬,问:“你知道我?谁告诉你的?”   陆小凤诚实道:“冷血。”   冷血严阵以待,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这太和殿外的众人。   无情和铁手亦与他一般模样,除此之外,太和殿外还有重兵把守,宛如铜墙铁壁。   显而易见,官家极为重视这场决战,并且十分警惕。   王怜花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人。   赵桓也在看,他看了一圈,朝三人示意之后,独自从太和殿正门前离开了。   系统飘在他脑袋上方,替他看周围的场景,忽然大叫一声,喊:【你爹他爬上紫禁之巅了!】   赵桓困惑:【爬上?】   系统肯定地点头:【他搬了□□。】   赵桓:【……】   系统说:【你和你爹果真是心有灵犀,明明没有商量过搬□□,但你说了,他也真搬了。】   赵桓心想,确实如此。   他也没想到他爹会搬□□。 第76章 决战之夜(二)   月华如练,繁星点点。   月下的太和殿光华夺目,夜风呼啸而过,衣袂翻飞。此情此景,若是静立赏月也别有一番风趣。   然而今夜是决战之夜,注定无法安安静静地赏月。   太和殿外人影憧憧,树影婆娑,似有似无的视线如影随形,绛衣少年恍若不觉,从树影下缓缓走过,被人拦下。   无情神色平和:“决明少侠,请回罢。”   赵桓眨眨眼,风声忽响,空旷的院中只有两人静立相对。   他之前走了大半圈无人拦他,无情拦他只能是因为他爹爹上太和殿的□□就摆在附近。   无情和“赵决明”交情不过尔尔,赵桓思及此,微微颔首,转身迈步离去。   恰逢此时,一声呼唤慢悠悠地随风飘至两人耳侧。   “无情捕头……那位可是赵决明少侠?”   赵桓脚步一顿,麻溜地转了回去。   远处的太和殿上,一身白色常服的赵佶立于殿顶边缘,负手而立,面具下的眼睛中流露出月光般温和的笑意。   赵佶到底是一国之君,不可轻易在江湖人面前显露真容。   诸葛太傅站在官家斜后方,瞧着后者背在身后紧握的双手,默默不语。   无情微怔,侧首看了眼转过身的绛衣少年,还未开口,赵佶便又道:“不必赶他走,决明少侠迟早要上来此处,不如先上来陪陪朕。”   他前半句是对无情说的,从始至终却一直瞧着月下的绛衣少年,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赵桓大大方方地上前:“盛情难却,多谢官家。”   无情和诸葛太傅若有若无地对视一眼,都未出口制止。   一来官家看起来心意坚定,二来赵决明没有值得警惕之处;便是往坏处想,若赵决明当真不怀好意,官家身侧也有诸葛太傅在。   红色宫墙下摆着一架直达屋顶的木梯,只见绛衣少年走至墙下,望了眼木梯,随后抬脚,竟抓着木梯爬了上去。   无情:……   诸葛太傅:……   这木梯是为官家所用,官家不精武艺,用木梯是最正常不过,然而不管是无情还是诸葛太傅,皆未料到赵决明也会用木梯。   诸葛太傅瞥见赵佶面上神情,官家自己专用的木梯被人用却丝毫不恼,反倒探着脑袋向下望;赵决明冒出头时官家竟还下意识地伸手相扶——尽管伸了一半,他便又收了回去,不知是怕高心生惧意,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无情在下面亦是看得清清楚楚。   绛衣少年爬上太和殿顶,赵佶背着手对他微笑,道:“朕早些时候便听过少侠的姓名,今日一见,少侠果真是一表人才。”   月下的绛衣少年眉若远山,目若寒星,闻言微微一笑,更显意态风流。赵佶愈看愈新奇,暗道阿桓的易容甚是精妙,也不知是何时学得这手技艺,竟毫无原本的影子。   诸葛太傅守在一旁,他迎上赵决明的目光时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言语;而赵决明亦是十分配合官家突如其来的兴致,言辞温和平静,将自己旅途中的经历娓娓道来。   官家与少侠之间隔了半丈有余,是再合理不过的距离;交谈间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问一答……不知怎的,却叫诸葛正我想起了此刻正在东宫沉眠的太子殿下。   许是绛衣少年与官家言笑晏晏的景色太过和谐,又许是少年与太子殿下年龄相仿……   而本该站在此处,与官家比肩而立的,是太子殿下。   天边的圆月愈发明亮,清冷的月光照耀着大地,因着太和殿的琉璃瓦,这片地方也显得耀眼无比。   东宫之中,太子殿下蜷在被褥之中,闭眼沉睡,面色苍白,呼吸平稳而又微弱。   张近侍守在太子殿下床榻外,他心中忐忑不安,却又止不住的兴奋,不得不靠攥着手心里的银锞子稳定心神。   他隔着隐隐绰绰的帐幔,去看床上的少年太子。   太子殿下命不太好。   张近侍想。   被官家冷待十余年,一朝得受青睐获封太子,然而当了没几年,却又患了病。   当初他确实是受南王指使要对太子殿下下毒,可早在他下毒之前,太子殿下便突然病发……彼时为了以防万一,张近侍仍旧对太子下了毒,可如今太子久病不愈是否有那毒的原因,连他也说不清。   不过不要紧。   日后的“太子殿下”会身体康健,这就足够了。   张近侍于昏暗的寝殿中揣着袖中沉甸甸的银两,安心地长舒一口气。   陆小凤在太和殿旁的小宫殿同西门吹雪见了一面,他的朋友为即将到来的决战严阵以待,带着谁也无法阻拦的坚定。   短暂的会面之后,陆小凤怀着难言的沉重心情回到了原地。   王怜花扮成的云槐姑娘和白玉堂相对而立,而位于两人中央的正是坐在轮椅上的无情大捕头。   赵决明迟迟未归,陆小凤见无情来此,眉心忽然一跳,迈步走上前,向后者拱手作揖。   无情受赵决明所托前来向三人解释,陆小凤慢他一步,但也来的十分巧;他回了陆小凤一礼,便将赵决明被官家留下、如今正在太和殿顶与官家谈心的事说了一番。   三人反应各异,心情复杂,但毫不例外的是,皆感叹了一番赵决明的人缘之好。   无情只是为了传达此事而来此处,告知三人之后微微颔首,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夜色越深,隐隐有桂花香随着夜风吹过,若隐若现;圆月高悬,太和殿外一片静谧,所有人都等待着决战的到来。   亥时三刻,受邀前来之人被允许登上太和殿顶。   能被邀请的人皆非寻常人士,赵佶自然不会为他们备木梯,反倒兴致勃勃地在紫禁之巅的尽头看人各显神通,登上紫禁之巅。   屋脊尽头,赵佶与赵桓并肩而立,却并未显得过分熟稔——诸葛太傅正站在两人斜后侧,为了防止露馅,赵佶极力克制自己,不让他显得过分欢欣。   赵桓毫无担忧,他一如往昔的淡定。在诸葛太傅眼中,他是宠辱不惊;然而在赵佶眼中,这便是阿桓本人。   梦中两人相差二十年先后逝世,赵佶不知道自家儿子经历了什么,可梦醒之后的数年,却足以叫他明白阿桓已不是当年同他一起困于五国城的阿桓。   赵佶对赵桓的宽容度远超常人,两人间的默契亦然。   白玉堂等人跃上紫禁之巅,屋脊上的三人身影显眼至极,一眼可见。   早早登上紫禁之巅的少年剑客朝一一登场的朋友们挥挥手,如同在街边偶遇时那般自然大方,让被挥手的几人有种对方是这紫禁之巅的主人一般的错觉。   赵佶面露好奇地瞧着陆小凤和王怜花,被他注视着的两者随着白玉堂一同远远地向他拱手作揖,便一起收了手,默立在原地未动。   双方相隔甚远,赵佶的目光在杏衣姑娘身上转悠一圈,飘向身侧的绛衣少年,道:“那位……便是云槐姑娘?”   诸葛太傅眉心一跳。   赵桓:“是。”   赵佶:“……亦是那位千面公子?”   赵桓:“是。”   赵佶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的杏衣姑娘。   诸葛太傅虽看不见官家面上的神情,却能够从对方长久的沉默中察觉到其难以言喻的微妙心情;赵桓也看不见,却会错了意思。   “官家若是想与阿槐认识,可将她请至此处。”   赵佶赶忙打消自家儿子的念头:“不必!朕……看看便好。”   易容之术精妙绝伦,赵佶早有耳闻,然而王怜花还是叫他吃了一惊……杏衣姑娘方才现身时,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却未显出丝毫男子的气概。   赵佶宁可远远地看着,也不想同那位千面公子面对面。   而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是……   赵佶:“决明少侠,你是唤云、云槐姑娘为……阿槐么?”   赵桓理所当然地颔首,他丝毫不觉得有哪里奇怪——他喊玉天宝为阿天,喊云槐为阿槐,若是当初王怜花愿意,他甚至能喊对方为阿花。   ……   赵佶心情复杂。   赵佶欲言又止。   赵佶想说,成何体统!   想归想,赵佶明面上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转移了话题。   夜色深沉,明月大如饼,观客已至,只有决战的两位主人翁未至。   汴京城中如苏梦枕、狄飞惊之辈皆受邀来此,按理说能收到邀请在此现身的皆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赵决明是江湖新秀,风头正盛,出现在此处自然不奇怪——奇怪的是对方站在官家身侧,一副友好相处的模样。   苏梦枕远远地望了远处的官家与少年一眼,又微微偏头,从杏衣姑娘身上掠过,收回视线,望向紫禁之巅。   西门吹雪带着他的剑,现身了。   一袭白衣猎猎,神色冷峻如天山之雪,人如其名,周身氛围冰冷彻骨。   紫禁之巅寂静无比,似乎众人皆为即将到来的决战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叶孤城缓缓而来,目若寒星,面色苍白……甚至连唇色也泛着惨淡的白。   汴京城内的传言似乎不是假的。   赵决明与叶孤城过招,双方皆受伤。而如今看样子,似乎叶孤城伤势更重一些。   有人悄悄看向静立不语的绛衣剑客,而被注视的少年神色淡然,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叶孤城未曾分给丝毫眼神给任何人,只有他的对手,西门吹雪。   陆小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竟有些不知道该看谁。   他索性仰头望向天边的明月。   圆月照皇宫,月光之下,一切事物无处遁形。   沐浴着同一片月辉,太子寝宫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夜风从大开的窗子灌进屋中,床边的帐幔迎风微晃,安神香的香气荡开,飘向窗外,而殿外守卫的护卫毫无察觉。   太子殿下喜清静,官家也总是由着他的性子,即便太子所想的是那些在他人看来于礼不合的事,太子都能得偿所愿。   夜间能在近旁服侍太子殿下的,只会有一个人。   今夜,官家对太子十分担忧,便派了“信任无比”的张近侍在一旁照顾太子殿下。   张近侍站在窗旁,敬畏地望着一袭白衣的剑仙,低声唤道:“叶城主。”   叶孤城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太子殿下仍在沉眠,呼吸平稳轻柔,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毫无所觉。   窗外还站着一个人,观其面容,与赵桓神似。   南王世子站在窗外,看着屋内的景象,轻轻道:   “叶城主。”   接连两人唤他为叶城主,是催促,亦是威胁。   叶孤城缓缓地握上腰间剑的剑柄。 第77章 决战之夜(三)   紫禁之巅。   叶孤城举起了他的剑,西门吹雪亦扬起了手中的长剑。   月光森冷,叶孤城的面容愈发显得苍白,颈间青筋微显,额发微湿——举剑这个动作似乎牵扯到了他的伤势,痛意席卷全身,以致显露于形。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恍若不觉。   太子寝宫中,叶孤城拔出了他的剑,凛冽的剑光在空中一闪而过,却不止一道剑光。   他拔剑之时,殿门忽开,夜风灌进屋中,帐幔飘荡。   方应看踏着月光,手握血河剑,于殿中现身。   血河剑名字好听,却并不是一把好看的剑,剑脊弯曲,剑尖歪斜,与常人所知晓的剑相比,略显怪异;唯一算得上出色的是剑身之上犹如人体血脉般涌动的血光。   剑虽不好看,却满是煞气。   方应看的影子映在地上,他披着月光织就的白纱,微微笑着,仍旧是那副诚挚又稚嫩的天真模样。   张近侍对方应看的出现感到十分惊愕,惊愕之后,便是恐慌。   方应看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今夜官家将太子殿下周身的事宜全权交给张近侍处理,而后者从未收到方应看也是守卫之一的消息。   南王世子也变了脸色。   殿中的安神香因风而散,气味愈发浓烈,铺天盖地,无处不在。   方应看将面前的场景尽收入眼,掠过青着脸的南王世子,停留在手持长剑的叶孤城身上。   空气一时为之静谧,没有人开口。   直到张近侍因寝宫中弥漫的杀气而腿软跌倒在地,发出重声,这才打破了这片寂静。   南王世子盯着方应看,出声道:“叶城主——”   他看向叶孤城,惊觉对方手中剑已不知何时对准了自己。   “世子,束手就擒罢。”   南王世子不可置信道:“叶孤城!你可知你这举动意味着什么?你白云城——”   他大声质问,带着虚张声势的怒意,在场之人皆默默地盯着他,然而一声轻问打断了沉凝的氛围。   “你们在做什么?”   这声轻问犹如石落深潭,但说话的声音却轻飘飘的,像三月的春风,携着细雨,飘在人心头。   本该沉睡不醒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坐起,撑着微曲的右膝,姿态慵懒,见了这番场景却面无表情,令人难以窥探其所思所想。   无人回答他。   寝殿中的安神香依然清晰可闻,但对在场之人似乎并未起任何作用……甚至连最该因安神香沉睡的太子殿下,也恢复了清醒。   张近侍亲手点燃安神香,而安神香来自南王,叶孤城亲眼看着南王将安神香递给暗卫,他二人的震惊不相上下。   太子殿下没等到回应,困惑地歪了歪头,又道:“你们,很吵。”   方应看回过神来,他原先见到南王世子还在心中感叹一番确实与太子神似,但在见到南王世子惊慌失色的模样后,他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像则像已,却只是表象。   如今太子殿下面无表情,一副未睡醒的模样,可语气和话语都是旁人学不来的。   ——与南王世子毫无相似之处。   方应看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微笑道:   “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   紫禁之巅上气氛凝重。   决战的前奏已然奏响,“叶孤城”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显得中气不足,说了两句,额上虚汗更多,腰间的白衣更是隐隐透露出血迹。   赵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非江湖人,更不是名剑客,不懂也懒得懂剑客们的原则,此时只为看个热闹。   赵桓目光一直盯着“叶孤城”腰间的血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人在看白衣剑客,也有人在看绛衣剑客。   西门吹雪虽然看似视而不见,显得无情又冷漠,但实则将一切看在眼里。   叶孤城是他认可的对手,西门吹雪想要一场完美的决战,因而他在注意到叶孤城腰间的血迹后,便做出了决定。   待叶孤城伤好之后,再战。   他说出这番话后,叶孤城面色更显灰白,咳嗽几声,却只能望着西门吹雪的身影自屋脊掠远,落入阴影之中。   陆小凤眺着西门吹雪消失的那片阴影,听得王怜花古怪道:“决战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落幕竟如此简单……这一堆人,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白玉堂:“叶孤城受伤如此之重,西门吹雪不会允许在这种情境下决战。”   确实如此。   陆小凤心中松了口气,他不想看朋友们决战,无力阻止,即便只是晚一些,也足够让他感到轻松。   叶孤城仍在轻轻地咳嗽着,面色已可与苏梦枕相媲美。   他腰间的血迹似乎更多了。   赵佶对诸葛正我低语几句,后者上前道:“叶城主伤势严重,不如在殿中歇息一晚,让太医为你诊治。”   诸葛正我名满天下,积威甚重,他一开口,场上的氛围为之一变,叶孤城止住咳嗽,沉默片刻,颔首道:“有劳。”   这场决战还未开始便已结束,众人们有序离场——按理说大半夜来到皇宫观战却没观成,反倒白白浪费几个时辰干等,是该生气的——但在这种环境下却不会有人生气,毕竟连官家都耐心地等了。   王怜花三人落在最后,他们在等赵决明。   绛衣少年迟迟未动,同赵佶说了几句话,转过身来便向三人摆手,让他们先走。   王怜花懂了:“官家似乎要留下他。”   陆小凤微愣,白玉堂却很快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道:“既然他要留下,我们离开罢。”   王怜花十分敏锐:“你知道官家为何要留下他么?”   白玉堂转身就走,王怜花跟在他身后追问,陆小凤朝赵决明摆摆手,也跟着两人离开了。   他们出了太和殿,王怜花仍在问,白玉堂终于不胜其烦,简短道:“赵桓……太子殿下与赵决明年龄相仿,官家许是希望太子殿下见见他。”   太子殿下久病未愈的事自年后便在民间传开,然而他位于深宫,与江湖事扯不上丝毫关系,王怜花和陆小凤从未在意。   王怜花:“你平日与太子相处时,也是直呼其名么?”   白玉堂:“是又如何?”   王怜花意味不明道:“看来太子是位十分亲和之人。”   白玉堂没有否认。   与赵桓相处,有时会叫人忘了他的身份。   *   赵佶与赵桓并肩而行,身后站着诸葛正我和叶孤城,一行人正往离太和殿最近的扬子宫走去。   这个时辰赵佶本该歇下,但如今决战中止,赵佶却仍旧没有回去歇息的样子,甚至摆出一副要去陪叶孤城疗伤的模样。   这让“叶孤城”心里有些困惑。   让赵决明同行已有些不合理,如今赵佶却还要陪同他去治伤……   当“叶孤城”意识到不对劲时,他已经被人层层包围,插翅难飞。   无情推着轮椅从阴影中走出,先是向官家和诸葛正我行礼,紧接着看向“叶孤城”。   “还请阁下束手就擒。”   他不喊叶城主,而是喊“阁下”。   “叶孤城”面皮微抽,想在最后再拼一回,挥剑便劈,赵佶大惊,往后蹦了两步,赵桓提剑迎上——   两道寒光闪过,碰撞声震耳发聩,长剑落地,假扮成叶孤城的男人目光森冷地盯着赵桓。   被盯着的绛衣少年慢吞吞地将秋霜剑插回剑鞘,和他对视:“不要这般看我,你不如叶城主,当然赢不过我。”   男人不说话。   赵桓又评价道:“但你也是位人才。”   至于是哪方面的人才,赵桓并没有说出口。   赵佶挥挥手,男人被点住穴道,随后被神侯府的捕快押走;冷血远远地望了官家身侧的赵决明一眼,与铁手一起与捕快们离开。   而无情和诸葛正我留了下来。   赵佶斟酌着,努力说出符合当前场景与身份的话,对赵桓道:“决明少侠……你可要留下来看看?”   诸葛正我一顿,为赵佶的决定而感到些许的惊讶。   赵决明问:“……我留下来不妨事么?”   赵佶看向诸葛正我,目露征询之意,后者略作思考,颔首道:“兹事体大,还请少侠对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保密。”   赵决明点头:“我明白。我只想知道叶城主到底为何会是一个赝品,真正的叶城主又在何处——即使出宫,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他这承诺十分恳切,诸葛正我和无情明白赵决明是个明事理守诺言的人,心中微微放松;赵佶却微微一愣,忍不住补充道:“若是云槐姑娘问起,少侠也莫要对他说。”   赵决明为这没头没脑的补充一呆,迟疑地点头。   “无论是何人,我都不会透露的。”   几人达成共识,赵佶便带着赵桓立刻愉快地向御书房走去。   无情和诸葛正我对视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御书房。   方应看和叶孤城并立一侧,而南王世子、张近侍与赝品城主同立一侧,两个面色铁青,一个惊慌失色。   赝品已揭下□□,露出来的脸平凡不已,却是所有人都未见过的。   而太子殿下,则立在书桌边盯着空地发呆。   南王世子面容与他如此相似,太子殿下却未做出任何反应,换上衣裳与方应看等人一同往御书房来时亦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   他仿佛没睡醒,在御书房等待紫禁之巅上事毕时一直是一副垂着眼走神的模样。   冷血踏入御书房时乍见太子殿下,着实惊了一惊,但后者朝他笑了笑,便又开始发呆。   赵佶进屋,看见太子却无丝毫惊讶,反倒轻声责怪他为何不坐下,言语之间尽显慈父之心。   冷血守在门外,赵桓朝他颔首,与他擦肩而过,跨过门槛,在门边站定。   大部分人都对赵决明的出场感到意外。   赵佶适时开口,朝太子殿下亲切道:“那位少侠便是赵决明,阿桓说仰慕他已久,朕便请他过来了。”   太子殿下看着门边的绛衣少年,眼睛微亮,对后者一笑:“久仰大名。”   绛衣少年慢了半拍,愣愣地点头回应。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傀儡太子的视线如影随形,从赵佶开口之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傀儡便会时不时地盯着赵桓瞧。   系统说:【雏鸟情节外加对主人的信赖……你是它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它的行为模式和思考逻辑又是按照你的模板建立。一个词,喜欢你。】   赵桓同傀儡面对面相处顶多有一个时辰,当初安排好一切后他便溜出了宫,倒真不知道傀儡还有这个问题。   不过无伤大雅。   赵桓心大地想。   这样“赵决明”与太子殿下交好似乎也能显得更加顺理成章了一些。 第78章 决战之夜(四)   南王世子与太子十分神似,赵佶坐在书桌后,看了眼南王世子,又瞄了眼坐在桌边的太子。   太子正盯着门边的赵决明看,察觉到赵佶的视线后回神,收敛了许多。   赵佶在心里叹了口气,替身太子向来靠谱,但自见到“赵决明”后便显得有些不太靠谱。   怎能一直盯着阿桓看呢?这不明摆着有古怪嘛?   他心里这么想,却也明白替身太子的行为并未太过逾越——按照他与阿桓设定的情节,太子殿下仰慕赵决明已久,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剑客十分向往。   赵佶的想法旁人一概不知,他仍摆着官家的架子,听方应看说太子寝宫内发生的事情,又问了南王世子的罪——至于张近侍,他甚至懒得多分一丝眼神。   南王自多年前入宫,见定王赵桓与嫡子面容相似,便心生妄念,意图谋反。   他让嫡子以身体虚弱为名不于人前现身,又请来叶孤城教导他剑术;叶孤城原先不知南王有谋反之志,知道的同时也知道白云城城民皆中了毒的消息,受南王胁迫,不得不听其命令。   而南王对白云城下的毒,正是名为醉梦浮生的毒药。   那假扮叶孤城的人是南王早早收买培养的人物。   叶孤城临阵反水,与方应看合作,将南王世子和张近侍一网打尽,按理说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有一个让赵佶和赵桓十分困惑的问题,当初在树林中的叶孤城,到底是真是假?   赵佶只从赵桓口中听过他的判断,并未往外传,连诸葛太傅也不知晓此事。若按赵桓的判断,那位叶孤城是赝品;可照方应看的说法,叶孤城在与“赵决明”过招之后,曾向方应看求助。   “当初与决明少侠交手之人,是叶城主本人么?”   赵佶试探地问。   叶孤城道:“不是。”   他顿了顿,又道:“但那日我跟在了此人身后,林中之事,我都知晓。”   赵佶道:“神通候说你曾向他……求助。”   方应看神色坦荡,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叶孤城道:“南王一直派人监视,我刺了自己一剑,以相同的装扮混淆跟踪之人的视线,才得以有机会偶遇神通候。”   赵佶问:“若你遇见的不是神通候,是其他人,你也会那般做么?”   叶孤城道:“若是未遇见神通候,赵决明又从林中走出,我会向他求助。”   他的语言神情表明只要是能将话传递给官家的人,他都不会放弃那一丝机会。   如今尘埃落定,叶孤城心系白云城,但面上却十分镇定,力求让自己毫无可疑之处,将自己从南王事件中彻彻底底地摘出来。   南王世子闻言面色更加难看,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南王警惕叶孤城,然而叶孤城又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派人监视跟踪自是理所应当;叶孤城因城民性命系于他人之手,一直以来百依百顺,南王父子二人并未料到叶孤城会在最后一刻反水。   赵佶早已从方应看口中听过两人偶遇时的场景,便未多问,如今一切都串联起来,似乎没有可疑之处。   叶孤城在那种情况下能甩掉跟踪之人混淆视线,应当费了很大一番力气。   他打了个呵欠,摆摆手,让人将在场的罪人拉了下去,同时又让方应看等人去附近的扬子宫歇息。   赵决明转身欲与众人一同离去,太子殿下忽地站起身来,出声道:“少侠,请留步。”   在场之人,只有赵决明一人有资格被称为少侠。故而绛衣剑客依言驻足,回首,困惑地同太子殿下两两相望。   官家并未开口,反倒和太子一起看着赵决明。   其余人收回视线,接连离开,方应看慢慢回首,余光中太子殿下从台阶上走下,面带轻快笑意,步向门槛外的绛衣少年。   今夜禁卫军将南王府包围,这一消息不过须臾便于暗中传开,他们知晓南王府发生的事情,却不知道皇宫中发生了何事。   有聪慧之人隐隐约约猜到南王府或许与紫禁之巅的决战有些关系,却并不从二三事中窥得事情真相。   只有那夜在御书房中的人,以及官家青睐看重之人才知晓决战之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扬子宫中,方应看与叶孤城各自分得一间房,两人并未交谈过多,互相颔首致意便进了房间。   方应看想着太子殿下对赵决明的特别态度,合眼安眠;而叶孤城则默默坐在桌边,望着渐隐的圆月兀自沉思。   “赵决明被殿下留下来了?”   冷血从天牢赶回,听到无情告知,不由微愣。   无情知道冷血曾与赵决明相处时曾有太子与其相似的感觉,而不止冷血,白玉堂与展昭亦有此种感受。   今夜太子殿下对赵决明态度特殊,众人耳闻目睹,到底如何,日后还有得观察。   于是无情道:“此事不急,当务之急是处理南王等人。”   而且仅仅是相像并不能说明什么,比起无端的猜测,眼前之事更为重要。   冷血明白这个道理,微微颔首,和无情一同离去。   御书房中,众人离去,赵佶困意横生,便催着替身少年与他家儿子回东宫歇息。   “少侠可在宫中多留几日,恰好与太子讲讲你在江湖上的见闻。”   赵佶一边说一边努力瞪着眼保持清醒,顾及御书房外仍有守卫,便依旧维持着当前的情节与角色。   赵决明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随后与太子一同乘辇,回了东宫。   赵佶亦回到寝宫,飞速陷入梦乡。   如此这般,赵决明得以有了在皇宫中留下的理由,在旁人眼中也并未显得太过特殊。   *   开封府,地牢。   门外守牢的衙役交谈声化作碎片钻入地牢,飘至无花耳中时只能听得几声无意义的破碎音节。   今夜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战之夜,汴梁城为了今夜的决战执法严厉,离决战愈近,牢中的人便愈少。以致今夜的地牢相较之前显得十分寂静。   无花闭眼,他已这般忍耐了数日,今夜一如往昔。   地牢中铺天盖地的腐朽气息钻入鼻腔,无花依旧巍然不动,耳畔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角落中耗子咯吱咯吱蹿来蹿去的声音。   他忽然睁眼,目如炬火,射向昏暗的牢房之外。   衙役的交谈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有人从黑暗深处走来,借着昏黄的烛火,对无花拱手作揖,道:   “无花大师,蝙蝠公子有请。”   无花眉头微蹙,还未开口,那人又轻飘飘地道:“有话还请大师出去再说。”   他一挥袖,烛火应声而灭;无花听牢门锁落,默默站起,跟着那人从黑暗中离开。 第79章 一见如故(一)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战终止的事不过一个上午,便于汴京城中传扬开来。   城中的江湖人皆是为了这场空前绝后的决战奔赴而来,如今告诉他们决战因叶孤城身负重伤而终止,难免叫人沮丧气闷。   而追根溯源,导致这场决战终止的赵决明,却一直不见人影。   紫禁之巅上知晓赵决明被官家留下的只有王怜花、白玉堂和陆小凤三人,其他人早早离去,不敢逗留;但那夜官家对赵决明青睐有加的情景众人有目共睹,故而赵决明被留在宫中的消息还是在汴梁城中暗暗传播开来。   皇宫之中,赵桓以客人身份在东宫中住下,行为举止一如既往,可在宫人眼中,他除了是秋霜剑赵决明之外,已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太子殿下久病未愈,难得回宫,偶遇入宫观战的赵决明,对其一见如故,甚为青睐。   ——赵决明不仅仅是名客人,更是太子殿下一见如故的新朋友。   两人年龄相仿,六七个月的年龄差算不得什么,也许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太子殿下同赵决明相处愉快,看似突兀,却又好像是一件十分合理的事情。   然而——   旁人眼中一见如故的两人实际上是同一人。   傀儡太子对赵桓十分喜欢,周围有人时他还能掩饰一二,但当两人独处时,他便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赵决明。   这让赵决明有些困惑,他忽然觉得这名傀儡不像傀儡,反倒有点像宠物。   系统毫不在意地道:【把他当成你三四岁的儿子,再不济也可以当成一个360度旋转的监控摄像头。】   这两个比喻似乎都有点不对劲,赵桓想了想,决定把傀儡当成一个360度旋转的摄像头。   比起独处,两人在宫中行走的时间更多。   结交同龄有人让太子殿下十分欢心,似乎连身体也好了许多。   方应看入宫协助官家处理南王谋反之事,连着两日,皆瞧见太子殿下和绛衣少年并肩而行言笑晏晏的身影。   城府极深的神通候若有所思地远望着两人的身影远去,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当务之急是处理南王之事,让官家对他更为信赖,太子殿下和赵决明的事情此刻并不太重要。   看见两人并肩而行的不止方应看一人,冷血某次偶遇树下一个练剑一个观剑的两人,便上前行礼。   他心中疑惑已久,此次恰好看见两人同行,上前问好亦是有观察之意。太子殿下和赵决明都是冷血的朋友,两人对他问友好的打了招呼,反应大不相同,毫无相似之处。   三人交谈,冷血问赵桓何时准备回去,说玉天宝遇见他时抓着他的胳膊问赵桓的下落,担忧他是否是犯了事被官家留在宫中。   冷血自然是将赵桓被太子殿下留下的消息告诉了他,但玉天宝仍旧十分担心,嘀嘀咕咕说就算年龄相仿,说是仰慕已久,还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毕竟赵决明好端端的去,却连个信儿也没有带回来。   这便是冷血向两人搭话的原因之二了。在沙漠中玉天宝原先对冷血敬畏有加,但汴京重逢,见的次数多了,便大胆了许多,也变得烦人了起来。   赵桓明白玉天宝有可能当真是这个反应,却并没有担心到睡不着觉,也许只是嘀咕罢了。   但真要说赵决明何时离宫,并未有个准数。   太子殿下要留赵决明多久全靠赵桓一人决定,但赵桓何时离去,却要看赵佶意见如何。   故而赵桓沉默片刻,扭头看向太子殿下,后者微微一笑,道:“不急,让决明少侠再陪我几日。”   冷血顿时明白了,太子殿下当真对赵决明青睐有加。   他心情复杂,回神侯府后将此事对诸葛太傅提起,年长者捋了捋胡须,有些欣慰:“太子殿下久病未愈,纵然面上不显,难免心有郁结。决明少侠为人豁达大方,是位好朋友。”   诸葛正我将太子这数年来的变化看在眼里,在他眼中,太子除了太过直率之外并没有别的缺点,他自然希望太子殿下即使身体不好,也能一如既往的高高兴兴。   他又问冷血:“你既见他二人同处,可还有那种感觉?”   冷血顿了顿,道:“殿下和赵决明行为毫无相似之处,连那些细小的习惯也不同。可他们站在我面前时……”   年轻人皱起眉,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独特的感觉。   冷血于森林中由狼群养大,对人情世故不太理解,却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他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这么说的理由。   诸葛太傅若有所思,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却想不通是遗漏了何处。   太子殿下与赵决明一见如故是真,冷血的独特感觉亦是真,两者似乎有矛盾之处,但再如何矛盾,却也不是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   此事暂且搁下,当前仍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太子确实中了毒。   审问张近侍时,这贪生怕死的太监痛哭流涕地招供,将南王如何收买他,又如何将毒药传到他手中吩咐他下毒的事尽数说出。在张近侍口中,他是在太子病发后有机会下毒。   毒确实下了,但太子殿下的病也是真的。   而南王手中并没有能够彻底解“醉梦浮生”的解药。   叶孤城听闻此事后并未有太大心情波动,南王只给他短期解药,定期缓解白云城民的病状,道事成之后会给他真正的解药——   可如今,南王说他并没有解药。   他面上并未显露太多,毕竟叶孤城早从方应看口中知晓此事。   方应看因在太子寝宫制住南王世子与张近侍,官家便默许让方应看参与此事之中。   他自然也听说了南王的招供。   叶孤城与方应看偶遇,年轻的神通候对前者露出了笑容,真诚而又稚嫩,他道:“叶城主,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叶孤城不说话。   南王不可信,却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可方应看年纪轻轻,纵然这般天真无邪的微笑着,仍旧让与其深谈过的叶孤城感到城府极深。   方应看未得到回应,并不恼,心情愉快地向他拱手道:“城主不日便要启程,本侯祝城主一路顺风,得偿所愿。”   叶孤城明白他所说之语不仅仅是祝福,更是一个隐晦的承诺,微微颔首,同方应看擦肩而过。   方应看步入天牢,寻到张近侍所在。对方匍匐在地,形容狼狈,呼吸粗重。   张近侍余光中闯入一片精致的衣角,他顺着衣角向上望,神通候眼带悲悯,垂首与他相望。   他心中不由升出一丝期望。   “小侯爷……!”   方应看幽幽道:“你千不该万不该,生了谋反的心思。”   张近侍匍匐前进,试图抓住方应看的衣角,却因牢缝过窄,只能扒着栏杆急切道:“是小的做了错事!还请小侯爷救我一命……看在米总管的份上!”   方应看朝四周看了看,罪人们分开关押,天牢中罪人不多,他来时也确认过,这周围并没有人。   他复又低首,对着张近侍摇头道:“米总管是个好人……你收他银子时,可曾想过你这般行事会拖累他?”   张近侍因米苍穹提拔而有天子近侍的地位,他这般行事,确实对不住米苍穹。   张近侍想起来当日米苍穹曾问过他的问题,眼睛骤亮,慌忙道:“是我不好!我已记起了米总管所问之事!决明!赵决明!”   方应看眸色微深,追问道:“赵决明如何?”   张近侍几乎意识不清,只想着能活下去,听到他追问,立刻道:“对!是官家……官家五年前曾说过决明二字!”   方应看微微挑眉,没有开口,张近侍颠三倒四地道:“雷雨夜……官家做了噩梦,醒后忽然问决明安在,可又立刻改口,问定王在何处……!”   五年来张近侍本已忘的差不多,可今年赵佶数次提起赵决明——五年前的雷雨夜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又似乎与立太子一事有关,张近侍便隐隐约约有点印象,此刻被方应看一激,他便彻彻底底地回忆了起来。   方应看因这收获满意地微笑,对张近侍温和道:“看在米总管的份上,本侯会想办法为你找个替死鬼……你莫要将本侯今日问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张近侍忙不迭地点头应下,目送着神通候远去,心中升起了一丝丝希望。   他等啊等,直到问斩之日,也未等到方应看所说的替死鬼。期间还因吃错了菜,受凉发烧而变哑,再也没有机会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第80章 一见如故(二)   自南王的谋划被揭穿之后,石观音在宫中的处境便显得微妙起来。   南王招供道李姑娘倾心叶孤城,他便想着以叶孤城为把柄,威胁李姑娘入宫,当那吹枕头风的祸国妖姬。   论姿色,李姑娘确实有这份资格。   奈何赵佶不配合。   石观音在宫中既不是妃嫔,又不是寻常的客人,“南王所献”这一标签让她处境不至于十分艰难,却也让宫中之人对她的态度十分微妙。   好在石观音本人并不关心,皆因让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秋霜剑赵决明在皇宫之中。   纵然在赵决明入沙漠之前,少年剑客未逢敌手,连青衣楼与无花都折于其手;可石观音自恃为江湖高手,故在她眼中,赵决明能被当今天子邀进宫中观战的名气,是踩在她头上得来的。   如今仇敌就在眼前,石观音自然无暇顾及皇宫中的勾心斗角之事,无时不刻地想着该如何报仇雪耻。   秋意渐浓,落叶纷飞。   树下少年一袭绛衣,仰头望树,于爽朗秋日之中,似与重重绛红宫墙融为一体。眼角微扬之人向来给人以冷厉之感,加之赵决明此刻面无表情,更有种拒人千里的气质。   太子殿下疾病缠身,身子虚弱,此刻正在休息;而赵决明闲来无事,又无睡意,便在花园中闲逛。   无人敢拦他,宫中众人皆知不仅仅是太子对决明少侠青睐有加,官家本人更是因着太子的缘故对决明少侠十分放任。   石观音有意无意地在东宫附近散心时听到有人细声讨论赵决明,下一刻,便望见了宫墙前的绛衣少年,神色微变,脚步也停了下来。   仇人在前,她却只能这般远远望着……   石观音心中暗恨,却依旧谨慎地未曾泄露丝毫杀意——尽管不愿承认,赵决明当日在石林洞府的表现确实让她心悸。   宫墙前的少年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看来。   【啊。】系统说,【是那个喜欢叶孤城的李姑娘。】   李姑娘曾在见太子时脸红,系统为此兴奋不已,却被赵桓一句“天热了”堵到无言以对。南王招供李姑娘喜欢叶孤城的事让系统一度感到十分挫败——莫非李姑娘那日当真是因天热才脸红?   经由此事,系统回忆起自己转职的理由,此刻再次见到李姑娘,它颓废得如同一条晒干的咸鱼。   【巧合……一切都是巧合。】   系统在赵桓脑海里呢喃着,【我已经看破红尘了,就算以后真有人喜欢上你,咱俩估计都看不出来。】   赵桓看着远处的李姑娘,后者对他行了个礼,便不见身影。   他这般回答系统:【能和我成为朋友的人,应当都是喜欢我的。这不用看。】   系统懒得生气:【闭嘴,我说的是想和你困觉的喜欢,你朋友里有想和你困觉的吗?】   赵桓还真想了想:【这倒没有。】   系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还真想了?话说在前头,哪天你真要和人困觉记得提前告知,我不想瞎眼。】   赵桓还未开口,系统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以你的性格,就算有人当着你的面脱了衣裳缠着你想和你困觉,你也只会说天冷多加衣,然后把人撂在一旁。】   赵桓努力顺着它的话想了想,无果,放弃。   【没有人在我面前脱过衣裳,不妨等有人脱了衣裳,再验证你的假设。】   系统绝望了:【……你个木头,重点又抓错了。】   *   关于李姑娘的事情,赵佶在得知对方心悦叶孤城后便特意问过叶孤城的意愿——但叶孤城郎心似铁,不近女色,直接拒绝。   “我与她见了不过三四面,并没有十分深厚的感情。”   叶孤城如是说,他如今只盼着能快些赶回白云城。至于李姑娘,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位陌生人罢了。   赵佶惊叹于对方的坚决,却也明白叶孤城的急切,得知叶孤城没有带走李姑娘的想法,便命人再快一些准备去白云城的事宜。   追命费尽千辛万苦将白云城的消息传回汴京,如今下落不明,铁手此次会与去白云城的人马同行,以期能在沿途找到追命的下来。   八月二十,叶孤城和铁手等人启程,往白云城而去。   决战之夜禁卫军将南王府重重包围,南王本人亦被制服,是以事败的消息并未传出;但夜长梦多,有些事不得不往坏处想。   叶孤城离京,罪人收押至天牢,但还有许多仍待查探,宫中也需要彻彻底底整治一番,赵佶忙里偷闲,抽空去见了赵决明一面。   太子殿下虽然病重但却不是完完全全地不理政事,在明月庄养病时也会针对朝堂民生提些意见;此次处置南王谋反一事,太子殿下亦有参与。   尽管参与的确确实实是赵桓本人,但在宫中,他是赵决明;在赵佶眼中,与官家同处一室处理政务的仍旧是替身少年。   官家和太子独处十分合理,若是加上一位决明少侠,便会显得有些古怪。赵佶为了不让人生疑,明知自家太子就在宫中,却还是得对着替身少年办事。   “不过如今赵决明在朕和你面前露了面,日后再相见,也能有个正当的理由。”赵佶努力往好处想,对替身少年说,“如今宫中无人不知太子和决明少侠一见如故,太傅也对朕说过宫外也有相关传言。”   赵桓淡定颔首,附和道:“官家说的是。”   赵佶又道:“若是决明少侠与太子交好,写信往来应当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顿了顿,又道,“日后阿桓若是派飞鹰传书,无需再做遮掩了。”   赵桓:“……明白。”   *   除了南王和叶孤城的事情,决战之夜开封府也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无花从开封府地牢中逃走了。   那夜当值的衙役对那晚发生了何事并无任何印象,只记得一直站在地牢外守着,直到翌日朝阳初升,给犯人送饭时才发现无花已不在牢中。   开封府地牢中关押之人只有寥寥数人,个个都说对那夜的事情毫无印象,无法提供任何可靠的线索。   无花武功被封,并无脱逃之力,只能是外人劫狱。而无花身无分文,名气也在石观音之子的身份爆出后降至零点,前来劫狱之人……只可能是为了“传言中”无花窃走的辟邪剑谱。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赵佶从诸葛太傅口中得知此事,又转述给赵桓,连同有人劫狱的理由也一并告诉了他。   “辟邪剑谱……?”   赵桓几乎忘了无花还背着这么一个黑锅,闻言神色微妙,想起来曾在月色下看见的八个大字。   “少侠亲手抓住无花,对他身上的辟邪剑谱不感兴趣么?”   周围尽是服侍之人,太子殿下撑着脑袋坐在桌边,决明少侠身形笔直地坐他对面,赵佶秉持着做戏做全套的理念,称呼仍旧是对外明面上的称呼。   “我有我的剑法,这就够了。”   赵桓这般回答道。   赵佶显得有些遗憾,辟邪剑谱如此神奇,若是阿桓练了想必会更上一层楼打遍天下无敌手。   他此刻只是遗憾,在赵桓私下告知他福州城内发生的事情后遗憾立刻变成了微妙。   无花没有偷辟邪剑谱,是王怜花为了制造假象特意甩给他;辟邪剑谱上书“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还好阿桓没有学。   赵桓心情微妙地想。   扬名天下的剑法竟然要自宫才能学……虽说有舍才有得,可这舍的未免太多了。 第81章 一见如故(三)   张近侍似乎吃错了东西,又着凉发烧,变成了个哑巴。   赵桓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便在傀儡太子的掩护下,去了趟天牢。   天牢中的环境实在算不上好,血腥气似乎刻在每一个角落,又慢慢地弥散开来。   赵桓神色自如,他并非天真不知世事之人,天牢中的环境早已无法影响到他。   张近侍衣衫褴褛,意识模糊不清,盯着太子瞧了好半晌才认出他来,呃呃发声,不知说了些什么。   太子居高临下地垂眸望他,不发一言,显出几分难言的冷漠。张近侍眼中只有太子殿下漠然的面容,反倒忽视了一旁的绛衣少年。   赵桓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狼狈不堪的张近侍,他与张近侍算是老熟人,此刻见到对方这番情景,却并未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   有因必有果,沦落到这种地步并不值得怜悯。   赵桓单膝半跪,伸手揪着张近侍的衣领将他拉至近前,捏着他的下颚观察着他的口腔。   他对医术略有涉猎,与王怜花同行也学了一些,但仅凭此也未看出张近侍到底是为何失声。   要么是普普通通得了病,要么是有人有意为之。   将此事记在心里,赵桓回头便向他爹要了曾进过天牢的人员名单——当然,是以太子的名义去要的。   进入天牢的人都登记在册,有刑部的,也有六扇门的,皆是与南王谋反事宜有关的人物。   那日在太子寝宫,拦下南王世子的神通候亦在其中。   赵桓伸指碰着神通候的名字,若有所思,在所有人的名字之中,他一眼便瞧见了方应看。   张近侍受米总管提携而得以成为官家近侍,米总管更是对方应看有推荐之恩……据赵桓在汴京城中得到的消息,米苍穹和方应看的联系只多不少。   赵桓心中有所思量,收了名册,抽了个空,对他爹提了个醒。   “爹爹,无论如何,不可轻易相信方小侯爷。”   赵佶微愣,他吃过溜须拍马的亏,对方应看仅限于看重却不信任,心中自有一番论断;他惊讶的是赵桓直言直语,首次表明了对方应看的不信任。   按理说方应看是第一个教导赵桓的人,赵桓既然能与冷血交好,与方应看这般圆滑之人关系分外平淡则显得十分古怪。   他这么想,便多嘴问了一句:“阿桓,你可是不喜神通侯?”   赵佶原先当赵桓是因尊师敬长才对方应看恭敬有加,但后来冷血接替方应看的职责,赵桓却与冷血交好起来。   年龄都有着不大不小的差距,赵桓和两人的往来却让赵佶看得摸不着头脑。   赵桓摇摇头:“方小侯爷龙章凤姿,我欣赏他还来不及,怎会不喜他?”   赵佶揣着手,暗搓搓地试图和他家太子交心:“可同样是教导你的人,阿桓与冷血似乎关系更为亲密,与神通侯……则显得有那么些生疏。”   这话似乎不止赵佶一人说过。   赵桓琢磨了一会儿,回忆起白玉堂当初在明月庄时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在小侯爷眼中,我只是太子。”赵桓的回应一如既往,他明白有些事不可强求,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他若是不愿意同我交好,我自然无法勉强他。”   赵佶啧啧称奇:“神通侯左右逢源,竟然不愿同阿桓你这位太子交好,倒是古怪。”   方应看是否是真的不愿同赵桓交好,谁也说不准,毕竟只是赵桓一人的看法,而赵桓向来不善于揣测他人心思。   这个话题不过是两人交谈时的一个小插曲,短暂的八卦时间过后,赵桓将天牢中张近侍变成哑巴的事情告诉赵佶。   这令赵佶神色变得极为肃穆,当初方应看和赵桓说法不一本就有古怪,后来叶孤城的陈述打消了为此产生的疑虑,但方应看在这起事件中的身影令人无法忽视。   “我不敢断言张近侍失声之故是否有方小侯爷的手笔,却能说不可轻信重用小侯爷。”赵桓平静地道,“不妨看看他想做什么。”   赵佶颔首:“阿桓说的有道理。”   *   用傀儡的身体行动太过费神,赵桓试了两三次,便让系统替他除掉易容,大大方方地以太子的身份在“决明少侠”歇息时在宫中闲逛。   石观音难得见太子殿下现身,且身旁没有赵决明作伴,便上前来了个偶遇。   只见李姑娘孤身一人坐在树丛的小桌旁,啜泣着拭泪,双肩微颤,尽显伤心之态。   太子殿下兼赵决明本人不经意地听到,迟疑片刻,拨开树枝,出声轻唤道:“李姑娘?”   李姑娘回首,泪眼朦胧,好一朵美丽的小白花。   她本以为太子殿下会上前来安慰,孰料少年太子仍旧扒拉着树枝,一本正经地问道:“近日风大,李姑娘莫非是风沙迷了眼么?”   秋意浓浓,秋风猎猎,赵桓听见哭声之前确实刮过一场大风,他问出这个问题也不奇怪。   石观音却难以置信得很。   太子殿下安慰了一番,甚至好心提建议让她多哭哭来哭出眼中风沙,见李姑娘止住泪后满意地点头,松开手,任由树枝跳回原位遮挡面容,潇潇洒洒地离去了。   石观音:……   她不信邪,抓住机会有意无意试探几次,太子殿下次次言语温和,反应得当——却都不是石观音想要的反应。   堂堂太子,竟如此不解风情,也不知是如何长到这个岁数,怨不得身旁没有一个亲近之人。   石观音对太子殿下的兴趣愈发浓厚,年轻太子的迷人之处正是在于不解风情——让一个坐怀不乱不解风情的人物为她痴迷疯狂,正是石观音一直以来所喜爱的场景。   只是浓厚归浓厚,她却已无暇分心思给太子,只因赵佶召她至御书房,问她对今后可有打算。   太子殿下一并在书桌旁坐着。   赵佶直言道:“南王如今已无法威胁你,叶孤城也回了白云城,不知你自己作如何想?”   石观音心中早有思量,她早已痊愈,如今再待在宫中也毫无作用,不离宫如去江湖上以谋东山再起,至于太子,倒也没有令她留恋至留在宫中那般喜爱——当下便作悲伤状,垂首道:“民女在这世上已无亲朋好友,只打算回故乡的静虚庵当一名姑子,长伴青灯古佛,为家人祈福。”   赵佶唏嘘,心想红颜薄命,命也苦,不由劝道:“你正值韶华……这世间万物如此繁华,何苦要孤零零的呢?”   石观音心中微讶,她头一回听赵佶说如此真情实感的话,不由抬首,却见赵佶神情诚恳,太子神色淡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复又垂首,坚定道:“多谢官家,只是民女此意已决,绝不更改。”   赵佶轻叹一声,家人不在,无处可去,一见倾心之人又对自己毫不在意……产生出家的心思,似乎也是件合理的事情。   他便不再劝,摆摆手,让李姑娘离开了。   李姑娘退下,赵佶松了口气,懒洋洋地道:“李姑娘要走,阿桓你应当也要走了罢?”   赵桓颔首,他确实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再不离开,宫外的谣言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由于南王谋反之故,八月十六日的中秋夜宴撤销,这十数日来,朝廷诸位官员皆忙碌于此事,赵佶更是分身乏术,忙里偷闲才得以抽空处理李姑娘的事情。   赵决明在宫中待了十日,住于东宫,同太子殿下朝夕相对,趣味相投——此事宫人皆知,连朝臣亦有所耳闻,更别提民间传遍的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传闻。   赵桓自认他在宫中待了足够久,若是再待下去——用系统的话来说——保不准会传出太子殿下有断袖之癖的传言。这种传言实在是有损形象,赵桓在赵佶提起时,虽然有些小愧疚,但仍是点头承认了   赵佶早已有所准备,但看赵桓承认,心中不禁漫上一丝伤感。   赵桓有所察觉,道:“我在汴京估计还会待上一些时间,爹爹寻了空可出宫见我。”   赵佶闻言心中一动,心痒难耐,他未做梦之前便是常溜出宫的主,忍了五六年,近年出宫之心又起,委实忍不下去了,当下便矜持道:“……也行。”   赵桓笑了笑,对日后与他爹同游汴京产生了一丝期待。   赵桓离宫那日,并未亲自去送别,反倒是太子殿下拖着病躯,亲自送“赵决明”到了宫门前。   秋风萧瑟,一碧如洗,蔚蓝天空下,太子身着月白色常服,与绛衣少年相对而立。   太子殿下道:“少侠,多珍重。”   绛衣少年拱手行礼,露了个笑,转身潇洒离去。   绛色逐渐走远,在清爽的秋日中化为一点虚影,太子殿下怔怔长望许久,终于收回视线,在近侍的陪同下回了宫。   他或许是在羡慕决明少侠的健强体魄,亦或是为朋友的离去而不舍,但无论如何,他的心情必定不是十分美妙。   不管是谁,在身患奇病的同时身重怪毒,当然不会心情愉快。   方应看听人描述两位少年分别时的场景,神色莫测。   他花了两年教导太子,并未让太子对他青睐有加,太子看他,仅仅是带着普通的欣赏;而赵决明一介普通江湖人,却让太子初见便欢喜到留他在东宫住下。   不仅仅是太子,连官家亦是如此。   方应看想要这对父子绝对的信赖,成为肱骨之臣,为此步步为营;对太子的特殊态度也好,以叶孤城为踏板卷入南王谋反一事也好——   可这都不如一个赵决明。 第82章 金风玉露(一)   赵桓出了宫门,慢慢地走上一长段路,沿途的守兵目不斜视,他便也直视前方,头也不回地步入喧闹繁华之地。   高墙深宫虽富丽堂皇,却过于萧索,终年寂静无声,赵桓纵然是太子,再怎么随意,却也得守规矩。   可在宫外,他无需守太多规矩。   赵桓带着自己也道不明的心思,回到了李宅。   李宅中玉天宝一人正在小憩,睡下不久。赵桓同李宅的下人问了好,被后者告知此事,便在院中擦着剑,耐心地等人睡醒。   春困秋乏,赵桓擦着秋霜剑,想着这半年来的种种事情。天高风轻,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半垂着脑袋,陷入浅眠。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了许多声音,却又显得分外寂静。嘈杂与沉寂和谐又古怪地交杂在一起,当他睁开眼时,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澄澈的眼睛里。   阿飞蹲在地上仰头看他,赵桓呆了呆,脱离睡意,迟钝地露出一个笑来。   “你们回来啦。”   “嗯。”   一旁的杏衣姑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在赵桓看来时微微朝他颔首,算是问好。   王怜花带阿飞出去见了玉罗刹,用这位魔教教主来告诉阿飞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赵决明一般坦荡大方,还有如玉罗刹这般遮遮掩掩不露真容的可疑人士。   表面话是这么说,然而王怜花带阿飞去见玉罗刹实际上有警告玉罗刹搞事时莫要将他外甥卷入其中的意思。   罗刹教的教主在自家儿子西门吹雪离京之后便十分孤单,终于想起王怜花身边还有一个做挡箭牌的假儿子,隐隐透露出一些搞事的迹象。   不是在李宅外徘徊,便是易容凑近在外溜达的玉天宝。   玉天宝如何都与王怜花无关,但阿飞和玉天宝关系亲密,若是玉罗刹兴致上头,难免会波及阿飞。   阿飞并不知道王怜花带他见的人是玉罗刹,只知道那位带着面具的男人是他舅舅的朋友。   所以他向赵桓解释自己和王怜花的去处时,便说见了一位带着面具的大叔。   赵桓不过问朋友的私事,王怜花既然只带了阿飞一人去见便说明他不想太多人人知道那位朋友。于是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王怜花却惦记着赵决明的“私事”,盯着绛衣少年沉思。   秋风萧瑟,王怜花坐在下风处,风过时有淡淡的檀香飘过,王怜花轻嗅,发觉这檀香是从赵决明身上传来的。   院外谈话的动静不小,玉天宝伸着懒腰打开门,瞧见院外的绛衣少年,精神一振,振臂高呼。   “决明!!”   “阿天——”   赵桓十分配合,站起身张开双臂,迈步上前。   两人欢天喜地的击掌,重逢之情溢于言表。   王怜花嫌弃道:“不过是近半月未见,你二人怎弄得像是久别重逢一般。”   赵桓一本正经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自然算是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的四人等到傍晚,秋季昼短夜长,顾惜朝与李寻乐踏着点点星光回了家。   此时宴席已在厅中摆开,两人换了衣裳,听玉天宝说赵决明离宫回来,都是微喜,然而扫视一圈,却并不见那道绛色身影。   王怜花悠悠道:“在后院的屋顶。”   众人一默。   顾惜朝想了想,主动提出去喊赵决明,理理衣裳,朝后院走去。   赵决明喜欢高处,纵然一开始不熟悉,但交游多日,总能发现对方的奇特爱好。   明月皎皎,繁星点点,树枝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摆,声音孤冷,令人心悸。   顾惜朝在城外的茅草房居住时,听过也见过相同声音与场景,却并不能像如今的赵决明一般心境平和。   他望见屋顶上的孤单身影,月光温柔地为绛红色罩上一层轻逸的白纱,然而背后无尽的黑夜却让那份温柔显得拒人千里。   顾惜朝驻足,出声唤道:“赵决明。”   少年回首,双眸清澈明亮,轻快地回应:“顾惜朝。”   他跃下屋顶,同顾惜朝向前院走去。   走了没两步,顾惜朝淡淡道:“你在宫中,可有不顺之处?”   赵决明呆了呆,笑了起来:“没有……太子殿下是个好相处的人。”   顾惜朝听他这么说,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赵决明的朋友确实对他在宫中的见闻十分好奇,但赵决明言必行行必果,先是在王怜花发问前明言宫中的事情皆不可说。   王怜花毫不意外,却因赵决明及时堵住他的问题而不悦,立刻换了个问题:“不能问事,问人呢?”   赵决明耿直道:“看前辈你问的是什么人。”   王怜花试探道:“南王……”   赵决明道:“我不大清楚。”   玉天宝心痒难耐,见王怜花收了声,立刻问道:“我听传言,决明与太子殿下同榻而卧,抵足而眠,意气相投,当真如此么?”   众人好奇,竖起耳朵等待回应。   这是个可以回答的问题,且与事实相符,赵决明颔首道:“当真。”   他一开始是住在东宫的偏殿,但后来为了方便交换身份,也曾与傀儡太子睡过同一张床。   与傀儡太子同榻而卧就像身边躺了一个大型玩偶,加之睡床又大又宽敞,更是他睡了许多年的床,赵决明休息得很好。   在众人耳中,赵决明承认汴京的传言,便是太子殿下和他关系友好的证据。   除了和太子殿下有关的事情,更多的事赵决明便不能再说了,众人便各自回去洗漱,就此歇下。   赵决明出宫时静悄悄的,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离开了皇宫,但再过不久,这消息便会在汴京城中传开。   第二天他与顾惜朝和李寻乐同行了半程,一如既往地去城外练剑,练完剑后回到城内后便去客栈找陆小凤。   决战并未如期举行,陆小凤没有见到两位朋友生死相斗,他本该心情十分愉悦,但赵决明留在宫中迟迟不出,让花满楼和他十分担忧,这一等便等了小半个月。   陆小凤感叹道:“白五爷说的不假,太子殿下和你年龄相仿,更有话说。”   白玉堂只凭赵决明一人被留下便想到了太子,由此可知他确实与太子私交甚好;而确实如白玉堂所说,两位年纪相近的少年倒当真成为了朋友。   花满楼笑道:“你平安无事便好,殿下留你留了十来日,看来甚是欣赏你。”   被人夸自己和自己关系好,听多了之后便感觉有些古怪,赵决明摸摸后脑勺,看见陆小凤手里的钱袋子,转移话题,问道:“那钱袋……司空摘星还给你了?”   陆小凤得意地举起手中钱袋:“我正想对你说,不是他还给我,是我从他手中骗来的。”   这半个月,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为了一个钱袋子斗智斗勇,今天一个掉下水坑,明天一个淋成落汤鸡,钱袋子兜兜转转,终究是回到了原本的主人手里。   赵决明对两人的智斗赞叹不已,他一次都未发现司空摘星的易容,都是被朋友们点明,对陆小凤的机智十分敬佩。   陆小凤得知他的想法,回忆起司空摘星提起赵决明时的憋屈不甘的模样,伸手拍拍他肩膀,深沉中又带着点幸灾乐祸,道:“无妨,决明这般继续下去便好……要那猴精吃瘪吃个够。”   赵决明:“嗯……?”   花满楼无奈地微笑,同时也感到自己的两位朋友十分可爱。   接近正午时,一袭白衣的太平王世子——宫九从巷子中走来,白衣如雪,神色淡漠,如天山之云,飘入客栈。   赵决明在这家客栈住过许多日,见了他自然要问好,便朝他颔首,然而宫九却并未如往常那般轻飘飘地掠过,反倒驻足盯着赵决明瞧了一会儿。   赵决明眨了眨眼,宫九很快收回视线,轻轻点头回应,在角落的方桌旁坐下了。   宫九话少,陆小凤与花满楼在这客栈住了许多日,与宫九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早就习以为常。   陆小凤提议去街上寻个酒楼聚一聚,三人告别宫九,去了赵决明曾当过跑堂的如意酒楼。   此刻正是饭点,如意酒楼内的食客瞧见一袭绛衣的赵决明,酒楼内安静了一瞬,立时嘈杂起来。   “决明少侠!太子放你出宫了吗!”   “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少侠可知宫中那夜发生了何事!”   赵决明与皇宫,一个是江湖新秀,一个是天子居所,放在一起难免令人好奇,问的人自然更多。   一声又一声的决明少侠扑面而来,酒楼掌柜见势不妙,又见赵决明呆着脸,一副什么也不会说的模样,当下便拱手赔罪,一边给赵决明使了个眼色让他三人赶快上楼。   二楼雅间隔音良好,赵决明拍拍衣裳,一本正经地向随后跟来的掌柜点菜。   酒楼掌柜掏出帕子擦着汗,底下的人都不好糊弄,他同样是好奇不已,但做生意的人,更明白有些时候不该问,便只说蹭蹭赵决明从宫中带回来的龙气,给他些优待。   赵决明大大方方地道谢,又点了几样菜,掌柜便下楼吩咐后厨去准备饭菜。   陆小凤对赵决明眨眨眼:“决明啊,你这名气可不小了。”   赵决明笑了笑:“不小,却还不够。”   赵决明年纪轻,但行事自有章法,一切都有自己的想法,花满楼曾经提点过他,此时便没有多说。   如今赵决明名气愈甚,盯上他的人更是逐渐增长。即使无仇无怨,单凭打败赵决明所带来的名气便足以诱惑许多人。   赵决明和陆花二人用过饭后闲逛,暮色四合,街道上愈发热闹,而他,也成为了热闹之一。 第83章 金风玉露(二)   拦住赵决明的是个年轻俊秀的黑衣少年郎,神色桀骜,看赵决明时眉目间带着审视,却并未让被审视者感到不适。   黑衣少年周身未带武器,赵决明看他一眼,选择从他身边走过。   这动作却让黑衣少年微微瞪圆了眼睛,后退两步又拦在赵决明身前,一如既往地问道:“你可是赵决明?”   赵决明驻足,终于弄懂对方不是无意拦在他面前,而是有意为之,当下便颔首道:“是。”   “我是唐天纵。”   少年说完这句话,便观察着绛衣剑客的神情,失望地发现对方神色毫无波澜。   陆小凤和花满楼站在一旁,整好以暇地观望。   唐天纵,是蜀中唐门中这一代的出色弟子之一。他上头有两位哥哥,三人在江湖上皆名气不小。   赵决明面色没有变化,但却开口道:“我知道你,蜀中唐门的弟子,久仰大名。”   唐天纵精神一振,大声道:“算你有眼光!那我便直言了,你和我比一场!”   赵决明果断拒绝:“不要。”   唐天纵瞪圆了眼睛,还来不及质问,便被找来的两位师兄截住话茬,只听身后唐天容大喊道:“唐天纵!”他下意识地便想跑,但唐天容眼疾手快,冲上前来猛地拽住自家师弟后领,阴森森地斜他一眼。   唐天纵安静如鸡。   蜀中唐门大公子,唐天仪慢悠悠地走上前,朝赵决明拱手道:“在下唐天仪。”   赵决明一愣一愣的,拱手便要回应:“赵决明。”   蜀中唐门的三位公子都是名气不小的人物,赵决明头一回见他三人,却不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名字。   唐天容按着唐天纵向赵决明为方才的突兀挑战道歉,唐天纵显然不服,不情不愿地道歉,抬起头又低声对赵决明恶狠狠道“我必会赢你!”,随后背上迎来唐天容轻轻一掌。   这兄弟二人谁也不服谁,唐天容镇压着唐天纵先行离去,唐天仪见赵决明茫然地望着两人的背影,一笑:“三师弟一入京便听到你的名字,不服气,想来挑战你。”   这三人性格各异,十分明显,唐天仪作为唐门大公子,倒显得十分亲和,与唐门一贯给人的印象相悖。   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唐天仪说了两句,朝三人笑了笑,朝人群中走了过去,追上自己两位弟弟的背影。   赵决明由衷感叹:“他们关系真好。”   花满楼问道:“决明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赵决明道:“有,但关系并不亲密。”   宫中规矩多,兄弟姊妹间顶多是见面问个好,恭敬有余亲密不足,他们一家人的关系都十分古怪。   赵决明在这方面并不有意遮掩,但他的语气太过坦然以致令人忍不住担忧他的家庭状况,往往都是识趣地不再多问。   花满楼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赵决明对亲缘寡淡一事并无任何特殊的想法,最是无情帝王家,也许说的有些夸张,但也不假。   飘来荡去的一千年里,他总是会时不时地思考,尽管如今赵决明无法回忆起自己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但以如今的心态来看,应当是个体现了“放下吧一切都无所谓”的结论。   赵决明才出宫不久,他心想要向几位朋友报平安,便在征询了陆小凤和花满楼的意见后拉着三人往白玉堂的住处去。   白玉堂的住处与开封府衙隔了一条巷子,赵决明还没敲门,大门自己开了。   眉目冷厉的青年对赵决明挑挑眉,道:“赵决明?赵桓放你出来了?”   听到自己的两个名字从朋友口中说出,实在是种奇妙的体验。   赵决明心情微妙。   在赵决明定下出宫的日子后,白玉堂便从包大人那里听说了此事。他与展昭不同,并非朝廷命官,但这些年来为朝廷帮的忙只多不少,算是编外人员。   父子俩自然不会让他白干,在一定程度上对陷空岛生意给予了优待,白玉堂本人也能知道些不往外传的消息。   “赵桓还好么?”   白玉堂问赵决明。   “还好。身体康健。”   赵决明努力往好处说。   白玉堂还想说些什么,眸光微动,转念一想,没有再开口。   太子殿下患病又中毒,如今应当与身体康健扯不上关系。   白玉堂漫不经心地想,只打算私下拉着赵决明再细问一番。   赵决明与太子殿下朝夕相对,按理说应当知道太子的身体状况。   冷血与展昭都有公务在身,赵决明等四个闲人朝开封府外当值的衙役打个招呼,潇潇洒洒地聚了个痛快。   夜渐深,陆小凤与花满楼所住的客栈在城西西,四人分道扬镳,赵决明与白玉堂往李宅而去。   白玉堂终于得以问出口:“赵桓到底如何?”   赵决明道:“殿下虽然身患重病,但心态很好,看起来十分健康。”   白玉堂松了口气。   “王怜花……他医术精湛,神侯想请他为太子殿下看病。”沉默片刻,白玉堂出声道,“神侯说他入京消失不断的那些日子里,是在金风细雨楼替苏梦枕看病。”   朝堂江湖向来泾渭分明,但国都内的江湖门派是例外。   赵决明微微瞪大了眼,这件事他是头一回听到,但不止为后者,还为诸葛太傅的想法。   白玉堂见他如此反应,只当他因王怜花替苏梦枕看病而惊讶,道:“王怜花行踪成谜,你又不关心,难怪你不知道。”   赵决明回神:“神侯可有向王前辈提起此事?”   白玉堂摇摇头:“未曾。神侯决定择日向官家提起此事,让官家下旨安排。”   赵决明默然。   “为何对我说呢?”   “……王怜花随心所欲,希望你能当个说客。”   白玉堂和王怜花不对头,说起真心实意夸他的话时也显得像在说违心话,“他精通杏林之术,既然能让沉疴缠身的苏梦枕好转,应当也能治好太子——即使治不好,叫他看看总是没错的。”   赵决明沉思片刻,随后诚恳道:“我认为,你亲自对王前辈这么说他会更高兴。”   白玉堂呵呵一笑:“王怜花是宁可听你的也不愿听我的,我倒不至于自讨其辱。”   这说得未免太夸张了些。   赵决明向白玉堂应下此事,两人在岔道口分开,他回到李宅,众人已经歇下,只有院中亮着一个灯笼。   他望着红灯笼,不由微微一笑,心中分外平静。   *   诸葛正我如白玉堂所说的那般,面圣时寻了个空档,将此事对官家提起。   赵佶下意识地便想推拒。太子中毒是真的,可病是假的啊,若是叫王怜花看出些什么,届时如何糊弄又是个大麻烦事。   诸葛太傅看出他的想法,左脸写着“不赞同”,右脸写着“不能讳疾忌医”,表情分外严肃。   赵佶:“太医署的御医都看不出,王怜花就能看出了么?”   诸葛太傅:“官家不知,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便是在王怜花的调理下有所好转。”   赵佶:“……”   他这下说不出话了。   金风细雨楼为沉疴缠身的楼主寻医问药,早些年赵佶也曾派御医为苏梦枕诊治,然而始终不见其有好转。赵佶见他的次数不多,然而次次相见都能嗅见对方周身的药味,同时也总会替对方的病忧心一把。   而如今诸葛太傅告诉赵佶,苏梦枕的病有好转了。   赵佶:“这得看阿桓如何想……”   诸葛太傅:“臣可与官家一同去见太子殿下,殿下与决明少侠交好,应当从其口中听过王怜花的名字,不如看看殿下怎么想。”   他这么说着,同时心中也在为赵佶下意识显露的推拒而感到奇怪。   官家在得知王怜花即“云槐姑娘”后态度古怪,但看起来并没有十分讨厌他。那份下意识的推拒,便显得莫名其妙了。   赵佶无话可说,敲着桌子想了会儿,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替身少年既然能将御医少年糊弄过去,一个王怜花应当也不妨事。   于是赵佶与诸葛正我往东宫而去,此时太子殿下正在书房中看书。窗旁的书桌上堆满了书,阳光透过窗棂照入书房,少年抬头,瞧见两人后露了个笑,轻快地道:   “爹爹,太傅。”   他笑得轻松温和,只是面色苍白,在阳光下有几分接近透明的光泽。   赵佶走在诸葛正我前头朝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微不可查地颔首,放下书,下来迎接两人。   诸葛正我将先前对赵佶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赵佶在一旁揣着手,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希望这位替身少年能理解他的意思。   但赵佶忘了一件事,他自己都无法推拒,更何况太子,故而太子找了两个理由,都被诸葛正我以不赞同又坚决的态度驳回了。   赵决明:“……”   赵佶:“……”   诸葛太傅是父子二人的太傅,两人对他敬重有加,更何况对方是好意为之,这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定下之后,诸葛正我便决定立刻出宫去询问王怜花的意向,告辞之后便离开东宫,只留赵佶赵桓父子俩在桌旁面面相觑,随后赵佶叹了口气。   “王怜花医术当真如此精湛么?”赵佶问替身少年,“阿桓只提过一两句,我倒真不知王怜花竟然还替苏梦枕看过病。”   赵桓本人也叹了口气,附和道:“殿下本人亦是才知道不久。”   赵佶:“太傅一心为太子,可你又没病……你有自信将王怜花糊弄忽悠过去么?”   赵决明:“……应当……能。”   赵佶:“……”   可你看起来十分没有自信…… 第84章 金风玉露(三)   秋意绵绵,王怜花携着一身凉意,带着自家的小外甥,踏入东宫。   东宫院外有一棵近两丈高的柳树,枯黄的柳叶随风而落,枝条摇曳,透出几分萧瑟凄凉之意。   阿飞被安置在殿外,而王怜花在侍从的引领下去面见太子——这番事态发展连王怜花自己也觉得甚是奇妙,但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在皇宫之中,并且即将要为太子诊治。   太子殿下样貌俊秀,微垂的眼角让他显得分外温和,与赵决明截然不同。   他的形象王怜花所构想的模样十分贴合,王怜花对这位少年太子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   “在下王怜花。”   他道。   太子殿下平静地微笑:“孤从决明口中听过阁下的名字,久仰大名。”   王怜花眉毛一挑,心想这两人是真的关系好。   赵决明在诸葛正我上门拜访又离去之后曾坦言希望他能替太子殿下诊治。即使赵决明不说,王怜花也会去,一是为看看太子殿下的怪病,二是能够堂堂正正地入皇宫,赵决明的想法实际上无所谓。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颠倒风云的天下权,朱色宫墙将人间一分为二,一方是寂寥与威严,一方是繁华与昼夜。   紫禁城不愧为紫禁城。   王怜花神色莫名,思绪电转,太子殿下却忽然间神色微变,掏出手帕捂嘴咳了起来,面色也愈发苍白。   他瞧了一会儿,在太子殿下止住咳嗽满是歉意的看向他时回以一笑,将医箱摆上桌,示意少年伸出手腕。   王怜花是个敬职敬业的人,眼前自然是治病为先。   赵决明正陪在玉天宝身边听人系统实时转播,要知道王怜花心细如发,指不定在奇怪的地方有奇怪的印象;若是赵决明以傀儡的身份面对他,保不准会被看出破绽,故而他与系统奋斗到深夜,将傀儡的部分能力作了升级,也设置了些能够减少对话的功能。   此刻听着系统转播,赵决明放下了心,然后打了个哈欠。   玉天宝凑过来,疑惑地打量着他,赵决明眼下的两团青黑色十分明显,他困惑地问道:“决明,你昨夜未睡好?为何不留在屋里歇歇?”   他这么问,也想起今日自己早起时赵决明也是才醒不久的模样。   赵决明使劲眨了眨眼,赶跑睡意,道:“我担心阿天你爹来闹事。”   西门吹雪离京之后,玉天宝以自己对玉罗刹的了解生怕这假爹还要留在京中来找他事,便求王怜花告诉他玉罗刹的去向——结果显而易见,玉罗刹当真还留在汴京。   玉天宝提心吊胆了七八日,不见玉罗刹现身,早已放下心,此刻赵决明又提,他的心也跟着一同提了起来。   “为、为为何这么说?”   他紧张到结巴。   赵决明道:“王前辈提醒过我。”   王怜花问赵决明太子殿下的病状,从赵决明的描述中确认太子中了毒,而那毒正是冷血在金华向龟孙老爷询问的醉梦浮生。   “醉梦浮生自西域传来,出自罗刹教。恰逢玉罗刹在汴京,你若是真心想你那位太子朋友痊愈,赶紧在他处理好家事离去之前向他讨解药。”   王怜花意有所指,至于玉罗刹的家事……自然与玉天宝有关。   赵决明此时一说,玉天宝脑袋发晕,连手里的糕点也不那么香了。   玉天宝沉默片刻,苦笑道:“他总不至于杀了我……问题在我,我委实不想当他的儿子。”   离教数月,玉天宝学到了许多,他羡慕赵决明的坦荡直率,也对自己的做法进行了反思。   一味逃避是不可行的。   与其等玉罗刹找上门,主动去找他讲个明白才是上策,就算糊弄忽悠也好,玉天宝不想总是提心吊胆地在中原行走。   “问题不在你,在他。”赵决明忽然开口,他直视着玉天宝的双眼,认真道,“你只是知晓了真相。”   玉天宝鼻子一酸,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因这话而松快了许多。   赵决明知道玉天宝的想法之后,当下便对他道一起去找玉罗刹,玉天宝为他下决定的速度之快而讶异,心中短暂地升起一丝退缩,却又因赵决明坚定的神情而消弥散尽。   没什么好怕的。   “你一直以来对玉教主十分排斥,我以为你不愿听……看来我应该今日早起便告诉你。”赵决明向他道歉,“阿天你的勇气值得赞赏,是我看低你了。”   玉天宝心中害羞,但嘴角的笑却怎么也止不住。   玉罗刹在汴京的消息鲜有人知,但王怜花是那知晓其踪迹的人之一,而他在带阿飞入宫见世面前曾在赵决明的请教下将玉罗刹常去的几个地方告诉了赵决明。   常去并不意味着一直都在,两人踏上了寻找玉罗刹的路途。玉天宝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他一心想避开玉罗刹,如今竟然还得费劲千辛万苦去见玉罗刹。   想见时见不到,不想见时却总是猝不及防的冒出来,世事难料大抵如此。   玉天宝心中生此感慨,奇妙的见识又增加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逆行的两人分外显眼,少年剑客的绛衣在阳光下耀眼而又明亮,令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注于这一行人。   视线如影随形,而赵决明并非浪得虚名,他跟在玉天宝身后,抽空抬首回望,目光澄澈,带着难言的凌厉。   但他什么也未看见。   酒楼二楼栏杆处空无一人,似乎在嘲笑他多余的警惕。   赵决明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暗自警惕起来。以他闯荡江湖大半年的经验,在背后偷看人还不露真容的家伙大都不怀好意。   尤其是这种分明被察觉到之后仍躲起来的人物。   赵决明的警惕并非多余,他正欲转头跟上前面玉天宝的步伐,一男子笑盈盈地从大堂中走出,腰束锦带,身着淡色长袍,一派富家公子的派头。   他样貌与玉天宝的易容十分相似,不知真相的人只看一眼便猜二人有亲缘关系。   易容相似,自然是有意为之。   “决明少侠,许久不见。”男子盈盈一笑,担忧道,“你看起来分外憔悴……”   玉天宝听到身后动静,愣愣地转过身来,看见男子那张与自己面容十分相似的脸,也显得有些憔悴了。   三人上了酒楼一偏僻的雅间,街上的喧闹未对酒楼中略显冷凝的气氛产生丝毫影响。   “阿天……你朋友是这般叫你的罢?”玉罗刹越过赵决明,对玉天宝微笑,“不伦不类,还不如直接喊你‘天宝’。”   玉天宝面色一僵,不语,心道你明明唤你那亲儿子阿雪,怎到他头上却说阿天不伦不类了?   赵决明冷冷道:“是我要这么喊,我便是喊他阿宝也与你无关。”   玉罗刹笑意微敛,心想这赵决明果真如王怜花所说的那般。   “为何与我无关?”玉罗刹道,“我是他老子,你是他朋友,天宝自然是站在我这一侧的。”   赵决明语气平淡:“阿天如今站在我这边,你看清楚些。”   玉罗刹:“……”   赵决明原本便是要去见玉罗刹,此刻本尊亲临,他不看玉罗刹微冷的面色,拉过正偷着乐的玉天宝,让他自己说。   玉天宝心情很好,拿出五年来积累的演技与经验,超常发挥,扮演了一个离家出走而又理直气壮的嚣张儿子,明确表达了不想回罗刹教的想法。   “中原如此繁华,比昆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太多,我才不要回去!”   他理直气壮地说着,微微恍了恍神,努力从过去十几年的记忆里拉回思绪。   玉罗刹若有所思,轻轻道:“天宝,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玉天宝暗道你又没想着传位于他,咬着牙不说话,只作意已决的犟驴模样。   赵决明道:“你既然是他爹爹,应当尊重他的意愿,强扭的瓜不甜。”   玉罗刹道:“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你爹没有教过你么?”   赵决明道:“我爹教我决心意,明事理,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玉天宝也道:“况且我在教中并没有什么需要尽责的事。”   若硬要说有什么责任,便是吃喝玩乐当个醉生梦死的纨绔少主。   玉罗刹淡笑不语,玉天宝等了好久,对方只是神色莫名地看着两人,打量一番,面色依旧毫无波澜。   玉天宝的心渐渐提了起来,赵决明却觉得无需再等,拉上他朝玉罗刹道别,毫不犹豫地离去。   玉罗刹踱至栏杆边,垂眼望着街道上走远的两位年轻人。   绛衣少年似有所觉,再度回首,两人相望一瞬,少年收回视线。   玉罗刹并未就此放弃,他不是非要玉天宝回教不可——不过是因西门吹雪离京之后闲来无事,加之实在是猜不透玉天宝离教出走的理由,他自然得好好处理家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丑更不可外扬。   玉罗刹观察两三日,王怜花在皇宫中为太子诊治迟迟不归,而千面公子的好后辈则与玉天宝形影不离。   得罪王怜花不是一个好选择,玉罗刹可不想让赵决明向王怜花告状,苦等不费有心人,在王怜花出宫前,他终于等来了与玉天宝独处的机会。   托神通侯方应看的福。   方应看于侯府设秋日赏花宴,请帖递至李宅,顾惜朝和李寻乐,加上赵决明,三人各一份。   玉天宝不甘心:“可恶!是我名气太小了么?!”   顾惜朝在一旁翻着请帖,漫不经心地附和:“是。”   玉天宝:“……岂有此理!”   这句“岂有此理”到底是在说方应看,还是顾惜朝,谁也不知道。   神通侯不止递来请帖,赏花日当夜甚至派马车接送三人。   顾惜朝与李寻乐先一步上了神侯府派来的马车,赵决明站在台阶上看了眼玉天宝,道:“要不你与我一同去……”   玉天宝感动又无奈,立刻道:“我可不想当个不讨喜的不速之客,我就在这儿待着,打死也不出门。”   赵决明作罢,让玉天宝多注意些,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渐渐行远。   玉天宝回到院内,他不想一个人待着,便去后院陪相熟的人们做事。做至亥时,众人洗漱就寝,李宅烛火熄灭,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床顶发呆。   罗刹教内各种稀奇古怪可怕可怖的东西都有,玉天宝怕的东西很少,不怕的东西很多。   他原本也不怕孤单的。   窗外有人带着笑意的低语传进屋内,那声音飘渺似鬼魅,分外熟悉。   “天宝,你交了朋友,胆子也变大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日快乐~感谢在2021-06-1621:09:21~2021-06-1823: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伐伐10瓶;柠酸、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金风玉露(四)   神通侯府宾客如云,皆是受邀赴赏花宴之人,一眼望去,尽是些有名有姓的人物。   廊下院中花团锦簇,芳香四溢,在月色下如画一般美妙。   方应看忙人事多,在三人面前短暂地露了个面,便回去应付那些应邀前来的官员。他长袖善舞,对所有人皆是笑脸相迎,赵决明甚至在其中看见了自己那位弟弟。   李寻乐与顾惜朝也很快参与到其中,临去时前者向少年投去带着一丝歉意的目光,后者则道:“既然来了,那便去赏花吧。”   赵决明颔首,朝两人摆摆手,慢慢走远了。   他一介江湖人不好参与到朝堂事中,这种情况下远离是最好的选择。   神通侯府内宽阔清幽,沿途可见千姿百态的花朵,各处亦有守卫严守以待   神侯府亦有人前来赴宴,赵决明转过拐角,望见院中的无情大捕头。   赵决明:“……”   无情见到他也有些讶异,微微朝他颔首,算是问候。   如今四位名捕只有无情和冷血在汴京,神通侯盛情相邀,冷血不善交际,无情便接了请帖,代神侯来此观花。   院中有下人候着,看赵决明和无情有聊天的倾向,识趣地端了茶酒糕点放至桌边,又安安静静地退下。   赵决明替自己和无情倒了盏茶,无情道了声“有劳”,两人便沉默地坐着默默喝茶,你一句我一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在神通侯府,两人都默契地不谈公事与私事。   赵决明尝了一块桂花糕,香甜可口,他忍不住多拿了一块。无情不贪口腹之欲,看他吃的开心,心想即使江湖传闻里的决明少侠再怎么冷峻漠然,说到底也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无情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赵决明的名字,那时万万不曾料到会有如今这般情形。   他悄悄审视着面前少年的举动,与太子殿下毫无相似之处。   四周有侍从候着,听其呼吸举动皆是习武之人,两人说无可说,赵决明便先告辞了。   无情不像赵决明是个闲人,在少年剑客离去不久,他摇着轮椅亦出了院子。   而此时赵决明正蹲在地上看花,神通侯府的花不会差,花香沁人心脾,色泽艳丽,他对着花发了会儿呆,察觉到身后有人,收回思绪起身去看,方应看带着笑看他。   “决明少侠,今夜可还尽兴?”   “勉强。”赵决明耿直道,“侯爷邀请的皆是朝堂官员,我在这里不合适。”   方应看道:“少侠与李状元和顾探花是好友,更是太子殿下的好友,不能说不合适。”   赵决明不想多说,当下便向他请辞。   神通侯府内部的守卫滴水不漏,即使以客人的身份登堂入室,赵决明仍未有太多收获。   与其在这里发着呆,他认为自己更应该回去好好歇歇。   方应看意欲挽留,但见赵决明一意坚持,便说要派马车送他,而赵决明仍是拒绝,说归途载月亦是番好事,不必费事。   他坦坦荡荡,教方应看连试探摸索的机会都没有,只得亲自送他出门,以显关系友好。   沿途碰见正与同僚交谈的两位友人,赵决明不好上前打扰,便拜托方应看之后在两人空闲时派人告知一声。   方应看自是应下。   赵决明回到李宅,大门口悬挂的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他提前回屋,守门人还有些惊讶,他朝对方打了个招呼,便回到了后院的住处。   他轻手轻脚,怕吵到正在屋中安眠的玉天宝。从对方门前经过时他稍稍驻足,待听到屋内平稳的呼吸声后安心地回到房间。   不过往日玉天宝总会时不时地发出梦呓,今晚倒是一反常态,十分安静。   翌日清晨,赵决明照旧早起,预备去城外练剑,然而推门而出,却发现玉天宝背对着他立在院中,他望了望天,确认此刻是他往常早起的时间。   “阿天,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赵决明反手合上门,迈了两步,对方慌里慌张地转过身来。   样貌陌生,却也是个清秀的年轻人,神情略显窘迫。   赵决明停了下来,上下打量,迟疑道:“阿天……?”   面容陌生的年轻人轻轻颔首。   在临清城时一行人曾遇见过罗刹教的人,赵决明和玉天宝将那跟踪之人打晕放至树上,玉天宝在将自己的身份告知王怜花之后便又换了副易容,因此还被王怜花毫不留情地评价“水平太次”。   总而言之,赵决明并未见过玉天宝的真容。   “决明也看过玉罗刹那张脸,我膈应得很,左右我和他毫无血缘关系,这样我更自在些。”玉天宝如是说,“他绝不会用这张脸和我扮父子。”   之前不会,之后更不会。   赵决明信了,安慰性地拍拍他肩,道:“你就是你。”   顾惜朝和李寻乐在另一处院子里住,先后来寻赵决明,瞧见绛衣少年身旁的陌生青年都有一瞬的怔愣,前者很快反应过来,幽幽道:“终于舍得露脸了?”   玉天宝无奈道:“……你这话怎么说的奇奇怪怪的?”   顾惜朝云淡风轻:“不知阿天公子可舍得告知在下姓名?”   玉天宝犹豫一瞬,道:“不能。”   顾惜朝没做任何反应,看了眼玉天宝,又去瞥赵决明。   恰逢此时,李寻乐伸着胳膊迈进院中,看见玉天宝,胳膊顿在那儿,迟疑道:“阁下是……”   顾惜朝:“赵四的朋友。”   李寻乐立刻整理好衣裳,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在下李寻——”   赵决明:“阿天。”   李寻乐:“乐……?”   玉天宝:“李大哥,是我。”   李寻乐当场懵逼。   由于看惯王怜花天天换脸,李寻乐很快便反应过来,慨叹道:“易容之术,当真是精妙难测。”   玉天宝没好意思说他的技术被王怜花十分瞧不起。   *   王怜花依旧在宫中为太子治病,他知道醉梦浮生,但并未亲眼见过中毒之人,如今有个被下了毒的倒霉蛋在面前供他研究,王怜花在宫中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太子殿下为人温和,但或许是因中毒患病的缘故,平日里寡言少语,笑容也总是轻飘飘的。   王怜花同他的对话仅限于寻常的医患沟通,更多的,他便不知道了。   譬如有些事与他听闻的并不大一样——官家在他治病的这几日里,从未亲自看过太子,虽说政事繁忙,可先前民间曾传言官家对太子殿下关爱甚重,即使政事繁忙也要抽空去明月山看望太子。   天家父子情,奇怪得很。   王怜花意味不明地想。   赵佶倒不觉得天家父子情奇怪,他只觉得这千面公子王怜花奇怪得紧。   他早早从赵决明口中得知王怜花对自家太子的身份偶有试探,加之对女装大佬的真容并无丝毫兴趣,便更加没有去见王怜花的心思了。   除此之外,他有了同自家太子交流沟通的新方式。   当初嘴瓢未多想,导致赵佶对不存在的飞鹰心心念念,于是赵决明费心费力,当真搞了只鹰。   ——系统商业提供。   交流不多,统共两次,第一次是赵决明让他爹少见王怜花,免得露馅;赵佶本就没有去的想法,反倒兴致勃勃地要与赵决明约地方见面——他对之前的约定念念不忘;第二次是赵决明给他爹的回应。   父子二人避开身边人,仅赵佶带了名暗卫,两人偷偷摸摸的如做贼一般在喧闹的夜市一偏僻处接头。   赵决明嚼着包子:“去何处?”   赵佶手握自家太子递来的包子,果断道:“小甜水巷。”   赵决明想了想,小甜水巷乃烟花之地。   爹爹以前倒是常去。   他三两口吃完包子,背对暗卫替自家爹爹易容,毕竟外面人多眼杂,叫人看见了不好。   做好准备,两人一同往小甜水巷而去,神情举止都皆十分坦荡。   系统:……玛德,这父子俩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么?不愧是父子。   小甜水巷中最出名的青楼是红袖阁。   红袖阁中笙歌漫舞,丝竹声声,歌姬歌声动人,姿态曼妙,一派纸醉金迷。   此间热闹喧哗,暗卫守在窗外,赵佶便略微放松了下来。   “此景恍如隔世。”   他道。   赵决明沉默不语,他知道他爹并不是非要什么回应不可。   赵佶来时见城中百态,百感交集,却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心中诸多感慨皆化作一声朗朗的“上酒!”   酒是好酒,更是烈酒,好在赵佶酒量与天阔,也懂得适量,喝了三盏便停住了。   赵决明一口未喝,赵佶知道他酒量差,但如今出门在外,虽然有些遗憾,却并未强劝。   赵决明带赵佶在汴京中转至子时,两人皆是困意上涌,而此时城中仍旧灯火如昼,歌舞升平。   赵佶是带着笑回到皇宫的。   却是垮着脸起床上早朝的。   诸葛正我照旧来御书房禀报要事,见赵佶眼底微有青黑,不由道:“官家昨夜未歇好么?”   赵佶含糊其辞,点点头,显然是不想说这话题。   诸葛正我鼻翼微微翕动,隐隐嗅见一丝酒意。   他一怔,心想官家约莫是喝了酒。   小酌一杯,无伤大雅,他便没有进行无谓的劝告,只作不查。   李宅。   院中石桌上摆着一坛酒,玉天宝围着看了看,搞不明白为何这儿会突然有一坛酒。   赵决明打着呵欠推门而出,告知他这是从红袖阁拿来的酒。   玉天宝:“红袖阁?”   顾惜朝:“你去了青楼?”   李寻乐:“青楼?”   赵决明:“与朋友在那里见了一面。”   玉天宝想起昨夜半梦半醒间听见的吱呀声,恍然大悟。   “我昨夜回来时饮了半盏,还有半坛,滋味不错。”赵决明一本正经,“我今日多购几坛,晚间用。”   花满楼与陆小凤不日便要离京,早些天众人便商量好要在李宅为两人践行,今日晚间便是约定的时间。   与其说是他二人的践行宴,不如说是所有或近或远将要离京之人的践行宴。   天色将晚,众人在李宅齐聚。   践行宴上白玉堂逮着赵决明斟酒,向来只有别人为他斟酒的份,能让他斟酒之人难得一遇。   司空摘星见他如此积极,一伸手将空盏递至白玉堂眼前,还未开口被人一掌拍开。   “有手自己倒!”   “你宁愿给赵决明倒酒也不与我斟?”司空摘星震惊,“何等不公!”   “我与他约过要挑好时间地点喝酒,难得有此机会,自然要与他喝个够!你且一边呆着去!”   赵决明只顾着喝酒。   玉天宝喝了两盏酒,被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拉着一起唱歌,一个鬼哭狼嚎,一个词不着调,一个叽哩哇啦;   顾惜朝、李寻乐和花满楼三人安安静静地看戏,在一旁坐着吃菜;   冷血被那三人吵的不行,默默挪到花满楼身侧,又被司空摘星拉过去,三个笨蛋加上一个倒霉蛋热热闹闹的。   司空摘星撺掇陆小凤找白玉堂斟酒,白玉堂冷冷一笑;玉天宝自己又喝了几盏,酒壮人胆,高高举起酒盏大喊“斟酒!”   冷血朝他举了举酒盏。   顾惜朝慢悠悠地举盏。   司空摘星对白玉堂挤眉弄眼。   白玉堂笑不出来了。   他板着脸替在座的众人都斟了酒,严肃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赵决明,你别只顾着喝,你看我为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话语戛然而止,只见绛衣少年正捧着酒坛吨吨吨往盏里倒,听到名字茫然抬首,面色酡红,醉眼朦胧。   白玉堂:“……”   司空摘星:“赵决明喝了几盏?”   白玉堂神色古怪:“才两盏。”   玉天宝道:“他喝沙漠外酒铺里的掺水酒,醉的也很快。”   陆小凤怔怔道:“他只说酒量差,我可不知这么差。”   赵决明喝醉的如此之快并不影响几人开开心心地玩闹,喝醉的赵决明反倒更好玩了些。   “江湖第一人!”赵决明喊,本该是激昂的语气,他却依旧说的毫无起伏,“耶!”   冷血住筷,白玉堂呛住了。   “赵四!”   赵决明醉醺醺地指了指自己。   “花七!”   他凑到花满楼面前,青年笑容无奈,点头应是。   “孙——七!”   他拉住司空摘星的手,说:“你换个数。有七了!”   司空摘星神色如常地夹菜:“那便王五。”   赵决明:“有王五了!他在家里行五!”   司空摘星:“哦。他也是我。”   赵决明此刻显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反倒被糊弄过去,咕哝着孙七王五,慢吞吞地转回去,又斟了一盏酒。   玉天宝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啪”一下碎了,惆怅道:“当初在铺子里喝酒喝醉之后……决明也没这般……”   他顿了顿,试图找一个形容词。   顾惜朝直接道:“傻。”   李寻乐叹道:“看来他平日里说不喝酒是有理由的。”   陆小凤道:“放着他这么喝酒真的好么?他平日不喝酒,怎么一喝酒就像个酒鬼?”   司空摘星道:“你喝酒其实也是这般,唯独不同的是你不会醉成这副模样。”   陆小凤颇为自得:“那是自然。”   花满楼:“决明心中有数,正因为在此处,他才会喝的如此尽兴。”   这话不假,众人便由着赵决明慢吞吞地喝酒,时不时地听他语调平淡地嚎一句诗。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   能在醉醺醺的情况下将一句诗嚎得毫无起伏,赵决明也是个奇才。   众人不再管赵决明,任他在一旁呆呆地盯着树木发呆,冷血却总是忍不住去瞧赵决明。   这不可能。   冷血心想。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宫中,而王怜花在为殿下治病……   他正沉思,忽闻听赵决明怔怔道了一句词,心神俱震,愕然看向这醉后酣然的少年剑客。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赵决明如此念道。   语调轻飘飘的。   白玉堂听他念前八字时便停住了筷子,目不转睛地听赵决明继续念,听到后面六字,微微一愣,又转过脸来。   听出词中意味的几人都微微皱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   按顺序排,诗句出自:   *月下独酌四首·其一,唐,李白。   *菩萨蛮·满宫明月梨花白,唐,温庭筠。   *宴山亭·北行见杏花,宋,赵佶。 第86章 雾里看花(一)   夜风凄凉,夜幕上一轮残缺的明月散发着温和的光芒,为夜幕之下并肩而行的两人披上一层白纱。   良辰美景,奈何气氛凝重。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白玉堂忽然开口,打破自离开李府之后便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诡异寂静,“赵桓曾让我为官家题字,题的便是这八字。但我并不知后面会是‘知他故宫何处’。”   冷血眸光微动,偏头与白玉堂对视,对方眼中闪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光芒。   “赵决明与殿下一见如故,他知道全句并不奇怪。”   他说。   白玉堂问道:“既然如此,你那般反应又是为何?”   冷血不语。   为何?   自然是因太子殿下曾在近似的场景下念过同样的诗句。   当年太子殿下登门拜访,神侯府设宴款待,追命特意搬出珍藏的美酒,太子一喝即上头,在众人察觉之时,对方已经如赵决明这般醉醺醺的胡言乱语。   彼时夜色凉如水,少年太子呆着脸抱着酒坛念诗,吐词含糊不清,语气毫无起伏。   冷血忧心上前,却见少年神色怔忪,眼中噙泪,听他念道“……知他故宫何处”,太子语调平静,却轻飘飘的如隔千山万水,道不尽的深深思绪。   他一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时他们师兄弟四人,都在一旁瞧见了少年太子噙着泪喝酒的模样。   无论对他说什么,殿下都如同失聪一般,不做任何反应,自顾自地抱着酒坛,盯着某样事物发呆,说不清是悲切还是平静,念那些不太愉快的诗句。   追命曾小心翼翼地试图将酒坛从太子手中拿回,但醉醺醺的太子死死地抱着酒坛,蹙眉看他,直将追命看得愧疚无措,不得不松了手。   顾及少年太子的颜面,彼时在场的四人并未将此事告知太子,翌日只是由冷血出面,委婉地给予宿醉清醒后的少年以“少喝酒”的忠告。   好在太子向来不多问,善解人意,接受了来自朋友的忠告,日后于宴席上常饮白水清茶,鲜少饮酒。   如今在意外的人身上见到近似的举动,情绪不尽相同,可念那句不知是何人写的诗句时,其中蕴藏的情感竟十分神似。   冷血自然难掩讶异,一时泄露情绪被白玉堂窥见,于是有了此问。   冷血一言不发,神色严肃,白玉堂心中一动,预感到对方极有可能说出不得了的事,敛了神色。   月照中天,更深露重,秋夜的凉风拂过树梢,枝叶哗哗作响,遮住夜幕下两人的交谈声,晃悠悠地缀在叶尖的清露与枯黄树叶一同在夜风中坠入泥土。   赵决明睡至日上三竿才起,醒来后捧着醒酒汤神色恹恹。   系统看他喝光醒酒汤,终于决定开口:【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赵决明——!你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何事?”   司空摘星藏着揶揄之意的话打断了它。   系统:……   偷王之王兴冲冲地冲进屋,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单纯的提醒,问他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何事。   赵决明醒来时脑袋一片空白,喝了醒酒汤也不见回忆起一星半点,闻言诚实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从司空摘星口中得知了自己昨夜醉酒后的壮举。   难怪冷血他们曾忠告他少喝酒。   赵决明呆呆地想着,捧起碗,意识到自己方才喝光了汤,又默默地放下。   司空摘星瞧着他,心中琢磨着这人宿醉之后竟显得更呆了。   他见不到赵决明有趣的反应,心中遗憾,加之有事在身,便打了声招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离去之后赵决明在檐下又伫了半刻钟,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昨夜他极有可能露馅了。   司空摘星早已离去,院中并无其他人,乌云蔽日,凉风萧萧。赵决明意识到这一点时,秋雨滴滴答答地落下,顷刻间又以倾盆之势增大,如银河倾泻,连立在檐下的赵决明亦被扑面而来的风雨激得一颤,匆忙间后退两步。   檐外风雨晦暝,赵决明伸手抹去面上水珠,脸上还带着茫然。   系统见他终于缓过神,冷酷地继续方才被司空摘星打断的话题,它这回并未装模作样地发问,反倒直白地告诉他冷血昨夜看着他发酒疯的样子面露惊愕。   赵决明:“……”   风雨凄凄,他心情沉重地蹙起了眉。   这边厢赵决明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可能露了馅,那边厢神侯府内众人却将赵决明身上的疑点一对,聚少成多,真相呼之欲出。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更遑论太子殿下与赵决明的来历身世样貌不同,却给人以相似的感觉。   身世样貌都可以作假,“感觉”却做不得假。   屋外风驰雨骤,点点雨滴跃进屋中,在地面上铺开一层深色的阴影。   无情侧首望着院中的景色,雨滴在院中汇成细小的溪流,蜿蜒曲折地向廊下流去。他想起这半年来实施的部分新政,以及官家曾处置某些府州的贪官污吏。   那些隐藏极深,连六扇门都无暇查探之事,官家却在不知从何处收到消息之后,雷厉风行地处置整顿,诸葛正我为此深感欣慰。   譬如海州怀仁县恶贼与知县勾结作乱一事——当地恶贼强抢民女,欺压良民,当地百姓有苦难言,直到赵决明手刃匪首,将当地事状捅至知府面前。官家在朝上面色阴沉地说起此事时,相关消息甚至仍在传往京城的路上。   官家手下有暗桩并不是件奇怪的事,是以群臣并不多问,也不敢问。   神侯府众人亦然。   可若是赵决明就是那“暗桩”呢?   若赵决明……便是太子呢?   街道上人烟稀少,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一切,只有零星几人埋头赶路,诸葛正我手中持伞,心中藏事,他才结束与同僚的短聚,正在赶回神侯府的路上。   路上行人行色匆匆,诸葛正我脚步不停,然而自雨幕深处走来的年轻人未曾执伞却步伐缓慢,丝毫不为这场骤雨而焦急。   诸葛正我从伞下微微侧目,年轻人衣衫尽湿,面无表情,低垂着眼,同他擦肩而过,向远处走去。   他认出此人是与赵决明同行至汴京,唤作“阿天”的朋友,却无暇分出心思关注对方不同于往日的神态,只希望能快些回府,来确认一件今日上午一直萦绕于心的事情。   “酒?”   诸葛正我一回府,便入书房去见几人,他在听过众人的看法与猜测后,不做评论,却忽然问起他们昨夜在践行宴上喝的酒。   冷血有些困惑,见世叔神情凝重,认真回答道:“是红袖阁的碎玉酒,据说是赵决明在那里见了位朋友,品过之后觉得不错,特意又去买了六坛。”   白玉堂在一旁颔首,肯定了冷血的说法。   诸葛正我神色莫测:“这碎玉酒的酒气,昨日我曾在官家身上闻见过。”   众人面色微变。   赵决明与他那朋友是在前夜相聚,在红袖阁品碎玉酒,昨日官家身上亦有碎玉酒的酒香……   真相昭然若揭。   赵决明的那位朋友,便是官家。   无情十分谨慎,道:“不能妄下定论,决明少侠在宫中小住有半个月,他除了与太子投缘,与官家的关系应当也不会太差。”   他们都明白无情说的十分有道理,诸葛正我更是亲眼看见紫禁之巅上官家对赵决明态度特殊——除了太子殿下以外,赵决明是唯一一个能让官家如此亲和随意的人。   即使是官家的其他子女,没有一人能如太子这般得宠。   白玉堂一直凝眉沉思,眸光微动,忽然开口道:“若赵决明便是赵桓,官家一开始便知晓他的身份呢?”   此话一出,犹如惊雷乍响,在场之人皆是一怔,如饮醍醐。   *   赵决明对自己掉马的可能性进行估计,发现他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可能会被人掀翻马甲。   他连昨夜醉酒后的举动都记不得,三年前他在神侯府喝醉后做了些什么便更想不起来了。   但以冷血的反应来看,他昨夜和三年前发酒疯的状态差不离。   系统在赵决明沉思时也在琢磨自己三年前在干什么,竟然不知道赵决明酒品这么差,回忆之后发现那时它正在呼呼大睡。   ……非人类也是要睡觉休息的。   系统安详地躺平了。   赵决明已经得出了结论。   “赵决明”这边不能有太过明显的举动,但太子殿下那边大约还能垂死挣扎一番。   他在心中安排好行程,屋外雨势不减,赵决明仰头望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时瞥见浑身湿哒哒的玉天宝从院外走来,淋得像只落汤鸡,沮丧又狼狈。   “阿天!”赵决明大惊,“你怎么淋成了这副样子?”   玉天宝甩着袖子苦兮兮地叹气:“这雨来得猝不及防,我身边没伞,抱头赶着跑回来的。”   赵决明立刻放下方才琢磨的事情,推着玉天宝回到屋中换衣裳,好一番折腾之后,两人一起搬了矮凳坐在檐下看雨。   骤雨未歇,院中溪流横斜,残枝落叶顺着溪流漂远。   玉天宝目光飘忽,问道:“决明可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事?”   赵决明盯着一根往廊下漂的小树棍,闻言没有抬头,道:“司空摘星不久前刚对我说过……据说我发了酒疯。”   玉天宝笑了笑:“那算不得发酒疯,你后来十分安静。”   “大声念诗也算安静吗?”   “决明念的诗,是安静的。”   “……”   赵决明偏头看他。   玉天宝伸手拨了拨额前湿发,道:“我不太懂中原的诗……但你念的那句知他故宫何处的诗,我听顾惜朝说是思乡的句子,决明你是想念故乡了吗?”   “应当……不是。”   赵决明对此十分肯定,汴京就是他的故乡,他身在故乡,何来思乡之说?   思乡之人……是那个在梦中漂泊无定的孤魂。   “是吗。”   玉天宝想到他们二人共同的秘密,五年前他们曾同时做过与未来有关的梦。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但决明比他好一些。玉天宝想,决明有一个好爹爹,至少这点远胜过他。   玉天宝终于打算说出重点,他看向赵决明,道:“我打算离开汴京。”   赵决明一愣,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要往江南去么?”赵决明道,“你可以和花满楼同行——”   玉天宝摇了摇头:“先不去……我多走走。”   “……好。”赵决明并不多问,微微一笑,“江南海北,烟波浩瀚,除了昆仑,也有许多其他的好地方。”   玉天宝一顿,也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100:04:24~2021-06-2800:3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回眸一笑百媚生20瓶;南柯一梦51015瓶;琴10瓶;绝對是场梦5瓶;柴鱼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雾里看花(二)   赵决明在践行宴上秒醉的模样众人记忆犹新,那两日见他,都会带着揶揄之意调侃他两句。   被调侃的人大大方方,丝毫不带羞窘,反倒坚决地表明日后出门在外绝对少喝酒。   陆小凤调侃道:“你莫要忘了,待你日后成了江湖第一人,那时我可要请你喝酒的。”   赵决明一笑:“你何时请,我便何时喝。”   践行宴过后,陆小凤和花满楼便率先离京。由于那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两人离京的日子稍稍延后了些,直到雨过天晴,秋阳高照,他们才启程离京。   司空摘星来去无踪,赵决明自那日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便明白对方应当也离京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离开那日,赵决明在城外蹲到了他们的马车。   他晨起练剑,想到今日是朋友们离开的日子,便特意多等了一会儿。陆小凤驾车而来,远远瞧见他后挑了挑眉,两方碰面,他伸手作邀请状:“可要一起上路?”   赵决明一本正经:“不了。”   花满楼朝他颔首,双方互相道别,寒暄片刻,三人相视一笑,陆小凤挥动缰绳,马车渐渐行远了。   秋意已深,王怜花与阿飞在这日终于出宫,回到了李宅。   玉天宝已收拾好行李准备上路,原本还担忧无法道别,见他们回来后松了口气,郑重地说了自己的打算。   王怜花心不在焉:“你爹呢?”   玉天宝摸了摸耳朵:“……他不管我。”   阿飞有些不舍,问他:“你要去何处?”   玉天宝对他一笑:“四处走走。”   王怜花多看了他一眼。   他们不在的这几日里,玉天宝似乎有些变化。   王怜花猜这也许和离京的玉罗刹有关。   这对父子关系古怪,玉罗刹应当在这几日内对玉天宝谈过什么,王怜花懒得追究,加之赵决明在一旁神色坦然,一副不追问的模样,他便仅仅是多看了一眼。   玉天宝向李宅的众人说出离京之后,翌日他便启程,赵决明送他至城外,目送他远去。   朋友接二连三地离开,赵决明琢磨着自己也该选个好日子启程动身——不说他江湖第一人的愿景还未现,他还有许多在江湖上要做的事情。   在离京之前,他应当先想法子捂紧自己的马甲。   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因秋雨忽至耽搁了追问他的时间,赵决明这几日并未等来冷血或是白玉堂,反倒是白玉堂入宫见了太子殿下。   赵决明本人并未亲自见他,而是傀儡太子接待了他。   升级之后的太子殿下相对以往机灵了许多,不管是赵决明还是系统,两人都十分放心。   白玉堂却放不下心。   太子殿下确实是本人,白玉堂提起旧事,少年应对自如,双方言笑晏晏。   这在太子患病之后已是十分少有,王怜花确实有真材实料,他替太子开了药方,虽不能彻底根治,但太子确确实实是逐渐好转了。起码目前的太子殿下脸色虽仍然泛白,却不是往日带着病态的苍白,而是温润如白玉一般。   白玉堂为此心下宽慰,然而略一恍神之后,却又猛然想起京中还有一位赵决明。   他同赵桓叙过旧,起身告辞,殿下轻咳着要送他,白玉堂拒绝,皱着眉将他按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即将步出殿门之际,白玉堂回首。   少年太子立在树下,见他看来,对他挥挥手,笑容明朗。   白玉堂朝他挥挥手,扭头,一路出了皇宫。   *   王怜花离宫之前,少年太子虽仍有些虚弱,却已没了往日那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肉眼可见的病情好转。他甚至得了当今官家的赏赐,然而王怜花虽对症下药,药是有效的,却并不能彻底根治,是以千面公子本人略有些不甘心。   太子的病确确实实刁钻古怪,王怜花为他诊脉时,对方脉象虚浮,胃热络伤,有几分郁愤忧思之象,可再多的,他却看不出来了。   太子如今好转,王怜花也不敢确定是否是因自己所开的药方而好转,他同宫中原先替太子诊治过的御医对过药方,除了有几味药不同,其他并无太大差别。   这自然让王怜花十分不甘心。   因这份不甘心,他对太子殿下这位病患不由得上了几分心,心想有可能是因太子中了醉梦浮生才导致难以诊治,便想去找玉罗刹要解药。   然而玉罗刹不知何时离开汴京,王怜花便去问赵决明是否有向玉罗刹讨解药。   他入宫前曾提点过赵决明,若赵决明真把太子当朋友,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王怜花入宫前只打算替太子看病,至于为太子解毒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谁成想出了宫之后竟记挂起太子中的毒了,不得不说一句世事难料。   面对王前辈的疑问,赵决明如实回答,道:“我问过玉教主,他身上并未带解药。”   在和玉天宝一起同玉罗刹对峙之后,赵决明后来亦遇见过玉罗刹。后者对他表情平静的提问感到十分意外,但提及醉梦浮生时却冷了脸,只说并未随身携带醉梦浮生的解药。   玉罗刹心中百感交集,心想此人将石林洞府的罂粟花一把火烧光,断了罗刹教的一项生意,此刻竟在他这个苦主面前大言不惭,实在是……可恶!   赵决明对他心思丝毫不知,加之本就不强求,得知此事后便礼貌地告辞离去——   “……你就那样走了?”   王怜花感到不可思议,却又有种意料之中的释然。   即使玉罗刹身上当真没有醉梦浮生的解药,赵决明的反应也未免显得太果断了些。   赵决明点头,理直气壮道:“玉教主毫不犹豫地说没有,我总不能死缠烂打。”   以赵决明的木头性子转身便走是件十分正常的事,王怜花毫不意外,但以玉罗刹的性子来看,对方大约会被赵决明的行为哽得说不出话。   在遗憾没有醉梦浮生的解药之余,王怜花礼节性地替对头玉罗刹幸灾乐祸了一番。   *   白玉堂在见过太子之后,终究是按捺不下心中困惑,在践行宴之后的第五日,去见了赵决明。   其实疑点众多,真相昭然若揭,却令人不敢多想。   若太子殿下当真隐瞒身份入江湖,而官家是唯一的知情人,这件事自然不能暴露,更何况并无明确的证据——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赵决明本人都未承认,一切都只能是猜测。   华灯初上,汴京的夜市灯火通明,喧沸甚极,甚是热闹。   赵决明即将离京,趁着离去之前拉着阿飞逛夜市,东看看西转转,好不开心,正要转过拐角,墙头遥遥传来一声喊。   “赵桓!”   他一顿,似乎对这朝着他喊的称呼感到不解,转过脸神色分外困惑。   白衣青年抱臂立在墙上,居高临下,月色朦胧,他面上神色也看不分明,却无端让人迟疑。   仿佛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一般。   阿飞心中奇怪,他旁边的分明是赵决明,可白玉堂喊的却是太子殿下的名字。   名叫赵桓的太子殿下十分平易近人,对待阿飞时并不如旁人一般将他当作年纪小的孩童,而是一视同仁,阿飞在宫中同他处得十分和谐。   “你喊错名字了。”赵决明仰头看他,困惑消失,化作理解,“看来你十分记挂殿下,若是殿下知道,也会十分开心吧。”   “一时口误罢了。”   白玉堂简短地解释,跳下墙与两人并行。   赵决明感叹:“你出场的方式真是独特。”   他想起自己初见白玉堂,对方立在树下面带得意,两人猝不及防地对上眼,都是呆在原地。   白玉堂挑眉:“有多独特?”   赵决明诚实道:“居高临下,气势非凡。”   锦毛鼠白玉堂与秋霜剑赵决明初遇是在金华,一上一下,短暂相望一瞬后错开视线,却在那之后往来至今。   白玉堂那时便奇怪于自己为何仅仅一眼便从陌生的绛衣少年联想到太子殿下,如今想来,似乎一切都早已给予他暗示。   ——若赵决明当真是太子殿下本人的话。   “你何时启程?”   白玉堂问道。   赵决明说两日后。   告别的话语在蒲林说过一次,白玉堂也不想再说一遍,他甚至有种预感,今后赵决明与他们的联系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陪这一大一小走了一小段路,随意地聊了些有的没的。   白玉堂随口提了一句在宫中住着的李姑娘,他那日离开东宫,不经意间瞥见花丛旁的貌美女子,直到出宫才想起那人是被南王以叶孤城胁迫的倒霉姑娘。   南王谋反一事,白玉堂虽未参与,但因算是官府编外人员,知道的远比寻常人多,自然也知道李姑娘的来历。   赵决明差点忘了宫中还有这么一个人。   “殿下说过,李姑娘意欲回乡出家,长伴青灯古佛,为逝去的家人祈福。”他向白玉堂解释,“我当她早已走了。”   白玉堂没放在心上,他对无关联的事向来不大关心,李姑娘自有其去处,不过是早晚的事。   李姑娘本人却等不及,只想早早地走。   自那日在御书房表明了出家的意愿之后,石观音便以为自己过两日便能离京,孰料赵决明一出宫,王怜花便入了宫。   宫中为太子治病一事万分谨慎,石观音在赵佶不来见她的情况下不敢妄动,生怕引来王怜花的关注,加之一个叫米苍穹的太监对她十分注意,石观音只能硬生生地熬着——虽说只不过六七日,可她自扶桑回中原、报仇雪恨之后已从未尝过煎熬忍耐的滋味,心情自然不会愉快。   对导致她沦落至此的赵决明,石观音恨意更甚,甚至远远超过中途背刺她的玉罗刹。   而赵决明得知李姑娘仍未离京,思虑一番,决定做件好人好事。   赵佶从替身少年口中得到自家太子的想法,召见了命途多舛的李姑娘,转述道:“决明少侠不日便要离京,他孤身一人上路,恰好要往北方去,途经山西,不如让他护送你回乡。”   石观音:“……”   她对赵决明,如今是恨不生啖其肉,饮其血,赵佶此言,竟似将赵决明往她面前推一般。   石观音心中思绪翻转,应下道谢之时却作受宠若惊状,滴水不漏,丝毫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之事。   宫外李宅中,赵决明忽然打了个冷颤,头皮发麻。   冷风呼啸而过,少年揉了揉鼻子,望着院中光秃秃的树冠,慨叹一句。   “天凉了。”   该加衣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凉了,石氏集团该破产了。# 第88章 雾里看花(三)   诸葛正我得知赵决明不仅要离京,还要顺路护送李姑娘离京时,思虑再三,在见官家时提起了自己的建议。   “……让冷血陪同么?”赵佶有些意外,第一反应便是摇头,理由倒也正当,“决明少侠剑法高超,朕原先也打算派人护送,但少侠道不必忙心费力,他一人即可。六扇门事务众多,不必劳冷血费心。”   诸葛正我的理由比他更正当,平静地道:“决明少侠剑法虽高,可他如今名声正盛,结仇甚多,难免会引来仇人暗算。冷血近日亦要出京,两人同行,好歹能有个照应。”   石观音与无花下落不明,母子二人皆与赵决明有仇,诸葛正我是在正事谈毕后提起此事,像是正事忙毕后随口提起。   太傅说的确实有理。   赵佶暗自思忖,可是他总不可能擅自替阿桓答应下来。   王怜花不会同行,阿桓一人上路,保不准真会遇见些仇人,阿桓既要照顾李姑娘,又要保全自身,难免分身乏术……   可太过熟悉,阿桓又会露馅。   赵佶想到前不久从替身少年那儿听来的事情,心情微妙不已。   他东想西想,终于确定一件事,对诸葛正我微微一笑,道:“这事朕做不得主,决明少侠自有主见,他若是答应了,朕也不会有其他意见。”   诸葛正我微微一愣,却见官家又笑道:“决明与冷血是朋友,他二人是否同行理应由他们自己决定,太傅这话不该对朕说。”   这话确实在理,话已至此,便不该再多说。   诸葛正我默默拱手,告辞离去了。   赵佶目送太傅离开,门被合上的瞬间,他叹了口气。   *   诸葛正我离宫,回去将此事告知四弟子,冷血便当真去找了赵决明。   赵决明在他表明来意时明显地呆了呆,迟疑道:“六扇门事务不多么?”   冷血盯着他,道:“石观音和无花下落不明,至今仍未有他们的消息,你与他二人结仇,保不准他们会寻上你,有我在也有个照应。”   赵决明深知自己的马甲要掉不掉,便不再推脱以免再露马脚,爽快地应了下来,道:“我明日会先去接李姑娘,巳时会至城门,届时我们在城门汇合吧。”   冷血微微一愣,如碧湖的眼中荡起涟漪,既意外又困惑,他默默地盯着面前的绛衣少年看了片刻,轻轻颔首,转身离去了。   阿飞在院中练剑,冷血经过,不由驻足。小孩神色肃穆,抿着唇板着脸,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认真。   也许是都有野外长大的原因,冷血和阿飞在某种程度上十分相似,隐隐有亲近之意。   冷血看了片刻,见他练的认真,收回视线,抬腿出了院子。   夜间赵决明确认行李皆已备好,放下心来,离开屋子后便去找顾惜朝。   天色已黑,夜风冰冷刺骨,赵桓揣着手从廊下走过,王怜花瞥见,忍不住驻足:“赵决明,你很冷么?”   绛衣少年抬首,月光下他的神情模糊,挥之不去的呆意却隔着黑暗与空气清晰的传达给王怜花。   “天凉了,确实有些冷。”赵决明承认,并好心地给予提醒,“前辈也莫要忘了添衣。”   “……”   王前辈努力忍住想要朝这位贴心后辈瞪眼的冲动,绯袖一挥,大步离开了。   顾惜朝的书房中亮着烛火,窗纸上映着年轻人的影子,对方手中持笔,迟迟未落,烛火微晃,窗上的影子也摇了摇。   赵决明在窗外立了片刻,屋中人大约是瞧见了他,放下笔,起身推开窗,顾惜朝神色淡淡,看见他也不惊讶,而是同他对视。   赵决明对他一笑。   顾惜朝起身开了屋门,赵决明揣着手走进屋中。书房内整洁有序,墨香四溢,十分符合顾惜朝给人的感受。   赵决明表明来意,提起三年前两人的约定。   “我还当你不会再提起那事了。”顾惜朝慢条斯理地道,“不过你既然记得道歉,约定更不会忘,一直等着你呢。”   赵决明严肃地道:“我离去在即,若是不提总感觉过意不去。”   是以他纠结许久,终于想明白了要说些什么。   顾惜朝:“未想好还是说没有?”   两人曾约定顾惜朝会为赵决明做事十年,至于做什么事却并没有明确,而重逢至今,此刻赵决明是头一次正经又严肃地说要谈那个约定。   赵决明坦言:“我没有需要你为我做的事。”   顾惜朝扬眉。   “你考中探花,如今是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赵决明微微一笑,“只希望你莫忘本心,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我记得……”顾惜朝心情奇妙,眸光微动,“青衣楼和石林洞府的金银财宝,你分文未取,那些财宝皆充入国库之中。”   赵决明微微一顿,难为情地纠正,“倒也不是分文未取……拿了一点点。”   顾惜朝一噎,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重点不是是否分文未取,而是对方将那庞大的财富拱手让与朝廷,顾惜朝感叹的是这一点。   沉默片刻,他轻轻摇头,无奈笑道:“你这话相当于白说。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舍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没有谁比顾惜朝更懂得机遇难求,当今官家求贤若渴,省役薄赋,修德慎罚,他若要出人头地,自然要随官家之所愿。   赵决明轻快地微笑,道:“可我若是不说,总感觉你会一直念着这事。”   两人相对而笑,顾惜朝心情难以言喻的复杂,却又溢满了暖意。   他能有如今的成就,不能说全拜赵决明所赐,但能确定的是,赵决明助他良多,是个好人。   即便日后赵四当真有所求,他必定出手相助。   顾惜朝如是想。   *   翌日清晨,赵决明早早起床,同朋友们一起用了早饭。   李寻乐知晓今日回来便会不见赵决明,十分不舍,叹道:“你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去,这宅子大约也会变得冷清了。”   赵决明安慰他:“不要紧,前辈和阿飞还会留上一段日子。”   顾惜朝倒没李寻乐这般不舍,淡淡道:“你在江湖上行走记得小心为上,不要莽撞。”   赵决明自是应下。   两人离去,赵决明在院中练剑,阿飞从床上爬起,抱着石片剑跟着一起比划起来。   王怜花推门而出时便瞧见一大一小在院中舞剑的情景,赵决明有意指点,阿飞知他心思,全神贯注地跟着比划。   最后一招落下,赵决明反手收剑,长剑入鞘,秋霜之色在杲杲秋阳下熠熠生辉,在其衬托之下,持剑之人凛然而不可侵犯。   长剑在手时的赵决明与平日佩剑时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令人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赵决明。   三人道别,赵决明牵着马离去,绛红色身影渐行渐远。阿飞自被王怜花带在身侧以来,便一直与赵决明和玉天宝相处,如今他们接连离开,阿飞虽然不难过,却仍有些寂寞。   王怜花摸摸他的头,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日后总能相见的。”   阿飞默默点了点头。   *   赵佶借派人送李姑娘出宫的机会,给了赵决明一些盘缠。侍卫神情严肃,赵决明从他手中接过包袱,心情略有几分微妙。   他向那侍卫道谢,后者严肃地点头,似乎并不打算同他多说。   马车中的李姑娘隔着车窗看向车外的两人,赵决明转过脸看她,对她微笑,笑容亲和而又有安抚力。   李姑娘回以羞怯的一笑,轻声道谢,声音婉转动听:“多谢少侠护送。”   两人告别侍卫,赵决明握着缰绳驾车离去,路上他告知李姑娘,道:“冷血捕头亦会与我们同行,李姑娘且放宽心,有他在不会发生意外。”   李姑娘说她昨日傍晚听官家派人告知,意外之余亦是十分欢喜,将赵决明与冷血称赞了一番。   她确实是个十分有能耐的人,即使心中暗恨,隔着车厢却也不露分毫,面上神情亦有言语十分符合。   是以系统围着她晃了晃,穿过车帘对赵决明感叹:【虽然我不是人,但不得不承认她很美。】   赵决明若有所思:【你不是人,但喜欢的是人么?】   ……这家伙又抓错重点。   系统暗恨,毫无感情地棒读道:【对,我不是人,我喜欢所有人,但不喜欢你。因为你不是人,你是根木头。】   马车从街道上驶过,途经如意酒楼,掌柜瞧见手持缰绳的绛衣少年,惊奇地同他打了声照顾,寒暄几句,目送马车远去。   赵决明并未遇见太多熟人,但暗中看见他的人却不少。   宫九目送着绛衣少年驾车远去,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赵决明驾着马车到达城门口时,冷血背着包袱站在城门下的阴影之中,他已等待多时,见到熟悉的绛红色身影,心中微微一松。   马车上的少年隔着人群向冷血挥手,他颔首回应,在马车行至面前时敏捷地跃上车,经过城门守兵盘查,一行人出了汴京。   城门远处的酒楼之上,神通侯方应看手持酒盏,遥遥望着向城外驶去的马车,唇角微扬,眼中笑意如天边的流云般淡漠。   若是官家未告知他李姑娘会由赵决明护送,他大约是不会知道赵决明是今日离京。   赵佶告诉方应看时只说会有赵决明一人,冷血与其同行一事决定的十分匆忙。方应看直到亲眼所见,才知晓赵决明有人相伴。   年轻的神通侯神色莫测,半垂着眼,饮了口酒。   他向来以亲和著称,但在太子殿下的朋友、那位决明少侠眼中显然并非如此。 第89章 天赐良机(一)   两匹矫健的马儿并驾齐驱,烟尘滚滚,马车将汴京城抛在身后。   冷血在出城门时便接过缰绳,脊背挺直,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赵决明盘腿撑膝,也向前方望去。   冷血在看路,赵决明在看天。   天边流云成堆,碧空如洗,遥不可及。   赵决明看了一会儿,瞥了眼身侧的冷血,举目回望。   城门已化作小点,高山巍峨连绵,随着马车的行进化为朦胧的灰色阴影,如墨色晕染在天际。   深秋的风冰冷而压抑,天边流云掠过,赤日隐去身形,天地微暗。   那段遥远而漫长的梦中的似乎也有这般情形。   ——远去的城门、逼仄的天空,自幼生长的城池中烟雾腾天,凄风卷来痛苦的哀泣,高山静立,以千百年不变的沉默相送。   “他”哀戚回首,于寒风中垂泪遥望,印在眼中的是一座奄奄一息的城池。   ……   赵决明闭上眼,再睁眼。   此时云过天明,秋阳明朗,枝叶簌簌作响,凉风拂面而去,远处的汴梁城依旧生机勃勃,完好无缺。   他收回视线,向马车前方看去。   *   冷血答应诸葛太傅的提议,主动与赵决明同行的原因不仅仅是因“公事在身”、“恰好顺路”、“彼此间有个照应”,还因为赵决明的身份实在是存疑。   他并不想怀疑朋友,可作为六扇门的捕快,冷血已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怀疑过许多人。   与赵决明离京同行的第一日,夜宿郊外,他与赵决明轮流守夜,李姑娘在马车中歇息,相安无事。   与赵决明离京同行的第二日,入一小镇,赵决明抓住一个小贼,夜宿客栈。   第三日,赵决明同欺男霸女的恶霸产生纠纷,冷血听到消息时对方已将恶霸押至官府,他匆匆赶去,以六扇门神捕的身份命当地知县严正处置。   当日傍晚,冷血倚窗外望,眼睁睁地瞧见一只白底灰羽的海东青自天际翱翔而来,飞速冲进隔壁赵决明的房间。   他耳力极佳,听得隔壁传来一阵稀里哗啦声,乱糟糟的声音消失后,赵决明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冷血听见振翅之声,偏头往窗外望去,只见海东青翱翔于天际,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赵决明似乎并无隐瞒之意,说是与家人联系所用,如今则用来与宫中的太子殿下或是官家联系。   至于交流的内容,则是路上所见到的风土人情。   此地恶霸有仗势欺人之嫌,知县则有徇私舞弊之疑,纵然在冷血的威压下知县不得不严正处置,可保不准还有些腌臜事。   他们赶路匆忙,太子看了赵决明寄的信,自然会与官家商议后再做处置。   冷血并不意外,他在之前与赵决明同行便已经明白对方与寻常江湖人不同,有些事更乐意按律法评判。   可这并不意味着赵决明是心慈手软,奉公守法之人。   赵决明从不说家世如何,但冷血见他有宝剑秋霜,如今又有名鹰海东青用以传信,定然家世不凡。   这海东青也许本是他家中所用,如今用来与太子殿下交流,只能说明两人确实一见如故。   冷血没有多想。   三人继续一路向山西行去,路见不平则拔剑相助,冷血不近女色,赵决明木头一个,李姑娘是一不习武艺又寡言少语,三人明面上倒是相安无事。   石观音学得奇功,自封穴道,旁人看来只知她是一弱女子,丝毫看不出她乃习武之人,这也是她能够蒙骗南王等人的重要原因之一。与两人同行时为防止露馅,不敢折腾,话少露面少,冷血只当她是为避嫌,并未产生其他的怀疑。   不管是赵决明还是冷血,都未看出这位身世坎坷的李姑娘身份不一般,只一心一意往山西阳曲去,护送这姑娘归乡。   石观音意图寻住机会摆脱二人,只是苦于两人太过尽职尽责,她竟丝毫没有逃脱之机。   她不想让“李姑娘”的身份暴露,便使尽浑身解数试图让自己脱离队伍,独自离去。   可平常如木头一般木讷的赵决明总是在不该贴心的时候变得贴心起来。   李姑娘对赵决明和冷血的公事私事并不了解,但见两人行色匆匆,总是时不时地与飞鹰飞鸽联系,善解人意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表示如今已入山西境内,不必再劳烦两人护送。   “两位愿意护送小女子归乡,不胜感激,只是近日冷捕头公事在身,少侠意在江湖,小女子实在不愿再劳烦两位。”   李姑娘情真意切,加之此时离阳曲不远,不管怎么看似乎十分道理。   冷血前些日子收到了铁手寄来的信,叶孤城一行人早已回了白云城,而铁手在南海附近寻找追命的踪影,已有了些许线索。   他心中挂念此事,平日里显露出来,李姑娘与赵决明自然有目共睹。   赵决明作思考状,冷血微微垂眼,似乎有些心动。   石观音心中一喜,不动声色。   绛衣少年思考出答案,道:“既然离阳曲不远,那我更当亲自送你回去。我答应了官家,自然要信守承诺。”他微微一笑,笑容明朗,“姑娘不必担心。”   少年姿容出色,此时一笑更显风华,可石观音却无暇欣赏——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认识到赵决明容色之昳丽,却同时也见识到此人的耿直木讷,之前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此时却希望对方能继续木讷下去。   赵决明又道:“李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加之貌美如花,一人上路难免会遇到危险,有我在便无须担心。”   石观音不语,心中冷哼,赵决明嘴上夸她貌美如花却总是木讷的如个瞎子一般。若是赵决明早个一年落在她手中,如今已然是个真瞎子了。   赵决明没有关注石观音的反应,他偏头看着冷血,想知道对方意下如何。   这一路上确实有来找赵决明寻仇的人,大多是他曾经的手下败将,加之他直言直语,敬他的人多,恨他的人其实也不少,只是寻仇之人中并没有神侯府众人所担心的无花与石观音。   无花在开封府被人劫狱的消息在不久前终于瞒不住,有人说曾在山中见过曾经冠绝江湖的无花大师,传的人多了,朝廷不得不承认了此事。   在朝廷承认之前,江湖上因无花现身的消息而心思浮动,人人都想习得辟邪剑谱,得无花者得辟邪剑谱;而朝廷承认无花被人劫走时,顺带说了句辟邪剑谱并不在无花手中。   有小半人因这句话放弃寻找无花,但更多人却仍旧抱有希望。   无花不见人影,却又无处不在,连路边小馆中的小二对辟邪剑谱有所耳闻。   于公于私,冷血都不该将时间耗在护送李姑娘一事上。   冷血知道赵决明是为他好,却并未立刻作出决定。   石观音算盘打空,不得不再与两人同行。同行两日之后,冷血收到铁手再次寄来的书信,神色难掩欢喜,欢喜过后,眉梢眼角便带上一丝忧虑。   铁手在湛江一偏僻的渔村中发现了追命,此为喜,忧则是追命受了重伤,疑似中了醉梦浮生。   赵决明听了这消息,也蹙起了眉。   冷血从沉思中抬首,便见身旁少年眉头微皱,亦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他开口道:“我大约不能同你去阳曲了。”   赵决明眨眨眼,善解人意道:“我知道的。”   冷血又道:“你路上小心,凡事三思而后行,莫要莽撞行事……即便是遇见石观音,也莫要硬扛。”   赵决明点头,也道:“我会去找醉梦浮生的解药,若是你们相信我,大可以让我也出一份力。”   罗刹教远在西域,虽说在昆仑,却没人知晓他们的根据地,加之金人相阻,从罗刹教手中拿到解药是件难度极大的事。   他们更倾向于从罗刹教手中购得“醉梦浮生”的组织中取得解药。   冷血微愣:“你不必如此……”   赵决明道:“太子殿下是我的朋友,追命捕头是你的师兄,我自然要出一份力。”   冷血心中微暖,不再多说,当日便趁着天色仍亮,揣着心事,骑马南下,一骑绝尘而去。   于是三人行变成了两人行。   不止赵决明松了口气,石观音也松了口气。   冷血聪慧敏锐,慧眼如炬,他在时石观音谨言慎行闭门不出,就怕这人看出些破绽来。如今冷血一走,便只剩赵决明这一根木头了。   赵决明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位仇人就在身侧,只想着快些送李姑娘回乡,再去做他自己的事。   找解药,捉无花,涨声望,他要做的事有太多太多,在回汴京当他的太子之前,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石观音却又不那么急于脱身了。   冷血与赵决明两人或许足以同她一战,但单凭赵决明一人,石观音认为他并没有与自己相抗的身手。   实乃天赐良机。   石观音不无得意地想。   赵决明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物,石观音已尝够装作温柔小意时被哽得说不出话的滋味,冷血走后她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两人紧赶慢赶,于傍晚时分入了阳曲,寻了家客栈,商议好明日便上山去静虚庵,便让小二上了饭菜。   长途跋涉难免劳神费力,赵决明在楼下捧着饭碗时神色倦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李姑娘看在眼中,贴心地将菜挪了挪位置,得到少年的一个满怀善意的微笑。   李姑娘回以一笑。   月明星稀,树影婆娑,床榻上的人呼吸平稳,已然陷入沉睡。   一道黑影在门外停下,一根竹管扎破纸糊门窗的一角,烟雾渐渐冒开,一刻钟后,门开了。   门外黑影依旧伫立着。   一位娉婷婀娜的人影,从另一侧走进屋中,在传遍站定,目光森冷的垂眸下望。   此人正是石观音。   山西阳曲,确实是“李姑娘”的故乡,“李姑娘”的家世身份确实不假,但这位命薄的姑娘也早死在了贼匪手里。石观音那时为了躲避六扇门的追捕,在吩咐原先安插在此处的暗桩为她安排假身份之后,便立刻离开了阳曲。   这客栈是她找的,客栈里的人自然也是她的。   当初石观音身负重伤,来不及医治便狼狈逃远,听闻南王车驾经过的消息,有意倒在了对方返程的路上。   任凭六扇门再有能耐,在皇室贵族前亦要束手束脚。   纵然南王意图谋反未曾预料,起码大部分事情皆如石观音想的那般发展,如今她伤好了大半,赵决明又落入她手,便只剩报仇雪恨与东山再起了。   沉睡的少年毫无动静,大约是白天的众多事宜耗费了他的精力,连床畔有人也毫无反应。   石观音微微俯身,用手指轻轻勾着少年的侧脸,从太阳穴,滑过脸颊,最后停在对方的颈侧。   她扼住对方的脖子,少年呼吸平稳,鼻息温热。   石观音想起因此人而所遭之难,恨意上涌,却又不想让对方轻易在睡梦中丧命。故而她收了手,点了此人的昏睡穴,又封了他四处穴道,让此人醒后也无力反抗,随后扬手让门外候着的人进屋。   门外黑影是一高大威猛的汉子,进屋后静立一旁,只待石观音明确吩咐。   石观音在昏暗的屋中环视一圈,并未看见赵决明的包袱,没有多想,让手下拿起床内侧的秋霜剑,一并扛起赵决明,一主一仆加一根昏睡不醒的木头一同离开了客栈。   夜色浓稠似墨,择人欲噬,乌云蔽月,前路昏暗。   石观音的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 第90章 天赐良机(二)   老实说发现“石观音=李姑娘”时,赵决明非常震惊。   系统比他更震惊。   到达阳曲时一直天衣无缝的石观音终于露了馅,悄咪咪和客栈掌柜勾搭时好巧不巧被系统撞见,系统懵逼地将这消息告诉赵决明,一人一统齐齐懵逼。   系统懊恼于自己眼瞎,赵决明被易容骗够了,竟有些习以为常,反倒觉得自己这趟不算白跑,认认真真地计划该如何配合石观音,打入敌人内部。   系统又一次为赵决明的淡定而心情复杂。   比起赵决明,自己这个非人类竟然更加感情丰富。   于是那天计划好一切,赵决明躺在床上假寐等着石观音出手时,系统趴在他旁边和他闲聊,问他对石观音aka李姑娘的看法,赵决明直言不讳。   “不愧是石观音。”   他说。   系统:……你佩服个毛线!   赵决明倒当真未发现李姑娘身份存疑,毕竟六扇门早在李姑娘现身南王府时便查探过,结果表明李姑娘身份无疑。   同行路上,李姑娘寡言少语,全方位伪装,自然不会给他们发现马脚的机会。   赵决明思及此,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   系统问他叹息什么,赵决明说他叹眼力不好。   系统很想说你才发现么?但转念一想,它又觉得赵决明能有这个念头实在是难得,不能去泼冷水,便安慰他道:【被骗得多了就会有经验了,你得总结经验教训。】   不管是赵决明还是系统,在安慰一道上都没有天分。   赵决明却如醍醐灌顶,深觉有理。   带着这份顿悟,赵决明等来了灌进屋里的迷香,和石观音,并被其带入老巢。   至于石观音动手动脚,赵决明不以为意,而对方出手点穴,对早有准备的赵决明来说不成问题。   系统则默默地将赵决明难得被人调戏的场景录了下来。   这录像务必要当传家宝传承下去!   *   深秋雨重,细雨滴答滴答,落在屋檐上,跳跃着奔下屋,向长廊上缓缓而过的女子扑去。   那滴水珠顺着凝脂般的脸颊滑落,衬得女子有种别样的魅力。   石观音轻轻抬眼,眼尾上扬,勾人心魄,她问道:“那人有何反应?”   被问之人道:“不言不语,十分平静。”   石观音眉头轻蹙。   武功尽封,身无利器的赵决明被关在宅院深处的房间中,门外四个大汉严守,赵决明插翅难逃。   石观音早已卸了易容,她本以为赵决明见到她时会愕然、会惊讶、甚至会恐惧。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赵决明见她入屋,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平平淡淡到有些呆板的模样。   她看到那副神情心底便止不住的恶意翻涌,只想让此人匍匐在她脚下,哀求着她的恩赐。   石观音一笑:“少侠,好定力。”   赵决明拱手:“过奖。”   石观音:“……”   石观音不愧是石观音,即使赵决明又将她哽得说不出话,她依旧笑着,温柔问道:“少侠如此镇定,莫非已有了逃脱的法子?”   赵决明耐心地和她瞎扯淡:“没有。”   石观音道:“既然没有,为何你又是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赵决明奇怪道:“我这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么?应当与平常毫无差别。”   石观音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将你抓来的么?”   赵决明毫不在意道:“在我知道你和李姑娘是同一人时,这都不重要了。”   石观音冷了脸。   她从始至终都未表露出自己与李姑娘的关系,但赵决明能有此言,显然是在苏醒后的这段时间内发现了什么,故而如此淡然,甚至丝毫不问李姑娘的下落。   石观音最为厌恶的,便是赵决明这副坦荡淡然的模样。   此刻的赵决明浑身无力,比之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要虚弱,石观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快意的笑容。   她轻轻摸上少年的脸颊,赵决明想退,却退无可退。   直到这种时候,赵决明依旧神色淡淡,眼中星光熠熠,毫无波澜。   石观音呵气如兰,在他耳畔吹了口气,赵决明晃了晃脑袋,她轻笑道:“来日方长,只盼着你莫要哭着求我。”   赵决明眨了眨眼,道:“这话还给你。”   她冷冷地盯着桌旁的少年瞧了片刻,吩咐看守之人在她下命令前不能给赵决明任何吃食,翩然而去。   对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自然要让对方好好吃一顿苦头。   石观音离去,房门被守卫锁上,房间内的少年往床上一倒,躺平了。   【若是你在沙漠里落在她手中,你现在估计已经成了一块烧焦的木头。】   系统对石观音的手段如此评价。   那些违逆石观音不被其美貌所诱惑的男子皆受到了残忍对待,当初赵决明与冷血扫荡石林洞府,就有许多容貌尽毁形如枯木的男人。   他们受尽折磨,已如行尸走肉,眼中毫无生气。   许许多多的人都是曾经容貌出众,骄傲恣意的年轻人,却在沙漠中被石观音折磨得不人不鬼。   赵决明微微闭眼,轻轻叹了口气。   活着很好,可不人不鬼地活着,却是种煎熬。   石观音对赵决明十分提防,房间中所燃熏香能令人浑身无力使不上劲,房门锁死,两人守卫,加上不送饭,饿得乏力,只要是个人都逃不掉。   所以石观音十分放心,只管将注意力全放在东山再起一事上。   她盘踞沙漠,少入中原武林,但江湖上也有一小部分属于石观音的势力。然而目前来看,那些小部分只剩下在扎在阳曲的一部分了。   ——玉罗刹厚颜无耻,继偷袭石观音后又将她些许势力据为己有;可除了玉罗刹,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组织将她的生意尽数夺去。   石观音失去石林洞府,罂粟花被毁,金银财宝全部充入国库,损失惨重,而这两波卑鄙无耻的人马让本就气恼不已的石观音更加气恼——玉罗刹可恨,那不知名的组织更可恨!   忙于重振旗鼓的石观音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关注赵决明,在失去罂粟引人上瘾的情况下,饿意同样能让人发狂,她只是会在歇息时听人禀报赵决明的反应。   赵决明人如木头,性情同样坚韧,石观音次次失望地得知对方毫无服输的迹象,便也一次又一次地按捺下前去耀武扬威的念头。   既然如此有耐力,那她便看看赵决明能忍到何时!   赵决明不仅能忍,还能趁三更半夜夜深人静时迷晕门外的守卫在石观音的宅子中东逛逛西逛逛,闲庭信步,逍遥自在。   【惨。】系统幸灾乐祸地慨叹,【太惨了。】   石观音元气大伤,人手严重不足,一人一统逛了一圈,见到的宅院配置实在是不符合一位沙漠恶霸的形象。   赵决明找到放置自己武器的房间,将昏睡时被拿走的匕首放回袖中,佩好剑,直奔石观音的寝屋。   原本打算静观其变的赵决明在观了几天,发现石观音已是强弩之末,她甚至开始努力寻找无花的下落,力求联手,母子二人再筑辉煌业绩。   因为所以,不科学道理,赵决明决定替天行道,将石观音一把处理。   他健步如飞,身姿轻盈,黑夜中犹如鬼魅。   赵决明凡事自有想法,做出这决定不过一刹,系统扼腕叹息,心想顾惜朝和冷血语重心长的叮嘱估计都被赵木头抛之脑后了。   ——虽说莫要莽撞行事,但赵决明似乎并不明白莽撞行事是什么意思。   速战速决,手起剑落是赵决明的行动指南,他有实力,不怂不怕,认为自己做的有道理有条件,那他所做的事便算不上是莽撞行事。   顾惜朝和冷血叮嘱了个寂寞。   夜风呼啸而过,脸颊刺得生疼,赵决明破窗而入。此时正值三更,夜深人静,石观音犹自沉睡,这声声巨响将她惊醒,来不及反应便有凛冽寒光扑面而来,右侧脸颊一热,随后从肩臂处席卷而来的疼痛让她面色扭曲起来。   血腥味在房间中弥漫开来,石观音无暇顾及肩臂的伤势,颤抖着手摸上右侧的脸颊,触手温热,入目猩红。   血顺着手一点一点往下淌,石观音面色更加扭曲,这回却不是疼的,而是气的。   “赵决明——!”石观音身躯微颤,声音尖利,“你竟敢!!”   容貌被伤的愤怒让她忘了质问赵决明为何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此处,对石观音来说她的容貌胜于一切,在她脸上增添伤口的赵决明则是罪业深重、需要剥皮抽筋的罪人。   两人过招,石观音手无寸铁,赵决明手有长剑,加之下手为先,占了不止半截优势。双方你来我往六七招,赵决明安然无恙,石观音身上增伤,衣衫破烂,端的是可怜又苦逼。   石观音咬牙,疾退至窗边想临阵脱逃,然而一提气,忽觉内息紊乱,浑身无力,腿一软,跌倒在地。   房间中一时间只回荡着石观音的隐忍低喘,赵决明看她一眼,点燃房中桌上的烛台。   “啪嗤”一声,光芒四射,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石观音的神情。   她瞪着赵决明,面上布满血迹,但面貌姣好,这种情况下在昏黄的烛火下竟显出几分勾人的魅意,以及一触即碎的破碎感。   谁也无法否认石观音是个美人。   赵决明也不否认,但即使面对这样的美人,他依旧不为所动,反倒弯眼笑了起来。   那是尘埃落定的放松笑容。   石观音咬牙切齿道:“你莫要得意太早!”   赵决明道:“我没有,得意太早的是你。”   石观音气急败坏,怒气攻心,“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如今石观音连从地上站起的力气也没有,更别提反杀逃脱,她只能绝望地看着赵决明在她的寝屋中翻动。   “你何时发现我的?”   石观音问。   赵决明行动如常,明显不像饿了五天仅以水止饥的人,石观音觉得对方可能从一开始便是醒着的。   赵决明没有理她,话多必失,在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前他不想分心。   他在书房里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物品,但在石观音的寝屋中东找西翻,竟还真找到了一样物品。   一封红底黑字的请柬。   “观音敬启:久仰观音风姿,未有幸见之,今鄙舍设拍卖会,有观音之子赴会,诚邀观音莅临。鄙舍略备薄酒,定盛宴以待,万望唔面。蝙蝠公子拜上。”   除了这段话,请柬上还有写地点时间,看起来十分正规。   观音之子……大约是无花。   可蝙蝠公子又是何人?   赵决明捏着请柬想了想,愉快地塞进了怀里,转过身去看倚着墙软弱无骨的石观音。   石观音虽看不见他的动作,却从那长久的停留中意识到那张请柬被赵决明发现且占为己有,气急攻心,又咳出一口血。   她如今浑身是伤,赵决明并未手下留情,血几乎已浸湿铺在地面的衣裳,石观音在愤怒的同时,心底亦有止不住的茫然。   她望着赵决明,又垂首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情状,怔怔道:“我输了么?”   赵决明点头:“嗯。”   他面色不变,石观音依旧厌恶他这种神情,依旧生气,却也明白自己此番落到赵决明手中便再也不可能有逃脱的机会——其城府之深,从赵决明悄无声息地到达她的寝屋便可见一斑。   心念电转,作出决定不过须臾,她对赵决明微微一笑,后者面色微变,瞳孔中倒映出石观音于眨眼间化作枯骨的模样。   即便赵决明面对石观音的胴体时再怎么淡定,此刻仍是怔忪不已。   方才还鲜活的美人,顷刻间化作血泊中一副可怖的枯骨。   红颜枯骨,不外如是。   人不相同,选择也不相同。石观音自尽而亡,是她自己的选择。   赵决明默然,推门离去,将宅子中的人全部捆起锁住,趁着天光微明,街上烟稀少,他拖起一长串人浩浩荡荡地往当地县衙走去。   阳曲知县恰巧与曾经接待过赵决明的某位知府是故交,见绛衣少年神色坦荡,身后一串昏睡不醒的人,不由嘴角微抽,体会到了故友的复杂心情。   赵决明手中有官家亲赐的信物,知县不敢怠慢,当下将那群男人押入大牢,当日便进行审问。那群男人知晓石观音已死,本想随之而去,却又求死无门,在审讯之下,迫不得已地招了许多事。   赵决明在一旁听着,倒真听到了许多有用的事。   他若有所思。   石观音的下属招的一干二净,赵决明确认他们丝毫未有隐藏,又见知县按照罪状一一定罪,便向知县告辞。   知县殷勤相送,对赵决明这般配合官府的江湖人他向来敬重加交好。阳曲因距太原较近,其实并不怎么有江湖人闹事,所以他得知那沙漠恶霸石观音在此地有据点时吓了一大跳。   知县絮絮叨叨,赵决明听到疑惑的地方,出口问道:“为何距太原近,便少有江湖人闹事?”   知县扬眉,很是讶异,解释道:“太原有武林第一世家,无争山庄。原老庄主在江湖上地位崇高,无人敢在无争山庄所在之地撒野。”   随着他的解释,赵决明面露恍然。   他听过无争山庄的名号,但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想起山庄所在之地乃是太原。   若是赵决明有空闲,他也许会去太原,但他怀里还揣着蝙蝠公子寄给石观音的请柬,无论如何,他都要抓紧时间去蝙蝠岛上一探究竟。   既然是拍卖会的话,也许会有醉梦浮生的解药。   赵决明决定出海去请柬上所说的蝙蝠岛。 第91章 天赐良机(三)   决定出海之后,赵决明便调转方向,向东边行去。   石观音身死的消息若是传扬开来大约要等上一段时日,赵决明只将自己在阳曲发生的事写信告知相关人员,并抽空去见了他爹。   赵佶比所有人都先得知此事,当下便大惊失色,为石观音曾在宫中停留、并与自家太子同行时而后怕。   赵决明告诉他石观音已死,赵佶却仍旧心有余悸,止不住地叹息:“换脸如换人,没想到冷血和阿桓两人都曾直面石观音,同行时竟然也没认出她来。”   赵阿桓跟着一同点了点头,深有同感。   宫中的太子身子逐渐好转,但由于醉梦浮生的缘故,依旧会时不时地骤然陷入沉眠,或是咳血,偶尔头疼——病虽然治好了,但醉梦浮生并没有解药,太子殿下仍旧得承受毒药折磨之苦。   如今赵决明并不常上傀儡太子的身,大部分不太重要的事情都有傀儡应付,所以他这回一上身,便得知不久前太平王世子入宫觐见一事。   赵佶随口一提,显然不太在意,赵决明从傀儡那处得知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也将其抛之脑后。   太平堂哥常年不在家,他和这位堂哥感情倒也谈不上深厚,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懒得猜测对方分明在京中待了许久又去宫中露面的缘由。   赵决明继续往东去,途中有意混迹赌坊花楼茶庄等消息丰富的地方,打听蝙蝠公子到底是何人物。   这日他正在道路旁的茶棚中喝茶,有人驾马而来,锦衣华服,墨发高束于脑后,意气风发。   那少年拴好马绳,大步迈进茶棚,一边吩咐那茶博士一边寻座位,目光从角落里的绛衣少年身上掠过,一顿,又立刻看了回去。   待确认绛衣少年便是秋霜剑赵决明时,他调转方向,矜持中藏着期待,在赵决明面前坐了下来。   赵决明捧着茶碗呆愣愣地看他,茶水中倒映出两人的神情。   黑衣少年骄矜无比,两人面面相觑小半会儿,见赵决明迟迟不开口,他终于垮下脸来。   “你别是忘了我吧?”   少年语气古怪,神情中也有几分不可置信。   赵决明答曰:“我记得你,唐天纵,蜀中唐门的弟子。”   当初汴京城中偶然一遇,唐门三兄弟感情之深,赵决明印象深刻,没想到会在此处相逢。   唐天纵松了口气:“看你木呆呆的,我还当你忘了。”他又追问起来,“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处?你的朋友呢?”   赵决明喝了口茶,闻言放下茶碗,回道:“他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你的师兄呢?”   唐天纵摸了摸鼻子,道:“我出来闯荡江湖,他们自然不会随时随地都要跟着我。”   赵决明周身的氛围太祥和,以致唐天纵忘了自己看见对方时的第一想法,直到两人从茶棚离开,他搭了赵决明的顺风车到达最近的镇子上时,唐天纵才猛地想起那件事来。   于是他追着赵决明,想要比试。   “尽管我师兄那么说了,可我还是想同你比试一番,即使你用剑我用暗器,但也可以比身手……”   赵决明揣着手不言不语地听他说,唐天纵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赵决明这副模样显然是十分怕冷,止住话头,问道:“你很冷么?……不如我们进去再说?”   客栈外寒风瑟瑟,赵决明欣然点头,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一同进入客栈。他们订的房间相邻,唐天纵有话要说,便相当自然地跟着进了赵决明的房间。   门一关,唐天纵正要开口,赵决明开始倒茶,察觉到他的视线,对他微微一笑:“天冷了,应当多喝热水。”   唐天纵不喜欢劳烦旁人,当下便主动接过茶壶,等意识到自己的来意时,他已经和赵决明相对无言着、喝了两盏热茶。   唐天纵:“……”   热茶暖人肺腑,他浑身舒畅,觉得赵决明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但也为自己被这么不明不白地绕进去而挫败不已。   他放下茶盏,重振旗鼓,一鼓作气,大声道:“我要同你比试!”   赵决明捧着茶盏,一本正经地拒绝:“不要。”   唐天纵瞪大眼,几乎要拍案而起:“为何?”   赵决明眨眨眼:“你和我无怨无仇,没必要比试。”   唐天纵觉得哪里不对:“既然如此,你的手下败将又是从何而来?”   赵决明叹气:“他们非要比试,我明明说了不要,他们还要出手,我便只好反击了。”   唐天纵顿悟。   他若是想同赵决明比试,只能胡搅蛮缠出其不意。   ……唐天纵自认做不到这般没脸没皮,可仍旧心有不甘,当夜辗转反侧,深思熟虑半晌,终于作出决断。   大清早,赵决明迎来了一位想要与他同行的唐门三公子。   他咬着昨夜放在桌上的饼,问:“为何要与我同行?”   唐天纵摸了摸鼻子:“你年纪同我一般大,却已享誉江湖,我想瞧瞧你的厉害之处。”   蜀中唐门与唐天纵同龄的人少之又少,两位兄长到底比他年长几岁,唐天纵一路听着赵决明声名鹊起,心中难免有所向往。   与其说是想比试,他更想和赵决明交个朋友。   但这话唐天纵不好意思对他讲。   赵决明见他说得认真,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厉害之处,但对唐天纵观感良好,乐意交友,嚼着饼点头答应。   得到回应,唐天纵放下心来,看他嚼得艰难,忍不住问道:“这饼有这么硬么?”   赵决明:“有啊,天寒夜冷,这饼再冻下去就能用来做暗器了。”   唐天纵:“……没有人会用冻饼做暗器。”   赵决明:“功夫到了一定境界,内力深厚,真气充足,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冻饼自然也能做暗器。”   唐天纵:“是有这种说法……”   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并陷入沉思。   花叶草木皆可为器,但古往今来……大约没有人用冻饼做暗器吧?   赵决明无意隐瞒,唐天纵与他同行后便立刻知道他在查蝙蝠公子的来历,并且要去的是蝙蝠岛。   蜀中唐门是武林世家,传承百年,可他作为唐门弟子,却从未听过“蝙蝠公子”的名字。唐天纵一时好奇,问赵决明为何要去蝙蝠岛,后者一手握缰绳,一手从怀里逃出从石观音那儿得来的请柬,递给他看。   唐天纵一头雾水,翻开请柬一看,顿时一愣。   虽说请柬上并未明言“石观音”,但仅看“观音”与“观音之子”便足以让唐天纵猜出真相。   “……是石观音?”   唐天纵犹疑发问,不敢确定。   赵决明点头。   唐天纵更懵了:“可石观音下落不明……无花不是逃狱了么?”   石观音已死的消息已经开始传开,但唐天纵并没有听到相关的消息。   赵决明贴心地将前因后果告知这位新朋友,让他有不清楚的再继续问,保证有问必答。   “……”   唐天纵捧着请柬,瞅了瞅面前的绛衣少年,又垂眼瞄了瞄手中请柬,忽然有些明白赵决明为何会才入江湖半载便有此名声了。   赵决明有胆识有魄力,和运气没关系,他奔着事去,事也奔着他来,双向奔赴,难怪会出名了。   唐天纵顿(了个没什么用的)悟。   两人一路东行,唐天纵好奇蝙蝠公子的来历,也加入查探打听的队伍,两人分头行动,但不知为何,有些人分明知晓蝙蝠公子的消息,却都是一副不敢言语的模样。   他们的演技并不算好,赵决明只看出他们不想讲,但唐天纵却意识到那些人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惧怕。   唐天纵若有所思:“看来蝙蝠公子是位极可怕的人物。”   赵决明握着请柬发呆,闻言认可地点了点头。   蝙蝠公子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人身边监视,可他们依旧不敢说,想必蝙蝠公子手段可怖,令人惧怕万分。猜也能猜到,只有手持请柬之人才能进入蝙蝠岛。   赵决明倒是有请柬,可货不对板,保不准还会被赶出来。   如今只能加以猜测,不知蝙蝠岛上如何,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蝙蝠岛隐藏极深,两人便放弃打听,只是他们分明是悄悄咪咪地打听,偶尔不经意间地问一句,不知为何,却依旧引起了蝙蝠公子的注意。   两人从外面用过饭,回到客栈房间时,赵决明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了圆桌上的红封请柬。   他点亮烛火,拿起请柬翻开,上书:“少侠亲启:闻听少侠四处查探,鄙人受宠若惊,今鄙舍设拍卖会,特函邀阁下光降,不啻蓬荜生辉。万望晤面。蝙蝠公子拜上。”   屋内严密闭合,布置同出去时相比毫无二致。   赵决明垂着眼,神色莫测。   唐天纵捧着两份请柬,心中百感交集。   蝙蝠公子既然能知道赵决明在查蝙蝠岛,自然也会知道他的存在,可收到请柬的只有赵决明。   但他同样是心性豁达之人,不如赵决明有名是事实,被蝙蝠公子轻视也不意外。   只是唐天纵心中仍旧气不过。   赵决明看他气呼呼的,去楼下寻店家要了笔墨端上屋,拿过石观音的那张请柬,在唐天纵的注视下提笔便写。   唐天纵:……??   赵决明安慰人的技术很垃圾。   他把和石观音有关的字全划去,又在宽大的缝中增了些新字,落笔后满意地点头,道:“现在它是你的请柬了。”   唐天纵的心情一言难尽,问题是赵决明看起来十分认真。   “……多谢。”   唐天纵接过请柬,不知为何竟有些高兴,摸摸鼻子,笑着向赵决明道谢。   赵决明对在他拿笔墨时猛烈吐槽的系统说道:【你看,他很高兴。】   他的语气十分欣慰,甚至还有些得意。   系统:【……】   呆子!木头!你得意个毛线! 第92章 扬帆远航(一)   水是波光粼粼的,风是清爽潮湿的,赵决明和唐天纵是高兴的。   他们自收到蝙蝠公子的请柬后便快马加鞭,赶至这处小镇。   天然河道两侧码头林立,这周围的镇子村子以捕鱼为生,也有专做出海的海船生意。   百川归海,河流明面上看来风平浪静,但举目远眺,仍旧能看出大河一往无前的架势。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心潮澎湃。   蜀中唐门不见海,唐天纵心潮澎拜心生期待倒情有可原,但赵决明一个飘了千百载的阿飘还跃跃欲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系统:【稳住!你作为靓仔的逼格呢!】   赵决明:【之前只是见过,感受不到温度气味,这是第一回 ——】   他话没说完,冷风打在脸上,赵决明打了个哆嗦,默默地将手往袖子里伸了伸。   唐天纵看他,赵决明皱着眉说:“风真冷。”   唐天纵的表情很古怪。   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多,入冬天寒风冷,赵决明也愈发怕冷了。   习武之人内力傍身,鲜少惧冷畏热,但唐天纵与赵决明同行多日,发现后者简直怕冷到令人觉得奇怪的程度。   岸边风大,两人都被头发糊了一脸,更别提赵决明面色发白——被风吹的——就差瑟瑟发抖了。   唐天纵不止一次琢磨过自己这位新朋友的身世,既然怕冷,想必是曾经狠狠受过冻;但武艺高强教养良好,想必家境不错——   但家境不错,又怎会受冻?   赵决明身上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唐天纵想不通,便只能压在心底,这并不妨碍他与赵决明往来。   两人已杵在岸边望了有一会儿,此刻赵决明一说风冷,唐天纵便推着他往码头里边走去。   先前一到镇子上,赵决明在客栈中放下行李便说要来看大河,唐天纵紧随其后,两人将寻船出海一事抛之脑后。这下吹够了风,便该将注意力放到目前最为紧要的事情上。   唐天纵:“看有哪艘船空着,花点银子让他们出海……”   赵决明:“这里也许会有出海去蝙蝠岛的船,可以乘船同去——”   两人同时开口,一前一后地止住话头,面面相觑。   唐天纵:“……你打算一个一个问他们是不是去蝙蝠岛么?”   请柬上说不可轻易对他人提起蝙蝠岛相关事情,连拥有请柬一事也不可为外人说,他们为隐瞒行踪,自然一切稳妥小心行事较好。   ……但听赵决明的话,不像要稳妥小心行事的样子。   赵决明沉吟,觉得唐天纵说的很有道理,道:“自然不至于一个一个问,毕竟问了他们也不大可能会说……你说的有道理,就按你说的来吧。”   唐天纵了然,赵决明怕是完全未将请柬上的要求放在心上,他根本不关心蝙蝠岛的存在是否暴露。   两人开始寻找出海的船家,拍卖会的日子近在咫尺,他们为求及时赶到蝙蝠岛,便只挑这两日出海的船,费了小半天,终于找到一艘环境布置不错,也愿意载他们去那不知名岛屿的船。   找船途中有船家问他们要去哪座岛,赵决明张口欲言,被唐天纵悄悄拿胳膊捣了一下,乖乖闭嘴;唐天纵则含糊其辞,只说他们并不大清楚。   而那艘愿意载他们出海的船家则并没有多问,只是瞧了眼路线,便信誓旦旦地说包在他身上。船是私人船只,并非当地的渔船,船舱内布置精致优美,收费友好,若是乘此船出海,必定是一种享受。   赵决明跃跃欲试,竟不知到底是期待蝙蝠岛的拍卖会,还是期待出海。   两人回客栈休息了一夜,翌日便背着包袱上了船。   船上昨日只有零星几个水手,今日却又多了些人,看模样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仆从。   水手领着两人去房间,赵决明落在最后,往厅内望了眼,只见一锦衣青年自屏风后走出,模样俊秀,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偏头朝赵决明望了一眼,唇角微微扬起,笑意浅淡,却不显得过分生疏。   赵决明一愣,唐天纵回头见他身子往前头却落后了,便催他:“赵决明,快走。”   绛衣少年回神,朝屏风旁的青年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青年敛了笑,轻飘飘地“瞥”了眼立在屏风斜后方板着脸的黑衣少年。   从赵决明的角度看去,看不到这黑衣少年,但后者却从始至终,将赵决明的行为举止看的清清楚楚。   赵决明与唐天纵返回船厅,厅中的仆从们消失不见,只有那锦衣青年端坐桌旁,对跨槛而入的两人微笑。   “决明少侠,唐公子。”   青年一口便道出两人的名字,唐天纵奇怪不已,问道:“你见过我?”   青年莞尔而笑:“船长大约未曾告诉两位,在下是这艘船的船主,自然知道两位要乘船去海岛。年纪轻的江湖侠客,只有两位了。”   赵决明问道:“敢问阁下贵姓?”   “免贵姓原。”   青年笑道。   “在下原随云。”   唐天纵呆住,赵决明却不显得惊讶,他从原随云第一次对他笑时,便有了猜想。   原随云作为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在江湖上同样很有名气,斯文有礼,出类拔萃,但提起他时必定会提起他的盲眼,连花满楼也会被提起与之相较。   船身微晃,甲板上传来水手的哟呵声,是船只要起航了。   原随云是个极易相处的人物,虽是世家子弟,却并无一分傲气,这点同花满楼十分相似。   但两人却并非一模一样的人物。   入海前两日,赵决明和唐天纵整日看海,但兴奋劲过了后,便有些腻了。唐天纵相对严重一些,海浪稍大时,船身晃动明显,他便会头晕,甚至想吐——有一次船身晃动实在是太剧烈,唐天纵一个没憋住,吐在了从一旁路过的黑衣少年身上。   俗称“间歇性晕船”。   唐天纵郁闷,他平日坐水船从未有过这种反应,看赵决明来去自如偶尔还登上船顶远望,便更加不甘心了。   赵决明安慰人的技术很垃圾,而原随云既会安慰人又十分贴心,不止没有为仆从被吐了一身而发怒,更是让人为唐天纵煮汤熬药。   那黑衣少年虽然寡言少语,但与其主人相似,也是个十分宽容的人。   这让唐天纵对原随云一行好感倍增。   原随云道他并未有明确的目的地,乘船远游,乘兴而返,答应让船长捎带二人也是有这一层原因。   “不知两位要去的岛是何种模样?”原随云笑道,“想必是一座繁花似锦、气候宜人的美丽岛屿吧。”   唐天纵还在犹豫,赵决明已耿直开口道:“我们也是第一次去,不知道岛上是什么光景,大约满是蝙蝠吧。”   唐天纵:“……赵决明!”   原随云讶异道:“满是蝙蝠?……既然满是蝙蝠,两位为何要去?”   赵决明反应过来,瞄了眼唐天纵,干咳一声,道:“不得不去。”   唐天纵磨了磨牙,深觉赵决明与最开始在他心中的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说什么冷峻无情,半点不见!分明是个耿直的木头!   他看了眼原随云,青年笑意温和,在这种情况下也贴心地不追问,不叫人为难。   赵决明毫不在意是否会暴露蝙蝠岛的拍卖会,唐天纵看他坦坦荡荡的模样,觉得自己若是再想隐瞒连他都觉得自己不地道,索性自暴自弃,将事情全部告诉了原随云。   原随云自然感到万分讶异,担忧道:“我知晓此事不要紧么?是否会为你们引来麻烦?”   赵决明摆摆手:“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知道你知道。”   唐天纵也道:“若是真到了蝙蝠岛,你们届时记得快快返程,毕竟不知道蝙蝠公子作风手段如何。”   原随云不赞同道:“在下乃无争山庄之人,不能对此事视若无睹。既然知晓了此事,我定然要上岛一探究竟。”   赵决明道:“你没有请柬,上岛会很危险。”   原随云一怔:“你们都有请柬么?”   “当然。”   赵决明眨眨眼,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红封请柬。   唐天纵看他大大方方地拿了,默默地把自己经过赵决明二次加工的请柬也掏了出来。   原随云听出两人都拿出请柬,心下讶异,赵决明有请柬不足为奇……可唐天纵,不该有请柬才是。   他不动声色,一字一字地辨认着请柬上的内容,摸完赵决明的请柬,又去接唐天纵递来的请柬,第一下便顿住了。   “观音”划了一横,改做“唐天纵”……   再往下摸,增增改改,连缝隙中也添了新字,已没了最初的模样。   原随云:“……”   这便是,两人都有请柬么?   他合上请柬,对唐天纵一笑,道:“这请柬似乎有修改,我摸着,像是有观音二字。”   唐天纵欲言又止,伸出胳膊悄悄捣了下赵决明,示意他来说。   能把这请柬拿出来已费了唐天纵好一番力气,更别说向原随云解释赵决明是如何修改请柬的,要解释也该本尊解释。   唐天纵默默地将请柬塞回怀里,虽然原随云什么也没有说,可他还是觉得脸上烧得慌。   偏偏赵决明不觉得难为情,一本正经地向原随云解释起事情始末。   原随云得知修改请柬出自赵决明之手,心下微妙,不知为何,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赵决明是如何同石观音遇见、又是如何解决石观音,这些原随云并不清楚,他只知某一日,江湖闻名的决明少侠忽然开始查探蝙蝠岛,而那之后的事情他相当清楚。   此刻赵决明将他与石观音的事情详细说出,原随云听罢一叹,道:“少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身手,原某佩服。”他顿了顿,眉间浮上一丝忧虑,“少侠可有向冷捕头、或是你们的其他朋友提起此事?此去一行,凶吉难料……”   赵决明和唐天纵俱是摇头。   前者道:“不曾。毕竟没有亲眼见到拍卖会,总不能只凭猜想便劳烦他们,六扇门很忙的。”   后者道:“请柬上不是说了么?不能轻易对旁人提起,即使是最亲密最重要的人也不可说。若是说了,必会引来蝙蝠公子的惩罚。”   ……   空气中忽然静了静。   唐天纵显然是将请柬上的警告记在了心里,可听赵决明的话,根本是全然不曾放在心上,这样子倒显得唐天纵太过拘束了。   原随云微妙地笑了笑:“是我糊涂了,请柬上已经严厉警告,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唐天纵莫名感动,心想原随云真是个好人。   赵决明又道:“大不了等在岛上探过之后,再通知他们。”   绛衣少年一副胸有成竹、自有安排的模样,原随云笑了笑,不再追问。   只怕是有去无回,音信全无。   原随云暗想。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有增改owo 第93章 扬帆远航(二)   天气晴朗,朝日似红莲吐蕊,海面上金色光芒点点,一望无际,泛着温柔的碎光。   绛衣少年立在船边,举目远眺,神色平淡。任何见了他这副模样都会以为他在发呆,但谁也不会轻易认为他只是在普通的发呆。   也许有点绕口,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更不能以常理去揣测赵决明的想法。   黑衣少年走上甲板,望见长身玉立的少年剑客,脚步一顿,几乎要掉头就走。孰料他步子还未迈开,对方似是猛然回神,偏头朝他看来。   两人对上视线,绛衣少年微微一笑,出声唤道:“小吴。”   黑衣少年名唤“吴菊轩”,是原随云的贴身侍从,他年纪小,原随云总是唤他“小吴”,赵决明和唐天纵便也跟着一块喊。   小吴性情冷淡,寡言少语,时常不见踪影,这是两人头一回独处。   “赵公子。”   小吴拱手作揖,抬眼时依旧神色淡淡,视线在赵决明脸上停留片刻,又飘向他身侧的朝日。   赵决明不知道对方不想看见他,轻快地道:“要来一起看日出么?”   他稍稍挪开一点,露出方才被长袍遮挡的马扎。   小吴原本还有些疑惑为何不见马扎,见到熟悉的小马扎,不知为何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整艘船上若论闲适没人比得过赵决明,他年纪轻轻,偶尔却会显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安详,时不时地坐在马扎上擦脸晒太阳。   不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反倒像历经沧桑的年长者。   那马扎常伴赵决明身侧,小吴在他身侧看见马扎的次数比看见唐天纵还要多,存在感比唐天纵更鲜明。   “多谢少侠相邀。”小吴婉拒,“我有事在身,便不陪您了。”   赵决明毫不在意,笑着摆摆手,目送黑衣少年远去,随后转过身在小马扎上坐下,慢悠悠地将剑摆在腿上,擦擦秋霜剑,间或远望发呆。   唐天纵晕船的症状时而严重时而轻微,赵决明擦着剑,迟迟不见他,便明白对方可能是头晕恶心,又起的迟了。   他将秋霜剑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擦了一番,将剑插回剑鞘,扛着小马扎回了房间。   房间内的香气浅淡,却又溢满整个房间。原随云待他们极好,宾至如归,每夜都有人为他们燃起熏香。赵决明虽身为太子,也算见识丰富,却辨不出这熏香的名字。   他放下马扎,动了动鼻子,凝视着屋内的香炉,垂眼退出房间,合上了门。   唐天纵和赵决明的房间相邻,他敲门得了一声应,推门而入,唐天纵坐在桌边,朝他招了招手,看神情似乎精神不错。   赵决明捞过板凳,瞧见桌上放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空碗:“喝过药了?”   唐天纵摇摇头:“原随云派人送了碗粥。”他又指了指角落的香炉,“那熏香也很有用,我睡得沉,起的有些晚,但不那么头晕了。”   原随云昨日派人换了唐天纵屋内的熏香,据说是名家制成,有静心凝神之效,对止头晕恶心也有一定的效用。   鼻尖萦绕着与他房间中些许不同的香气,赵决明笑了笑:“他心地真好。”   唐天纵赞同点头,抬眼对上赵决明的脸时忽然一愣,问道:“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昨夜未休息好么?”   赵决明眼底泛着青黑,面色微微发白,像极了睡眠不足的样子。   他云淡风轻:“昨夜忘了关紧窗户,被海风吵醒,之后又睡得不大安稳。”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之后几日唐天纵却发现赵决明并不仅仅是未睡好,而且一日比一日憔悴,若是单纯的睡不安稳,总不可能夜夜都睡不安稳。   “不碍事。”赵决明依旧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淡定神情,解释道,“也许是因为我在船上睡不惯,总是多梦少眠,不过无妨,没什么大不了的。”   唐天纵:“你屋内的熏香没用么?怎会多梦少眠?”   赵决明:“它应该是有用的,但也许对助眠不起作用。”   每个人体质不同,正如他晕船而赵决明活蹦乱跳,那么夜间睡不安稳大抵也是一种毛病。唐天纵没有多想,只感觉自己与赵决明是同病相怜小可怜,他伸手拍拍后者肩膀,深沉道:“你暂且忍上一段时日,待处理好蝙蝠岛之事再回岸上好好睡上一觉。”   赵决明眨眨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   原随云从仆从口中得知赵决明的现状,也十分担忧,在征得赵决明同意后换了他屋中常燃的熏香,细微之至,令人自叹弗如。   两人私下独处立在船畔,恰逢此时海风清爽,烟波万里,阳光斜斜地打在原随云的面颊上。   青年笑容温和,道:“每人体质不同,故而原先的熏香对少侠不起效,新换上的沉檀香也许会有作用。”   赵决明微微仰头看着他,道:“若是这回不起作用,便不用点香了。睡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与熏香无关。”   原随云道:“可至蝙蝠岛还有一段时日,少侠若是夜夜休息不好,届时上岛遇险,恐怕无力应对。”   赵决明不置可否:“也许蝙蝠岛的主人热情好客。”   原随云无奈地笑了笑,面前这位少年剑客可以说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有时他甚至以为对方什么也没有想过,只凭一腔孤勇便决定搅和进蝙蝠岛之事。   赵决明总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不知他是在发呆还是在沉思,但无论如何,从其入江湖以来的经历来看,都不可轻易低估赵决明。   夜深人静,涛声阵阵,船舱内的烛火射出船外,整座大船似海中的灯塔,闪着耀眼的光芒。   船舱一角的偏僻房间中,原随云坐在桌旁,小吴立在他身侧。烛火葳蕤,前者淡淡道:“你做的太过火了。”   小吴不卑不恭,神色漠然:“起码能知道浮梦香的功效。”   原随云冷嘲道:“令人多梦少眠睡不好?这等功效,要之何用?”   小吴不甘示弱:“赵决明只说多梦少眠,焉知他是否有所隐瞒?你若是让他多用几夜,保不准知晓的更多。”   原随云冷冷地斜他一眼,纵然知晓对方目不能视,但小吴依旧为那一瞬对方眸中透出的冷光而心悸。   “你退下。”   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平静吩咐,面上丝毫不见怒气。小吴咬着牙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被重重合上,屋内原随云听脚步声行远,微微垂眼,神色莫名。桌上烛火暖意盈盈,他“看向”烛台所在之处,冷冷地勾出一抹笑,抬袖挥手,烛火应声而灭,那似乎无处不在的暖意亦是随之消失不见。   小吴出了房间,他因原随云居高临下的态度而心有不快,却只得隐忍不发,为求宽心,闷头直往甲板上走。   他一想到自己如今受制于人,沦落到这番境地究根结底皆拜赵决明所赐,不由更是气闷。   待小吴抬腿越过最后一截台阶,望见月下的绛衣少年,气闷顿时化作警惕,暗自思忖赵决明深夜不眠,出现在他面前有何用意。   天幕高远,海面一望无际,立在船畔的少年一半位于阴影之中,一半现于月下,衣袂飘飘,神色淡漠,恍若要乘风归去。   深夜不眠的赵决明友好地朝他颔首,解释道:“睡不安稳,醒来后更是睡不着,出来散散心。你也是么?”   小吴不动声色,心念电转间作出决定,慢慢向赵决明靠近:“新换上的熏香不好用么?”   赵决明歉然道:“似乎对我不起作用,倒是浪费了你家主人一番好意。”   小吴摇头道:“我家公子并不会觉得浪费,少侠不必介怀。”他顿了顿,略带犹豫地问道,“我观少侠神色……不仅仅是睡不着的样子?莫非是有心事?”   也许是被戳破心事,赵决明显而易见地呆了呆,道:“确实如此。”   月光下,小吴目光明亮,没有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恳切而亲和。   赵决明垂首看向漆黑不见底的深海,道:“其实也算不得心事,不过是梦见了往事,有些心绪难安罢了。”   小吴道:“少侠看起来豁达开朗,也会有心绪难安的往事么?”   赵决明叹道:“木头才不会有心绪难安的往事,我也是人。”   小吴:“……”   他竟分不清这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你不就是个木头么!   此刻小吴和系统的想法诡异地重合了。   早在小吴睁眼说瞎话称从赵决明那张呆子脸上看出有心事时,系统便严阵以待开始吃瓜围观,而本以为小吴同志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炉火纯青,对上赵决明这木头也是小菜一碟,孰料第一步就被噎到了。   天知地知赵决明和系统知,他真是无意的。   赵决明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木头。   “我所梦见的那些令我心绪难安的往事并不全是坏事,但也足以叫我夜不能寐。”赵决明道,“有些事情,是忘不掉的。”   少年眼底盛满海水倒映而来的月光,明光点点,但明光之下,却是如同海水般深不可测的暗蓝。   小吴轻声道:“少侠以往会梦见这些往事么?”   赵决明微微一笑:“很少会,我一直努力不去想它们,可自上船以来,夜夜都会梦见。真奇怪啊,你说是不是?”   小吴目光恳切:“确实奇怪。我认为这不是件好事……只希望少侠能放下执念,坦然相对。”   海风呼啸,朦胧中他似乎听见绛衣少年轻叹一声,揉碎在猛烈的海风之中,听不真切。   “承你吉言。”   赵决明低声道。   两人短短交谈几句,赵决明竟似有交心之意。小吴同他告别,回房路上想着这段对话,心中复杂无比。   赵决明说他有心绪难安的往事,小吴是不信的,甚至感到可笑——此人未及弱冠,初入江湖,一身气质恰似不知世事的世家公子,即便武功高强,风头无两,此时能有多少心绪难安之事?   然而赵决明随后的表现却让小吴有些犹疑。   人不可貌相,他确实不该轻易下定论。   不过唯一能下定论的是浮梦香的功效又新增了一种,多梦少眠,梦见往事,按赵决明的样子来看,梦见的应当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功效倒也与制成浮梦香的原料相符,小吴并不意外,他只感到遗憾。   若非原随云多此一举换了赵决明屋中的浮梦香,他本该可以了解更多。   毕竟制成浮梦香的原料有罂粟花,绝不止做梦这一个功效。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扬帆远航(三)   赵决明垂眼盯着海面,听小吴脚步声远去,面上神情平淡,心中却想熏香这事儿十有八九同小吴有关。   他在这地方遇见小吴是意外,毕竟系统没有随时随地偷窥他人隐私的爱好。原随云同小吴在房间中聊了些什么,赵决明无从得知,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见到小吴时默默地试探。   在这艘船上歇息的第一夜,赵决明便发现自己房中所燃熏香有古怪。   他梦见了自己的梦。   正如他对小吴所说,梦境中并不全是坏事,除了那些烽火连天、尸骨遍野、寒风彻骨,亦有盛世繁华、以当世之眼光绝不会料到的光怪陆离的景象。   梦醒之后,赵决明怔怔出神,直至东方天明,他才从床边坐起,并去隔壁唐天纵的房间中确认。而确认的结果告诉他,他们房间中的熏香虽然气味相近,但并非同一类熏香。   赵决明不露声色,谁也没告诉,夜夜伴着清香入眠,梦见旧事。他存了几分观察研究的心思,并不以被熏香左右梦境而不安恼怒。他亲身体验了四五日,确认自己梦见旧事是因这熏香后才悄无声息地调换了熏香。   至于神色憔悴,则是为了不让知情人生疑,有意表现出来的。   效果不错。   最起码船上所有的人都认为赵决明自上船以来睡不安稳,多梦少眠,以致神情中也带了几分郁色。   系统飘在空中观察赵决明的神情。它对赵决明方才说的那番话同样十分在意,本意是关心契约者的心理健康,不成想赵决明眉头一皱,忽然打了个喷嚏。   “啊啾!”   系统:……   绛衣少年将双手拢进袖中,慢悠悠地回头往房间中走,一边走一边对系统感叹:【海风真冷。】   系统:【是谁大半夜不睡觉要来看月亮?活该!】   赵决明向来有话直说,是个耿直的木头,如果他不提,系统便不会主动去问。   这是相遇以来双方所共同养成的默契。   *   海上气候多变,有可能清晨骄阳似火,上午便阴云密布,午后则狂风大作,波浪滔天,暴雨如注。   船身摇晃,浪声轰鸣,于人类来说庞大不可及的大船在这暴风雨的海面上似沧海一粟,似雨打浮萍般飘摇。   赵决明安详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部,他虽闭着眼,却头脑清晰。耳畔琴声飘渺清韵,在激烈的暴风雨中竟占据主导地位,悠扬且动听。   风急浪大,雨声阵阵,躺在床上聆听不失为一种乐趣。   系统吐槽欲满满:【你就算出去凭栏远望也比在床上躺尸强。】   赵决明不赞同道:【外面风急雨大,我出去只会淋成落汤鸡,那样更谈不上是个靓仔。】   系统:【原随云弹琴营造的氛围就没有对你产生一点影响么?】   赵决明迟疑:【……氛围?我只知道他琴艺精湛,琴声十分动听。】   系统沉默了很长时间。   原随云琴艺精湛不假,但其中藏着种种思绪,以风雨为伴奏,激昂之余亦有几分凄凉萧索。   或许赵决明有所察觉,但却认为这与他无关。   既然无关,便不会多想。   赵决明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十分冷漠的人。   耳畔琴声忽止,风雨渐息,船身亦逐渐平稳。赵决明睁眼,听到楼上大厅传来乱糟糟的响动声,十分热闹,打破了原先的沉静。   察觉到楼上动静的不止赵决明,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唐天纵的脚步在他门外停下,影子打在门上,短暂停留一瞬,继而离开。   上面热闹声不减,但相对安静了些,隐隐有对话声传来。   系统听得好奇,问道:【上面挺热闹,你不去么?】   赵决明严肃道:【不了,熬夜不好。】   系统嘀咕:【你之前晚上嗨也没见你说熬夜不好……】   赵决明安详睡去,楼上大厅中换下湿衣的不速之客已在原随云的安排下入座。唐天纵被楼上的动静吸引,现身于大厅之中,被原随云介绍给几位客人。   楚留香察觉到这位唐门三公子在听到他与小胡的名字时眼睛一亮,他彼时还有些疑惑,直到唐天纵在宴席上提起正在房间中睡觉的赵决明,他才明了对方为何会是那种神情。   他的经历已足够丰富,天南地北四处奔波,不成想赵决明亦是如此。   在浩瀚无际的海上相逢,不是有缘还能是什么?楚留香心中难掩惊奇,面上带笑,听唐天纵讲他与赵决明的故事。   唐天纵道:“他对我提过两位,没想到我会与你们在海上相遇。”   胡铁花知道赵决明在船上时虽然惊讶,但仍然咕噜噜地喝酒,闻言放下酒碗,笑道:“若非他睡着了,我定要拉他喝酒。沙漠铺子外的酒他能喝醉,也不知原公子船上的好酒能不能让他多享受一会儿。”   原随云闻言失笑,唐天纵也笑,道:“胡大侠想必会失望了。赵决明在这船上没喝过酒,他只喝茶。”   胡铁花惊道:“如此美酒,他竟舍得不喝?”   唐天纵无奈道:“他说他怕酒后失态,发酒疯。”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视一眼。   赵决明总是不动安如山,神色平淡,实在是想象不出对方发酒疯的样子。   胡铁花嘀咕道:“那我倒要灌醉他看他怎么个发酒疯法……”   楚留香无奈,摸了摸鼻子,却发现对面的唐天纵闻言却是恨不得点头深深同意的模样,不由感到好笑。   唐天纵将将露面时,神色骄矜,给人以不可接近的生疏感,然而如今看来,分明是一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也是真心将赵决明当作朋友。   席上推杯换盏灯,热闹不已,原随云嘴角带笑,温和相应,然而心中想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   风雨过后,海面浓光粼粼,浪花朵朵,海风飒飒。   红日初升,意味着新的一天,新的希望。   赵决明向来起得很早,洗漱过后推门而出,穿过走廊,往甲板上走去。此时只有船长和零星几个水手在船上活动,看见赵决明时友好地点头致意,他愉快地给予回应。   当他走上阶梯,抬眼往上望时,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数月不见的楚留香对他眨眨眼,笑道:“决明,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楚留香——”赵决明眼睛一亮,“好久不见,你怎会在此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将上船前的种种事迹说了一遍。   以小胡见到高亚男为起因,登上海船后各自心怀鬼胎的船客、反目成仇的结义兄弟、目的不明的船主丁枫,以及被标上姓名的棺材。那些事虽说稀里糊涂古古怪怪,但并不是不能对人说的事情。   赵决明若有所思,评价道:“真是一段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经历。”   楚留香叹道:“我更宁愿平平无奇些。”他又问道,“我听说你在汴京,为何会与唐门三公子出现在此处?”   昨夜宴席上他们没有交谈太多,楚留香对很多事情并不了解。   赵决明如楚留香之前那般,将自己离开汴京后遇到的种种事情道出。   譬如某个需要他护送回乡的李姑娘是石观音本人,在冷血离去后石观音露出真面目囚禁他,但被他反杀。由此又引出蝙蝠岛一事,以及在追查蝙蝠岛的途中收到蝙蝠公子发来的请柬。   楚留香心情微妙:“决明你的经历,也相当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赵决明:“是吗?和你比还是普通了点。”   楚留香:……这似乎不是能比较的事情。   他笑了起来,心想决明还是一如既往,与众不同。   天光大亮,船上逐渐热闹起来。赵决明和楚留香在望见下方走过的人时停止了有关“观音之子”的讨论,并在不久后迎来了与楚留香一同上船的张三。   张三瘦瘦高高的,皮肤黝黑,笑起来时露出一口大白牙,直言赵决明与他听闻的形象不同。   江湖上有关赵决明众说纷纭,但流传最广泛的便是其冷峻无情,丝毫不留情面的说法。张三在听到自己两位朋友提起赵决明之前,一直是随大流,这般认为的。   然而今日见了赵决明一面,对方行为举止倒丝毫与冷峻无情扯不上关系,分明是个一本正经且懂礼的少年郎。   就是不知为何,稍微显得呆。   胡铁花宿醉迟醒,直到日上三竿,将近午饭时刻才出了房门。晕船的唐天纵仅仅比他早了一步,两个精神萎靡的家伙在船上四处游荡,于甲板阴影处找到了相谈甚欢的几人。   彼时赵决明听说张三烤鱼一绝,蠢蠢欲动,同张三约好捉了鱼便为他烤一条,拔腿就跑。胡铁花和唐天纵踏上甲板时恰逢对方跃下甲板,绛色虚影于空中闪过,转而消失不见。   唐天纵大惊:“赵决明!”   他奔至船畔,瞧见下方仰头上望安然无恙的绛衣少年,松了口气:“我还当你要跳海……好好的路你不走,为何要跳?”   赵决明眼睛闪闪发光:“我去钓鱼,张三答应为我烤鱼。”   唐天纵瞄了眼阴影中的张三,后者摊了摊手,和楚留香一起微笑。   胡铁花喊道:“多钓几条!”   “好!”   甲板下的传来一声应,赵决明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唐天纵扒在栏边看赵决明朝他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头看看身后的三人,示意了下,也翻过船栏跃下甲板。他轻功不差,但由于晕船以致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站稳,跟上前方的赵决明,大喊:“赵决明!我也去!”   “你头还晕么?”   赵决明回头,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   “不晕。”唐天纵回答,“倒是你,昨夜风急浪大也不见你出门,莫非睡得很好?”   赵决明否认:“普普通通,你从门外经过时我醒着。”   唐天纵:“……你啊,就不好奇么?”   他那时倒是没睡着,但被声音吸引才出了门。那时见赵决明房间中一片漆黑还为对方担忧了一把……   赵决明理直气壮,淡定无比:“早晚能知晓的事不必急于一时。”   唐天纵撇嘴:“……就你稳得住。”   两个年轻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甲板上的三人相互看了眼,发现彼此脸上都挂着笑。   都说少年气盛,但正因是少年才有气盛的资本。见惯世事难料后,少年人的友情便弥足珍贵。   船上钓鱼用具种类丰富,水手们闲暇时亦会捕鱼作为食材。面对赵决明和唐天纵的请求,看管渔具的水手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其他水手亦热情洋溢地指导两位新手该如何钓鱼。   底下热热闹闹,上层原随云侧耳倾听,面色如常。他船上的仆人皆是进退有度礼数周全之人,但大部分在与赵决明相处过后、较之以往对待寻常客人的礼节性疏离而变得过分亲热。   赵决明从各种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极讨人喜欢的人。他平易近人,无论说什么都会认真地回应,和他交谈时,总会认为他们是平等的。   刨除诸多因素与偏见,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原随云亦不得不承认这点。   无花与原随云共处一室,正立在窗边下望。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下方的景象,却能听见暖意融融的交谈声。   “原公子不露面么?你若一直缩在屋中,此船怕是早晚要易主。”   无花出言调侃,但却莫名显得阴阳怪气。   蝙蝠公子虽然救了无花,但同时亦对他用毒药加以控制。无花自然不服,更遑论原随云迟迟未言明救他的缘由,令人不得不多想。   由于莫名其妙背上的一个黑锅,无花一度成为江湖中最为抢手的人物。纵然如今朝廷辟谣,但有些不死心之人依旧趋之若鹜。蝙蝠岛上连人都可拍卖,无花如枯鱼涸辙,入地无门,下场如何皆由蝙蝠公子一人决定。   原随云不怒不恼,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径直推门而出。   无花盯着合上的门,目光冰冷,看了许久。   “赵决明!”   唐天纵被海水浇了一头一脸,湿淋淋的,气急败坏地大喊。   被喊了名字的绛衣少年亮着眼,捧着一条活蹦乱跳甩着咸水的大鱼傻笑。   “在!”   “……你住口!”   大鱼扑腾扑腾挣扎,“啪”地一声跃到一旁唐天纵的怀中。鱼尾一甩,他脸一痛,不由更加崩溃,抱着鱼咬牙切齿:“赵决明!抱好你的鱼!”   “好!”   一同捕鱼的水手们发出善意的大笑,底下热闹不已,与他们上船之前的清寂形成鲜明对比。   ——聒噪。   无花听得直皱眉,反手合上了窗。   *   楚留香上船之后同赵决明私下谈过无花的事情。   知晓无花并非窃走辟邪剑谱的人只有五人——王怜花、赵决明、楚留香、司空摘星,以及无花本人。   作为那唯五之二,楚留香和赵决明针对无花的下落有许多相关猜想。   “江湖人皆深信无花有辟邪剑谱,尽管朝廷已……辟谣,可绝大多数人依旧认为无花掌握了辟邪剑谱。”   楚留香说到“辟谣”时顿了顿,他又想起在福州的月夜里聚在院中的四人。   王怜花提议让无花背锅,理直气壮,赵决明和司空摘星争先恐后地响应,只有楚留香犹豫了下。   ……尽管最后还是败在了另外三人的歪理下。   楚留香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如此总结:“蝙蝠公子若是也这般认为,极有可能会以无花当拍卖品。”他看向赵决明,又问道,“决明你在外查探蝙蝠岛时当真没有任何收获么?”   无花逃狱之事一出,江湖上便为为无花手中的辟邪剑谱展开了热烈讨论。龟孙老爷和大智大通的生意分外兴隆,源源不断的客人找上龟孙老爷,却被龟孙老爷以大智大通身体抱恙而拒绝。   尽管如此,寻找无花下落的人多不胜数,在朝廷辟谣之后势头依旧猛烈,人人都想找到无花,得到辟邪剑谱。   辟邪剑谱确实是个烫手山芋。   楚留香想。   他看向面前的绛衣少年。   辟邪剑谱落在任何人手中都难以放心,但由赵决明收着,却令人无比安心。   赵决明摇头:“我在陆上确实未查探到任何线索。”他顿了顿,又道,“但在这艘船上却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   楚留香微怔。   船主原随云热情好客,身份更是不一般,乃无争山庄的少庄主……这艘船若是有奇怪之处,便已经足够奇怪了。   “吴菊轩,那位黑衣少年,原随云的仆从。”赵决明道,“他曾在我屋中放过一种古怪的熏香,闻之噩梦连……倒也算不上噩梦,就是睡得不太安稳,多梦少眠。”   楚留香张口欲问,赵决明摆摆手,道:“我四日前已换了熏香,不过大约仍有影响,只梦了两日,如今已不再做梦了。不必担心。”   说到“梦”时赵决明语气产生波动,情绪难明。   楚留香意识到他这位朋友的梦境大约极其复杂……怪不得在船上初见时,对方虽然笑着,但眉眼间不知为何带着一抹忧郁。   “我知晓了。”   楚留香压下心底思绪,不再多问,话已至此,有些事情便不必多说。譬如吴菊轩有异,那作为主人的原随云便更得加以提防。   “决明,你切记行事小心,莫要莽撞。”   江湖前辈楚留香想到赵决明明知熏香有古怪却依旧以身试险,不由忧心忡忡,如此忠告,成为了说出这番话的第三人。   赵决明呆了呆,面对这番熟悉的好意,终于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迟疑地颔首回应:“好……。”   系统:……不妙啊这木头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个莽撞的家伙。 第95章 不见天日(一)   船上的乘客除了原随云及其仆从,便只有赵决明和唐天纵,船上向来安静,而楚留香等人顶着海上风雨深夜登船,亦为这艘沉静的船只带来些许热闹。   除了楚留香、胡铁花和张三之外,随之一同登船的有为查案而来的六扇门名捕英万里,与其同行的熊大将军的下属白猎,和万福金寿园的金灵芝。   赵决明对后两者不大了解,但对英万里早有耳闻。英万里是六扇门名捕,有“神鹰”与“白衣神耳”之称。太子殿下与神侯府的几位私交甚好,曾在神侯府中远远地看见过他。   英万里对赵决明和神侯府的交情之深亦有所耳闻,双方对彼此都有好意,便在楚留香的引荐下互相说明了些来此的缘由,以及外界如今的状况。   如今冷血早已同铁手追命等人汇合,而白云城驻扎的南王叛军则被控制起来。前去白云城的江将军奉官家口谕,收了南王好处的将领等人被斩杀,底下的士兵则要在好好教育一番后重编入军。   与英万里同行的白猎,乃是关外熊大将军麾下的第一高手。熊大将军忠心耿耿,关外苦寒之地,原先光是抵御敌寇入侵便已费尽心思。然而自官家有意反击金人后他便广招贤士,可来者不拒,自然避免不了夜光报于鱼目之事。   窃取将军府机密与财物的勾子长便是那狼心狗肺的鱼目。   赵决明听罢若有所思。   勾子长偷盗机密财物,却与蝙蝠岛的人勾结,想来那些机密同样会在拍卖会上作为拍卖品出场。   “我会多加注意的。”赵决明严肃地道,“毕竟是朝廷机密,不能作为拍卖品被人拍走。”   英万里被他的严肃态度弄得微懵,旋即想起赵决明既是冷血的朋友,更是太子殿下的朋友。为朋友分忧解难,再合理不过。   他当即便笑着点点头,认可了这位少年的态度。   楚留香等人登船,带来的不仅仅是公事,还有一场场充满酸甜苦辣的高兴场面。   万福金寿园的金灵芝和胡铁花,以及熊大将军麾下的白猎,三人之间的复杂的感情纠葛令赵决明一度感到困惑不已。   他无权过问旁人的感情生活,但避免不了偶然间的围观、耳闻,从而对所见所闻之事产生难以言喻的疑问。   “为何有话不说清楚?”   赵决明困惑不已。   为了让胡铁花吃醋,金灵芝故意对白猎笑意盈盈,然而胡铁花毫无反应时她却又生了气,转过脸来对白猎冷言冷语;胡铁花则全程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到头来只有白猎苦着脸,惆怅不已。   赵决明不管是身在局中还是身在局外都木楞楞的,自然无法理解情趣之说。   听到他这问题的人三人反应各异。   楚留香顿住,张三哼笑一声。   唐天纵则深沉道:“大约是因为说不清楚罢。”   他叹息:“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赵决明歪头,伸出手比划:“竖心青情,难写吗?”   楚留香:“……”   张三低头憋笑。   虽说唐天纵不知情之滋味,煞有介事的模样同样好笑,但一本正经地回应却驴头不对马嘴的赵决明更为好笑。   房间内的四人言笑晏晏,房间外,台阶上,一袭月色长袍的青年静立不语,侧耳听着屋中传来的细碎声响。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原随云失了目力,却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听力。房间彼此相邻,隔音并不算强,他听得一清二楚。   楼梯上一片寂静,原随云在阴影中站了许久,才踏出阴影,将那些说话声抛在身后,迎着暮光向他的房间中走去。   *   风急浪高,大船在海中飘摇。今日的天气正如楚留香等人上船时那般阴晴不定。   水手们顶着暴雨在甲板上稳定船身,然而海浪汹涌澎湃,船身微斜,一旁的水手惊呼一声,握着船绳被风卷进雨中,眼见其要落进海中被浪吞噬,众水手惊恐之余却有一道黑影闪过,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方才差点落入海中的水手便趴在地上喘气。   黑影拽着绳子落地,一身绛衣湿透,神色关切,问道:“你不要紧吧?”   劫后余生的水手泪眼汪汪:“多谢少侠!”   赵决明帮他一起固定了船绳,见此处没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朝几人挥挥手,拧着衣袖上的水离开了。   船身在风雨中勉强稳定下来,不久后触碰到礁石,一声巨响,搁浅在岸边。   众人聚在甲板上商议,却迟迟不见赵决明踪影。直到原随云作出判断,打算越过礁石前去对岸一探,赵决明才姗姗来迟。   唐天纵看清他的模样,不由一呆:“赵决明,你莫非是掉水里了?”   赵决明一头湿发,先前穿的绛衣也换作黑衣,看起来颇为狼狈。   “没有。”赵决明不提方才的事,而是问起当前状况,“是要去对岸看看么?”   原随云微微颔首,道:“此种情况,唯有在下才能前去一探。”   不等人回应,他便飞身而去,衣袂飘飘,踏风而去,带起一阵气劲,转眼间便消失于黑暗之中。   赵决明在风中静立,凝视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片刻后默默垂首。   原随云看起来斯文温和,此番使出轻功却令数人怔住,连楚留香也赞叹不已。江湖上原随云名气不小,但大多数人提起他往往会以无争山庄少庄主作为前缀,瞎子作为补充,或多或少地忽视他的实力与才能。   某种程度上可悲又可叹。   风声猎猎,原随云却迟迟未归,众人止住话头,望向无尽黑暗之中。   为何原随云未归?莫非是身处险境?   赵决明不露痕迹地撇了眼船身的拐角,那里原先有一个脑袋,但如今已看不见了。   吴菊轩不见踪影,连英万里也不见人影。   他将用内力烘干的头发扎起,正要提议自己出去一探,却发现有人踩着礁石,自黑暗深处走来。   一行七八人,皆是身姿轻盈,脚步稳重,在起伏不定的礁石上如履平地。   “赵决明安在?”为首之人轻飘飘地掠至船桅,声音清朗,传至众人耳侧,是个女子。   赵决明默默举手:“在此。”   “少侠远道而来,有失远迎。”黑衣女子拱手道歉,“还请少侠见谅。”   “没关系。”赵决明从怀里掏出请柬,一本正经地递了过去,“请柬,给。”   黑衣女子道:“只有一张请柬么?”   唐天纵捏着怀里的请柬欲掏又止,赵决明握着他的手腕替他举起,道:“还有一张。”   那黑衣女子拿过唐天纵手中的请柬,翻开瞧了一眼,神色莫名地将两张请柬收好。出乎几人意料,她什么也没有说,反手将绳索设向礁石深处,搭起一座绳桥。   不出意外,这座绳桥便是通往蝙蝠岛的唯一道路。   楚留香想问黑衣女子未拿请柬的人该如何处置,赵决明却一本正经地感叹道:“真危险啊,没有更简单的方式么?”   黑衣女子心下讶异,淡淡道:“少侠声名远扬,竟怕这区区绳桥?”   赵决明摇摇头,没说话。   他很奇怪。   有时候他仅仅是发表自己的看法,便会有人对他说些奇奇怪怪与上文毫无关联的话。   楚留香笑如春风,适时开口询问:“我等并无请柬,也能上岛么?”   黑衣女子道:“既然没有请柬,便不会是蝙蝠岛的座上宾。”她微微一笑,带出几分意味深长,“尔等随意便是。”   楚留香只有苦笑。   听她这话,上了岛绝不会遇见好事。   胡铁花提议道:“天昏地暗,不如等天亮再做打算。”   于是此事便就此定下,赵决明与唐天纵随黑衣女子上岛,而楚留香等人则待在船上,直至天明好行事时再行动。   绳桥在凛冽海风中微晃,上看不见天日,下望如见深渊,即使轻功盖世,若不能保持冷静,过桥亦是种难事。   好在赵决明和唐天纵有惊无险到了对岸,黑衣女子收回绳索,转脸看向两人,正欲开口,赵决明便打了个喷嚏。   “真冷——”赵决明揣着手,问道,“你们岛上有热汤吃食么?”   “……”黑衣女子职业素养极高,有问必答,“两位是贵客,我等自然不会怠慢。”   唐天纵仰头看天。   虽然天空黑黢黢的半点星子不见,但……总比看赵决明一本正经地问不合时宜的问题强。   黑衣女子转身,带两人至一屏风般的岩石后。岩石后系着一条钢索,以及一个滑车。   她收走两人身上携带的火折子等物,彬彬有礼的请两人登上滑车。   赵决明和唐天纵互相对视一眼,一起踏入滑车中。黑衣女子见两人坐稳,扳动机关,笑着看滑车向下滑远。   声音很响,加上山洞黑黢黢的一片寂静,回音不断,令人心中生畏。   唐天纵忍不住看向身旁的赵决明,后者一直沉默不语,在这种情况下更令他心中七上八下。   “赵……”   “啊———”   只唤了一个字的名字被平淡的呼喊堵了回去。   唐天纵大为震惊,以致难以置信,一脸懵逼。   赵决明“啊”的喊音在飞速下滑的过程中于黑漆漆的山洞中散开,化作如海浪般的无尽回音。   “赵!决!明!”唐天纵意识到什么,心情复杂,“此处是你玩闹的地方么?!”   赵决明:“滑车不停,太暗太静,我让这地方热闹一些。”   唐天纵:“……”   对方正儿八经地解释他那傻兮兮的行为,这让唐天纵分外无力。   “不止罢?”唐天纵试探性地道,“还有……好玩?”   赵决明默然片刻,微微颔首,面对唐天纵的沉默解释道:“此种经历平生难遇,我不过是忽然起了兴致罢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很有意思的。”   “……”唐天纵偏头,“你住口,我不想同你说话。”   虽说赵决明无厘头的行为教人心神俱疲,但不得不说,有了这场小闹剧,唐天纵心中松快了许多。他到底是才入江湖不久,纵然心怀傲气,面对险恶不明之事依旧避免不了心中生畏。   但赵决明却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唐天纵佩服之余,心中又忍不住想——不知能令赵决明生惧的东西,会有多么可怕。   滑车在两人打了个岔后不久,速度减缓,平稳地停在了下方。一旁有人守候,邀请两人下车。   赵决明和唐天纵暗暗靠近,仍不妨一阵迷雾忽起,异香扑鼻,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哐当”两声,两人跌倒在地,人事不省。   方才同两人对话的黑衣女子从黑暗中冒出,淡淡地吩咐几句,分出两人扛起地上昏睡不醒的赵决明和唐天纵离开,而其余人则跟着她回去复命。   *   蝙蝠公子并无杀意,虽然待客之道不太合适,但赵决明醒来时四肢健全,除了稍稍有些乏力,一切安好。   入目处是黏稠的黑暗,身侧不远处传来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赵决明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身,床榻柔软,房间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古怪气味。他没有理会一旁的陌生人,而是喊出了系统。   系统是个发光的光球,发出的光只有赵决明一人能看见,是再好不过的免费灯泡——他未入江湖前,在宫中游荡时便做出过这种事,一人一统配合默契炉火纯青得心应手。   暖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空间,赵决明看向另一人所在的地方。看清那人的模样时,他目光微凛,皱起了眉头。   贴在墙角的人是名青衫女子,衣衫不整,神色紧张地看着赵决明的方向。   单凭此种情景,以及屋中的种种摆设,便足以令赵决明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女子是什么人。   但让他生气的却不止有这番景象,还有那女子被人为缝上的双眼。   黑线从眼皮上穿过,来来回回,留下可怖的痕迹。   许是赵决明已经苏醒却迟迟不开口的行为让那女子有些惊慌,后者在赵决明的注视下压着惧意,笑着离开墙角,扑进赵决明怀中,道::“官人,您醒了?为何不说话?可是对小女子的床榻不满意?”   脂粉气扑面而来,有些刺鼻。   赵决明一手虚虚扶着她,另一只手替她拉起滑至腰际的衣裳,为这女子整理好衣裳。   “秋深冬初,天已经很凉了。”赵决明温和地说着,稍微后退了一些,收回双手,不显得轻浮,却也不过分冷漠。   “请穿好衣裳。”   仅这短短两句话,便教那女子一愣,旋即情不能自已,泪珠滚滚而落。   她在这岛上待了许久,不知何年何月来此,却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官人……”   女子泣不成声,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叫赵决明。”   “赵公子……”女子低声喊着他的名字,抓紧了他的衣袖。   赵决明任她抓着,垂眼看着她的手,不言不语。   系统和他一起陷入沉默。   在江湖上行走总能遇见超出想象的事,每当他以为此事已足够可恶,却还会有更多的事情向他证明不仅如此。   待女子整理好心情,她进行了自我介绍。对方名唤叶菁,在家中行一,因赌徒父亲欠债,被用来抵债,历经磨难,辗转到此。   但蝙蝠岛却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叶菁并非唯一一个被迫为/娼的人,同她遭遇相似,沦落至此的还有许多女子。   “她们都在隔壁,这一层皆是身不由己,取乐客人的娼妓。”   “我不知地府是各种模样,但此处比地府可怕千倍万倍。”   叶菁泣语连连,却不敢多加抱怨,虽已整顿好心情,话语间犹带泣音。   “赵公子是个好人,为何要来此处?”   “收到了请柬。”赵决明简短地回答,问起正事,“你知道我为何会在此处么?”   叶菁迟疑:“公子派人将您送来,吩咐我好好照顾您。”   公子自然是指蝙蝠公子。   赵决明有些摸不清蝙蝠公子这番举动的缘由。待客之道如此稀奇古怪,当真是平生未见。   摸不清归摸不清,赵决明默默将屋内摆设打量一番,盯着墙顶的铜管若有所思。   他站起身,叶菁姑娘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令赵决明不得不停在原地。   在这地狱般冷漠的地方待久了,遇见温暖的人物,自然不想轻易放手。   叶菁意识到自己动作突兀,手指微动,却没有立刻收回手。   “我还会回来的。”赵决明温和道,“等事情解决后我定会来找你,带你出去。”   叶菁姑娘微微愣神。   她只是不想让这少年离开而做出了下意识的举动,并未期望对方带她离开。   赵决明的话令她心中百味陈杂。长久困于孤岛,只有来来往往的嫖/客和无尽的黑暗,叶菁从未想过会有人对她做出承诺。   “赵公子……您是个好人。”叶菁慢慢地松了手,在系统发出的暖黄色光芒下对赵决明笑了笑,语带哽咽,“您走罢,……我本就没想拦着您。”   “等我。”   赵决明朝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石门慢慢合上,赵决明最后望了眼屋内的叶菁姑娘,转过脸,往深处走去。入耳是令人耳红心跳的呻/吟低叫,赵决明穿过长洞,走出不远,一人走出石穴,向他躬身。   “决明少侠,不知您歇息得可好?”   这人身着锦衣,语气恭敬无比,但面上神情十分冷漠,抬眼间轻蔑之意几乎要溢出眼眶。   赵决明看得一清二楚。   他将对方细细打量一番,觉得有几分熟悉。   并非曾经见过,而是有人曾向他描述过。   ……丁枫。   楚留香等人曾向赵决明描述过丁枫的样貌。   系统飘到那人眼前晃了晃,对方浑然不查,甚至因赵决明稍稍回答的晚了一点而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睡得不错,神清气爽。”赵决明实话实说,又似是不经意间地道,“我在船上常做噩梦,在你这蝙蝠岛上竟不做梦。蝙蝠公子难不成是料到我在原公子的船上总做噩梦才迷晕我,让我睡一个好觉么?”   “少侠说笑了。”锦衣男子笑了笑,避而不答,“您既然已经休息好了,可有别的需求?”   “可否为我提供热茶与些许吃食?”赵决明提出要求,旋即态度严肃地对他们的服务提出评价,“在入岛内前,我便已经向那位姑娘表达过需求。比起让我睡一场好觉,我更希望你们率先满足我的需求。”   “……您说的是。”锦衣男子口上说着是,实则咬牙切齿,“少侠请。”   “唐天纵呢?”   赵决明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走着。   锦衣男子轻笑一声:“春宵一刻值千金,软玉娇香难拒,唐公子正沉浸在温柔乡中。决明少侠,您可莫要搅了唐公子的兴致。”   赵决明对他的话是半分不信,但针对对方的假设,仍旧耿直回答道:“我并没有围观他人隐私的爱好,不会去打搅。”   锦衣男子一噎,默默闭嘴。   两人在黑暗中默默前行,锦衣男子一心认定双方互相看不见面容,全然不知赵决明在系统aka灯泡的照明下将他瞧得清清楚楚。赵决明甚至知道对方在有石块凸起的道路上故意不提醒,并悄悄扭着脑袋往后看,希望他能绊一跤。   真令人费解。   赵决明完全不知自己何时招惹了对方,困惑不已,但并未直接点明;而是全程无视对方的小心思,坦坦荡荡安然无恙地跟在对方身后。   穴道漫长而黑暗,锦衣男子东拐西拐想将赵决明绕晕,但后者却借此看清所过之处,进而摸清了整座洞穴的结构。   风声忽然响了起来,腥咸的气息不知被何处卷来的海风带进洞穴之内,原本狭窄的穴道也倏地空旷起来。   系统向外飘去,照亮了周围的景象。   场地下方中央有一大圆台,周围石壁上凿出通道与洞穴,层层叠叠,一眼望去,荒唐而可怖,赵决明便身处其中。他醒来时所在房间位于的层数,是倒数第一层。不止第一层的莺巢燕垒处人影晃动,人声起伏,其余层数皆有明显的人影晃动。   来这场拍卖会的人似乎相当多。   赵决明视线梭巡,默默地向下看着,并未看见自己想见到的人。   大多数人都在石壁的洞穴内行走,下方只有极少数人穿行。   拍卖会还未开始。   “原公子在岛上么?”   赵决明忽然问道。   锦衣男子微微一愣:“原公子?少侠是说原随云?”   赵决明:“是。他曾上岛一探,但始终未归,下落不明。”   锦衣男子语气古怪,面露讽刺:“原公子载你出海,他下落不明……少侠竟然直到此时才想起他么?”   赵决明:“原公子武功高强,出类拔萃,并不用我担心。”   事实上也不需要他担心,没有担心的必要。   锦衣男子对赵决明的回答嗤之以鼻,眼中轻蔑之意更甚。同样的,他也没有回答赵决明的疑问。   赵决明没有继续追问。   沉默间两人终于到达目的地,锦衣男子将赵决明引进一黑漆漆的房间内,随后有人端上热茶饭菜,一一摆在桌前。   饭香扑鼻,色香味俱全。   尽管看得明明白白,但赵决明还是中肯地提出了建议:“用餐不点灯,有待改进。”   “……这里是蝙蝠岛。”   锦衣男子发现赵决明的态度十分轻浮,屡次三番说出轻视的话语,此刻更是令他厌恶万分。   房门“哐”的一声狠狠合上,赵决明一个人被留在房间中。   他默默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系统:【你还真吃……】   赵决明:【人是铁饭是钢,吃过饭再去闯。】   系统:……竟然押韵了。 第96章 不见天日(二)   赵决明吃饱喝足,通体舒畅,唐天纵却生无可恋。   他醒来时并没有温香软玉在怀,而是身处湿气深重的地牢,全身疲软,手脚冰凉。   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唐天纵悄悄喊了声赵决明,没有等来友人的回应,却等来了对面英万里的咳嗽。   唐天纵惊讶万分:“英捕头?你怎会在此处?”   方才风雨正盛,甲板上却迟迟不见英万里的身影,唐天纵以为对方有别的事情要做,不成想竟在蝙蝠岛的地牢里见到了他。   英万里叹道:“你们同那黑衣女子交谈时,老夫从船舷处下礁石上岛,一上岛便被人迷晕,醒来时便到了此处。”   唐天纵郁闷不已:“我是同赵决明一起入岛,被人迷晕的……看这样子似乎只有我一人被关在此处。莫非是因他有真正的请柬,我的是张假货?”   英万里想起那张加工过的请柬,心道十有八九如此,那张请柬本不大靠谱。   这地牢是在石壁上凿制而成,牢门更是坚硬无比,散出阵阵寒气。若想逃出生天绝非易事。   整座蝙蝠岛暗不见天日,犹如位于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囚笼。筑此囚笼,必定会花费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   英万里叹息不已,早些年在官家沉迷玩乐时民力已有凋敝之态,好在官家及时醒悟。纵然如此,有一段时间却仍苦于国库空虚,财政拮据,费尽心思才使计从蔡京之流处掏出银子充盈国库。   蝙蝠岛乃销金窟,蝙蝠公子靠这不正当的拍卖会积累了相当庞大的财富。   若是这蝙蝠岛的财富同样用来充裕国库……   英万里思及此,忽然愣住了。   青衣楼、石林洞府、南王府……从中抄出的财产皆充入国库,而处处都有赵决明的身影。   *   赵决明吃完饭想推门离开再去逛逛,不成想门外候着的人拦着他,不让他走。   “我出去散步,消食。”   赵决明一本正经地道。   对方摇摇头,神色慌张而充满恳求。寻常人应当会出言解释,但男子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注视着赵决明,张着双臂拦在门前。   赵决明呆了呆,意识到什么。   ——他是个哑巴。   蝙蝠公子大约知道赵决明不会为难人,才特意安排这哑巴男子看守在门外。   令蝙蝠公子心情复杂难辨的处事原则,在此刻成为拦下赵决明的最佳武器。   但他对赵决明了解的并不透彻,从而忽视了最为重要的一点。   赵决明只是不想,而不是不会。   “对不住。”   赵决明诚恳地向这位看守人道歉,随后将人拉进房间之中,借身形交错之际摸出钥匙,“啪”得合上门,将人反锁在屋内。   “我会带你出去,但不是现在。”赵决明敲敲门,对里面惊慌地“啊啊”喊叫的看守人说,“等我回来。”   他说的是“带你出去”,而不是“放你出去”。   屋内的喊叫声弱了下来。   “我会把你们所有人,都带出去。”   “相信我。”   漫长的沉默之后,房间内传来一下轻轻的敲门声。   赵决明回敲了一下,转身离去。   在入岛前,那黑衣女子搜走了赵决明和唐天纵身上的武器,但赵决明只有一柄剑,而唐天纵出身唐门,暗器藏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后者只将相对明显的武器递交给黑衣女子,身上仍有许多暗器,故而赵决明并不大担心自己这位朋友。   即使唐天纵无力反抗,以蝙蝠公子的生意头脑,大约会将唐天纵作为拍卖品卖出。   赵决明悄无声息地遁远了,蝙蝠岛内的人在不久后发现他的离开,骚动片刻,在各层之间行走的人明显变多,且直奔赵决明所在的方位而来。   【他们能看见你?】   系统疑惑。   【……有记号。】   赵决明福至心灵,退回遮挡的山洞后飞快地脱下外套系统赶忙飘远,他四周暗了下来。   衣裳后背印着一个绿油油的荧光掌印,不知何时被印上,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系统咂舌:【怪不得。】   赵决明随手扔掉衣裳,继续前行。没了荧光作为记号,又有系统灯泡发光指明道路,他在蝙蝠岛行走时轻而易举,成功看到了蝙蝠岛的真面目。   作为拍卖品堆积在房间中的书册,以及岩洞中藏着的金银财宝,甚至还有些地方藏着炸药,底下一处隐秘的通道中所藏着的小艇。   赵决明默默地炸药毁尸灭迹,将小艇换了个位置藏起来。   虽然不知道小艇有什么用处,但藏起来之后便只有他能用了。   系统感慨:【你其实是个腹黑吧?】   地牢幽深阴冷,寒气逼人,加上秋深冬初,更是难熬。   唐天纵方才喊了半天没有一人回应,懊恼捶地——蝙蝠公子视他们为无物,地牢外分明有人走动的声响,可没有一个人走入地牢中。   这自然令人懊恼万分。   早知蝙蝠公子根本不认那张请柬,他倒不如在船上和楚留香等人一起等天亮。   英万里比唐天纵来得早,沉得住气,不想这位唐门弟子白白生气,浪费体力,便出言安抚。   “你若是生气,反倒着了蝙蝠公子的道。”   唐天纵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低着头闷闷不乐。   地牢外又传来声响,唐天纵懒得抬头看那黑咕隆咚的通道——根本不会有人走进来,看了也是白看。   英万里起初抱着同样的想法,但旋即一怔,敏锐地看向黑暗。   他有“白衣神耳”之称,听力远超常人,听出有人向这地牢深处走来。   轻缓的呼吸声停在了两人的牢房前。   唐天纵猛然抬首,却依旧只能望见一片黑暗。   “是我。”   少年那熟悉的、压低了的声音打破静谧,在黑暗中响起,显得十分可靠。   *   原随云面无表情地听丁枫禀报赵决明下落不明,不怒不惊。   但这份平静更容易令人恐惧。   丁枫惶恐不安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他这么说着,心中咬牙切齿,恨极了赵决明。   蝙蝠公子吩咐丁对赵决明多加看管,但莫要干涉过多。丁枫便全程随赵决明的意思安排,彬彬有礼,可他不过是稍稍离开了片刻,赵决明便将看守的哑巴反锁进屋内,逃之夭夭。   而如今对方发现了背后的荧光记号,行踪不明。一想到赵决明正在蝙蝠岛内四处闯荡,丁枫便恼恨不已。   “他看不见,去不了太多地方。”原随云冷冷吩咐,“准备进行拍卖,再分一批人去寻赵决明的下落。”   丁枫领命而退,他走后无花假模假样地作担忧状:“你当真人为他去不了太多地方么?你可知石观音是为何败在赵决明手下?是轻敌……”   不待无花说完,原随云便打断他的话:“你莫非认为我只是吩咐丁枫一人?你也去寻他。”   无花僵在原地,咬牙。   “还不去?”   原随云发出疑问。   无花冷着脸甩袖离去。   屋内陷入寂静。原随云伸手扶额,双目紧闭,压抑着心中翻腾的戾气。   蝙蝠岛中终年黑暗无比,任何外人踏入岛中,无人领路就会犹如失了方向的困兽。   ……赵决明本该如此。   原随云在黑暗中静静坐了片刻,起身拂袖而去。   拍卖会即将开始,地牢中的拍卖品安然无恙,楚留香等人在第三层被戏耍,无法现身。   唯独赵决明迟迟不见踪影,不在原随云的掌握之中。   蝙蝠岛的主人出发,准备举行拍卖会,途经一处空洞,从中伸出来一双手,猝不及防地将他拉入洞中深处。   原随云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发出任何疑问。他默默地想着被拉进洞中时所触碰到的东西——一柄剑。   方才有人检查存放武器的房间,禀报回来的是秋霜剑仍在……   赵决明莫非是在这短短时间内便取回了剑么?   原随云心中猜测。   赵决明不知他想法,按着他固定他的行动,打量着面前人的神情。   从容不迫,不见丝毫惊慌。   “原随云。”   赵决明直截了当地喊出他的名字。   原随云面无表情地低眼,隔着黑暗同赵决明“对视”。   他很奇怪,在这一片黑暗中,赵决明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又是如何……在这蝙蝠岛内行走至今,平安无事的到达此处。   “客人,拍卖会即将开始,不必心急。”   原随云缓缓地笑了,声音低沉,是蝙蝠公子的声音。   赵决明叹了口气。   “原随云……你不必掩饰,我知道是你。”   少年语气平静,十分笃定。   原随云摇头而笑:“岛中黑灯瞎火,你怎看得清我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么?”   赵决明忽然问。   “……赵决明。”   蝙蝠公子不可能不知道岛中的动静,能在此时出现于此的只有赵决明。   赵决明点头:“你看,你知道我,我也能认出你。”   原随云伸手拂下按在肩上的手,即便是强硬的动作,由他做出却犹如拂去尘埃,轻逸又绵和。   他居高临下地“睨”向赵决明,然而语气十分温和。   “少侠莫非是对我的安排不满意,才特意找上门来戏弄与我?”蝙蝠公子温声道,“阁下四处乱跑,我便是想致歉也寻不住您。”   赵决明凝视着他。   从始至终,蝙蝠公子既没有承认他是原随云,却也没有否认赵决明的说法。   皆是以问作答。   他似乎在等一个确切的、直接的疑问。   原随云朝外走去,口上言辞亲切又不失主人的威严:“少侠既然已经到了此处,便去台下坐着。拍卖会上物品众多,大约会有您想要的。”   “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赵决明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淡淡地问道。   原随云停步。   在船上相处数日,他试图找出赵决明的弱点,但后者几乎无欲无求。这一度令原随云困惑不已。   ……不对。   还是有的。   “你想要的是……”原随云回首,目光森然,语气莫名,“河清海晏?”   赵决明呆了呆。   他忽然有些好奇对方为何会得出这个结论。   原随云冷笑道:“你莫非以为自己有了身在朝廷的朋友,成了太子的入幕之宾,便是安邦定国之才?”   “我没有。”赵决明奇怪地道,“是你主观臆断。”   原随云不想多说,挥袖迈步。   然而赵决明说了一句话,再次让他停步。   “你最好不要出去。”   “为何?”   “再过不久,楚留香便会点燃火焰。”   原随云不作任何反应,依旧缓步走出石洞。赵决明紧跟其后,他走出洞穴,便见原随云振袖而起,带起一阵气劲,直往上去。   赵决明运气跟了上去。   拍卖会即将开始,事宜准备完毕,丁枫皱着眉从一处洞穴内走出,为迟迟没有成果、害怕蝙蝠公子的失望而惶恐不安。无花则懒洋洋地倚着石壁,等着拍卖会开始。   蝙蝠公子未现身,但丁枫已主持过多场拍卖会,对此得心应手,按照蝙蝠公子惯例的吩咐,开始拍卖会。   此前拍卖会从未出过意外,然而此次出乎意料,拍卖会开始之际灯火齐燃,满心期待而来的客人们一片惊慌,咒骂不断。   “不是说不点灯吗!?”   “格老子滴!蝙蝠公子耍老子玩么!”   “蝙蝠公子他人呢!这便是拍卖会!?”   众人纷纷捂面,不想被人看见面容,然而灯火通明,异地相认的场面不断发生,咒骂声不断。   丁枫脸唰得一下白了。   他不曾料到会出这般大乱子,若是蝙蝠公子知晓,定会怪罪于他。   无花一直冷眼旁观,早在蝙蝠公子迟迟不出现时他便隐隐有几分预感,此刻见丁枫面如灰土,扬了扬眉。   直到楚留香含笑现身,随后接连冒出的唐天纵和英万里,这些人更验证了他的预感。   无花不由嗤笑一声。   看样子赵决明早不知不觉同楚留香勾搭上,而那时原随云还在吩咐人去寻赵决明。   可笑。   参加拍卖会的人不少,其中甚至有退隐江湖多年的前辈。楚留香心中暗叹,面上却笑盈盈地要求众人先离开这石窟。   有人不服,楚留香点明其中几人的身份,杀鸡儆猴,成功让在场的所有人物安静下来。   出现在此处的人都有难以言说的秘密,都不想被人点出身份。而楚留香恰好见识丰富,认识的人很多。   石窟内的人有条不紊的离开,丁枫转身欲逃,却被唐天纵射来的暗器扎伤右腿,狼狈地跌倒在地。   楚留香看向丁枫对面的位置,那处此刻空无一人。   他微微蹙眉,虽说方才嘈杂慌乱,看得不大真切,但那地方原先确实有一个人。 第97章 不见天日(三)   海风呼啸,天光大亮。   蝙蝠岛内阴森湿冷,气氛压抑,身处其中犹如有巨石压心,喘不上气。出岛时乍见明亮天光与万丈朝阳,众人身上一暖,心情松快下来。   但很快,气氛又压抑起来。   来这拍卖会的众人皆是受邀而来,心怀叵测,其中甚至有许多来头不小的人物。   岛外天光明亮,不比洞窟中昏暗,唐天纵一眼便看出在场之人有一位熟人。   淮西“鹰爪门”的第一高手“九现云龙”王天寿。   “……王老前辈?”   唐天纵的神情有些僵硬。   王天寿是个瘦骨嶙峋的白发老者,年岁大,与唐门大先生是故交,并且是极少数的、被允许进入唐门之中的人物之一。   唐门之人俱都骄矜且排外,唐大先生是唐门弟子的偶像。王天寿作为唐大先生的朋友,唐门弟子对其亦是尊敬万分。   唐天纵自然也不例外。   在这销金窟中见到尊敬有加的老前辈,他心中难免失望。   王天寿神色微僵,暗暗责怪自己出来后忘了遮掩面容,又埋怨蝙蝠公子竟把唐门的人也请入岛中。   随着唐天纵认出王天寿,其余众人亦相互指出名号,每个人虽然互不相识,但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天纵气炸,在互相指认的骚乱中有人尖锐地指出王天寿来此的目的是为买下唐门秘药对一德高望重的大侠下客毒,并陷害唐大先生。   德高望重的大侠客是铁中棠,“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他是天下第一大英雄无人能否认。   楚留香和胡铁花听到“铁中棠”的名字,不由面面相觑,后者喃喃道:“他老人家依旧名声响亮啊……”   这声感叹只有近在咫尺的楚留香一人听见,他摇头笑了笑,将注意力放回眼前之事后,又开始苦笑。   只见唐天纵怒火中烧,大声道:“王天寿!你既然想要唐门毒药,那我便让你尝个够!”   说罢便卷入混战之中,他心中气急,下手毫不留情,短时间内堪堪同王天寿打了个平手。   眼见场内愈来愈乱,楚留香不得不出手制止,他朝张三使了个眼色,后者麻溜地将唐天纵拖离战局。   唐天纵还在骂人:“老匹夫!亏大先生把你当至交好友!你赔!”   张三抱着挣扎不已的唐门弟子,沉思:……赔什么?   撕破脸皮后王天寿也冷了脸,恨恨地捂着胳膊上渗着黑血的伤口,怒道:“与你何干?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狺狺狂吠!”   唐天纵:“放你大爷的狗屁!老子是你爹!”   一旁用言语镇压众人的楚留香和英万里皆是一愣,随后哭笑不得。   唐天纵向来骄矜自持,此时口出粗鄙之言想必是气极了。   胡铁花不愁事大,道:“说得好!这不要脸的老匹夫就该好好骂一顿!”   张三瞪他一眼,手下再次使力按住扑腾的唐天纵,莫名有种自己将将从海中捞出一条大鱼的错觉。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经过方才的骚乱后场上气氛冷凝,各自分了一波,互不干扰。   唐天纵心中仍有气,却已冷静下来,分出心思关注赵决明的去向,忧心不已:“赵决明为何还不现身?是被蝙蝠公子拖住了么?”   胡铁花眉间也带着担忧:“他那时只说要去找蝙蝠公子,可也没说蝙蝠公子是何人……”   张三倒没有太担心,在他看来赵决明耿直则已,却自有分寸。   楚留香却和英万里互相看了一眼。   赵决明虽未明说谁是蝙蝠公子,但他二人早知船上的古怪,对蝙蝠公子的真面目已有了些许的猜想。   “赵决明……是那位秋霜剑赵决明么?”有人讶异,插嘴问道,“他竟也来了此处?”   这人方才安安静静未闹出乱子,唐天纵点了点头。   人群间议论纷纷。   赵决明在江湖上的声望极高,江湖人皆传其冷峻无情,但从不久前,却又有对方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之说。   ——有江湖上的朋友便罢了,可赵决明不止如此。他甚至还与朝廷之人交好,更是深得天家父子青睐。   若非八面玲珑之人,怎会有这般成就?   比起现身于此的六扇门神捕英万里,此刻行踪不明的赵决明更加让他们不安。   传言中冷漠无情之人,若是气上心头,一个不愉快,怕是会有人立刻血溅当场。   唐天纵等人:“……”   这些人议论的是那个傻不拉叽一本正经的木头赵决明么?   *   此时此刻,被人议论纷纷的赵决明正在同蝙蝠岛的主人对峙。   时间退回他紧跟原随云身后,你追我赶,在洞窟内东走西撞。原随云想甩开赵决明,然而后者却如同甩不掉的牛皮糖一般如影随形,教原随云讶异之余,心中亦产生几分不甘。   大火忽起之际,原随云放弃躲藏,从一洞穴中朝外面掠去,身姿若流云,印在赵决明的瞳孔之中。   两人在一悬崖上一前一后地停步。   海浪拍打在石岸上,涛声阵阵。崖上两人衣袂飘飘,神色平淡,恍若要乘风归去的仙人一般。   赵决明盯着原随云身后一望无垠的海面,想了想,真诚地建议道:“崖边危险,你离远些。”   原随云一笑:“然后好叫你抓住我扬名么?”   “嗯。”赵决明点头,“和我过过招。”   原随云默然。   既为赵决明的直率,亦为此刻的状况。   事到如今,即使他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从始至终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赵决明已有了足够的证据。   眼见为实,事实即证据。   “我想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原随云忽然道,“不知你可否为我解答一下?”   赵决明歪歪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   原随云微微颔首,问道:“你是因熏香而怀疑我的么?”   赵决明摇头:“我并未因此怀疑你,我怀疑的是吴菊轩。”   “吴菊轩……呵。”原随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多说,继续发问,“你既然早就知晓熏香有异,为何不发作?”   赵决明眨了眨眼:“小吴没告诉你么?因为那熏香我虽多梦少眠,却也梦见一部分令我心绪难安的往事。”   无花并没有告诉他。   原随云心中想着,道:“少侠风华正茂,名声大噪,竟然也会有心绪难安的往事么?”   “你们的看法一样。”赵决明道,“我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有放不下的事情。”   原随云神色更冷,眼中轻蔑之意更甚,眼底深处隐隐有怒火燎原。   放不下的事情?   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四肢健全,亦有令人难以企及的声望,便是当真有放不下的事情,那也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少侠不是说要与我过招么?”原随云伸手示意,笑意温和,“请。”   赵决明早已察觉到原随云不知为何起了杀意,闻言拔剑,礼貌回应。   “请。”   话音落下,疾风骤起,原地已无两人身影,只有两道纠缠的劲风。   一人赤手空拳,一人手持利剑,却依旧难分胜负。酣战两刻钟后,双方各自后退数步。   赵决明单膝跪地,插剑入地以稳住身形,气血上涌,“哇”的咳出一口血,然而神色依旧淡定得一批。他身上挂彩,甚至中了毒,腹部被暗器划伤的地方隐隐作痛,左臂微微发麻,伤口处流出的血泛着黑青色。   再看崖边静立的原随云,同样神色淡然,嘴角却溢出一丝血,内伤严重,且身上同样挂了彩。殷红的血迹渗出,几乎染红整条右袖。   涛声依旧,海风飒飒。   赵决明内力深厚,是以能战胜霍休,加之从未怠慢练习,实战不断,实力自他初入江湖时已增长许多。   原随云自幼习武,身怀三十三种绝技,在与赵决明的对战中已使出三十种,却堪堪与其打了个平手。   赵决明只有一柄剑,便有斩断天下一切的魄力。   “少侠果真使得一手好剑术。”   原随云拭去唇角血丝,展颜而笑,恍若方才激烈的对战不曾发生过一般。   “不过奇怪的是,少侠的剑毫无杀意。莫非还心怀不忍么?”   赵决明站起身甩剑,剑身上的血珠在空中滑出一道红光,落入泥土之中。   他道:“过奖。没有。”   原随云睫羽微颤。   在船上相处十余日,他本以为自己摸清了赵决明的性格。   善良、耿直、坦荡,不会生气,不会沮丧,正如木头一般,也正如此刻一般。与传闻中的形象毫不相符,原随云本就不信江湖传言,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但赵决明并非他以为的那类人物。   譬如大言不惭地说要带人离开,又譬如下手毫不留情,将那可怜的哑巴看守困在房间之中,逃之夭夭。   “你到底是何人?”原随云打破沉默,如此问道,“你初初扬名时我便查过你,但对你一无所知。你的来历一片空白。”   “我是赵决明。”   少年剑客如是说。   原随云冷笑。   “那你又是何人?”赵决明反问,“是原随云,还是蝙蝠公子?”   作为同样拥有两个身份的人物之一,赵决明对此十分好奇。   原随云心中微动,神情莫测。   他问道:“你看我时,认为我是谁?”   “原随云。”   “如你所见。”原随云讽刺地笑了笑,“人前的我是个瞎子,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原随云,是个可怜可悲可叹的瞎子。”   赵决明懂了。   “所以石窟里的是蝙蝠公子。”   马甲也是分场地的。赵决明想,和他一样。   原随云傲然道:“他们眼中可怜兮兮的瞎子掌握着他们费尽心思隐藏的秘密,有着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岂不妙哉?”   赵决明道:“这不是你能伤害他人的理由。”   原随云道:“不过是场生意。那些盲妓哑奴,外人无权置喙。”   赵决明蹙眉。   原随云虽看不见,却从这突然的沉默中发现了他的心情,笑道:“天下诸多不平事,你莫非以为自己能荡平所有?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倒不如同我这般,随心所欲。”   赵决明不理他的讽刺,目光飘向青年的右臂,右袖已被血浸透,顺着手指与袖边滴落。   原随云脚畔的土地显出一小圈深红,而他本人却依旧神色如常。   “你当真能随心所欲么?”   赵决明收回视线,直视着他,问道。   “你既然有原少庄主的身份,便该明白自己不会有随心所欲的一日。”   原随云神色骤冷,杀意如刀,直朝赵决明而去。   风声似乎更大了。   大到赵决明眼前被发丝遮挡,几乎看不清原随云的神情。 第98章 天光云影(一)   “我不懂你为何生气。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可没有生气。”   少年语气中满是不解。   这人总能轻而易举地勾动他人情绪,自己却能若无其事满不在乎。   “便是我不能随心所欲又如何?”原随云冷着脸道,“想来少侠你无所顾忌,已然做到随心所欲了罢?”   赵决明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直到此时,原随云依旧在试探。他从赵决明的问法中察觉到后者有可能并不仅仅只有赵决明这一个身份。   如此敏锐,如此心机,如此城府……真令人遗憾。   赵决明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与原随云略有相似,却不是他朋友的人。   “若是在你成为蝙蝠公子前遇见你,我大约会想同你做朋友。”他叹息,“可惜只是假如。”   原随云不明白赵决明为何突出此言。   朋友又如何?   若他当真与赵决明做了朋友,迟早也会因志向不同而分道扬镳。   这般想着,原随云对赵决明的假设嗤之以鼻,却丝毫未发现他下这判断的同时便意味着他曾想过与赵决明做朋友会是何种光景。   “你说过我想要的是河清海晏。”赵决明道,“但这不足以概括我真正想要的。”   “在石窟中我才知道你一直在观察我,方才也对我说了许多话。”   原随云听到此处皱起眉头。他确实一直在观察赵决明,却并如自己所想般了解对方。赵决明此时提起,让原随云误以为他有意嘲讽。   赵决明继续道:“所以我也告诉你,我想要的只是问心无愧罢了。”   “无论能否随心所欲,至少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求事事顺意,但求无愧于心。”   少年提剑指向原随云,崖上海风凛冽,两人衣衫在风中飞舞,他道:“话已至此,无需多言,请。”   原随云不多说,俯身逼上,双方再次过招。方才对战,外表来看赵决明挂彩严重,但实际上却是原随云受伤更重。   赵决明将真气灌注于剑,气势汹汹,往往原随云伤了他一下,赵决明便提剑狠刺回敬。   原随云右臂伤了筋脉,僵硬地垂在身侧;赵决明虽未受重伤,但由于中毒,伤处又麻又痛,好在持剑的右手安然无恙,倒比原随云更体面些。   双方各有千秋,然而人终有力竭之刻。   原随云失血过多,微微发晕,赵决明抓住机会提膝狠狠撞向原随云腹部,将人撞的踉跄一步,腹痛难忍,发出一声闷哼。随后赵决明反手扣住对方脉门,用膝盖将对方抵躺在地,另一只手则持剑插入原随云脸侧地面,将其困于地面之上,不得挣扎,不得逃脱。   便是铁打的人遭此待遇也无力反抗,赵决明飞速点了原随云穴道,既封住对方武功,也止住其右臂失血的症状。   赵决明站起,依次掀开衣服瞅了瞅自己的伤处。伤势不重,但由于中毒却泛着黑青色。   “你竟然用毒……真狡猾啊。”   他终于有空发出感慨。   原随云紧闭着眼,面色惨白。失血过多对他影响很大,既无力也不想同赵决明说话。   赵决明想要拔剑,将将弯腰却踉跄一步,索性蹲在地上,问:“我能从你身上找解药么?”   原随云道:“没有解药。”   赵决明眨了眨眼,原随云冷冷道:“杀人便杀人,还要救么?”   “也对。”   赵决明有点累,在原地盘腿而坐,原随云就躺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你来此处,莫非是想用小艇离开?”   赵决明四处张望了下,对所见的景色越瞧越熟悉,似乎是他藏起来的那艘小艇原先所在的位置。   原随云神色微动。   “我在石窟内四处乱逛的时候恰巧瞧见了那艘小艇。”赵决明道,“所以把它藏在了别的地方。”   原随云:“……”   可恶。   暗处的无花气的额角直抽。   他知道那地方有小艇,却不想未找到小艇的影子,原本还当丁枫骗了他,竟是赵决明藏了起来。   无花藏身于巨石之后,听出两人筋疲力竭,不想错过此等时机,走了出来。   飞环悄然而出,直朝少年剑客背后袭去,无花面上才挂上一层笑意,下一刻便僵在脸上。   只见赵决明身子一歪,就地拔起长剑反手一刺,将近在咫尺的飞环钉在地上。   无花:“……”   赵决明行动自如,应对飞快,哪有半分中毒之人筋疲力竭的模样?   “哦,小吴。”   赵决明撑着剑站起身,淡定地打了个招呼。   无花武功被封,身中奇毒,只有飞环可发挥作用,斟酌损益,他笑了笑,道:“少侠。”   他并未听到两人全部的对话,不清楚赵决明是否知晓他的身份,因而不动声色,看是否有可趁之机。   “你易容术真好。”赵决明提剑缓缓迈步,无花后退,“你是观音之子,是么?”   “——无花大师。”   话音落下之时,无花疾退,赵决明提剑冲上,转瞬间两人身影已不在原地。   原随云不能动弹,闭着眼,任由自己坠入无边黑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都注视着同样的景象,早已习惯。   赵决明下手毫不留情,虽点穴止住血,但原随云伤势颇重,再不医治,便有性命之危。   风声大作,海鸟低飞,啼鸣声划破云霄。   原随云忽然一愣,侧耳细听。只听得海浪起伏,有船乘风破浪而来,朝蝙蝠岛靠近。   不止原随云发现了破浪而来的船只,岛岸上的众人亦发现了这艘朝岛来的船只。   阳光普照,光芒万丈,那艘大船乘风向阳,渐渐靠近,竟是一艘威武庞大的平底方头木帆船。   其气势磅礴之甚,深深地令众人震撼。   有人回神,惊呼:“那是车船!是朝廷的战船!”   众人皆是一怔。   战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莫非朝廷早就发现了蝙蝠岛的痕迹,决定将蝙蝠岛作为敌人攻打么?   有些人悄悄地瞧向英万里,在场之人只有英万里一人是朝廷中人,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可英万里同样面露茫然。   他与白猎追查勾子长至今,虽有将追查进度禀报上头,但自出海以来便暂且搁置。况且……他一开始并不知道勾子长是朝蝙蝠岛而来,根本来不及禀报上头。   既然如此,那这战船,又是为何出现在此处?   “……难不成是、是决明少侠告诉了他在朝廷的朋友们么?”   不知是谁,藏在人群中小声地说出猜想。   唐天纵朝人群中望了一眼,扭头又看向海面上的大船。   战船已在岛前停下,船上有人已乘上小艇向蝙蝠岛靠近。船上士兵立得板板正正,各个严守岗位,所透出来的气势与威严令岛上之人心中七上八下。   小艇上领头之人身着红袍,头戴官帽,气度非凡,远远望去十分夺目。   “是展护卫——”   唐天纵眼睛亮了起来。   他在汴京城中不止一次见过展昭,从未交谈过,却知道后者是赵决明的朋友。   楚留香若有所思:“那这战船出现在此处,便是决明传信于朝廷的缘故了?”   其余人闻言深觉有理,并深信不疑。   然而战船出现在此处并非赵决明通风报信之故,全因偶然间他用傀儡太子的身份同他爹唠嗑随口说出动向的缘故。   深宫中的老父亲得知自家太子要去闯蝙蝠岛,一直忧心忡忡,之后又得知蝙蝠岛远在海外,是座地狱般的销金窟,大怒,遂命水师分派船只与人手往蝙蝠岛而去。   而展昭是恰好在办事回程的路上收到消息,又转过头赶至海岸边登上了船。   赵决明对原随云说没有告诉六扇门的朋友是真的,他告诉的是他爹,而赶来的朋友则是开封府的展护卫。   展昭逢人便带三分笑意,露面后拱拱手,同为首的楚留香交谈,很快便弄清了目前的状况。   如今在场之人除了应邀而来的蝙蝠岛客人,还有蝙蝠岛内的被迫困于此处的盲女哑人以及蝙蝠公子的部分下属。   其余下属被困在蝙蝠岛石窟内的大火之中,生死不知。   展昭望了望那些可怜人,微微垂眼,心情复杂。   虽说早已有猜想,行走江湖也有数载,可见到这般光景他仍会难过。   所有人都聚在此处,有见到战船而想悄悄逃跑的朝廷要犯也被英万里等人逮了回来,并率先被押上小艇回船。   胡铁花望着那些人,道:“这销金窟倒是个聚贼盆,来这儿竟是自投罗网了。”   展昭听着好笑,但更挂心迟迟不见人影的赵决明,眉头微蹙。   官家下令十分突然,据说是赵决明同太子以信交流,太子得知好友要前往蝙蝠岛,心中忧虑,而官家恰好得知蝙蝠岛上的肮脏事——   展昭随船来此,既是为了协助处理蝙蝠岛的事情,也是为了确认赵决明的安危。   正思虑间,一道黑影踏风而来,腥咸的海风携着浓重的血腥气随之而至。   赵决明衣衫破烂,头发凌乱,但比起他的模样更引人注意的是他右手拎着、左肩扛着的两人。   此时其余人已上了船,只有楚留香等人在等赵决明。   “展昭?”赵决明看见红袍青年时一愣,旋即高兴地笑了起来,“你也来了?”   展昭回以一笑,目露问询之意,赵决明将无花递至他面前,介绍道:“这是无花大师。”又将原随云放了下来,“这是蝙蝠公子。”   唐天纵在一旁注意到赵决明放下胳膊时左臂僵硬,又窥见缝隙中透出的青紫色皮肤,面色一变,拉住了赵决明的胳膊扒开那片衣裳。   在场众人顺着唐天纵的视线看去,皆是变了神色。   “你中毒了?”   展昭和楚留香一边一个,将原随云和无花从赵决明手中接过,胡铁花和张三凑上前,俱是眉露担忧。   赵决明看着他们,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很感动,谢谢你们。”   几人:“……”   赵决明无论说什么话都显得十分认真,此时说这话自然是真心实意,众人从来不会怀疑他的心意。   然而——   “是说这话的时候么!”唐天纵怒道,说出众人的心声,“你中毒了!”   赵决明还在笑,眉眼弯弯,笑得很呆,却又很真诚。   “嗯,我中毒了。”   话音落下,赵决明终于支撑不住,眼一闭,安心地晕倒,径直倒入一旁的唐天纵怀中。   ……还知道往人怀里倒,看来脑子还是清醒的。   唐天纵郁闷地想。   几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只得将三个昏迷不醒的人物抬到船上。   *   赵决明睁眼,四周昏暗,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船身晃动,正在返程路上,海浪拍打在船身上,隐隐能听见海鸥鸣叫。   他闭了闭眼,只觉得心中一片宁静,想要将双手叠放至腹部,然而手才提起,又疼得放回原处。   系统幽幽开口:【我差点真把你当成木头了……你竟然还知道疼?】   赵决明纠正:【我是人,是人就会疼。】   系统不开心:【那你还莽?你又不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该退就退!】   赵决明理直气壮:【我能赢,既然能赢,当然要乘胜追击。】   系统不想理他了。   唐天纵也不想理赵决明。   可赵决明受着伤。   他推门而入时正好瞧见赵决明从床上坐起,不由抱臂冷笑:“赵决明,你再乱动就别想要你的胳膊了。”   赵决明茫然抬头:“为何?”   “为何?”唐天纵道,“因为你中毒了。”   赵决明看了看自己包扎严实的伤口。   “有解药?”   “是唐门毒药,而我身上恰好有解药。”唐天纵板着脸,“若是中毒之初便服下解药,便无大碍,可你后来……哼。”   后来他运功,提气,乱跑,把不该做的都做了。   唐天纵丢下一句“好好呆着”,便出去通知其他人。   床上赵决明摸摸身上的伤口,他身上大伤没有,小伤星星点点,唯一比较严重的也只是中毒的地方发麻泛痛。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决明想。   知道他醒来的朋友们接二连三地赶来探望,见赵决明昏睡一天一夜后醒来活蹦乱跳,都放下心来,聊了几句,一一离开,留下展昭和赵决明沟通交流。   展昭早从楚留香和英万里得知船上及蝙蝠岛内的发现,并未多问,只是细问了些不大清楚的细节,便叮嘱赵决明好好养伤。   至于赵决明十分关心的盲女哑人,则被安排在客房中,船上载人数有限,有部分士兵留在蝙蝠岛搜查,并等待下一辆战船的到来。   赵决明道:“不止蝙蝠岛,原随云还说了别的么?”   展昭摇头道:“他不愿说。”   赵决明想了想,道:“无花呢?”   展昭叹道:“他倒是知道一些,石观音的许多势力被蝙蝠岛抢夺,他知道的便是那些。……但也不肯说,要求我们解了他身上的毒。”   赵决明疑惑:“他也中毒了?”   “原随云对他下了毒,所以无花才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展昭道,“原随云同样不愿说如何解毒。”   赵决明呆了呆,心想无花大师真是倒霉。   背黑锅,被下毒,忍辱负重该又被逮了回来……运气确实不大好。   赵决明是闲不住的人,苏醒后的第二天便不听医嘱,天光未明之际现身于甲板上预备赏日出,晒太阳。   伤口发痒,且疼得睡不着,与其躺在床上躺尸,倒不如出来放松放松。   他看过数次日出,朝升夕落,屡变星霜。   人生譬朝露,一生又能看见几次日出?看得多了,便会什么也不想。   天光大亮,云影徘徊。赤日跃出海面,光芒万丈。   他晒了一会儿太阳,心旷神怡,便慢慢地踱步离开甲板,去找那些被救出蝙蝠岛、歇在客房中的人们。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且都是人力所为。赵决明在明亮的天光下清清楚楚地见到了这群人的模样。   生气在所难免,但赵决明将很大一部分心思放在了该如何安排这些人的今后生活上。往事不可追,即使无法忘怀,也要向前看。   叶菁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出门“看”向赵决明,面露欢欣。另一头,那回看守他的失语男子也望见他的身影,赶了过来。   “少侠……您伤势如何?”叶菁许久不见天日,骤然出岛的惶恐在遇见赵决明后化作安心,“听说您昏睡一整日,可有大碍?”   失语男子也比划着,目露担忧。   赵决明摇摇头:“并无大碍,多谢关心。”   叶菁道:“该说谢谢的是我……您将我们带离那座地狱,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失语男子跟着点点头。   赵决明还是摇头:“我没有亲自把你们带出岛,只是说了些话罢了。”   那时他同楚留香等人商量,由于时间等各种因素,不得不放弃那个念头,实际上并没有履行承诺。   赵决明较真,对此有些感到失望。   “即使您只是说了话,可少侠您却是第一个对我们这么说的人啊。”叶菁轻声说,她将自己的以及失语男子的想法一起说出了口,“蝙蝠公子败于您手,若不是您,他永远会是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   即便前途未卜,但现状却令他们放松,不必日复一日的忧心焦虑,不必深受折磨。即使只是短暂地喘气,至少目前的他们是高兴的。   赵决明默然。   他想了很久,最后朝两人笑道:“谢谢。”   更多的话,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便不说了。   无法用言语表明的感情,赵决明往往会用行动表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323:59:32~2021-08-0423:3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世梦醒浮生40瓶;525519573瓶;咸柑橘月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天光云影(二)   原随云自少年时期便开始构建蝙蝠岛,暗地中培植人手,搜集江湖秘密,织出遍布江湖的蛛网,并将蝙蝠岛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他必定花费了许多心思,为了用另一个身份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实在是个有能力的人。   无争山庄是传承百年的江湖世家,得知如今的少庄主是蝙蝠岛的主人,所有人都震惊万分。   出身名门,前途无量,万人敬仰——这样来看,无论建立蝙蝠岛的人是谁,似乎都不该是原随云。   但偏偏就是原随云。   后来唐天纵说起此事时困惑于原随云的选择,不止是他,许许多多的人同样感到困惑。   “人各有欲。”赵决明说,“每个人做出选择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说的平淡,令唐天纵忍不住看向他。   赵决明说的过分淡然,淡然到几乎显得冷漠的程度。可他与原随云不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而是曾经一同聊过天、一同在甲板上吹过风的关系。   即使不是朋友,却也不该这么冷淡地给予评价。   而与赵决明同时上船,与原随云同样相处了许久的唐天纵在得知原随云即蝙蝠公子时愕然万分,一度不可置信,甚至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来。   不止是唐天纵,也包括其他人其他人,如楚留香、胡铁花……连那些不知原随云真实身份的水手们也感到讶异。   同所有人一对比,赵决明的反应便有些古怪。   唐天纵欲言又止,盯着赵决明看了一会儿,直到后者感到奇怪而回望时才飞快收回视线。   “你……有把原随云当朋友吗?”   唐天纵盯着房间地板上的黑色污迹,问道。   他把原随云当朋友,在得知真相后,除了愕然,还有难过。   “他没有把我当朋友。”赵决明如此回答,“原随云是个好人,可蝙蝠公子不是。与其想他,倒不如想那些因他的私欲而受苦的人们。”   唐天纵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赵决明……是不是有许多人说过你是个木头?”   “是。”赵决明替他补充,“你也说过。”   “……”唐天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知为何,只要同你说话,再严肃的事情也能变得好笑。”   赵决明眨眼:“有吗?我只是在正常的说话。”   唐天纵转移话题:“你打算怎么安排那些人?”   赵决明正色道:“不该由我来安排。”   唐天纵:“……?”   “——应由朝廷安排。”   *   石观音逃离沙漠后,她的弟子有的逃,有的留;她曾经掳来“男宠”们有的归家,有的却无处可去。   朝廷设有专门机构扶危济贫,分散在各地相对繁华的位置。   石林洞府中被救出的人则被安置在其中。朝廷并非白白养着他们,而是以工代赈,有特长的做工,识字的则教导当地百姓,还有水利、修路、造桥,以及试耕亦有他们出力。   赵决明好歹飘了许多年,即使有些事记得并不太清,但也知道一些如今的大宋所没有的事物。能让人吃饱穿暖的作物,能便利百姓生活的工具,他将能想起来的事情全部写下,交由有本事的人安排。   大宋有能人巧匠,进步飞快,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五年转瞬而过,许多人都在不知不觉习惯乃至忽视的存在已在百姓的生活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将蝙蝠岛上的人交由朝廷安排,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十分合适,再合理不过。   赵决明的想法与展昭不谋而合,两人就此曾短暂地交谈过,意见相符,言笑晏晏。后者在赵决明有事离开后对楚留香等人感叹:“决明对朝廷事似乎比我还要了解。”   楚留香神色古怪,胡铁花却直言快语,疑惑道:“你是官府人士,知道这些不奇怪,但赵决明为何比你还要了解?”   “……许是决明关注政事,心怀天下。”   展昭也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他将目光投向面前几人。   唐天纵道:“我听你们说了一堆,听不懂。”   胡铁花道:“我在沙漠里待了三年零十个月,听不懂。”   张三道:“若你们说的是捕鱼烤鱼的事,那我倒听得懂。”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在下虽然听得懂……却没全听懂。”   楚留香是游侠,朋友遍天下,却没有对朝廷事了解如此之深的朋友。况且朋友相聚,自然不会聊些严肃的事。   展昭怔然。   他同赵决明聊得忘我,竟忘了对方也许不了解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聊了很多。   赵决明显然也忘了这回事。   “也许决明的家人是朝中的哪位大臣,或者是相关的官员。”展昭想起赵决明从未说过自己的出身来历,迟疑着总结道,“他心是好的,不必提醒他了。”   这是自然。   众人颔首表示同意。   张三开玩笑道:“他既然姓赵,说不定是皇子呢。”   胡铁花哈哈大笑:“官家姓赵,他同姓赵,倒也真的有可能。”   唐天纵想了想,拍板定案道:“他若是皇子,也未免太过平易近人了些,不可能!”   楚留香失笑。这三人年岁不一,却能和谐地玩到一起,倒也投缘。   展昭却笑不出来,他听着几人的玩笑,神情十分微妙。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与赵决明同行时曾感到熟悉,白玉堂和冷血的感想,以及冷血曾说过……赵决明醉酒后的姿态与太子神似。   赵决明浑然不知自己又露了馅,对他来说如何分配那些人、如何处理蝙蝠岛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虽然对唐天纵说要交由朝廷安排,但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朝廷的人。是以赵决明对此事前期的发展十分上心。   纵然展昭想法万千,在目前公事要紧的情况下并没有明确地问出口。赵决明坚持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从不过问干涉他人之事。   作为朋友,展昭尊重他本人的意愿。   *   战船在码头停下,赵决明在码头边停留了几日。   许多事情都有专人处理,赵决明作为一个江湖人其实是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但他手上有官家的信物,被派来处理此事的官府之人便不敢多言。   赵决明瞧他们处理得当,有条不紊,便不打算再继续观察下去,决定在同蝙蝠岛的盲女哑人之后告别之后离开。   官家派了御医前来治疗这些被缝上双眼的女子和被毒哑的男子,战船靠岸时官家派来的人马早已到达,恰好为他们诊治。   这些人在蝙蝠岛上终年不见天日,且缺少走动,或多或少的有些营养不良。在御医的调理下渐渐好转,并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离别总是令人难过的。   赵决明向他们一一道别,有些人他并不知道名字,但却认得所有人的脸。前途未卜,许多人脸上带着紧张,但也有对未来的期盼。   叶菁捏着赵决明的衣袖,哽咽着说将来有缘再见,说会记住他的声音和气息,必定不会忘了他。   不止是她,包括名唤阿华的哑巴男子,还有许多人向他道谢,热情洋溢,泪眼朦胧。   他们都看着他。   赵决明这个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说道:“祝你们平安喜乐。”   那些人含泪带笑而去,赵决明目送他们所乘的马车驰远,转过身,却见一旁默默看着的御医的小学徒抹了把眼泪。   ……方才的场景确实有几分感动。   赵决明揉了揉脸,迈步离开。   大家各有去处,在离去之前,六人吃了顿大餐。席上觥筹交错,除了赵决明端着茶碗,人人都喝着酒。   胡铁花醉意熏熏,劝了数次,赵决明一本正经地拒绝,他表面上作罢,实则偷偷趁赵决明不注意,将其茶碗中的茶水换成了酒。   醉醺醺的胡铁花很胆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眼瞧着赵决明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他得逞般的大笑起来。   其余几人一惊,他们喝的不多,酒量还可,此时定睛一看,立刻明白胡铁花做了什么。   楚留香无可奈何:“小胡!”   唐天纵蠢蠢欲动,直勾勾地盯着放下茶碗的赵决明,和张三一起凑近了去观察。   展昭心中微动,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月色朦胧,席间一片寂静,只有屋外阵阵寒风掠过,树枝哗哗作响。   赵决明的酒量如他所言,果然很差。一碗下去,便红了脸,低着头不言不语。   唐天纵感到奇怪,矮身仰头去看,却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楚留香侧身去看,展昭从座位上站起。   张三催道:“怎么了?”   唐天纵坐回原位,神色茫然,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他……哭了。”   唐天纵喃喃地道。 第100章 醉忆旧梦(一)   赵决明确实醉了。   “看看我……”   向来淡定的少年剑客红着眼,抱着茶碗望向虚空,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念叨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话语。   醉酒的赵决明除了念叨“看看我”,还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一边念一边流泪。   他醉得时候很——活泼,与往常一本正经呆呆木木的模样截然不同。   可一旁的几人倒宁愿他继续保持那个木头样子,怔怔流泪的赵决明比持剑对敌的赵决明更令人无法接受。   几人心情复杂,忽然明白赵决明为何坚持不喝酒的理由了。   若是喝酒后会如此失态,确实不该多喝酒。   赵决明向来自持,情绪外露甚少,会笑会闹,却很少发怒难过;即使当真生了气,神情也只会更加平静,或是微微皱眉,表露些许不开心。   常言道:酒醉吐真言。赵决明醉后失态至此,显然平日中心里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压抑心事。   他们虽说是赵决明的朋友,却对其一无所知,根本不知对方有这般沉重的心事。   即使听不太懂赵决明的念叨,但他醉酒后显露出的难过与愧疚是做不得假的。   灌醉赵决明的罪魁祸首胡铁花哈哈傻笑。他把酒当菜喝,比所有人都醉得早,见到赵决明落泪反倒认为他是因酒太好喝而哭,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又咚咚咚地往赵决明碗中倒酒。   “一醉解千愁!美酒人上头!赵决明,来,喝!”   赵决明双眼泛红,迟钝地眨了眨眼,捧着酒碗举高,喊道:“喝!”   展昭制止的手伸了一半便停在空中,几人眼睁睁地瞧着赵决明一饮而尽,随后哭得稀里哗啦,一把抱住胡铁花,抽噎着道:“你看得见我么?摸得着我么?”   胡铁花掷地有声:“当然!我还看见两个你了!一、二、三……咦?你怎么有四个?”   赵决明高兴地道:“因为我是赵四!你果然看得见我!”   胡铁花道:“赵——四?你是家里的老四么?”   赵决明慢半拍才想起如何回应:“不——我是长子,赵四……是尼古拉斯赵四!对!”   一旁围观的几人:“……”   这种情况不管是制止还是放任都叫人为难。   张三端着碗筷挪远了:“一个胡铁花喝醉就叫人头疼了,再来一个我可受不住。”   唐天纵神色复杂地看赵决明不同于往日的神态,道:“他难得喝一次酒,现在也糊涂着,随他吧。”   楚留香见两人各有想法,摸了摸鼻子,看向一旁的展昭,却并未得到回应。红衣青年眉头微蹙,楚留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赵决明一手抹着眼泪一手举着碗,而胡铁花正嘿嘿笑着为他倒酒。   楚留香:“……”   他本以为展昭蹙眉是别有原因,但眼下来看……似乎是因相当无言?   展昭兀自出神,却并不是如楚留香所想那般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赵决明酒品酒量差他有所耳闻,此刻亲眼见了却是想起冷血曾经说过的话。   冷血曾目睹过赵决明和太子殿下醉酒后的场景,为两个不同的人醉酒后相似的神态而感到困惑。   ——那时他们曾有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想。   两个醉鬼哭哭笑笑地闹了一会儿,赵决明又捧着空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向一旁默默吃菜的几人。   他站在唐天纵面前,后者一惊,握紧筷子,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你看得见我么?”   赵决明紧张而又期待地问。   唐天纵:“……?”   赵决明还在继续问:“你摸得着我吗?”   唐天纵一头雾水:“当、当然。”   赵决明醉意熏熏,满脸通红,带着一种让人不解的紧张,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唐天纵。   手与布料相触,少年瞪圆了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唐天纵,呆愣愣的,似乎感到难以置信。   随后,他眼中又漫开一层水意,如同黎明前林间氤氲的雾气。   赵决明喃喃道:“……太好了。”   醉酒后不知为何十分纠结于是否有人能看见他、触碰他的赵决明在接下来又一一向其他几人求证,在接二连三地得到肯定回应后神色愈加欢喜,最后抱着碗在角落中坐下,看着席上几人傻笑。   是那种如释重负、欢欢喜喜、得偿所愿的笑容。   这样傻笑着的赵决明与呆着脸的赵决明相比,更为活泼,也更加有生气。   似乎问什么都会回答的模样。   ——酒后吐真言。   展昭脑中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一惊,立刻将这念头压下心底。   无论如何,不可趁人之危,对朋友更不该这么做。   展昭如是想。   唐天纵看不下去赵决明一副傻兮兮的模样,忍不住问他:“赵决明,你看得见摸得着是事实,为何要问?莫非你不是人,是鬼?”   赵决明眨了眨眼,竟当真点头了。   ……真是醉得相当彻底。   几人默默地想。   张三也问:“人死后当真会变成鬼么?”   “……只有我一个。”赵决明小声地说,他望向虚空,不知道在看向何处,眼中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没有鬼,没有任何人能看见我。”   “不过你们能看见我了。”赵决明说,“真好。”   这样说完之后,无论几人再如何问,他都不说话了。有人能看见他的事情似乎让他十分满足,自顾自地坐在角落傻笑。   夜已深,展昭主动带赵决明回房,朝其余几人打了声招呼,率先拉着赵决明往外走。剩下几人留在屋中,一齐看地上醉得人事不省的胡铁花。   楚留香看向张三。   快网张三道:“楚留香,这酒鬼就交给你了。”   楚留香看向唐天纵。   黑衣少年无可奈何:“义不容辞。”   楚留香满意地微笑。   同样是醉酒,赵决明能跑能跳,跟在展昭身后走得飞快;胡铁花却人事不省,十分令人不省心。   四人结伴回客栈,夜风寒冷,唐天纵缩着脖子扶着胡铁花,前方展昭和赵决明的身影愈来愈远,他忽然道:“酒后吐真言——赵决明说的会是真的么?”   楚留香侧首望他一眼,没有立即回应。   张三慢悠悠地走在两人身后,闻言道:“他说的若是真的,你这些天见到的大活人赵决明又是谁?”   楚留香道:“也许决明曾被人无视过……心中留下过阴影,若非如此,怎会把自己当作看不见摸不着的幽魂?”   话一出口,三人皆是默然。   楚留香的猜测十分合理,却太过残酷。   若当真被人无视,是得无视多久,才能留下如此之深的阴影?竟能让赵决明在醉后真情流露时失态至此?   唐天纵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喃喃出声:“……可他为何要说对不起?”   那般愧疚难过,应当还有别的事让赵决明在意万分。   展昭看向身旁的绛衣少年,对方仍旧是一副醉意朦胧的模样,但步伐却很稳,迎着皎洁的月光,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   “决明——”   展昭有话想说,未组织好语言便下意识唤出了少年的名字,赵决明侧首看他,安静地等他开口。   此时他便与平日一模一样了。   比起“决明”,展昭方才更想唤的是……“殿下”。   即使两人样貌不同——太子眼角微微下垂,更显温和乖顺;赵决明却是眼角微扬,即便为人耿直,偶尔却也会因样貌的缘故显露几分桀骜。   从样貌方面来说,两人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展昭微微垂眼,再抬眼时看向赵决明,试探着喊道:“殿下……”   赵决明对这一称呼毫无反应,反而揣着手,看着自己的影子,自顾自地埋头往前走。   展昭脚步微滞,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呆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跟上赵决明的步伐。   赵决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有些茫然。   处于醉酒状态的赵决明做事全凭心意,做事没有前因后果,清醒后也会遗忘自己的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脑子糊涂到了极点。   有人喊了他殿下。   赵决明想。   但他……似乎已经不是殿下了。 第101章 醉忆旧梦(二)   梦境纷乱不已,孤寂无垠的荒野被无数的七彩泡泡包围。泡泡中有烽火连天,有盛世繁华,有无助悲鸣,有刀光剑影,形形色色的光影从身边掠过,化作泡影。   赵决明从中走过,步伐缓慢而坚定。   烟雾腾天的城池,一望无际的长路,当他从中走过时场景变换为狂风呼啸的北境;   大雪纷飞,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将他淹没,又在下一瞬化作吵吵嚷嚷的喧哗;   面目模糊之人大声地嘲讽讥笑,言语变为利剑将他贯穿;   深陷泥潭挣扎之人向虚空中伸出双手祈求援助;   平地高楼依次而起,历经岁月摧残后坍塌崩碎;   初升的婴儿面容不断变化,逐渐成熟,最终变为安详的闭着眼、满是皱纹的面孔……   ……   太阳于转瞬间东升西落,数年眨眼而过,荒野上花开花落草木枯荣皆在一瞬。   荒野上行走之人形单影只,在狂风中迈步前行,如同出鞘的利剑,所向披靡无所不惧。   前方天光大亮,荒野一点一点破碎。赵决明开始狂奔,身后荒野消失在虚无之中,他举目四望,空无一物,不由脚步微缓,仅仅是这一瞬的停顿,他便向下坠落,落于无尽黑暗之中。   他睁开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对着他的光球,平静地道:【太亮了。】   一瞬的停顿后光闪的更猛的,系统愤怒道:【你醒来后对担心你的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吗?!】   赵决明默默地用被子盖住脸:【谢谢你的担心,但真的很亮。眼睛要瞎了。】   【……】停顿片刻,系统说,【好了,你出来。】   赵决明探出头,系统发出的光变得微弱,正漂浮在床畔,光芒温暖而不刺眼。他吸了口气,又呼出,并没有向往常一般立刻下床。   【我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赵决明道,【我喝醉了?】   系统沉默了一下。   【醉得相当彻底。你大概不会想知道你干了些什么。】   【嗯。】赵决明道,【其实能猜到一点。】   系统问:【要我为你展示一下么?展昭喊了你殿下,不过你没反应。】   赵决明望着床顶思考。   他拒绝了。   【不必了。我知道这件事就足够了。】   若非送别叶菁等人时被触动心事,回忆起漂泊无定数千年的时光中无人望见他的孤寂,赵决明便不会心不在焉,以致喝下茶碗中的酒。   那些记忆被赵决明压在心底,毕竟如今的他看得见摸得着,人人都会给予他回应,本不该再想起那些令人难过的场景。   可他们都看着他。   被赵决明救下的人们眼里都是他。   ——他不再是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这一念头在赵决明心中冒泡,慢悠悠地升高,膨胀,掺杂着梦中不甚清晰的回忆,占据了他的心神,动摇不已,以致魂不守舍。   酒醉后的行为记不太清,梦境却记得一清二楚。   有人酒后吹牛,有人酒后撒泼,有人酒后乱性。撒泼总比乱性强,赵决明如此判断。他醉酒后的行为或许有些——突出,但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   赵决明神清气爽地出门,楼下围着的几人一齐抬头直直地看向他。   “早安。”   赵决明礼貌地问好,走下楼梯。   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街道上人来人往,如今已近正午,赵决明醒得太晚,甚至错过了午饭。   胡铁花不记得昨夜他们酒后勾肩搭背也不记得赵决明落泪,见他下楼,只是笑着道:“你酒量果然差,我下回可不敢劝你喝酒了。”   赵决明诚实道:“我也不敢再喝了。”   张三方才一直在看他,瞥了眼沉默不语的唐天纵,夸张地道:“你的酒量差到我难以置信,你喝果酒莫非也会醉?”   赵决明思考了一下:“我第一次喝酒被忠告少喝酒后,便未再尝过。果酒……似乎未曾喝过。”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小胡说你喝了沙漠铺子外的酒便醉了,果酒……大约也会醉。”   胡铁花唉声叹气,似乎酒量极差的他本人:“喝酒不能醉得太快,不等尝到美酒的滋味便醉得不省人事,可称遗憾至极。”   赵决明道:“少喝一点点,小半盏的话倒不会醉得太狠。”   胡铁花摇头:“喝酒便该大口喝,又不是饮茶。”   两人就喝酒该大碗还是小碗进行了相当没必要的讨论与研究,交谈中的赵决明神色自若,似乎对昨夜的事没有任何印象。   “赵决明,你可记得你昨夜醉酒后做了些什么?”   唐天纵终于开口,问他。   空气中忽然静了一瞬。   赵决明看向他,回答道:“不记得了。但看你们的反应,应当让人不太愉快。”   何止不愉快,简直是震惊加懵然,几乎想揪着赵姓醉鬼说你平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唐天纵问:“想知道么?”   若是赵决明说想知道,那便同他打一架,问他为何不说;若是说不想知道,那便……随他去。   “不想。”赵决明摇头,“想来是会令我难为情的事,不必告诉我了。”   “……”唐天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还会觉得难为情么?”   赵决明严肃道:“我也是人。人有的感情我也会有。”   正如唐天纵曾经说过的话,无论是多么严肃的事情,似乎都能在赵决明的参与下变得好笑。   有关赵决明酒后失态的事便这么轻飘飘的翻页,住在当地县衙忙于公事的展昭抽空来见他们,从气氛中察觉到这一点,便没有再问。   他同样不想提起朋友的伤心事。   赵决明坦坦荡荡,即使从系统那处知道展昭唤过他殿下也依旧如常,碰见展昭后对着人细细端详一番,拍拍他的肩,道:“回京之后好好休息。你已经足够称职了。”   展昭莞尔:“听你的。”   话虽如此,开封府是国都,一年到头都不得安省。展昭为人又有责任心,即使休息也不会休息太长时日。连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都劝展昭不要太费心,多玩乐,然而大多数时候,展昭只是应着,却依旧我行我素。   众人各有去处,赵决明率先动身出发,向几人道别,翻身上马,笑着朝几人挥手,纵马而去。   展昭回京复命,官家和太子亲自见他,两人在询问完有关蝙蝠岛的公事后,不经意间问起赵决明的近况。   “阿桓难得有一个同龄的朋友,朕关心也是应当的。”   高高在上的官家显得随意又亲和,展昭见过不止一次——只有同太子殿下在一起时,官家才会如此。   太子殿下坐在桌边撑着脑袋,点头同意官家的说法,对上展昭的视线时弯了弯眼,笑容友好,一如既往。   赵决明虽说中了唐门毒药,但有唐门弟子本人解毒诊治,同他分别时已好了许多,只有身上各处结痂的伤口显得有些可怖罢了。   展昭一一陈述,官家和太子时不时地颔首,得知赵决明并无大碍,父子二人一同松了口气。   但当他们听到赵决明因无花的熏香而多梦少眠、甚至会做噩梦时,官家的反应便有些耐人寻味。   官家没有说话,只是瞧了眼太子殿下,神色如常,然而目光交汇,却又透出几分意味深长。   莫非决明同殿下共枕时,也曾做过噩梦?连官家也知晓此事?   展昭严谨地想道。   然而赵佶是想他家阿桓做了噩梦,必然是梦见了五年前的梦中之事,不由心下恻然,故而望向唯二知晓此事的替身少年,有睹脸思人,同病相怜之意。   替身少年则是严格按照赵决明的人设,十分合理的进行应对,脑海中一片空白。   展昭奔波劳碌多日,疲态尽显。赵佶在上头看他报告,想起他家太子寄来的信,在对方言毕后语重心长道:“展护卫,你有心了。”   展昭微愣:“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赵佶又道:“你这几日好好歇着,开封府总不会没了你便运转不成罢,莫要太费心。”   展昭听过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说过类似的话,眼中笑意微微漾开,正要拱手致谢,便听上方官家又道:“展护卫已经足够称职了。”   他伸出去的手一顿,致了谢,笑着道:“决明少侠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官家与少侠真是默契。”   赵佶慌了一瞬,立刻想起赵决明向宫中寄信的事朝臣皆知,便道:“少侠寄给阿桓的信写了同样的内容,算不得默契。”   太子殿下眨了眨眼,意识到当前的情况——此时他是太子本人——点头配合他爹:“决明同我写了许多信,他那只海东青来去如风,即便快马加鞭、乘船顺流而下怕是也要被远远甩在身后。”他顿了顿,又道,“决明在心中写得平平淡淡,故而我和爹爹想问些详细的情况。”   决明确实不会多写些什么,难怪殿下收到信还想听他讲决明的事。   展昭暗道自己多想,拱拱手,便要告退。   “展昭,记得休息。”赵桓喊住他,严肃道,“太子口谕,不得不从。”   展昭失笑:“谨遵殿下口谕。”   红衣护卫身影远去,赵桓看向他爹。   书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折子,墙上贴着的“天遥地远,万水千山”崭新如初,另一张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未完成的画作是一只展翅欲飞的海东青。   赵桓道:“爹爹,我来帮你罢。”   赵佶一喜,随后犹豫道:“你身子不要紧么?”   赵桓已经开始拿笔:“还好……一个人待了许久,帮官家处理政务,也能解解闷。”   替身少年总是时不时地改称呼,赵佶从一开始的不在乎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此刻他因有帮手相助而摩擦拳掌,迫不及待,并未注意到赵桓盯着“天遥地远,万水千山”那副书法看了片刻,才低头处理政事。   作者有话要说:   虽说想写的是沙雕正经风,但最近好像有点过于正经了【点烟.jpg】   要沙雕!要欢快! 第102章 飞鸿踏雪(一)   天气阴沉,黄沙漫天,只能望见零星几个人影。   岁暮天寒,雪虐风饕,整座小镇寂静无声,唯有从这小镇上的唯一一家酒馆中透露出些许喧闹。   这边陲小镇只有约三十来户人家,却是往昆仑而去的路上唯一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官道由朝廷管理,严令禁止非官方车马通行,江湖人便自发开了条路。故而这镇上的唯一一家小酒馆生意兴旺,便是在寒冬腊月,也能迎来客人。   小镇名叫黄风镇,无论冬暖夏凉,刮的风都是黄色,故有此名。   天寒地冻,酒馆内零星坐着几人,分布在不同的角落交谈。寒风灌进屋内一瞬,又被隔绝在外。   一身披斗篷的持剑男子推门而入,在角落的桌旁坐下,摘下兜帽时露出一张戴着银白色半脸面具的面孔。   有人的视线飘了过去,又飘了回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家伙多不胜数,尤其是在这朝廷官府势力难以企及的边陲小镇,出现在此处之人彼此间都有无言的默契。   与这玄衣男子相比,在酒馆角落另一侧默默饮酒的白衣青年便显得过分突出,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边陲资源稀少,酒自然不会太好。而这白衣青年不仅喝,还喝得神色如常,半点不见嫌弃。   “来壶茶。”   玄衣男子朝掌柜说道。   他话一出口,便叫人一怔。只因他声线清朗,有如山间泉水叮咚,却透着少年人独有的生气。   这显然是位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掌柜慢悠悠地端上来一壶茶,玄衣少年伸手一摸,张口喊住正要转身离开的掌柜,道:“没有热茶么?”   “客官,这地方能有茶有酒便实属不易,我若是费柴烧火,这个冬天只会更加难熬。”   掌柜一脸为难,他话说得不假,这地方冬季柴火难得,全靠秋季屯下的柴火取暖。   但这酒馆却绝对少不了柴火,既然能烧出菜,柴火也少不了,况且煮一壶茶的功夫又能耗掉多少柴火?   掌柜的目的显而易见,玄衣少年也十分上道,从怀中掏出一串铜板。   掌柜眼睛一亮,几乎要喜上眉梢。   玄衣少年却问道:“要几枚?”   掌柜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玄衣少年面具后的眼睛眨了眨,重复了方才的问题,并加以解释。   “我是说,要几枚?近日穷得紧,还请您出个价。”   ……   酒馆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掌柜艰难道:“十、十枚便好。”   玄衣少年数出十枚铜板,珍重地从绳串上摘下,递给掌柜,又善解人意地道:“掌柜你人很好,便不劳烦你了。可否让我借用下酒馆的后厨,我自己动手罢。”   掌柜:“……”   掌柜:“恭、恭敬不如从命,您自便……”   玄衣少年提着茶壶从堂中穿过,路过那白衣青年身侧,微微侧目,又收回视线。   白衣青年却如同察觉到短暂的注视一般,目光落在玄衣少年的背影上。   灶中有炭,赵决明将细木棍放进灶中引燃,火光跃动着膨胀,他又塞了些根木块进去,坐在矮凳上盯着旺盛的火焰。   【真暖和。】   赵决明将手伸至炭火前,由衷感叹。   系统:【……还好这里没人知道你是赵决明。】   一个抠里抠搜的人委实称不上靓仔。一名合格的靓仔包括且不限于醉卧美人膝,豪掷千金更不见心疼;但赵决明既喝不得酒,美人当前也毫无反应,偶尔还会吝啬得像个小气鬼。   系统瞧着正在烤火取暖的赵决明,忧愁地叹了口气。   赵决明被它念叨的多了,想了想,诚恳地建议道:【你可以理解为我勤俭持家,这样也许你会比较舒服。】   系统撇嘴——虽然它没有嘴——它决定放过这个总被提起的话题,而是道:【刚才那喝酒的白衣人,是你堂哥吧?】   赵决明闻言点头:【嗯。太平堂哥。】   太平堂哥并不是名叫太平,而是他爹的封号是太平王。作为太平王的儿子,封号则是太平王世子。   太平王世子常年不见踪影,赵决明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这位不甚亲近的太平堂哥,路过时看见对方时实打实的感到意外。   只是意外归意外,赵决明倒没想着去认亲。   尽管太平堂哥不仅仅是堂哥,还是他曾经的房东,但在这地方相认并没有大作用,且宫九房东也不像会热情回应的人。   茶水咕噜咕噜的开始冒泡,炉灶中火焰渐弱,赵决明提着茶壶走出后厨,踏入大堂时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陌生又熟悉的语言。   “这鬼天气真冷。”那桌人有人如是说,转过身朝掌柜招招手,用生疏的汉语说道,“上壶热酒。”   前半句话是女真语。   赵决明处理过金人的相关事宜,金人使团入京,他和他爹亲自为其接风洗尘,之后也多有往来。也是在那年,与金人使团同来的一位女真皇族见识到神通侯的血河剑及其剑法,惊为天人,并在之后受金主看重,获赠女真皇族绝学“乌日神枪”。   思绪万千,赵决明提着茶壶在原先的桌旁坐下。   这酒馆中只有掌柜一人招呼,闻言忙不迭跑到后厨,小半会儿,端着壶温酒呈上桌。   赵决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碗中散着热气、由他亲手烧热、价值十文的热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这酒馆中的金人只有三人,仗着无人听懂他们的语言肆无忌惮地交谈。   赵决明喝着茶,默默听着。女真人是游牧民族,大多数居无定所,而这些人出现在此处只是为了打猎,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金人饮过酒,又向掌柜买了些吃食,便出了酒馆。临出门前那为首的金人扫了眼大堂,嘀咕了句“我们这就走,让你们说个够”,便推门而出。   即使宋金正在休战,但两国人之间的隔阂依旧明显。那三个金人想必也是察觉到酒馆中的古怪氛围,这才在饮完酒后离开。   他们一离开,酒馆中的气氛便活泛起来,比赵决明入酒馆时还要热闹。   “这些金人倒是乖乖的来乖乖的去,若是放在七八年前,那是想都不敢想!”   “还不是将他们打服了。蛮族只崇武力,打得过是他爷,打不过是他孙子。”   “可不是,我在这地方开了许多年的酒馆,金人原先可没这么好说话,看一眼都要骂上一刻。”   “好在官家醒悟的及时,不去玩那石头草根子,前线有钱有粮,自然打得赢。”   ……   酒馆中酒客絮絮叨叨,说了金人说朝事,但他们对朝事一知半解,最后仍是说起了江湖事。   江湖纷乱,日日都有新鲜事。   赵决明掀翻蝙蝠岛的事已有两个月之久,此时又被人提起,几人感叹一句他势头强劲,不仅捉住蝙蝠公子更是令无花再折于剑下,浑然不知话题的主人公正在旁边喝茶。   “说起赵决明,据说最近东边沿海有个姓玉的年轻人十分有气势,名叫玉天宝……有人说他是罗刹教少主呢。”   “西域的罗刹教的少主跑到了东边?”   “谁知道呢,不过有人说玉天宝和赵决明是朋友。当初在京城,不有人瞧见过赵决明身边有个年轻人吗?那人似乎就是玉天宝。”   “你这话说得不靠谱,全是似乎、据说,这地方离昆仑可近得很,以后别对人瞎说。”   ……   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谈话,酒馆中热闹驱散冬日的寒冷,然而从始至终却只有那玄衣少年和白衣青年沉默不语,自顾自地在一旁歇息。前者更是不知何时摸出了一张大饼,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在听。   宫九的视线飘向那玄衣少年。   桌上茶已饮罢,屋外寒风瑟瑟,是去是留都足以令人犹豫。   赵决明问了掌柜茶水的钱,递出两枚铜板,揣着手裹紧斗篷踱出了酒馆。他从始至终未露面容,说的句子屈指可数,给人以冷漠疏离之感,故而直到他推门离去,也无一人同他搭话。   玄衣少年走后不过须臾,宫九起身,推门而出。掌柜瞄了眼他的背影,瞧着那片白衣被木门掩住,默默地收回视线。   酒馆外赵决明还未走远,他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冬季天寒,他虽有内力真气傍身,但面对这刺骨的寒意,仍会不喜欢。   不喜欢倒不是不情愿,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寒冬时节出现在此处。   身后木门吱呀一声,似乎是有人走了出来,脚步声不做丝毫遮掩,就那样慢慢地缀在他身后。   【是你哥。】   系统说。   赵决明懒得回头看,斗篷兜帽盖在额前,他若是回头去看还得转身揭帽,故而头也不回,径直向前走。   黄风镇中酒馆是酒馆,客栈是客栈,一个只供吃不供住,一个供住不供吃。赵决明向客栈的掌柜讨要热水得了一句没有,这才不得不走进酒馆之中。   宫九一路跟在他身后,直到客栈,赵决明要入房间时,宫九依旧与他离得不远不近。   赵决明瞥他一眼,推门而入,反手合上了门。   片刻后,隔壁的房门拉开,又合上。   赵决明安详躺尸,早在躺下的那刻便坠入梦乡。   翌日清晨,赵决明洗漱过后下楼,宫九坐在楼下的小桌旁,神色淡淡,情景竟与当初在汴京的客栈分外相似。   赵决明没带面具,斗篷搭在胳膊上,坦坦荡荡地在宫九对面坐下。   “宫掌柜。”   他这般问好,神色自然。手上的银色面具和斗篷都昭示着他昨日的身份,但赵决明丝毫不感到尴尬。   在客栈柜台后缩着的货真价实的掌柜奇怪地投过去一个眼神,想了想,又缩回头。   宫九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不像身处沙漠,倒像外出游玩的贵公子,同这破烂地方相比分外违和。   “嗯。”宫九淡淡道,“昨日怎么不见你打招呼?”   “太冷了。”赵决明不意外于对方的疑问,“我只想回房睡觉。”   “睡得好么?”   “还行。”   “醉梦浮生。”宫九道,“你是为此而来么?”   赵决明目光中流露出讶异,却不是讶异于宫九知道醉梦浮生之事,而是讶异于宫九、他的这位堂哥比他想的还要不普通。   “是。”   赵决明如此回应。他不了解宫九知道多少,但既然能知道醉梦浮生,并且推断出他来昆仑的目的,想必知道的只多不少。   “我恰好与你顺路,不如同行?”   宫九出言邀请,神情淡定从容。   赵决明头一次被没有丝毫铺垫地邀请同行,闻言愣了愣,问道:“你去要什么?”   要。   宫九注意到赵决明的用词似乎有点微妙。   “无聊。”宫九半真半假道,“去见识玉罗刹的剑法。”   赵决明点头,心想太平堂哥和他本就不熟,不存在掉马的可能性,路上有人相伴也不会太寂寞。   宫九的车马全停在客栈外,整装待发。赵决明裹好斗篷出门瞧见,没有多想,牵过自己的黑马绑在车前,待宫九上了车后主动拿起缰绳,挥鞭驱车。   路途漫漫,罕见人烟。只有两人相伴,自然会以交谈来打发时间。   宫九并非真的沉默寡言,他若是想说话,似乎永远不会话尽,和他聊天是件很舒心的事情。赵决明与他同行短短几日,所说之话竟比在京城当邻居时还要多。   夜色深沉,寒风侵肌,马车的边边角角被堵得严严实实。烛火葳蕤,两人进行临睡前的交流沟通。   “在汴京时,掌柜的似乎不太乐意说话。”赵决明说话不太客气,单纯地感到奇怪,“现在的话倒是很多。”   “你周边人太多,我懒得应付。”宫九淡淡道,“我想说便说。还有,你为何总是唤我掌柜?”   “你是客栈的掌柜啊。”   “不喊掌柜也无妨,我不止是名掌柜。”宫九的话真的比在汴京城中多了许多,“按你的规矩,随意喊罢。”   “宫九。”赵决明从善如流,又道,“但你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宫九似乎愣了一下。   赵决明:“一次也没有。”   宫九:“你想我如何称呼?”   赵决明:“按你的规矩来。”   宫九:“……赵决明。”   赵决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车外狂风怒号,他侧耳听了片刻,扭头对宫九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少年裹着斗篷缩在角落,按理说如他这般内力深厚之人不该怕冷,但他却表现得十分畏冷。   呼吸声归于平稳,马车内一片寂静。宫九借着烛火看了眼兀自沉睡的少年,不知是该说对方毫无警惕之心还是过于胆大,对他丝毫不设防备。   想了片刻,宫九垂眸,吹灭烛火,在黑暗中闭上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新副本开始就卡文==   有东西但不知道该怎么写出来【双手合十.jpg】   尽、尽量在字数上补回来Orz   前文有个不算伏笔的伏笔,和本章出场人物有关,大家可能忘了(。(不过后面会提,想不起来也没问题!)   小天使们晚安~早点睡!熬夜真的伤眼伤头发伤皮肤【流泪.jpg】 第103章 飞鸿踏雪(二)   离昆仑愈近,昆仑山的轮廓便愈发清晰。高耸入云的山巅,一半雪白不可侵犯,一半阴沉不见生机。山巅白云飘飘,山脚草原广阔无垠,不见尽头。   世人只知罗刹教位于昆仑,却不知具体方位。随着与昆仑山的距离拉近,赵决明时不时地点出地图查看位置,倒真叫地图搜索标注到罗刹教的本部。他便在发现那日,稍微改了改方向,正对着罗刹教而去。   宫九只当他有特殊的信息渠道,提前有过准备,纵然微感意外,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一个少有的晴朗天气,两人并肩坐在车外透气,宫九向赵决明问起玉天宝。   “玉天宝,他当真是罗刹教少主么?”   赵决明眨了眨眼。   宫九的问法似乎默认玉天宝就是当初和赵决明同行的阿天。   事实也确实如此。   赵决明想起自己一路上听到的传闻,阿天没有丝毫遮掩,竟是在离京后一改往日作风,变得张扬起来。   他隐隐约约明白对方的念头。   远在东南沿海,缩在屋中烤火的玉天宝打了个喷嚏,将衣裳又裹紧了些。窗外阴云密布,辽阔高远,他想起有打喷嚏即是被人念叨的说法,微微一笑,心道念叨他的人大约只有离开罗刹教后遇见的人了。   会是谁呢?   昆仑山下,赵决明反问道:“你查不到吗?”   宫九:“只知你入沙漠一趟,同行之人里便有了个他。”   赵决明惊讶:“这也能知道么?”   太平堂哥云游四海,似乎早已在江湖中打下了自己的根基。追根溯源,竟然还能查到如此细微的事情。   宫九望向远方巍峨的雪山,悠悠道:“你不必惊讶。也有查不到的事情。”   譬如玉天宝到底是不是罗刹教少主。   赵决明默默替他补充,却听宫九道:“譬如你的来历。”   赵决明:……   他不太明白为何总是有不好惹的人想知道他的来历,王前辈是,宫九也是。   “我也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想知道,扯平了。”   赵决明理直气壮地避开这个话题,他没有坦白言说的理由,也不想说。他与宫九是萍水相逢偶然同行,并没有如此深厚的情谊。   宫九笑了笑,当真没有继续这个不被欢迎的话题:“你去罗刹教要醉梦浮生的解药,是为了追命捕头?”   “是。”赵决明第一次听他说起追命,语气十分肯定,不由心中一动,“你知道的远远比我想的多。”   宫九不否认。   赵决明默默地将宫九列为备选方案之一。   若是想方设法也要不到醉梦浮生的解药,那便向宫九求助,也许能找到青衣楼霍休曾经说过的那个“不知名组织”的下落。   不知名组织的幕后老板——宫九瞥他一眼,望着天边的流云陷入沉默。   *   昆仑山,罗刹教。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此时也仍未止住,太阳挂在天空,毫无暖意,晶莹的雪花慢悠悠地从空中飘下。   赵决明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一片玲珑剔透的雪花,在他的注视下化作一滩水滴。   前方是罗刹教正殿,威严深重,群山环伺,如镜花水月般可望不可即。   玉罗刹以一己之力筑建罗刹教,名声响亮,宫殿更是张扬,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构建出如此庞大的宫殿。   玉罗刹在关外可说是最富有、最有权势的人物。   “比不上皇宫。”宫□□价,“不过尔尔。”   赵决明赞同地颔首。   天寒地冻,冰封千里,罗刹教外执勤的教众忽见远方出现两道人影,积雪深重,那一黑一白踏雪无痕,转眼间便已至宫殿之下,山门之前。   黑衣人揭下兜帽,又摘下半面面具,朝守卫拱手道:“在下赵决明,欲见玉教主一面,有事相商,还望阁下替我通报一下。”   殿外守着的两名守卫听到赵决明报上姓名,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显然是知道自家少主同赵决明的关系。两人并未多言,另一位守卫则将问询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白衣人。   白衣人道:“宫九。”   两名守卫面色微微一变,互相看了一眼,一人点头,转身向上而去,身姿矫健,越过重重台阶,消失不见。   赵决明揣着手,心想罗刹教的一位普普通通的看门守卫,轻功便比寻常江湖人好了太多。   两刻钟后上方遥遥传来一声嘹亮的口哨,底下沉默不语的守卫立刻伸手示意,让两人径直向上去。   跨过漫长的台阶,赵决明与宫九被迎入殿中。一入殿,赵决明便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殿中温暖如春,走动不过半晌,额上便微微冒汗,不似寒冬,如处暖春。建筑元素混杂,沿途所见,既有中原的独特风格,又有域外的奇异魅力。   两人被一侍从带至会客厅,又有人呈上茶水热食,贴心地准备好一切,便悄然离去。   玉罗刹带风携雪入屋,衣间发梢霜雪未化,未语先笑:“两位真是稀客——”   他站定,瞧见屋内景象,话语戛然而止,黑雾后扬起的唇角也僵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赵决明一手拿碗一手握筷,脸几乎要盖在碗里,宫九手端茶盏翘着嚣张的二郎腿望着窗外雪山巍峨。会客厅中氛围闲适,两人反客为主,这会客厅的真正主人反倒成了上门拜访之人。   玉罗刹:“……”   他见过许多人,可有幸来罗刹教做客的人少之又少,然而在那屈指可数的几人中,只有赵决明的表现尤为令人心梗。   赵决明向来——呆——这便罢了,可宫九竟也有些不大正经?   玉罗刹瞥了眼放下茶盏的宫九,双袖一振,潇洒入座,融化的雪水飞溅在从碗中拔起脑袋的赵决明脸上。后者望去时,玉罗刹微微昂头,气势居高临下,虽然知晓,却不以为意,反而对他微微一笑:“怎么了?”   赵决明伸手擦脸,由衷道:“罗刹教的饭,真好吃。敢问贵教的厨子是从中原请来的么?”   他手中的碗,光光亮亮,正如持碗之人的真诚坦荡。   玉罗刹:“……”   他脑袋上的黑雾似乎飘得更旺盛了些。   宫九嗤笑出声,两人看去,他倚在椅子上一脸无辜,然而目光中是显而易见的嘲讽笑意。   玉罗刹冷哼一声,那张飘满黑雾的脸对向赵决明,他问道:“决明少侠说有事相商,不知是何等要事,竟令少侠不远万里登门拜访?”   “醉梦浮生的解药。”赵决明直言不讳,直奔主题,“罗刹教从石观音那儿得到罂粟,制成醉梦浮生售往中原武林,我想同你要醉梦浮生的解药去救人。条件随意开,力所能及之事我会尽力完成。”   “少侠是为追命捕头而来么?”玉罗刹没有给予明确的回应,反而另起话题,这让赵决明微微蹙眉。   一般来说,当人对他转移话题便意味着有许多话要讲,正事会被搁置延迟。   “是。”   赵决明简短地回答,他并不仅仅是为了追命,还有白云城的百姓。南王用白云城子民的安危胁迫叶孤城助其谋反,但只有毒药,没有解药,事情败露后白云城百姓依旧受醉梦浮生所困。   南王从青衣楼处得醉梦浮生,青衣楼又是从那不知名组织处得到。不知名组织之所以叫不知名组织便是摸不到丝毫尾巴,追根溯源,来醉梦浮生的起源地罗刹教才是最好的选择。   赵决明本想着蝙蝠公子称拍卖会上应有尽有,但将蝙蝠岛的库藏扒了个遍,也找不到解药的踪迹。   无花那时在赵决明房间中点燃的浮梦香中也有罂粟的痕迹,而原随云说这熏香,是他同某个组织做了交易得来的。   浮梦香的功效卖家买家都不知晓,赵决明是无花擅自做主认定的试验品。   所有的一切都与罂粟花有关,罂粟之害处众人亲眼所见。在一个月前,朝廷彻底下令发现罂粟后集中销毁,不留任何种子根茎,明令禁止不得种植罂粟。   玉罗刹古怪地笑了笑:“可本座记得你在汴京时,不知晓追命捕头中毒之前便问过本座身上可否有醉梦浮生的解药。”他回忆着,叹了口气,“你那时相当不客气,本座现今想来仍是气得很呢。”   赵决明努力回忆自己到底有什么不客气的举动,无果,目露困惑,道:“你是不是……记错了?”   他将重点放在了后半截,前面那话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理会。   玉罗刹:“……”   “少侠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倒是强得很,也罢,本座便不为难你。”   玉罗刹发现和赵决明谈正事时转移话题是一件十分不明智的选择,因为赵决明抓重点的能力一向差劲。   “数月前本教刚刚谈成一笔生意,解药尽数卖出。若是再要研制,怕是得等上半年。”玉罗刹盯着眉头微蹙陷入沉思的少年,假模假样地叹气,“少侠的朋友大约是等不及罢?追命捕头以腿脚见长,轻功绝世,若是只能躺在床上养病……倒是一件憾事。”   赵决明沉思着,闻言附和道:“确实遗憾。”   玉罗刹:“?”   赵决明:“所以能否请玉教主告知那位买下解药——”   玉罗刹:“生意人最讲诚信。罗刹教虽然是魔教,不泄露合作伙伴信息的原则还是有的。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赵决明:“解药的原料——”   玉罗刹:“不说醉梦浮生的生意是本教的一大进项,不可为外人知,单说这解药的原料便极难搜集,少侠还是熄了这份心思吧。”   接连两次被打断问题,赵决明丝毫不见恼,反倒若有所思。   玉罗刹没必要骗他。   他从罗刹教这里似乎当真要不到醉梦浮生的解药了。   玉罗刹见赵决明兀自沉思,黑雾后的目光飘向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在一旁围观的宫九。   听了这么多,宫九依旧神色淡淡,除了最开始嗤笑出声,其余时刻安静得像个摆设。   “不过——”   赵决明抬头看向忽然出声的玉罗刹,他只能望见一片黑雾,视线上下挪了挪,定在黑雾中央。   然而那里是玉罗刹的额头。   “……”玉罗刹忽视赵决明不正确的视线定位,“早些年,本教成功制成醉梦浮生之初有人曾出重金购置过大量醉梦浮生和它的解药。”   赵决明一脸严肃地盯着黑雾后玉罗刹(他以为)的双眼。   他预感玉罗刹口中早些年购置醉梦浮生之人,便是不知名组织的相关人员。   玉罗刹的目光从严阵以待的赵决明身上飘向冷静不已的宫九,他道:“有得必有失,等价交换。本座若是告诉你,便是违背了诺言,但多年前的事,承诺的重量倒是减轻了一些。”   这便是明示要赵决明付出代价了。   赵决明正色道:“请讲。”   玉罗刹暗想赵决明难得上道一回,满意道:“我罗刹教的少主,玉天宝,与少侠是好朋友。当初少侠还拉着他在我面前说不要管他,少侠可还记得?”   赵决明心想铺垫似乎有点长,认真地点了点头。   玉罗刹道:“阿天正值叛逆期,不愿同本座多说,更是离教出走。本座忧心他是否有心事,若是少侠愿意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小秘密——”   赵决明:“算了。”   玉罗刹:“本座便告诉你那人的消息……”   赵决明:“不要。”   玉罗刹:“……比起身中奇毒的朋友,少侠这般做法,竟是坚持要靠一个知道后不痛不痒的秘密来维系同朋友的关系么?”   赵决明还是说:“不了。”   少年神情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丝毫不因玉罗刹的话而动摇。   “……”   玉罗刹脸上的黑雾跳得更欢快了。   既为赵决明的坚决,又为自己被堵了三回之事,这同方才他与赵决明之间的交锋形成鲜明对比。   作者有话要说:   【1】   玉罗刹:堵死你堵死你气死你   赵决明:●v●   【2】   赵决明:●v●   玉罗刹:……   宫九:_(:з」∠)_   感谢在2021-08-0922:10:00~2021-08-1022:1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偏偏孤倨引山洪30瓶;被石兰兮4瓶;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飞鸿踏雪(三)   赵决明总是能用一张最正经不过的脸说出令人心梗的话。   若非玉罗刹有事同宫九相商,而两人又不知为何勾搭在一起硬要同行,玉罗刹在赵决明否定他的提案后是立刻要将赵决明踹出罗刹教的——然而只能因宫九作罢,命人将这两个不速之客带至客房,只待抽空向宫九问个明白。   ——为何手上明明有醉梦浮生的解药,还要同赵决明来他这罗刹教。   赵决明吃过喝过,通体舒畅,眼见玉罗刹将他丢到客房后便不管他,便又喝了口茶,揣着手踱出房间。   宫九的房间在他对门,房门紧闭,赵决明从门前经过,没有留步,径直朝外走去。   罗刹教有魔教之称,行事风格自然不会有多和善。赵决明在廊下行走,只感受到难以言说的逼仄,而玉天宝在罗刹教中待了许久年。   不过阿天曾说他以前的脾气相当暴躁不好惹,玉罗刹对他溺爱捧杀,想来只有做梦得知真相的几年里比较难熬。   赵决明若有所思,视线从一旁的柱子上瞥过,步伐不由停了下来。   柱子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三个汉字,“玉天宝”,一看便是孩童顽皮,然而用力过猛,将这根圆润粗壮的柱子弄得可怜兮兮。定睛细看,甚至能瞧见缝隙中干涸陈旧的血迹。   赵决明莞尔,再往前走便有意识地寻找玉天宝在罗刹教中留下的痕迹。玉天宝在罗刹教中生活二十年,甚少离教,被捧杀的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亲爹是教主,在罗刹教中留下大大小小的痕迹。小地方玉罗刹懒得派人修缮,便被如今的赵决明看见。   罗刹教中守卫森严,赵决明从人面前走过,没一个人理会他,但当他要去不能去的地方时便会有人拦在他面前。赵决明也识相,调转方向,循着玉天宝曾经留下的痕迹散步。   看得愈多,赵决明便愈发明白玉天宝曾经有多活泼,与后来他所见的谨慎小心形成鲜明对比。   那场梦改变了许多。   赵决明停下脚步,盯着墙角石砖上歪歪扭扭的图画发呆。那图画不知用的是什么涂料,经过多年风雨摧残,依旧清晰鲜明。   没有做梦之前,赵桓在宫中的日子并不算愉快。   他爹爹不喜他的木讷,宫女仆从有样学样,虽不至于怠慢,但他周身的氛围总是十分压抑。于是赵桓只能小心翼翼,不敢做太过分的举动。   反倒三弟赵楷活泼好动,天真可爱,赵佶也更喜欢他。   即使他是长子,身份特殊,意义特殊,可回忆起那十二年,赵桓并不像玉天宝这般嚣张恣意。   耳畔传来脚步声,赵决明抬眼望去,宫九在廊下望着他,见他看来微微颔首,目光幽深,却并未开口。   赵决明朝他笑了笑,没有多说,转身离开。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宫九到他方才盯着的地方垂眸,看见了那副充满童趣的涂鸦。   方才赵决明面上的那副神情,他在别人身上曾瞧见过。   许多年前,中秋宫廷夜宴上,他随父王入宫,不喜喧哗吵闹,离开宴席,混入热闹的园中。   彼时皇子公主大多年幼,玩心甚重。三皇子聪慧讨喜,最受欢迎,高座上的官家被逗得止不住地微笑,言语之间多有炫耀之意。   就是在那时,宫九看见还不是太子的定王殿下,那小小的少年注视着席上的热闹场景,面上流露出与赵决明如出一辙的神情。   似茫然,似难过,却又像是毫不在乎。   随后定王低下头,也挡住了彼时宫九投去的视线。   再过几年,宫中便传来官家对定王喜爱有加,定王获封太子的消息。太子殿下温温和和,有耐心有实力,同官家配合得天衣无缝,交口称赞,然而宫九之后再去皇宫,再也不曾见到月下神色难测的孤寂少年。   宫九收回视线,回到先前的道路上,与赵决明背道而驰。   赵决明在罗刹教中闲逛的事玉罗刹收到消息,教中守卫自有定数,玉罗刹便只当个耳旁风,专心应付起宫九。   宫九早些年同玉罗刹打交道时其心机城府便令玉罗刹高看一眼,但见面的次数不多,细数下来这回还只是第三次。   “你若是还想做醉梦浮生的生意,恐怕不行,和你同行的那小子将石林洞府的罂粟花全毁了。”   玉罗刹懒洋洋瞧着宫九,宫九坐在他对面,周身气势凛然如天山雪,面上神色淡淡,闻言微微点头,毫不在意的模样:“我是来谈另一笔生意。”   玉罗刹来了兴致:“什么生意?”   宫九:“浮梦香,用罂粟花制成的熏香。我原先卖给了蝙蝠公子,但他未来得及测出浮梦香的功效,你若是想试试,我可以赠你一些以供研究。”   玉罗刹沉默。   “你知道中原的皇帝下了什么命令么?”他挑了挑眉,“他明令禁止种植罂粟,你觉得我还会做那生意?”   “罗刹教在关外。”   宫九道。   玉罗刹摇头:“这生意我不同你做。”   他思虑周全,石观音的罂粟花丛被毁,醉梦浮生没了制药原料,库存岌岌可危,再加上大宋出了个破政策,无论怎么想,罗刹教都应当将罂粟把握在自己手里。   同人做交易不靠谱,石观音便是前车之鉴。   宫九颔首,没有太大反应,毕竟浮梦香并非不得不找到买家的货物。   玉罗刹拉长声音,问道:“你说浮梦香是罂粟制成,罂粟是从何而来?”   “不是只有石观音能种出罂粟。”宫九简短地回答,显然不想多说,起身离开。   玉罗刹注视着他的背影,道:“你与赵决明同行是为了什么?为何陪他来昆仑?”   赵决明不知道宫九的身份,想必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解药在宫九手中。既然不是为了送解药上门,宫九的目的便足以令人疑惑。   宫九微微侧身,道:“路上偶遇罢了,本意是来同你谈生意,你应当知晓。”   黄风镇上有罗刹教的眼线,罗刹教不可能放任通往昆仑的唯一一个落脚点会有不在掌握之中的变数。   玉罗刹笑了笑,轻快道:“你莫要看轻赵决明。”   宫九没有理会,推门离去。   他们的谈话短暂而又迅速,宫九回房间时天色明亮,走廊拐角传来赵决明的声音,但没人回应他。   罗刹教的守卫尽职尽责,却不大懂得招待客人。   赵决明本是想问问玉天宝的住处,或是一些趣事,但问了两三人,没有一个人答话,他只得遗憾转身,正巧对上伫在不远处的宫九。   两人一同回了住处,路上赵决明对宫九说起阿天,指着沿途的痕迹涂鸦笑着说阿天幼时十分活泼顽皮。   宫九:“看来他曾经历了些难事,脾性大改,汴京城里的他又怂又傻。”   赵决明:“又怂又傻……?倒也算不上,阿天只是谨慎小心罢了。”   宫九:“他是罗刹教少主,有何好谨慎小心的?”   赵决明:“阿天离家出走,怕被逮回去,当然要谨慎小心。”   宫九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约七八年前,他曾入罗刹教,虽未见到玉天宝,却听到那少年大声发怒气冲冲地责怪他人的响动,而起因只是下人将他要喝的热茶放得太凉。   无理取闹,稍有不顺心之事便暴跳如雷,纨绔败家——起码这是宫九所知道的罗刹教少主。   却不是他看到的阿天。   赵决明侧首看他一眼,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求解药一事因罗刹教没有库存而崩殂,赵决明便将注意力放在作为备选方案的宫九身上。   在宫九想要推门进屋时,黑衣少年竖在他门口,抵住门,目光恳切而真挚。   宫九微微扬眉,目露问询之意。他甚至感到些许意外。   “你知道的很多,我有个不情之请。”赵决明虽然是个木头,但也明白铺垫的重要性,他严肃又认真地道,“你能告诉我谁有解药么?条件随意,我力所能及之事必定尽力完成。”   宫九手中就有解药,但此刻看赵决明一本正经地提出要求,他忽然觉得很有趣。   “你能用什么换?”宫九没有否认他知道解药的下落,而是饶有兴致地提出疑问,“我要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没用的小秘密,玉罗刹的提案你都不应,想必我的条件你更不会答应。”   赵决明不懂宫九语中深意,茫然道:“所以是让你提条件,我尽力。”   “……”宫九无奈直言,“你总得让我知道你有些什么,我能得到什么。”   赵决明一想,觉得有道理。   “帮你做事,除了杀人放火不行,其他都行。”他数了数,一一展示,“给你钱……也行。”   说到给钱时竟然还犹豫了一下。   宫九:“……”   这不像展示,反倒像是提条件。   “罢了。”宫九看赵决明还想说,蹙眉制止,“我目前没有想要的,在你身上也未瞧见什么好处,待离开关外再提也不迟。”   赵决明意识到这是变相的答应,立刻点头,朝宫九摆摆手,主动替他合上了门。   “晚安。”   他贴心地道。   宫九没应,但能听见脚步声从门后离开。   赵决明脚步轻快地回到房间,他并不打算将一切赌在宫九身上,但玉罗刹无法提供解药,在离开关外之前他大可以相信宫九,端看回到中原后宫九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只是不曾看看阿天的住处。   临睡前,赵决明略有些遗憾地想。   他方才逛了一圈,却只是在前院瞎转,其余地方罗刹教众根本不给他进去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022:14:30~2021-08-1121:3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白、昨夜星辰恰似你10瓶;被石兰兮、醨不醉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飞鸿踏雪(四)   汴京城内白雪皑皑,雪树银花,道不尽的孤寂凄凉,   天光大亮,李宅中有人推门而出,一大一小的人影踏雪而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两人行至神侯府,早已恭候多时的门卫引两人入屋,穿过曲折的长廊,他们到达一间溢满了苦药味的房间中。   追命斜倚在床上,笑嘻嘻地同两人打招呼:“阿飞,王前辈,早上好啊。”   王怜花上下打量他一番,提着药箱在桌旁坐下,漫不经心地道:“你梦见了什么?看起来像被揍了一顿。”   追命笑容微滞,叹息道:“前辈果真慧眼如炬,真是瞒不住你。”他咧嘴笑了笑,“我梦见幼时的冷血对我撒娇,无情和铁手还请我喝酒。”   王怜花意外地看他一眼:“看来是个噩梦。”   门外的冷血:“……”   他推门而入,神色如常,但微妙地能从其中看出嫌弃。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冷血看了眼阿飞,对他笑笑,在桌旁坐下,问王怜花,“你又想到了什么法子?”   “止疼的法子。”王怜花懒洋洋地道,“醉梦浮生发作起来头疼得紧,我大发慈悲,数日苦研,帮追命减轻痛苦。看追命用后效果如何,再给太子用。”   追命开玩笑地道:“你试过药吗?可别把我当药人。”   王怜花笑而不语。   追命:“……喂。”   王怜花:“你吃我的药还少了吗?竟这般怀疑我?”   追命:“你若是不沉默我倒信你,信得要死要活除了你的话谁也不信。”   几人一同笑起来,王怜花从药箱中拿出药包:“是老方子,添了新药与罂粟的药效中和。但你做梦这事我治不了,只能等——方小侯爷寻到解药。”   说到方应看时,王怜花的那声称呼变得有些微妙,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冷血看他一眼,追命挠了挠头,靠在床上笑:“就算前辈你不喜欢方小侯爷,倒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小侯爷与殿下有过师徒之谊,同冷血一样有着深厚情谊,他肝脑涂地费心费力去寻解药,对殿下对我都有好处。”   王怜花哼笑一声:“寻解药寻了两个月也不见解药的踪迹,若不是我,你和太子早该躺在床上等人喂药了。”   追命颇有微词:“我中毒只有几个月,前辈你说得太夸张了。”   不过总体来说,王怜花的话并不是太夸张。   比如方应看在追命返京后不知从何途径得知其身中醉梦浮生的消息,入宫请命,道他过往闯荡江湖时听过醉梦浮生,要官家准许他去寻解药。   南王谋反一事世人皆知,却不知晓其叶孤城有关,更不知晓醉梦浮生在谋反一案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方应看全程参与此事,不仅知晓白云城百姓受醉梦浮生所困,更知晓太子殿下中了毒。   追命身中醉梦浮生在外流浪躲避南王人手追捕,直到南王被擒后才得一线喘息之机,并等到找他的人。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其中种种纠葛纷乱,自然免不了透露醉梦浮生的消息。   方应看知晓追命身中醉梦浮生似乎是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毕竟他经营多年,朝堂江湖都有他的人手。   赵佶不觉得意外,甚至想方应看自愿打工,便随了他的意,安排吩咐下去,将寻解药的重任给予方应看。   王怜花正是在入宫诊治太子时碰见前来拜访的方应看。小侯爷笑容无邪真挚,看着太子殿下时眼里满是尊敬,任谁看都是一位好臣子,好下属。   但王怜花只觉得很奇怪,同是有过师徒教导之谊的冷血,太子待冷血比待方应看还要亲近。   方应看确实亲和,知晓王怜花的身份后恭敬拱手,笑言久仰大名,并称他为王前辈。   太子殿下带着笑在一旁看着,王怜花盯着方应看,想起这人是他曾在酒楼上遇见过的贵气年轻人。   无论如何,方应看之恭敬亲和,乃至隐约透出的天真稚气,都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好感。   方应看恳切又真挚地道:“醉梦浮生是从罗刹教中传至中原,臣会派人与罗刹教沟通,必定竭尽所能,为殿下、为追命捕头求得解药。”   ……   然而沟通了两个月,醉梦浮生的解药不见踪影。   同样不见踪影的还有处理完蝙蝠岛事宜后的赵决明。   赵决明消失前曾写信告诉几人说要去找解药,此后江湖上便没了他的踪影。秋霜剑客如同放弃一贯以来惩恶扬善的作风一般,再也不曾听见他的事迹。   有人说他得罪的人太多,想要他命的人也多,想必已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有人说决明少侠正埋伏于某个地方,要挫败某些人的阴谋。   众说纷纭,但唯一能确定的是,无人知晓赵决明的去向。   几人心中都想着事,交谈片刻,追命笑着道:“师弟,你该同阿飞去练剑了。”   冷血朝阿飞点点头,后者蹦下椅子,跑到冷血身边,一大一小推门而出,腰间都有一柄无鞘剑,在雪色的反射下泛着凛冽寒光。   无论风吹雨打,冷血绝不会耽搁练剑,阿飞亦是如此。王怜花带着阿飞上门几次,后者偶然间瞧见冷血的剑法,便停住不动了。之后再来,阿飞便会在王怜花替追命看病的时候同冷血练剑。   有时王怜花甚至没必要来神侯府,但为了阿飞,有意无意地来了几次。   追命道:“师弟和阿飞很像。”   他听过阿飞讲自己的过去,在关外苦寒之地长大,与狼相伴,母亲早逝,这些经历都与冷血相似。   他们甚至同用剑,且用剑求快。   所以两人处得十分愉快。   王怜花想。   “前辈吃醋了吗?”追命哈哈大笑,欠揍极了,“只能怪师弟确实讨人喜欢。”   王怜花对他笑了笑,同时决定将追命的药方里再添一两黄连。   汴京城内一如既往,开封府忙忙碌碌,六扇门四处奔波。   追命身为六扇门一员却只能养病,中醉梦浮生者醒时行动无碍,却不可轻易运气,这让追命很是难熬。展昭曾因太子让他休息的口谕陪着追命熬了半个月,半月之期一到,闲不住的展昭便立刻回到岗位,留下追命可怜兮兮地向时不时来看望他的几人诉苦。   虽说玩玩闹闹有些不大正经,但追命的想要痊愈的心思却是真的。   追命幽幽叹息,王怜花替他把了把脉,瞥他一眼,双臂一环,道:“我好心来为你看病,你便是苦着脸待我的?太子对我可是笑脸相迎,你不如同他学学。”   追命想起太子,更想叹气。   面前的王前辈虽然手眼通天,耳目遍地,却半分也不知晓宫中的太子可疑的很。而他们甚至怀疑与王怜花私交甚密的赵决明是太子殿下本人。   某开封府编外人员白五爷因年关将至,预备返回陷空岛前才从展昭口中得知赵决明喝过酒后的又一壮举,若非被他义兄催得紧,加上宫中防守严密,追命怀疑他简直要立刻冲进宫中找太子殿下问个清楚。   白玉堂重视朋友,其他人也不例外,但在官家极有可能为太子打掩护的情况下,他们也不敢问。   更重要的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追命瞄见王怜花给他开的药方,上面划了又添的黄连让他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是叹自己的黄连,还是叹自有谋划的官家与太子。   *   远隔千里,罗刹教中赵决明和宫九在用完早饭后迎来了玉罗刹。   玉罗刹脸上仍旧顶着那团黑雾,赵决明有些好奇他睡觉时脸上的黑雾也不会消失。   “少侠昨日睡得可好?”玉罗刹客气地问道,“尽管两位是不速之客,但本座热情好客,若是有做的不当的地方,不必顾忌,尽管说吧。”   赵决明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评:“很好,比蝙蝠岛好很多。有吃有喝,还能随意逛,我非常满意。”   宫九笑了。   玉罗刹:“……少侠果然直率。不知蝙蝠岛是如何待客的?少侠不妨说来叫本座笑一笑。”   “把我迷晕后放在姑娘的房里。”赵决明道,“尽管之后给我吃给我喝,也让我随意逛,但第一点我十分不喜欢。”   ……槽点太多,玉罗刹忍住没有回应,他发现赵决明总能把严肃的事情说得不正经,又能把不正经的事说得分外严肃。   赵决明,实乃奇才。   “本座听人说了,少侠想去阿天的住处瞧一瞧,不知是为何?”玉罗刹道,“莫非阿天托你取东西?”   赵决明如实回答:“只是想瞧瞧罢了,不过此处到底是阿天出生成长的地方,有许多他留下的痕迹。”他笑了笑,“很有意思。”   玉罗刹心想……有么?   他都不曾注意过。   赵决明与宫九今日便要离开,昨日来今日至,果断到难以置信。玉罗刹笑盈盈地目送两人远去,直到身影消失不见。   赵决明实在是个摸不透的人。   玉罗刹想。   不管是当初在汴京问他有无醉梦浮生的解药,还是昨日在书房,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再也不纠缠,果断得难以置信。   他垂眸,想着即将入账的大笔金银,背着手,笑盈盈地回到殿中。   由黑白两匹马儿拉着的马车在雪原上奔驰,车前坐着的同样是身着黑白二色的两人。   赵决明盯着前方位于左边的白马,发现他和宫九坐的位置不太对称,正想着,便听宫九开口了。   “你应当缠着他问,或者预订来日的解药,以防万一。”宫九声音平淡,冷静地向赵决明提建议,“单单将希望放在我身上不稳当。”   马车哒哒行驶,驶过这片广阔草原,便能回到关内,不必受关外寒凉之苦。   赵决明明白宫九说得有道理,因而便也坦荡荡道:“我没有只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不过你若是愿意告诉我其他解药的去向,那就更稳当了。”   “……”   宫九凝视了他很长时间。   赵决明困惑地眨了眨眼,宫九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道:“出关之后再说解药的事,我昨日同你讲过的。”   赵决明:……   可先提起解药的不是你么?   他想问,被系统止住念头。系统虽然不是人,却深谙交流沟通之道,劝告赵决明,对有求之人必定要顺着来,说风是风,说雨是雨,指鹿为马也要说那是马。   赵决明顿悟,当即便快马加鞭,力求能够尽力回到关内,看宫九到底如何回应他。   关外严寒,风霜刺骨。赵决明打算去昆仑时便做足了准备,若非路上总有人刺杀他,赵决明应当会更快到达罗刹教,而不是被刺客拖慢脚步,直到严冬才到关外。   说起来刺杀他的那些人赵决明便不太开心,他绛衣玄剑配明黄剑穗的装扮太显眼,启程十日遇见四个刺客,个个都是凭他那身装扮认出他。是以赵决明不得不放弃标志性的衣裳,穿上玄衣,至于戴上半面面具则是为了遮挡风沙,这虽然让他免于刺客追杀之苦,却让赵决明白白失了许多赚声望的机会。   在入关之前,他甚至听到有人说“赵决明”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的消息。   回程一路顺风,在赵决明有意隐瞒行踪后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看见他——除了偶遇后同行的宫九。   不过宫九对他没有威胁,所以赵决明并不在意这位堂哥。本就生疏,又数年不曾见过,顶多宴席上瞅两眼,赵决明有不会掉马的自信。   但他却忘了许多年前,他与宫九不仅见过,还一起赏过月。   彼时圆月高悬,清风拂面,他们坐在假山后赏月,宫九甚至掏出来醉梦浮生和醉梦浮生的解药给他闻了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121:32:13~2021-08-1219:5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锦思2瓶;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飞鸿踏雪(五)   深夜,万籁俱寂。   房中沉睡之人呼吸平稳,门上插进一根竹管,烟气从外向里吹出。半刻钟后,房门无声而开,一道人影走至床前,一道寒光闪过,直朝床上沉睡之人刺去。   长剑出鞘之声被刀剑相撞声所遮掩,速度之快竟像是同时发出声音一般,而那本该沉睡之人不知何时已然清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剑抵住又长又窄的利剑,反手一挑,长剑落地。那刺客见势不妙,立刻咬牙,却被一把扼住下颚,咬不得,也动弹不得。   床上的少年衣衫不整,目光明亮如星,直令人心中发慌。   宫九被隔壁房间的动静吵得起身去了隔壁,赵决明正在往床上爬,看见宫九来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锁门。   那刺客双手反绑,被卸了下颚,捆在床对面的桌腿上。   宫九的视线从其身上掠过,看向赵决明:“太吵了。”   赵决明裹在被子里瞧他,眼睛在窗外暗光的映衬下泛着水光,他歉然道:“我已经很小心了,吵住你真是对不住。不过天色已晚,你先回去睡,待醒了我再向你赔罪。”   宫九无所谓睡不睡,但赵决明很重视这点,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   回到中原后不知是谁传出赵决明的踪迹,总有人想要他的命,刺客已经来了两个,来路各不相同,偏偏刺杀的时机一模一样。   赵决明颇有微词,搅人清梦也就罢了,竟然是在这寒冬腊月的时节出手——杀手组织都不过年吗?   宫九见赵决明裹紧被子仍以睡觉为先,默了默,道:“你得罪的人太多,杀你的人也很多,你竟还睡得着吗?”   “我不曾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有何不可睡的?”他看向绑在桌腿上的刺客,又道,“他才不该睡。”   刺客瞪着赵决明,既愤怒又不可置信,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恐惧。   宫九看了出来,但赵决明浑然不察,看了一眼又蹦下床,趿拉着鞋将刺客翻了个面对着墙,又走到门前催宫九离开,他好锁门。   宫九回房,临睡前却想那刺客身上满是杀气,可赵决明却干干净净的好似没有丝毫情绪。   而这奇怪之事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翌日清晨,赵决明当着刺客的面洗漱,完事后开始审问那刺客。后者半夜里挣扎半晌不得挣脱,不知不觉睡过去,却睡得不太安稳,眼底一片青黑。   如前几个杀手一般,这刺客咬紧牙关,摆明了任凭处置也绝不松口的模样。   宫九后来推门而入,坐在一旁出主意,要多血腥有多血腥,问题是他说得云淡风轻。   赵决明皱眉道:“我不想做。”   宫九嗤笑道:“莫非是不忍做?”   赵决明摇头道:“处理起来有些麻烦。”   他也不大想用秋霜剑审问。   前两个刺客都是赵决明一人处置,宫九未加干涉,倒被赵决明问出些事情,那两个刺客带着赵决明的警告和惩罚被放走,按理说应当不会有人再要他的命。   赵决明瞧见刺客怀中的铜牌,伸手摸出,与此同时宫九也捡起地上的长剑,微微挑眉,竟是笑了。   铜牌奇形怪状,正面十三柄剑围绕着一只手,反面则只刻了个“十一”。   “赵决明,你的命值钱得很。这杀手组织的杀手向来难请,低价绝不出手,”宫九盯着那着急得干瞪眼的刺客,笑着道,“有人舍得买你的命。”   赵决明想了想,在刺客的注视下扒开了对方的衣襟。   一大把银票。   赵决明眨眨眼,三两下便将银票尽数抽出,随后贴心地替人将衣襟合拢,道:“你打扰我歇息,这些是对我的补偿。你若是愿意将组织的事告诉我,我便还给你一半。”   刺客瞪圆了眼睛,眼里布满红血丝,又气又怒,不敢相信竟有将抢劫说得如此正当之人。   宫九看了全程,此刻好心道:“这银票恐怕要全归于你了。那组织的首脑阴狠恶毒,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之人。他若是告诉你,只会丧命。”   刺客目露惊讶,奇怪于宫九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   宫九看他十分震惊,道:“我曾是你们的客人。”   刺客只能用眼睛说话,闻言闭了闭眼,沮丧地低下头。   赵决明思虑片刻,解开绳子和穴道,又将人的的嘴合上,却没有解开封住内力的穴道。   封住内力真气的点穴术是他从石观音那儿学来的,对方点穴解穴,虽然彼时他假装睡着,但仍有触觉,这才偷学到这点穴术。   那刺客穴道被解,察觉到真气仍不能使用后不敢轻举妄动,紧靠桌腿警惕地望着赵决明。   赵决明道:“你回去禀告你上头的人,我很忙,莫要再派人来杀我。”他抽出十张银票,递给刺客,后者犹犹豫豫地接过,赵决明紧接着道,“这十张银票买我的命,不要派人了。若是再派人,给的便不止是银票了。”   刺客握着那十张银票的手在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无语:“……会是什么?   赵决明道:“青衣楼的下场。”   刺客大怒,却不敢说话,将银票揣在怀里,赵决明指了指门,刺客收好铜牌提起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刺客离开之后,便再也没人来找过赵决明,不知是杀手组织的首脑收到了消息,还是其他人都放弃了刺杀。   想要刺杀赵决明的必定是他的仇人,可他的仇人不是在蹲大牢便是沉眠于九泉之下,坟头草已有一丈高。   赵决明困惑不已,却也没忘记正事。他知道京中方应看请命找寻醉梦浮生,但也没有放弃向宫九询问解药的下落。   他不是不相信方应看,毕竟小侯爷心有城府说到做到,但解毒之事拖不得,赵决明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解毒,让追命和白云城百姓不受毒药所困。   在确认刺客不会再上门后,赵决明又一次向宫九询问。宫九思忖着,开口道:“你出剑时没有杀气。”他神色充满兴趣,“莫非杀人在你看来如切萝卜砍白菜一般?”   赵决明一呆,不明白为何会从解药跳到他的剑。   两个话题的关联度明显为零。   不过关于出剑没有杀气不止一个人说过,凡是见过赵决明出剑的朋友都如此评价过,玉罗刹与原随云也这般说过。   “出剑没有杀气很奇怪吗?”赵决明不解。   当然奇怪。   但凡杀了人,出剑都有杀气,剑客中剑术越高超,杀气便愈重。赵决明出剑时总是神色凛冽,下手更是毫不留情,没有杀气便显得更加古怪。   宫九道:“你若是能告诉我你隐藏杀气的方法,我便告诉你解药的下落。”   赵决明困惑道:“没有方法。出剑就是出剑,这不可控。”   又不是开门关门,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宫九道:“可你杀过人,只要杀人,都会有杀气。”   赵决明:“但我没有。”   宫九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你同我比一场。你若是被逼到绝境,也许会有杀气。”   宫九剑术已臻化境,看淡一切,然而赵决明却是个例外。他看过许多人的剑,甚至也瞧过西门吹雪用剑时的场景,杀气腾腾,如其手中所持利剑一般锋芒毕露。   所以宫九想看,当赵决明出剑时有了杀气会是何种模样。   他毕竟是名剑客,纵然平日更青睐尖针长鞭,可遇到奇特的剑客时仍会好奇。   赵决明对此的回应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要。”少年语气果断且坚决,“我不同你比。”   宫九微微眯眼:“你看不上我?”   “不是。”赵决明道,“我不想的事就是不想,不能你想我便同你比试——不止是你,我对其他人也一样。”   赵决明讨厌被逼着比试,若非迫不得已,他绝对不会对无冤无仇之人的拔剑。   “只要你同我比一场,我便告诉你如何拿解药。”宫九道,“你还要拒绝吗?”   赵决明迟疑。   他道:“你……等我想想。”   宫九大方地让他考虑一天,并认为赵决明最终仍旧会答应他。   只要赵决明答应,比试之后他便会立刻命人将解药送至汴京。赵决明无需费力,只需同他比一场,稳赚不赔。   没有宫九得不到的东西,他想要什么,便会有人双手奉上,他的愿望从未落空过。   一天之后,宫九等到赵决明的回应。   少年揣着手,裹紧斗篷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张嘴。   那张嘴开开合合,声音轻快地说:“算啦。我不同你比了,神通侯已经拿到解药,再过不久便会回到汴京。”   言下之意即用不到你了。   宫九:“……你从何时开始与汴京里的人通信?”   赵决明说要考虑,显然是在等这个消息,也是他口中所说的没有将希望全部放在宫九身上。   赵决明坦然道:“自然是回到关内之后,关外苦寒,路途遥远,不好联系。”   两人同行,却不是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宫九对赵决明私下的行为一无所知。   知道自己不必再寻醉梦浮生后赵决明松快了许多,他告诉宫九自己的决定后打算和人分道扬镳。宫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别过脸,淡然道:“既然你意已决,那比试一事便作罢。”   赵决明满意地点头。   太平堂哥人不错,但也是个剑痴,忽然提出要比试还要看杀气,这让赵决明很是为难。不想的事就是不想,不存在的就是不存在,赵决明不喜欢被人逼迫。   赵决明翻身上马,离去前朝宫九挥手,笑意盈盈,朝气蓬勃。宫九站在原地,微微勾唇,也笑了。   他道:“赵决明,一路顺风。”   赵决明回应:“好——!”   年轻剑客在回到关内后便换上了标志性的绛衣,在雪色明光下纵马远去。   直到许久后,还能望见遥遥远去绛色小点,一点一点地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雪色之中。 第107章 飞鸿踏雪(六)   十天后。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本该是在梦中安眠的时刻,孤原上的客栈里却叮叮当当咚咚锵锵声震如雷。   【这不对劲。】   赵决明对系统说。   系统:【当然不对劲!!注意右边!】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楼梯间乱窜,身后利剑匕首长箭纷纷朝他袭来,赵决明侧身躲过右侧袭来的利剑,一脚将人踢飞跌下楼梯。   饶是赵决明武功再高强,面对入睡后一整个客栈的人都来围攻他的情况都有些无力招架,尤其是他这几日夜里为了处理政事,特地半夜在汴京上线秉烛夜读,今次忽然被吵醒,头还疼得紧。   他白日入住这客栈时一切如常,掌柜拨着算盘不抬眼,小二笑盈盈地引他去房间,寥寥几位客人闭门不出,午饭晚饭滋味一般,除了位置有些偏僻,其他一切正常。   年关将至,在外漂泊之人难免心情不顺,外加天寒地冻,若是赵决明也会无精打采缩在屋里,是以他未曾生疑,却不曾想夜晚这些住客小二掌柜皆变身成刺客来刺杀他。   “为何要杀我?!”   赵决明提高声音质问,然而没人回应。他便一头窜进屋中,门来不及锁便一脚踹倒以阻拦人追击,与此同时又有人从窗外跃进屋中。赵决明持剑迎上,硬生生地将其掀翻,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古语说得好,人心齐,泰山移。但作为那座泰山,赵决明委实有些吃不消。他向来单打独斗,即使独闯青衣楼分楼也得心应手半点不见捉襟见肘。   但这回不同。   因为赵决明的脑阔疼。   对战至今,细数围攻之人竟有十余人,除他以外所有客栈的人都来围攻他,显然是早有准备有备而来。   赵决明一边想自己到底得罪了谁,竟然这般大费周章派人刺杀他,一边又想该如何从困境中逃脱。   他的小黑早已被药倒,躺在马厩的角落里人事不省。赵决明摸了摸马头,看出小黑睡得安详快乐,他便偷偷摸摸地潜行离开马厩。   赵决明不打算就这么离开客栈,一整个客栈的人都想杀他,他必须问出幕后黑手。   风声更响,呜呜哀嚎,盖过客栈中的动静。   马车上,白衣人挑帘远望。明月如水,霜雪未融,冷气逼人,白衣人却缓缓勾唇,展颜而笑。   马车在客栈外停下,此时客栈内一片寂静,屋门大开,犹如恶兽择人欲噬的大口,血气四溢。   宫九下车,驾车人在他的示意下驶远停下。他凝望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嗅着作呕的血腥气,缓步迈入其中。   举目四望,屋内横七竖八躺着几人,不知生死,桌椅板凳破烂不堪,屋顶的大洞框住明月,细细看下来,竟没有一个完好的地方。   宫九拾级而上,月光铺在木阶上,白衣披月,如鬼似仙,道不尽的凄冷。   他在二楼廊上走了片刻,立定,秋霜剑悄无声息地抵在宫九颈侧,腥气扑鼻,剑锋冰冷刺骨。   “宫九,我何时得罪你了?”   身后传来少年严肃低沉的质问,语中满是不解。   宫九抬指推开长剑,转身看赵决明。少年形容狼狈,眉间略带疲色,目光却依旧灼灼如天上星,见宫九站直,又将剑横在他颈侧。   “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你出剑时依旧没有杀气。”宫九困惑地眨了眨眼,“我这般对你,你不生气么?”   赵决明:“……你看看你颈侧的剑,还觉得我没有生气么?”   宫九道:“你生气了?可我未曾察觉到杀气。”   赵决明看着这位堂哥,心情复杂,难以理解对方的固执,只能沉默。   要说生气……倒也没有特别生气。人各有欲,做什么都有理由,比起生气他更奇怪于宫九这么做的动机。   总不可能……就为了那一点儿用都没有的“杀气”?   系统沉痛道:【看他的说法,真有可能。】   宫九微微歪头,笑意莫测,脖子与利剑紧紧挨在一起,只要赵决明微微使力,立刻便能见血。   赵决明注视着他。   他累得要死,在被刺客吵醒前赵决明在东宫处理政务,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务搅得他眼花,醒来后又得应付刺客,忙忙碌碌上下乱窜,此时只想好好睡一觉。   为了应付莫名其妙的宫九,赵决明决定动用许久没看的系统商城。   【有那种能伪装杀气的道具吗?】   他除了早些年在系统中购买的商品,如剑谱,地图,秘籍,练武间和他的剑,几乎不曾开启过系统商城,时隔多年终于开口,系统大喜过望,恨不得载歌载舞:【你终于要用啦?我这就帮你找!】   虽说声望值是两人共享,但赵决明抠门的很,难得主动提要求,系统开心极了,以飞一般的速度筛选过后找出赵决明想要的道具,一边买一边念叨。   【装逼利器,你第一次用大约用不好,时间紧急我可以替你打开开关,只要你给个信号立马让你成为全场最靓的bking——】   赵决明盯着宫九沉默,看似沉思,实则和系统商量信号,商定一切后终于开口,严肃又失望地说:“就为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理由,你派人刺杀我……”   他皱着眉,手上力道加重,鲜血从宫九白皙的脖颈上缓缓淌下。   宫九终于得偿所愿,体验到了赵决明的杀气。   杀气四溢,铺天盖地朝宫九袭来,月色朦胧,寒风呼啸,而赵决明眉头紧蹙,杀意比寒风还要凛冽。   赵决明是当真想杀了他。   这一认知让宫九不可抑制地感到兴奋,颈侧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又掺着剑锋的冰凉,他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赵决明怔了怔。   白衣青年额上冒汗,胸口不住起伏,眼中光芒闪烁,唇角扬起,看着赵决明的眼神像是在看黑暗中海面上发光的灯塔。   即使如赵决明这般迟钝的人也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强烈情绪,头皮发麻,困惑不已。   系统迟疑:【莫非是开得太大他受不住?……可也不对啊,他不是个强得一批的大佬吗?】   赵决明犹豫:【要不先——】   宫九发出一丝呻/吟。   呻/吟,在不同的语境下有不同的含义。但宫九发出的□□,绝不是因为疼痛……更像是愉悦。   系统:【……】   赵决明:【……】   宫九颤抖着手,对着赵决明扯开了自己的衣裳,难/耐地喘/息,向他哀求。   “打我……!”   月光皎洁明亮,透过屋顶的大洞洒在走廊上对峙的两人身上,宫九胸前衣裳大敞,皮肤光滑白皙如暖玉。   风声似乎在此停息,一片静谧。   赵决明瞳孔地震,脑袋一片空白,呆在原地。   系统发出一团乱码。   赵决明手里的剑颤抖了一下,宫九痛哼一声,其中竟然透着说不出的满足。   “打我!”   宫九向前走了一步,他甚至从身上摸出一根鞭子,递到赵决明面前,面色潮红,目光中充满乞求和痛苦。   系统喃喃道:【我曾经吐槽老赵家的血统在你这里变异了……我道歉,我有罪。】   赵决明猛地收回剑,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身后宫九压抑着呻/吟怒喊:“赵决明!”   呼喊一出口,又是一阵呻/吟。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追赶,赵决明飞快走出客栈,猛地合上门,站在门口望天。   【……太平堂哥,爱好真别致。】   赵决明终于找回语言能力,盯着皎皎明月,语气飘忽。   系统怔怔回应:【何止别致……】   生平第一次,赵决明被震惊得说不出话,脑袋一片空白。   门前少年晃了晃身子,扶住头,疲惫又虚弱地叹了口气。   他耳朵很尖,站在门外仍能听到屋内的动静。   宫九仍在呻/吟痛哼,奇特的声响断断续续的发出,不知是满足还是不满,呻/吟时断时续,动静愈来愈大,似乎在地上滚动,向不存在的人哀求。   赵决明默默捂住双耳。   系统飘高看了一圈,对他说客栈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赵决明走出客栈将驾车人打晕绑好,又将马车赶至客栈后院,与马厩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定好系统牌闹钟,随后安详地在车厢内睡着了。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养好精神万事足。   月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打在车厢中,蜷缩在角落中沉睡的少年眉头紧蹙,显然睡得不大安稳。   ……   圆月高悬,清风拂面。   他将视线从圆月上离开,看向身侧的俊朗少年。   “……太平堂哥。”   他说。   被称作太平堂哥的少年手中把玩着两个精致小巧的瓷瓶,闻言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不记得我的名字罢?”   他抿了抿唇,只是盯着太平堂哥手中的瓷瓶,没有说话。   “不记得也无妨,日后我与你见的次数只会愈来愈少,更别提如这般并肩而坐。”太平堂哥无所谓地道,“你这称呼新奇倒是得很,是头一个这么喊我的人。”   “……”   “这是我问人买的药。”太平堂哥见他的视线一直放在手里的瓷瓶上,对他晃了晃,“吃了之后会很开心的药,不会被凡尘俗世所扰,在梦中沉湎,长眠不醒。”   他困惑地问:“这样也会开心么?”   太平堂哥道:“当然会开心——虽然我没吃过。”   他仍旧非常疑惑。   太平堂哥揭开瓶盖,倒出两粒褐色药丸,递给他。   “要尝尝么?”少年说道,“看你小小年纪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这药似乎更适合你。”   他迟疑片刻,拒绝道:“……不能乱吃药。”   “……哈。”少年笑了笑,“气味不错,不吃的话闻闻。”   他依言垂首,就着太平堂哥的手嗅了嗅,抬头。   少年问:“如何?”   他诚实回答:“我不喜欢。”   少年直言:“难怪官家不喜欢你。”   他呆呆地看着太平堂哥,又沉默了。   少年拍拍衣裳站起身,背对着月光向他微微勾唇,面容覆上一层阴影,笑意莫测:“身为长子却不受宠,你方才应当吃下醉梦浮生,这对你来说更好。”   他从始至终说的话并不多,但此刻却坚决地反驳了。   “……不好。”他听见自己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不想的事就是不好。”   “——不要你来决定。”   随着他话音落下,太平堂哥面容逐渐模糊,却又猛然间清晰起来。   面容成熟,线条更为明朗的太平堂哥嘴角挂着笑,对他扯开衣裳,语调诡异地道:“打我!”   ……   “——!!!”   赵决明睁眼,惊魂未定。   系统一点儿也不意外:【……你做噩梦啦?】   赵决明呆着脸点头。   虽说梦境最后太平堂哥忽然变身带来了强烈的冲击感,但时隔多年,赵决明梦见旧事,心中翻腾着难以言说的情绪,竟不知从何梳理。   醒了醒神,赵决明跳下马车,系统说它怕看见辣眼睛的场景不敢进去看宫九,但大约一刻钟前屋内才没了动静。   换言之,宫九一个人在客栈里呻/吟翻滚了一个时辰。   赵决明:……   他不敢想象宫九一个人到底做了些什么,在把小黑叫醒时将自己的梦境内容对系统提起——他与太平堂哥并非只独处过一次,八岁那年的中秋夜,他们两人曾在假山后赏月。   太平堂哥那时就已有了醉梦浮生,或者说,宫九便是那不知名组织的幕后相关人员,是将醉梦浮生引进中原的推手之一。   系统心情复杂:【他真是……少年有成。】   何止少年有成,还踏上一条不归路……   小黑被唤醒,打了个响鼻,长长的睫毛颤动,眼里满是茫然。赵决明摸摸它的鬃毛,拍拍它,道:“先起来,等你缓缓我们就走。”   小黑依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赵决明想到包裹还在客栈房间里放着,便绕到房间窗口,窗户早在夜间的打斗中寿命告罄,他提气跃进屋中,飞快地取回包裹。走廊上悄无声息,赵决明望了眼黑洞洞的走廊,隐隐听见粗重的呼吸声,他赶忙跳下窗回到马厩边。   此时小黑已彻底清醒,神清气爽,蹭了蹭赵决明的手,愉快地嘶鸣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深夜过分响亮。   赵决明摸了摸它的鬃毛,牵着它从后门出了客栈。   天光微亮,正值冬季,孤原上举目远眺,满目荒芜。   系统让赵决明将宫九来时所乘的马车顺走,美名其曰精神损失补偿费。   赵决明没有听它的话,而是从驾车人身上翻出银票塞进怀里,拍了拍,对系统道:【就这样吧。】   系统看他行云流水毫不犹豫,又想起不久前赵决明从刺客身上掏钱,心情复杂:【当初你可是连让你翻墙都坚持不翻的……你变了。】   赵决明纠正:【两者性质不同,不要混为一谈。】   一人一统一边说着,一边在径直离去和看看宫九的情况之间做选择——毕竟宫九好歹是他堂哥。   系统说:【我懂的比你多,看他方才的情况……他,估计、我是说估计,会欲求不满。】   赵决明虚心求教:【那他这是什么情况?你懂的多……能告诉我吗?】   系统恼羞成怒:【闭嘴!你给我注意一下后面那句话!欲求不满!欲!求!不!满!不想被迫当——被缠着打他,你就给我跑远点!】   赵决明乖乖闭嘴,尽管他依旧十分不解,但系统很少骗他,当即便策马扬鞭,奔腾而去,将孤原上破破烂烂的客栈抛在身后。   哒哒的马蹄声带着欢快,赵决明抬头远眺,心中自许久前便埋下的疑问破土而出。   许久之前,当他还是定王时,便说过“不想的事便是不好”,那梦中逐浪随波毫无主见之人,又是何人?   流云舒卷,天光大亮,身侧景色化作虚影掠过,山山水水拱手相迎。   赵决明心情渐平,不知不觉将诸多烦恼抛之脑后,面绽欢容。   但见风露九霄寒,山河万里,情来不自矜,物我皆忘。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生无可恋):如果我有罪,应该让法律来制裁我,而不是让我看到这种场景。   小赵(震惊&好奇):太平堂哥的爱好……是什么情况?   系统(内心os):……是那种该打码的情况。 第108章 帷灯箧剑(一)   岁暮风雪重,汴京前些日子才下过一场雪,今日黎明又有鹅毛般的雪花晃悠悠地从天空飘下。   一辆马车从神通侯府外出发,哒哒地驶向皇宫;与此同时,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在城东的李宅外停下。   官家身侧的近侍亲自来请人,足见官家的诚意。   王怜花自被官家邀请入宫后便时不时地受邀往宫中去,李寻乐与顾惜朝早已习惯,并隐隐约约地从太子久病不愈中察觉到些许蛛丝马迹。   今次官家特意派马车请人,更意味着这次不是简单的看病。   今日是休沐日,加上年底事少,顾惜朝和李寻乐都在家,陪着阿飞一起送王怜花到了大门口。   李寻乐捧出早早备好的手炉递给王怜花,贴心得像个小棉袄:“前辈,路上小心。”   王怜花端着手炉,神色有那么几分微妙,却没有多说,朝几人摆手,潇洒离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皇宫,方应看到东宫时意外地发现官家早已到了,正与太子看雪,两人手中各捧着一盏茶,同他过去几年间曾经见过的场景如出一辙。   方应看入京前后曾收集当今天子的喜好,但其中绝对没有官家乐于同不受宠的定王殿下一起喝茶、晒太阳、独处、看雨、看雪的信息。   除去必要的相见,官家与定王殿下的相处时间总长从未超过一个时辰。   方应看想起早已命丧九泉之下的张近侍,后者死前曾透露过一件有趣的事。   一切都是从——六年前春季的雨夜,官家于梦中惊醒,“决明”二字脱口而出——从那时开始,这两人的行为状态便不再方应看的预料之中。   短短几步路,方应看心中思绪轮转,走至父子二人面前时恭声问好,笑容恳切,丝毫不见任何破绽。   “臣方应看,拜见官家,拜见太子殿下。”   青年身着锦衣,眉间洋溢着由衷的欢欣笑意,这般说着,他递上由瓷瓶装着醉梦浮生和解药。   侍从用托盘接过放在桌上,赵桓拍了拍椅子,让方应看过来坐。后者有些讶异,笑了笑,坦荡荡地坐下,又有人上前为他斟茶。   两个小瓷瓶样子小巧精致,一蓝一绿,蓝瓶是醉梦浮生,绿瓶是解药。赵桓若有所思,赵佶按耐不住,伸手拨开瓶塞将倒在托盘上。   两颗药丸颜色差别略大,在托盘上蹦跶。   它们与赵桓梦里宫九拿出的药丸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方应看回京之初便在赵佶的指示下将药丸送至李宅供王怜花研究,赵佶眼见地冻天寒替身少年愈发虚弱,忧心忡忡等不及,便催方应看带药,王怜花来人,一同看着替身少年吃药。   赵桓实在不好意思对他爹说就这么中毒毒着也没事,毕竟赵佶难得对外人如此关心。替身少年如此被赵佶关心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与赵桓关系亲密,赵桓甚至愿意将不可说之事告知于他。   这在赵佶看来,自然意味着替身少年不仅仅是赵桓一人的心腹,同时也是他的心腹。   替身少年生病是假,但中毒是真——赵佶如此坚信,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严冬时节身子虚弱是多么难熬,是以赵佶只希望替身少年能早日解毒,健健康康地假装生病。   雪愈下愈大,王怜花与追命姗姗来迟,前者绯衣如烈火,更衬得追命面色苍白如纸。   接王怜花的马车中途去了神侯府,追命也中了醉梦浮生,赵桓的意思是两人一起吃了药,再看效果。宫内有太医,也有王怜花,更好诊治。   两人问过好,追命朝赵桓悄悄眨了眨眼,一如既往。   赵桓放下心来。   自追命回京后他是第一次见到他,看样子并没有大碍,只要解了毒,追命还会是那个跑起来谁也追不上的追命。   几人落座,王怜花看见托盘上的解药,道:“神通侯拿的解药是对的。”他瞥了眼方应看,后者勾唇一笑,王怜花继续道,“罗刹教虽然作风不正,但很重视声誉,不会自掀招牌。”   方应看的笑容不变。   王怜花的话将重点引向罗刹教,却有意无意削弱了方应看的贡献。   追命低下头,忍笑。   赵佶看了两人一眼,道:“若非神通侯出力联系,想必不会如此轻易得到解药。神通侯,有劳你了。”   方应看露出谦虚的微笑,轻轻摇头。   王怜花替赵桓把了把脉,眼神微妙地收回手。少年太子依旧脉象虚浮,胃热络伤,郁愤忧思之象仍重。   “殿下可曾好好歇息?有吃我开的药方么?”   赵桓毫不犹豫地点头。   王怜花敛目,心中奇怪,却不多说,而是推了推托盘,道:“先吃药解毒吧。”   追命和赵桓吃了药,药效一时半会儿不显,王怜花要待在宫中看病,而方应看使命完成,便站起身,向他们告辞离去。   赵佶呆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在此处既不能多说,也不能说,反倒有些碍事,将应付追命和王怜花的任务交给替身少年,也离开了。   赵佶一走,追命便放松了许多,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同赵桓唠嗑。   “咱们似乎有半年没见了。”追命数了数日子,他一直在外奔波,而太子那时总是待在明月庄,前去探望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赵桓也数了数日子,道:“确实许久未见了。”   追命有意引导:“我听说殿下交了个新朋友,是鼎鼎有名的赵决明。”   赵桓道:“是。至今,决明也常与我通信往来,王前辈同他也是好友。”   追命道:“看来他是个很招人喜欢的人,可惜我无缘得见。”   “有缘总会相遇,不必可惜。”赵桓安慰他,“只要你解了毒,想去哪就去哪,想见决明轻而易举。”   这是实话,但却不是追命想听的话。他更想听赵桓对赵决明的评价,或是说与赵决明有关的事。   王怜花在一旁听着,忽然笑了。他总算明白为何与太子相处时会有与赵决明相处时如出一辙的微妙感受。两人年龄相仿,样貌习惯毫无相似之处,但这一本正经安慰人的模样倒是意外的相似。   晚间时药效已显,追命脑袋不痛面色不白运气无碍,对赵决明的好奇探究被解毒的欣喜短暂压过;而看赵桓,对方捧着书一脸淡然,面色依旧苍白。   王怜花替追命把脉,后者撑着脑袋畅想出宫后要去哪处纵意狂奔。   “暂且不要吃过于寒凉的吃食,多吃些补血补气的。”   王怜花这话一出,追命眼睛发光地追问:“能喝酒么?”   “做梦。”   王怜花甩开他的手,赵桓懂事地递上手腕,笑容乖顺温和。   王怜花拧眉。   脉象倒是有了变化,但依旧不太健康。   “医嘱同追命,莫要熬夜,按时吃药。”王怜花收手,“罗刹教主应当不会给假药,以防万一,今夜我再瞧瞧情况。”   追命早就有今晚会住在宫中的准备,他与太子虽然关系不错,但一次也未留住过东宫,当即便拜托赵桓带他走动走动。   久坐不动确实不好,王怜花便随了他们的意思,挥手允许两位病患外出散步。   追命借散步之机有意无意见缝插针,向赵桓问有关赵决明的事,赵桓滴水不漏地回答,叫追命没有问出任何可疑之处,只知道太子殿下对这位新朋友相当信任看重。   这很正常。   太子殿下一直如此。   “解药既然有效,后日往白云城送解药的人便会启程,人不多,由小侯爷安排。”赵桓道,“决明如今东南一带,要去拜访白玉堂,如无意外路上遇见也会同行。”   赵决明入江湖不足一载,结交的朋友倒不少。   追命有些好奇名叫赵决明的年轻剑客了。   “他去白云城做什么?”   “是我让他去的,自南王谋反事了已有三月,不知白云城内情况如何。”赵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言语间明晃晃地表露对赵决明的信任,“他身上有我的玉牌,我明日再同小侯爷说一声,应当不会有人为难他。”   追命微微皱眉:“你对他十分了解么?”   赵桓呆了呆,道:“当然。”   追命没有细问,心中困惑却愈来愈大。   王怜花夜间得知此事时也有些困惑——困惑于赵决明那般随性固执之人,竟然也会愿意听别人的吩咐去做什么,旋即转念一想,赵决明既然答应,那便是他有此意向,不由豁然开朗,暗道赵决明不太像个江湖人。   江湖人大多不愿同朝廷扯上干系,展昭当年获封御猫被封为御前九品带刀侍卫,原先在江湖上交的朋友也有许多断了联系。   或许真如传言所说,赵决明会是下一个“御猫”。   若非知晓官家曾喊着“决明”从梦中惊醒,方应看大抵也会与王怜花想法一致,然而他知道这件古怪而又特殊的事情。   太子殿下的吩咐有如雪中送炭。   方应看笑着表示他会亲自前去,有他认得决明少侠,必然不会闹出什么乌龙。   赵桓一呆:“小侯爷也要去?不留在京中过年吗?”   若是明日出发,怕是要在路上度过团圆夜。   方应看笑道:“我孑然一身,无人可团圆,倒不如做些实事。”   赵桓默了默:“有劳你了。”   方应看笑着摇了摇头。   在一旁围观的王怜花不得不承认,方应看在为人处世方面很有本事。   追命旁听许久,见赵桓和方应看注意力不在这边,便悄悄凑过去问王怜花:“前辈会同行去见赵决明么?”   王怜花感到不可思议:“何出此言?天寒地冻,我为何要去?”   追命一愣:“你不是对赵决明青睐有加,甚至扮作女子……”   他全程未参与王怜花与赵决明的闹剧,只是耳闻,虽然知晓前因后果,但其余人并不对他详细解释,故而,真真假假的谣言在追命潜意识中种下一些不正确的认知。   王怜花脸黑了。   “你闭嘴。冷血没告诉你么?白玉堂也未说?”   追命:“……是说您假扮是为好玩吗?这是真事?”   王怜花冷笑:“真事。”   “……哦。”追命讷讷道,有些不敢看王怜花的脸,“我想岔了。”   “闭嘴。”王怜花道,“把你脑子洗洗再来见我。”   “得令!”   追命拔腿就跑。   再不跑他怕王怜花往他嘴里塞一把黄连。   赵桓送走方应看,心中正惆怅,又见追命飞也似地跑过来,忙拦住他,道:“你才解了毒,莫要忙着运气,过些天再跑也不迟。”   追命攀着他的肩,作心有余悸状:“我没运气,只是再不跑我怕被王前辈揍一顿。”   赵桓不解:“王前辈为何要揍你?”   追命深思:“我说错话了。我不该说前辈对赵决明青睐有加,前辈不赞同我这个说法。”   赵桓惊讶:“不是吗?”   追命叹气:“我一说他就黑脸了。”   赵桓有点小失望:“原来不是啊。”   追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赵桓想的青睐和他说的青睐不大一样。赵桓的是看重,而他的则是喜爱。他四处瞧了瞧,见王怜花不在,便向赵桓解释起方才的小闹剧。   赵桓顿悟。   追命确实想岔了,尽管赵决明本人并不在意,但想岔的那一方面确实会令王怜花不大高兴。   “云槐姑娘不喜欢决明,所以王前辈也不喜欢决明。”赵桓总结,对追命道,“你一开始就误会了。”   追命不服:“不说后来真相大白,单说前头云槐和赵决明的传闻满江湖乱飞,你都不曾误会过么?”   赵桓奇怪道:“信传闻做什么,要信就信亲眼见到的。云槐姑娘本就不喜欢决明。”   追命见他说得一脸认真,倒真信了他。   “听世叔说官家也误会了他们的关系,殿下你倒是清楚明白得很。”   “……啊。”赵桓想起决战时他爹兴冲冲地写给云槐的请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真真假假,有时也极难分清。”   “不错不错,有道理。”   ……   前方两人漫无边际地扯远话题,门后王怜花神色莫测,三分沉思七分兴趣盎然。   他方才往前头去时恰逢追命开始解释,便藏在门后准备听追命的说法以此来判断往对方的药里放多少黄连,不成想听见那般坚决的说法。   他扮作云槐戏弄赵决明的过程中,其他人深信不疑,然而从始至终,只有赵决明一人坚信云槐并不喜欢他。   太子殿下的话语与赵决明如出一辙,竟似是出自一人之口。   王怜花想起自己最初来汴京时的另一个目的——赵决明的身份。   如今来看,似乎近在眼前。 第109章 帷灯箧剑(二)   夜静风寒,月光透过窗棂射入古刹,在篝火旁铺开一地白纱,缓缓流淌。   古刹无人修缮,佛像模样损毁,看不清面容,但其居高临下,在深夜中更显庄严肃穆。   一裹着斗篷的青年垫着稻草缩躺在篝火旁,枣红大马立在他身后垂首沉睡,篝火里噼啪一声,也未打扰一人一马沉睡。   东南一带少雪,却少不了雨,夜深时大雨倾盆而下。雨声中似有马蹄声响起,愈奔愈近,青年点了下脑袋,猛然惊醒,听清风声带来的声音立刻坐直,紧盯着残缺的庙门,提高警惕。   马蹄声在庙外戛然而止,片刻后又响起,一人牵着马朝庙中走来。   片刻后,一个脑袋从门后冒了出来。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兜帽湿哒哒地贴在头上,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两人都是一怔,旋即异口同声,喊出彼此的名字。   “决明?”   “阿天!”   骤然相逢,两人却来不及叙旧。赵决明牵着马踏入庙內,忙着将斗篷放在篝火旁烘干,玉天宝将身下的稻草铺开,之后又将斗篷分了他一半,忙活好半天才有空坐下。   玉天宝也没了睡意,心中只有惊喜,他离京之后四处游荡,努力让自己以罗刹教少主的身份扬名江湖。虽然有所成就,但孤身一人的旅途太过寂寞,他早已习惯,却不喜欢。   他一直想逃避,但逃避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当初汴京城中,玉罗刹深夜来访,言语看似和蔼宠溺实则暗藏威胁,玉天宝心中憋闷,心中藏着一口气,便决定反将一军,让玉罗刹暗中吃亏。之后无论他是生是死,即便当不上罗刹教主,但所有人都会知道罗刹教少主是玉天宝。   就算他不是真少主,只要全江湖的人认为他是,那他便是货真价实的罗刹教少主。   在汴京城内时,玉天宝仍有犹疑,直到离京后一人独行,眼见山河人间,江河湖海,顿觉豁然开朗,行事便再无顾虑。   他也因此明白赵决明为何会如此坦荡,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天赐良机,万不该重蹈覆辙,行事由己不由人。   此刻雨夜古刹相逢,玉天宝难掩心中欢喜,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赵决明也很开心,他虽然知晓玉天宝在东南一带,却不清楚他的具体位置,如今在这破庙相逢,不得不说是种缘分。   “对了,决明你为何深夜赶路?”玉天宝望了望窗外,骤雨未歇,冷风钻进庙里,手脚冰凉,更别提赶路时的赵决明。   赵决明默了默,道:“我去陷空岛拜访白玉堂,之前路上有事耽搁了几日,就……夜里赶路了。”   实际上他是在东宫上线,事情有些多,以致于他不得不在白天也要上线,亲自处理事宜。   玉天宝还想问,赵决明又道:“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夜,你不如同我一起去陷空岛,总不能大过年的还要在破庙里受冻。”   关外没有过年的风俗,但玉天宝一路行来,年关将至,也见过鞭炮烟花爆竹震天的景象,听赵决明邀请,不由心中一动,点头应下。   “不请自去,白五爷会不会嫌弃我?”玉天宝琢磨着,“我是否得略备薄礼,再登门拜访?”   “明日我写信告诉他一声,就不算不请自去。至于礼物……”赵决明想了想,“带些年货就好,松江府交通便利,相当繁华,到那儿再买。”   他们又谈了片刻,睡意上涌,便眯着眼歇了一会儿。雨停风止,天边泛起鱼肚白,赵决明睁开眼睛,叫醒玉天宝,两人修整片刻,便起身上路了。   *   松江府,陷空岛。   烟波浩渺,风景凄凉。一艘小船在江面随波漂泊,一声鹰啸划破天际,天空尽头,飞鹰展翅俯冲而来,在船舱顶停下。   倚着船舱的青年起身,飞鹰双目圆睁,炯炯有神,歪了歪头,用爪子扯下腿上绑的信,扔进青年怀里。   白玉堂接住,瞪了眼这只桀骜不驯的海东青,后者展开右翅挥了他一脸冷风。   与赵决明这个主人不同,他养的海东青傲气十足,分外欠揍,与白玉堂十分不对付。   白玉堂懒得理这坏脾气的飞鹰,后退两步,展信观看。   前不久赵决明便写信说要上门拜访,白玉堂在汴京时就邀请过他,见赵决明真要前来,甚为高兴,已吩咐陷空岛的下人准备。   而赵决明这回寄来的信中说路上偶遇阿天,他们会一起来。   白玉堂合上信,嘴角带着笑,看了眼梳理羽毛的海东青,朝它勾勾手,还没开口,手上便挨了一翅膀。   别说,还挺疼。   白玉堂没好气道:“白五爷要写回信,还不跟上来!”   他最开始见这海东青英武不凡,很是欢喜,但这鹰脾气犟,不管谁喂的肉都不吃,他见过数回,一次也没摸上。   白玉堂回到卢家庄,告知几位义兄又会添一个人吃年夜饭,便去书房写回信。留在原地的卢方觉得阿天略有些耳熟,思索片刻才想起最近江湖上盛传的谣言。   那谣言说阿天是罗刹教少主,玉天宝。   白玉堂在书房中写信,海东青立在房梁梳理羽毛,待白玉堂写好信后它落到桌上,伸着一只腿矜持地等他系信。白玉堂心痒难耐,本想着趁其不备偷撸一把,不成想海东青在他系好后腿一收,展翅而去,只留余风阵阵。   白玉堂:“……”   他望着那只毫不留恋的背影,心情郁闷。   卢方此时敲响了房门,进屋后问道:“这阿天公子,莫非就是罗刹教少主玉天宝?”   白玉堂摇头:“阿天从未说过他的身份,待他与赵决明来庄上便知晓了。”   卢方原本担心魔教少主脾性古怪乖戾,但见白玉堂说起玉天宝时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   以五弟的脾气,能用这么正常的语气提起,无论身份如何,想必脾气不会比五弟差。   三日后,赵决明与玉天宝到达松江府,白玉堂收到消息乘船去接两人回岛。只见岸边两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烟花。   鸡鸭咯咯嘎嘎,隔的很远也听得清清楚楚。   白玉堂看他们蹦上船,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他莫名觉得这两人不像来做客,倒像走亲戚的,而他也应该亲切地接过两人手中的鸡鸭,说些亲热的话。   船开始返程回陷空岛,路上白玉堂也从他们口中知道了阿天确实是离教出走的罗刹教少主,以及赵决明在蝙蝠岛事了后的部分经历。   “你瞒得倒严实。”白玉堂没有多说,毕竟还有一个瞒得更严实的人在,“赵决明你是一开始就知道阿天的身份了?”   船即将靠岸,赵决明已经扛上了行李,闻言从船舱中探出脑袋否认:“我一开始不知道,是同行一段时间之后玉罗刹找上门,我才知道阿天是玉天宝。”   玉天宝附和:“阿飞也知道,但我拜托他们替我保密。”   不管怎么看罗刹教父子二人都关系古怪,白玉堂不想多问,赵决明从船舱中钻出来将一只鸡塞到他手里,道:“往事不必再提,我和阿天可能会叨扰几日,你莫要嫌弃我们。”   被捆住双脚的鸡扭来扭去,白玉堂下意识握紧鸡腿,反应过来后一脸木然。   他甚至懒得生气了。   赵决明真是……真是接地气得很。   玉天宝抓着鸭,见白玉堂表情严肃,想笑又不敢笑,只能走在赵决明后面忍笑。   赵决明浑然不觉,反而跃跃欲试,认真道:“我第一回 在朋友家里过年,多谢招待。”   白玉堂看他一眼,少年眸光明亮,满是期待,他唇角微扬,但想到赵决明满是疑点的身份,又有点笑不出来。   其余四鼠正在庄内候着,听见小厮禀报,忙探头往外望,瞧见提鸡而来的白玉堂,顿时愣住了。   白玉堂身着锦衣,焕然华美,然而那只鸡却十分突兀,再加上白玉堂不那么自然的脸色,翻江鼠蒋平率先笑出声,道:“五弟,你出去一趟怎么还带了年货?庄上备的有,不劳你费心啦。”   白玉堂不想说话,将鸡随手扔给一旁的小厮,又推着赵决明和玉天宝将手里的年货递出去一趟三人落座。   赵决明和玉天宝大大方方地做了介绍,原本因他们的名声和身份而有些顾虑的四鼠,在见到相当接地气的两人后放下顾虑,甚至觉得有几分有趣。   话说开后更是聊了许多,宾主尽欢,当晚宴席上摆满好酒好菜,除去赵决明不能喝酒,大家都喝了个痛快。   宴席散后,白玉堂亲自领赵决明和玉天宝去客房。他走在前面,玉天宝微醺,情绪上涌,由衷感叹:“白五爷家真热闹。”   赵决明点头赞同:“确实。”   玉天宝又道:“和罗刹教一点儿也不一样。”他顿了顿,又问,“决明你不回家,莫非也是因为不想回去?……不对,决明你爹很好。那你为何不回去?”   白玉堂竖起了耳朵。   赵决明道:“我家的人很多,不缺我一个。况且我家过年太热闹,有许多繁琐事,我不太喜欢。这里刚刚好,不是太吵,很开心。”   白玉堂嘴角扬起,他听这两人这么说,也很开心。 第110章 帷灯箧剑(三)   在陷空岛的生活比赵决明想得还要自在,五鼠热情好客,宾至如归,比他在宫中过年时还要愉快。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丝竹管弦,不必端着笑脸温和相应,不必谨言慎行……这让赵决明十分放松。   除夕夜,卢家庄的年夜饭种类丰富,有鱼有肉,吃过年夜饭后便去放烟花爆竹。   赵决明难掩期待,忙来忙去,玉天宝更是跃跃欲试,两个在白玉堂看笨蛋的眼神下兴奋得不能自已。   卢家庄一直以来是五鼠过年,难得有外人上岛,还是白玉堂的朋友,三人性格各异,凑在一起既热闹又有趣。其余四鼠看得发笑,却又因白玉堂面皮薄不敢表露,一时间神情古怪,也颇为好笑。   彼时鞭炮爆竹齐鸣,烟火在天际和水面上绽放,天地亮如白昼。   赵决明站在水边仰头上望,眸中映着璀璨的烟火,绚烂明亮。他见过许多次烟火,后世的烟火花样更多,色彩更丰富,但孤身一魂时所见的景色自然比不上此刻所见所闻。   真好。   赵决明微微敛眉,微笑起来。   三尺外,玉天宝正举着火折子紧张地发出疑问:“我这样不要紧吗?它会炸到我吗?我要不要跑快一些?”   白玉堂没好气道:“担心这么多做什么?点你的火!”   玉天宝的手伸了又收收了又伸,表情像是在被逼着做不情愿的事,然而实际上他为了点爆竹已经犹豫了好一会儿。罗刹教少主久在关外,第一次入中原过新年,对上爆竹这种简单的小玩意竟然也慌里慌张,比稚童还不如。   白玉堂没眼看,索性拉过玉天宝的手将火折子对上引线,随后又拽着玉天宝向后退了三步。   “啪!”   两人刚站定,一声巨响炸开,玉天宝惊呼:“炸了!白五爷!它炸了!”   白玉堂:“……”   这人当真罗刹教的少主么?   白玉堂没眼看玉天宝的蠢样,别过脸,却正好瞧见三尺外眸光明亮,轻轻微笑的绛衣少年。   他不由一愣。   少年的侧颜线条流畅,唇角微扬,透着难以言喻的欢喜。   白玉堂不止一次见过赵决明的这副神情,彼时他只好奇对方在看些什么,但此时他却想,赵决明果然与太子殿下……十分相像。   *   寒风彻骨,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官道上行驶。   万籁俱寂,只有从不间断的马蹄声哒哒响起。方应看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车外景色凄凉,举目眺望尽是单调的灰白二色。   他正看着,车外驾车的下属语气古怪地向他禀报:“侯爷,路上有人。”   若是寻常路人的话,下属不会向他禀报。   方应看让下属稍微减速,将窗帘子扯开,探出半个脑袋向前看去。   待看清那人的身影后,方应看忽然明白下属为何会向他禀报此事。只见那路人身着白衣,周身气势斐然,步伐平稳,一看便知非寻常人士。   这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官道上?   方应看来了兴致,马车顺着他的意思放慢速度,缓缓从白衣人身侧驶过。   两人对上了眼。   方应看愣住,惊讶道:“……世子殿下?”   不知为何在官道上独行的太平王世子在遇见神通侯后,自然而然地应了后者的邀请,登上马车。   车厢内温暖如春,太平王世子神色淡淡,但却选了了最舒适的位置,并简洁干脆地回答了方应看对于他出现在官道上的疑问。   “迷路了。”   方应看微笑:“世子殿下欲往何方?若是顺路,我可以送你一程。”   宫九道:“你们下一次停下时我便下车。”   他似乎不想多说,方应看便识趣地不再问。   过了一会儿,宫九问:“你去送醉梦浮生的解药?”   方应看作讶异状,微微颔首。   太平王世子云游四海,喜好成谜,身份更是如迷雾一般,知晓此事并不令人意外,他从未轻看过对方。   他正猜测太平王世子出现在此的真正来意,便听宫九又问道:“莫非赵决明也会与你同行?”   方应看讶异道:“正是。世子殿下是从何得知……?”   “猜的。”   宫九简短地回答。   这答案并不太让方应看满意,而宫九也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想法。没有人开口,马车中一时寂静下来,陷入一种古怪而又微妙的静谧。   快马加鞭之下,一个时辰便到达了附近的镇子。太平王世子下车,离去前朝方应看道了声淡淡的“多谢”,便飘然而去。   方应看望着他的背影,陷入难言的疑惑。   ——莫非太平王世子,当真只是迷了路,而不是抱有别的目的?   *   虽说在陷空岛的生活十分愉快,但赵决明并未忘了他的目的。在确认了方应看将会停留的地方,他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去与方应看汇合。   几人来岸边送他离开,白玉堂率先到场,他看起来想说些什么。赵决明提着包袱平静地看他,给了他发问的时间和机会。   如果白玉堂问,那他便坦言相告。   赵决明想。   毕竟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然而直到玉天宝赶上前插入两人中间,白玉堂仍未开口,别开脸,不再看他。   赵决明收回视线。   他有许多秘密,除了系统外没有人知晓他的全部,甚至包括爹爹、阿天,有着同样经历的他们都不知道他的梦所跨越的时间的长度。   对赵决明来说,隐瞒从他醒来时便已经开始,即使向朋友隐瞒让他感到抱歉,但他无愧于心。   若是不换名易容,他不会有这般恣意的机会。高高在上的太子和普通人见到的场景会有差别,赵决明在梦里深有体会,他想见到不一样的景色,所以才会在一开始便下定决心。   要原原本本的,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世界。   赵决明向众人告别,乘船远去,水天一色,一艘孤船,一点绛色,在寒冬无言的凄冷中渐渐飘远。   玉天宝望着远去的船只,收回视线,和白玉堂一起往回走。   两人落在最后,白玉堂见他神思不属,分外奇怪:“你垮着脸做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   玉天宝一怔,随后叫屈:“五爷你莫要胡说,我方才是在沉思!”   白玉堂扬眉:“好,你在沉思,那可否告诉我你在思什么?”   玉天宝僵住,张了张口,道:“没、没思什么……”   白玉堂挑眉。   “好吧。”玉天宝果断承认,“我在想决明方才的样子像是要一去不回,再也见不到了一般。”   白玉堂不知道说什么好,挑眉睨他一眼:“你这么不想见他?”   玉天宝连忙否认:“不是!只是……只是决明方才的身影,突然让我冒出来这个念头了。”   同时他也想起了梦中飘来飘去的经历。   天下之大,去无定处,玉天宝莫名觉得赵决明方才也想起了梦中的经历。   尽管他并不知道决明到底家世如何,毕竟决明只说家中有钱有权利,兄弟姊妹众多,梦中遭逢大难流离失所数十年,一朝梦醒,才得知是梦非实。   “赵决明活蹦乱跳四处乱跑,你与他分别数月仍能相见不正说明你们有缘么?莫要瞎想。”   白玉堂加快步伐,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将玉天宝甩在了身后。   玉天宝一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当即便将各种思绪抛之脑后,紧赶上前。   一行人往岛上走,孤船往岛外漂,渐行渐远。   *   方应看与赵决明汇合时是一个冬季少有的晴日,前者得到消息,特意停留在城中,倚着栏杆看城门。   赵决明揭下兜帽时方应看便瞧见了他,在对方结束盘问,牵着马往城内走时,方应看命人下去喊他。   少年同他派的下属交谈片刻,仰头朝方应看所在的位置看来。   阳光明媚,赵决明一抬眼,便看见了栏杆处姿态怡然的神通侯。   见他看去,方小侯爷面露微笑。   赵决明将小黑交至下属安置,往酒楼中走去,上了二楼。   新年初始,城中仍见忙碌之人,偶尔能听闻远处传来的爆竹声。   方应看笑道:“好久不见,决明少侠。上次见面,似乎是在神通侯府的赏花宴上。”   赵决明回忆了下,点头:“确实如此。”   “少侠离京前未同我说一声,我得知少侠离京时已过了好几日。”方应看笑容无奈,“如今异地重逢,一同为太子殿下效命,倒是种缘分。”   赵决明毫不心虚地道了个歉,与此同时系统又一次重复。   【别在他面前露任何马脚,说真的。】   赵决明深沉回应:【相信我,不会的。】   两人交谈几句,确认了之后的安排,又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便启程上路。   为了防止露馅,赵决明登上马车便闭眼沉睡,方应看即使想问,也没有询问的时机,两人所在的马车一路保持着沉默,在道路上奔驰。   纵然一开始赵决明当真是为了养足精神而闭眼歇息,但在连续两日赶路,共处时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只能看着赵决明闭眼的模样后,方应看不得不怀疑赵决明是不愿同他说话。   马车中一片静谧,只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声。方应看不会自讨没趣,倚着车壁打量闭眼休息的少年,微微扬了扬唇。   与同太平王世子独处时诡异的寂静不同,和赵决明共处一车,纵使不言不语,也令人安心。   赵决明不可能一直闭着眼,方应看在对方苏醒后探着脑袋往车外望时,慢悠悠地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决明少侠与太平王世子可是旧识?”   赵决明扭头看他,双目圆睁,其中情绪之复杂,竟令方应看摸不透。   方应看试探道:“不是么?可我之前在路上偶遇世子,他迷了路,我同他交谈时世子问起少侠你……他着白衣,气势斐然,少侠不认得他吗?”   赵决明默默地放手,问道:“那人难不成知道侯爷你是要往白云城送解药吗?”   方应看颔首,赵决明便道:“那我确实认识太平王世子。他说他叫宫九。”   宫九。   九公子。   方应看笑而不语。   赵决明问他:“你见到他时,他身子可好?”   方应看略觉奇怪:“自然是安然无恙——莫非他受了伤?可我不曾发现任何不妥。”   赵决明眨了眨眼:“没有受伤吗?”   他若有所思,心道太平堂哥也许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翻来覆去在地上滚了滚。   毕竟太平堂哥总不可能拿着鞭子自己抽自己。   赵决明长舒一口气,对方应看道:“我与世子早已分道扬镳,但分别前他的处境……稍稍有些难以描述,但无关紧要。他没有受伤就好。”   方应看笑着点头,没有多问。   以此为引子,两人之间慢慢交谈起来。双方都有所保留,赵决明问不出方应看的所思所想,方应看问不出赵决明的身世来历,聊得很开心,但有用的消息一个都没有。   聊了个寂寞。   赵决明撑着脸颊看方应看,后者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   他以“赵决明”的身份初次同方应看见面时,后者展现出了不在太子面前显露的云淡风轻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态度;此刻则是亲和又有趣,妙语连珠,笑意盈盈,仿若天真烂漫的稚子,令人心生亲近。   赵决明却更喜欢前者。   “方小侯爷,你对太子殿下是如何想的?”   方应看似乎对他如此直接的疑问感到惊讶,顿了顿,道:“自然是尊敬喜爱有加。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却心怀苍生,广修路,建水库,引番薯,轻徭薄赋,种种政策若没有太子提议并坚持,绝不可能轻易实现。”他微微一笑,“我十分佩服。”   赵决明没想到他会说这么多,一时竟不知是真是假,盯着方应看沉思。   “太子殿下又是如何看我的呢?”方应看问,面上竟露出几分难为情,眼里满是期待,“少侠与殿下曾同床共枕,朝夕相对,相比同你提起过我……若不妨事,可否对我说说?”   赵决明思考。   他能怎么看?   “太子殿下说你很好。”赵决明坦言,“但你们不是朋友。”   方应看期待的笑容僵在脸上。   系统万分诚恳道:【你得罪人的本事越来越有长进了。】   【事实如此。】赵决明道,【他本就没有把我当朋友,我只是说了实话。】   但实话也会得罪人。   方应看揉了揉眉心,再抬眼,笑容略有些勉强,他状似轻松道:“看来殿下十分喜欢你,连这话也愿意同你说。”   谁问就同谁说,倒也没有喜不喜欢的。   赵决明想。   “纵然不是朋友,但你们有短暂的师徒之谊,日后也能君臣相辅,相得益彰。”赵决明知道对方极有可能在做戏,依旧选择了安慰,但他安慰人的技术一向很差劲,“侯爷你不缺朋友。”   言下之意即是否与太子做朋友都无所谓。   方应看释然一笑,道:“少侠似乎对我期望很大,君臣互励,相得益彰,我也不知能否做到。”   “能的。”赵决明笃定道,“侯爷才貌双全,天赋异禀,只要你想,必定会有所成就,名留青史。”   方应看哑然,为少年语中的笃定而惊异,默了半晌,莞尔一笑,道:“承少侠吉言。”   然而即使赵决明这么说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未因此拉近,彼此之间依旧是刀枪不入一无所知。   【不是朋友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欣赏他。】赵决明面对系统的疑问,坦坦荡荡地回答,【毕竟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靓仔。】   只要不做过界之事,赵决明并不在意有些人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700:04:57~2021-08-1900:2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帷灯箧剑(四)   正月廿一那日,一行人到达南海,马车停在陆上,几人在引路人的带领下登船去往飞仙岛。   方应看与赵决明关系依旧平淡,不至于过分疏离,却也没有十分亲密。   两人之间到底是有过短暂的师徒之谊,赵决明很乐意在对方不试探不拉拢的情况下给予一定的回应;而方应看为人处事很有一套,讨人喜欢,只能说不适合与他做朋友罢了。   白云城有将近一半的城民都中了醉梦浮生,为了方便治疗,在确认解药到达的日子后众人便被集中安置在城主府以及附近的宅院等待救治。   大约是人少的缘故,岛上有些安静,但气氛并不压抑。接待他们的马车从街上行过,行人们知道他们是来送解药,纷纷避让,赵决明从缝隙中望去,有人目光热切,难掩激动。   叶孤城在城主府中等候多时,见到他们后没有多说,径直安排起解毒一事。先由城主府中的管家解毒,夜间药效显现后再让随行的御医诊治,确认无误后便将解药发下去,让城民解毒。   事关城民性命,叶孤城行事之小心谨慎,做出这番安排合情合理。赵决明默默地听人安排,没有闲着,能帮则帮。   众人忙忙碌碌,彻夜未眠。天光将亮时一切才尘埃落定,赵决明问城主府的下人要了盆水,洗漱擦脸后出了院子,环视一圈,确认方位后迈步离开。   城主府居高临下,是飞仙岛上地势最高的建筑物,也是观赏日出的好地方。   叶孤城揉着眉心走出房间,心下松快,抬眼便见方应看在对面檐下向他微笑。   他一天一夜皆忙于城中事务,与方应看并未交流太多。   “叶城主。”   方应看从檐下走出,天空呈现淡蓝色,四周静谧无声,青年笑意温和:“你看起来很累,要去歇一下吗?”   叶孤城摇头道:“有劳侯爷关心,我无大碍。”   方应看面绽笑意,道:“城主事事亲为,如今尘埃落定,本侯便先恭贺城主了。”   叶孤城轻轻颔首,想说些什么,就在此时,两人的余光中忽然跃出一道绛色身影,轻快地跳上最高处。   他和方应看一起看向了那道身影。   身着绛衣的少年剑客站在城主府最高的屋顶上,举目远眺,双手叉腰,被朝日阳光所笼罩,一身绛衣化作绮丽的鲜红。   整个人似乎在发光一般。   叶孤城移开目光,他从得知赵决明随行时便有些奇怪,但总体来说与他毫无干系,故而没有多问。然而赵决明来后多次相助,忙忙碌碌,竟也彻夜未眠。   方应看从他面上看不出神色变化,此时便道:“决明少侠与殿下一见如故,他是代替殿下来白云城……看看。”   无论赵决明为何来此,与太子是何关系,这些叶孤城都不大关心。飞仙岛上仍有天子亲兵,太子派人来此是在情理之中。   “后厨在备早膳,侯爷稍等片刻。”此处宽阔显眼,叶孤城咽下想说的话,朝方应看颔首示意,“我先告辞了。”   方应看目送他离去,瞥了眼屋顶上的绛红身影,步入长廊,缓缓离去。   赵决明在屋顶上站了片刻,目睹朝阳初升,海面金光灿灿。飞仙岛位于南方,与中原一带相比季节性温差不大,他穿得不多,却不觉得冷。   恰好略感疲惫,赵决明索性在屋顶上坐下,倚着身后尖顶闭目养神。   期间有人来唤他用饭,从窗口探出身子,瞧见他躺在屋顶闭眼,便又悄悄地退了回去,没有出声打扰。   早膳之后,叶孤城与方应看入书房谈话,屋顶上的赵决明姿势未变,看样子睡得相当香甜。   许多人都有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奇特爱好,赵决明喜欢在高处晒太阳,甚至还能入睡,虽说有些古怪,但并不妨碍他人。方应看自与赵决明同行后逐渐看懂此事,此刻反应如常,笑着摇了摇头,作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决明少侠爱好独特,还望城主见谅。”   叶孤城收回视线:“无妨。”   赵决明在房顶上待了一个时辰,似梦非梦,睁眼后眸光清明,神清气爽。入冬以来他很少能晒到让他这么满意的阳光,心满意足地跃下房顶,只觉彻夜不眠的疲惫一扫而光。   系统听了赵决明对阳光的评价,不由幽幽吐槽:【你是属木头的吧?】   木头怕受潮,赵决明也怕,不正是赵决明=木头么?   赵决明一本正经地纠正:【我生于庚辰年,属相龙。】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十二属相里没有木头。】   【……】   系统严重怀疑赵决明把它当笨蛋,不如说连玩笑话都听不懂的赵决明才是真正的笨蛋。   南海偏远,但岛屿众多,白云城下辖的岛屿不仅仅是飞仙岛,还有七七八八的小岛。此处沿海一带的渔业盐业都由白云城管辖,叶孤城治岛有方,挑选的人才将诸多岛屿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中了醉梦浮生被人威胁,他所挑选的管理者也依旧秉持本心,并未弄出大乱子。   毕竟中毒之人行动无碍,他们只是担心叶孤城,在南王的威胁下依旧勤勤恳恳地做事。   赵决明在飞仙岛上待了数日,中毒的城民在服下解药后逐渐好转。期间他跟从去别处岛屿的船只来来往往,看南海一带的风土人情,作了不少笔记,奔波忙碌,看起来却在兴头上,不见劳累,反倒精神百倍。   在岛上的前四日,方应看只瞧见他两次,连叶孤城见到赵决明的次数都远胜于方应看。   这下看来,赵决明倒当真是诚心实意不求回报为太子殿下做事。   方应看思忖着赵决明这番用意,江湖传闻秋霜剑客冷峻无情,但对方冷峻无情之下却堪称春风化雨,所过之处,万木逢春。   石林洞府与蝙蝠岛的可怜人是最值得称道的,一路行来,仍有人提起,并交口称赞赵决明之为人正派。   方应看想起路上他曾问过赵决明,问他为何入江湖。   彼时少年答曰:“为了成为江湖第一人。”   纵观赵决明踏入江湖后所经历种种事迹,名声大震,风头无两,江湖朝廷皆有他的身影。   莫非这便是赵决明想要的江湖第一人?   赵决明浑身是谜,两人关系始终不远不近,这念头从方应看心头一闪而过,便按下不想。   他原先在意赵决明,是因对方有能力,但后来不仅仅是为此,而是因为赵决明的名字。   同行至今,方应看对赵决明依旧一无所知。   *   白云城困境已除,方应看该回京复命,而赵决明早就说过到达白云城后便不必管他,故而方应看安排下去,便告知叶城主与赵决明他要返程的消息。   赵决明不急着离去,将离去的时间定在方应看返程的四日之后。方应看等人返程那日,叶孤城与赵决明出门相送,无论彼此间船只载着人驶远,叶孤城一转头,赵决明便不见了踪影。   随后他从管家口中得知,赵决明又跑去捕鱼了。   叶孤城:“……”   他见过赵决明的剑法,剑术之精妙令叶孤城心生探讨之意——   然而,赵决明每天都不见人影,不是在乘船的路上,便是在去捕鱼的路上,总之丝毫不见他闲下来——或者说有闲暇的时候,但叶孤城不知道。   叶孤城每次同他见面,相处时长从未超过一刻钟。   赵决明于习剑之事十分坚持,却没有过分痴迷,这与叶孤城截然不同。   叶孤城以为赵决明只将剑当作工具,然而对方擦剑时神情之认真,目光之专注,意味着一切并不如他所想。   赵决明离去前夜,叶孤城终于得以同他一叙。   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于你而言,剑谓之何物?”   月光下的叶城主神色认真,气场全开,似乎不要到答案不罢休。   赵决明道:“剑。”   叶孤城一怔。   “剑就是剑。”赵决明反问道,“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他神色之坦然,语气之肯定,都彰显出他的心无旁骛。   叶孤城似有所悟,默了默,道:“你……早些休息。”   赵决明点头:“好。”   他目送叶孤城离去,退回屋里,合上了门。   赵决明是名剑客,却不是一名合格的剑客。许久之前他只是习剑,并未悟剑,然而时至今日,他似乎仍只是在习剑。   或许他永远也达不到叶城主和西门庄主的高度。   赵决明躺在床上,在黑暗里思考。   但即使达不到也无妨,起码他手中有剑,剑有用,这已足矣。   第二日赵决明神清气爽地出门,又在城主府的老地方练剑,叶孤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眸光明亮,一眨也不眨地看他练剑。   赵决明早就注意到他,练至最后一招时瞄见叶孤城伸手握上腰侧剑柄,心中一动,待叶孤城拔剑上前时变换剑招,同他对起剑来。   虽说赵决明不喜欢同人比剑,但正常且友好性的过招他还是十分乐意的。   两人的剑法皆是灵动飘渺,却各有千秋,两刻钟后赵决明率先收剑,目露沉思之色。   叶孤城也在沉思,率先抬眼,目光灼灼:“你剑法很好。”   赵决明道:“谢谢夸奖。”   叶孤城道:“你为何不愿与人比剑?”   不仅仅是比剑,赵决明也不愿同人比试。   他对赵决明的原则有所耳闻,方才过招看出赵决明无意收敛,且短短几招更显赵决明剑法之精妙。   叶孤城于剑道上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但终究是名剑客。剑道漫漫,他又经历南王谋反一事,心境难免有所变化。   赵决明同他过招也过得很开心,闻言道:“我希望我扬名是以我所做的事而扬名,而不是靠与人比试,过招倒是可以。”   叶孤城若有所思,明白他口中的比试大约是指堂而皇之的挑战对决,没有多说,道:“待用过早膳后,我会命人送你去陆上。”   他转身往院外走,赵决明道了声“多谢”,便跟了上去。   用过早膳后,白云城的船只准备启程,这些天赵决明同城主府的人已是十分熟悉,出来相送的人竟然还不少,叶孤城有些意外,默默地在岸边稍远的地方停下。   赵决明立在船边朝众人道别,脸上带笑,瞧见叶孤城后朝他挥挥手,后者轻轻点头作为回应。   船只启程,飞仙岛愈来愈远,愈发渺小,岸边的人情也渐渐化作一个又一个的小点。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系统问他,【回京吗?】   赵决明想了想,道:“先往北去。”   在决定入江湖时,赵决明便给了自己一个期限。他毕竟是太子,不可能终年漂泊在外,于情于理皆不合,一年已经足够长久,他该回去了。   但该回去并不意味着立刻要回去,赵决明骑着马,慢悠悠地斜着北上。   他如今有了飞鹰,便时不时地将风土见闻写信传于宫中,想到在汴京里的朋友们,便多写了一封信。   他信写得有趣,见信如见人。赵佶从傀儡太子手中接过信看后欣慰不已,心道阿桓如今倒是自在得很,很是替他高兴。   “看来白云城状况还好。”赵佶感叹,“阿桓看起来很开心。”   傀儡太子在一旁微笑,附和道:“殿下开心是件好事。”   赵佶展望未来:“日后我也要像阿桓这般。”   傀儡太子为他描绘美好的前景:“待殿下即位,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李宅中的几人在一个傍晚第一次瞧见赵决明的海东青,被其傲气凛然的姿态所震惊。飞鹰盘旋一圈,落在阿飞面前,倨傲地伸出一只腿,在阿飞热情的注视下晃了晃脑袋,似是命令。   它腿上绑着一卷信。   “想必它就是决明豢养的飞鹰,果真威武霸气。”李寻乐眼露稀奇,朝阿飞一笑,“它想让你解信呢。”   顾惜朝原先离得远,此刻也走上前来。   阿飞慎重且小心地解下信,动作轻柔,海东青满意地拍了拍翅膀。   恰逢此时,王怜花从外走进,道:“我方才在外面看见一只飞鹰落入院中……”   桌上的海东青和他对视。   王怜花了然:“看来这只便是赵决明的飞鹰了。”他一笑,“和他主人一样呆。”   海东青不做反应,却在王怜花上前伸手欲碰它时伸手猛地展翅,一翅膀挥在他手上。   王怜花:“……”   ……还是只记仇的飞鹰。   这点倒不像赵决明。   阿飞展开信,几人凑上前去看,一旁白底灰羽的海东青见送到信,展翅欲飞,被一旁的王怜花伸手拦住。   绯衣公子微笑,透露出几分意味深长:“先不急着走,我有信要你带给赵决明。”   顾惜朝奇怪地看他一眼,敏锐地察觉到王怜花想的不是什么好事……或者准确地讲,是对赵决明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900:23:05~2021-08-2022:0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帷灯箧剑(五)   赵决明收到王怜花的信时,正在山旮旯里摸鱼。   山间轻雾渺渺,溪流潺潺,黑马垂首饮水,破空声自上而下袭来,身旁的树枝剧烈摇晃,赵决明分神转头去看,手里才抓上的鱼猛地一摆尾,跃入水中遥遥远去。   居高临下的海东青拍了拍翅膀,落到赵决明面前,伸出绑着信的腿,姿势颇为傲娇,赵决明甩去手上水珠,去解信时顺手摸了一把它的羽毛。   海东青轻轻拍了拍翅膀,看起来相当满意。   知道它不是在所有人面前都如此温顺好应付的系统:……   赵决明展开信,看完后面色不变。   系统也在旁边瞅着,看完后默了。   王怜花说他要回一趟洛阳,想到赵决明与他是同乡,便问他家在何处,若是可以,想与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爹认识一番。   他俩不是笨蛋,自然看出信里蕴藏的另一种含义。王怜花绝不可能不知道洛阳没有赵姓的名门富豪,也知道赵决明提起他爹时对家里的各种事情避而不谈,更别提会告诉他自己的住处。   王怜花这封信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宣告。   【王前辈……可能也有了猜测。】   赵决明对系统说。   事实上确实如此,王怜花心生好奇,但起初并未立刻认定太子即赵决明,而是猜测他是某位皇子——直到他从阿飞口中得知,白玉堂曾经喊过赵决明为赵桓。   系统早有预料:【你这马甲本来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如今王怜花参一脚,你还是从了吧。】   赵决明感叹:【我明面上应该没有太多破绽。】   最起码,清醒的时候很少才对。   系统:【……】   谁给你的自信?你木头一样的脑回路吗?   赵决明的气质太过鲜明,存在感太强。就像存活了许多年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即使不去注意,却还是会被吸引。   系统见过许多人,赵决明的经历独一无二,一身气质亦是无人能比,在这个人类顶多活个一百来岁的世界,赵决明是异类。   赵决明从不向系统询问他梦中的经历,系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问,但它知道赵决明的梦不仅仅是梦。与赵佶和玉天宝不同,赵决明真真正正当了一千载的阿飘,他存在的时间比所有人都要长久。   所经历的孤独也更为沉重,更为压抑。   位面之间会因波动而产生影响,六年前的春夜,梦见未来的有三人,死后变成孤魂的有两人,但飘了千载的只有一人。   赵佶和赵桓梦见的未来属于另一时空,玉天宝梦见的才是真正的未来。   就像两条互不干扰的平行线,一条线穿过,产生关联后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对赵佶和玉天宝来说,结果可喜可贺,然而对赵桓而言却太过沉重。   沉重到无法抹除,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赵决明决定外出游历时,系统便已经做好他一出门就掉马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赵决明凭借出色的伪装苟了很久。他的朋友们只感到熟悉,然而积少成多,便显得可疑起来。   一开始赵决明确实打算少与太子的朋友往来,但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扯上关系,况且又有与汴京相关的要事需他查探,所以赵决明后来便有了些随遇而安的心态。   “当赵决明很自由,但我也是赵桓。”   绛衣少年将信收好,重新看向清澈见底的溪流,一条游鱼摇曳而过,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了起来,扔给一旁的海东青。   赵决明看着低头进食的飞鹰,语气平静:“我该回去了。”   系统心中不是滋味:【……那你回信准备怎么说?】   赵决明:【不回。】   系统:……?   【我以为,你会全盘托出供认不讳。】   系统有点懵,照方才的走向,赵决明不该心情沉重在一番思考之后写信回应么?   【没人问我。】赵决明理直气壮,【前辈也只是在试探,没必要回应。】   系统麻了,赵决明的想法总是难以揣测,共处这么多年,赵决明依旧时不时地让它无言以对。   但无论如何,赵决明是个有主见的人,因而系统仅仅是吐槽了他情感与行为相背离的举动,便放置不管了。它没有干涉赵决明的想法,而赵决明向来坚定,即使干涉也只会惨败而归。   在汴京中等待的几人并没有收到回信,比起赵决明未收到信的可能性,他们更倾向于他收到了信却不打算回应。   他们的反应赵决明自然不会知道,虽说早已决定返京,但赵决明不想为了一封信而打扰自己的旅途,反而继续慢悠悠地北上。   他顺路去看望了位于福威镖局的林平之,许久不见,后者长高了一些,见到赵决明时也更为热情,缠着他问江湖传闻里没有的细节,满是憧憬。   赵决明能答则答,不能说的则避而不回,林平之虽然少年热血,但也懂事,贴心地不再追问,而赵决明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也足以叫他满意。   林家夫妇对赵决明同样热情,为他准备房间,林平之白天同他游玩,又求他指点剑法,赵决明喜欢这家人,能做之事尽力而为。   由于辟邪剑谱下落不明,福威镖局作为辟邪剑谱原来的主人一度深受关注,但习得辟邪剑谱的只有林震南,而他的剑法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一般;再后来,朝廷向福威镖局伸出橄榄枝,如今有了朝廷的名号,福威镖局护送的镖少有人遇见劫镖的贼匪。   林镇南对此相当满意,福威镖局如今有了与朝廷关系匪浅的一门亲戚,又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所往来,加上林平之在赵决明的指点下剑法突飞猛进,未来可期。   赵决明在福州只待了四五日,心中满足,只觉得这段时间既充足又短暂,却没有再留几日的打算,而是向林家人道别,在林平之依依不舍的目光下启程出发。   这段北上的路途保不准会遇见过去的熟人,或许会成为与朋友的重逢之旅,赵决明心中有所预料,却没有料到离开福州之后会遇见曾经被他抛在寂静空荡的客栈中的某人。   那日是一个略微有些阴翳的天气,赵决明是个闲的住的人,小黑聪慧,路好走,他更是不急着赶路,便坐在马上发起呆来,连前方驶来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也并未给予太多注意力。   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与赵决明拉近距离时放慢了速度,而此时赵决明正盯着路边长出新芽的大树,心想——   春天来了。   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从马车中伸出,缓缓地拨开窗帘子,赵决明顺着那只好看的手向上望,望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以及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孔。   ——嗯,太平堂哥也来了。   赵决明定定地望了宫九片刻,见他安然无恙,与方应看说得不差,便安心了。   于是他朝宫九颔首,目光明亮,微微笑了笑,道:“我先前从方侯爷那里听说你迷路,看来有人找到你了。”   宫九为他的态度而扬眉:“你这回倒不跑了。”   赵决明回忆起那夜的经历,叹气道:“你突然让我打你,还拿了鞭子,我当然要跑。”   马车前低眉敛目手握缰绳的马夫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宫九:“……”   他面色沉了下来。   赵决明依旧坦坦荡荡,眼睛清澈明亮得让宫九感到奇怪,其中没有任何其他特殊的情绪。   ……宫九心中冒出一个猜想。   “你以为……我一个人做了什么?”   赵决明诚恳道:“虽然不知你为何会因杀气就想叫我抽你,但方小侯爷说你未曾受伤,所以确实是我想岔了,是我不好。”   既然没有受伤,想必是没有自己打自己,不管宫九那夜到底做了什么,可他确实误会了。   也许宫九不在意,可赵决明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向他道声歉。   “……”   宫九古怪的沉默片刻,提出一个让赵决明有些意外的问题。   “你可知这世上有种奇功?”他问道,“练成者可瞬间平复创口,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赵决明呆住,他已听出宫九言下之意。   宫九必定是练就这奇功的人之一。   他没有误解。   赵决明深深地看了这位堂哥一眼,贴心道:“人各有欲,我知道的。”   宫九微微扬眉,不置可否。   赵决明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宫九本该派人除掉他,然而凭借之前的相处,宫九明白赵决明不会轻易丧命,他若是继续派人杀他,也不过是白白损失人手与钱财罢了。   就如那晚客栈里损失的杀手,以及雇佣“十三只手”等刺客所花费的钱财。   赵决明见太平堂哥不说话,心中奇怪,但也懒得探究,不管是太平王世子还是宫九,纵然过去有过交集,也曾同行过一段时日,但关系并不亲密。   他向宫九颔首致意,道了声“告辞”,不等对方开口,便策马扬鞭而去,一骑绝尘,立时化作黑影。   宫九只能望见滚滚尘烟,他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马夫识相地缓缓驾车,在微微的晃动中,他阖目,脑海中浮现出赵决明位于马上,从高处投来的目光,以及那双清澈又平静的眼。   许久之前,他似乎见过似曾相识的眼睛。   在某个雪夜。   少年太子在檐下捧着手炉,瞧见他后面色平淡,目光清澈如月光,分明看着他,却像什么也没有看。   宫九闭着眼,轻轻敲打着软榻边缘的木头,饶有兴致地想。   ——他已两次从赵决明身上看见了某个人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王世子和赵桓见过两次,第一次是赵桓没有做梦之前,他醒来后忘了这件事,直到被宫九刺激梦见往事;   第二次是做梦之后,赵桓已经是赵决明,成为太子,宫廷年宴上两人单独见过面,没有说过话。(这个在前文只是提过一次,在汴京诸事(二) 第113章 帷灯箧剑(六)   这一次在甩开宫九之前,赵决明向他道了别,不管宫九如何想,赵决明本人相当满意,尽管依旧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但总好过不告而别。   在遇见宫九之后,路途依旧安稳平淡——当然,这只是赵决明自认为罢了。在赵木头眼里,没有受伤以致流血过多便不算身处险境,而以他的实力,受伤的情况则是少之又少。   日月神教分舵众多,赵决明途经一座小城,偶遇东方不败。青年身着红衣,在台阶上朝他微笑,与当日初见竟有几分相似。   赵决明与他也有半年未见,当时一愣,旋即开开心心地进酒楼同东方不败叙旧。   东方不败这半年并非一直在外巡视神教分舵,曾经回过教中,如今是初春将至,外出散心。   “我听到你北上的消息,猜测你可能会经过此处,特意在这儿等了你几日,倒真叫我等到你了。”   东方不败笑言,赵决明惊奇地眨眨眼,他又道:“有关你的消息太多,众说纷纭,也不知你到底去过何处,一会儿关外,一会儿沿海,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这般说罢,东方不败心中生出几分感叹,既为赵决明的少年朝气,亦为其如今名声之胜。他所过之处,无人不谈秋霜剑客。   赵决明亦有几分感叹,但感叹的点却与东方不败所想不同,欣慰道:“你特意等我了吗?真好,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东方不败哑然,为赵决明的耿直而触动,赵决明总是能大方坦荡地表露感情,但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感到意外合情合理,触动心弦同样是合情合理。   难怪赵决明的朋友很多,甚至连太子也能与他一见如故。   并不知道赵决明=太子殿下这一事实的东方教主,为十分受欢迎的朋友感到欣慰。   由于赵决明不能喝酒,两人便就着茶水吃了一顿饭,席间东方不败提起赵决明如今的名声,笑着对他道:“我倒觉得你已经成了江湖第一人,年纪轻轻,入江湖不足一载便有如此成就,你若不是,便没有人当得上了。”   他知道赵决明的原则和入江湖的目的,从这方面来看,赵决明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江湖上有形形色色乱七八糟的排行榜,赵决明已是榜上有名位居前列,即使不靠谱,但管中窥豹,亦能窥出一二。   赵决明想起不知从何时从未停止过上涨的声望值,有些摸不定,他确实有了声望,至于是不是江湖第一人,还不太好说。   “是去年的江湖第一人。”赵决明思考之后,自我评价,“今年大约不行了。”   东方不败讶然道:“何来此言?”   赵决明解释道:“我家中有事,大约不能经常在外行走了。”   东方不败心中一动:“所以你北上,是要回洛阳吗?”   “……不是。”赵决明回答,“去汴京,汴京地杰人灵,我家人都在那里。”   东方不败若有所思:“王怜花和阿飞还在汴京么?”   赵决明颔首:“应当还在。”   东方不败思忖着,关注赵决明身份的只有王怜花一人,他本人并不大关心,但当初王怜花曾说到汴京能知道赵决明的身份,也不知那人是否查到了。   赵决明不知道对面朋友所思所想,挑着菜吃了几口,催道:“菜要放凉了,东方你快吃。”   东方不败回神,看了认真吃饭的少年一眼,不再多想,垂着眼吃起菜来。   赵决明在小城中只待了一夜,翌日便同东方告别,他还有很多时间来与朋友相见,不愁这一时半会儿,两人久别未见,只是说些话他便心满意足了。   由于偶遇东方不败,赵决明便想不如趁着回京路上见见自己的朋友,便稍微绕了下路,打算去杭州城见花满楼。   只可惜花满楼不在百花楼,据邻居说是陪家人去南方避寒,还未来得及回家。   百花楼终年大门敞开,即使主人不在亦是如此,百花楼的邻居被聘请代为照顾百花,赵决明同他说了一声,上楼坐了一会儿。   花苞坠在枝头,随着清风微晃,天空一碧如洗,流云舒卷。在百花楼会有种奇特的感觉,恍若时间停滞,静谧又美好。   赵决明想起了旧事。   那是他苏醒后第一次踏出汴京,加之与白玉堂同行,每天都很开心,与白玉堂在杭州城外分别,入城不久,便在城郊的破屋旁瞧见了顾惜朝。   两人入城,为顾惜朝寻找住处时又遇见了花满楼。   ……   赵决明晃晃脑袋,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他发现百花楼是件很适合安静地回忆往事的地方,嘴角为此微扬,只觉得心情愉快,即使未见到花满楼,也不虚此行。   他下了楼,托邻居代他向花满楼说几句问好的话,便策马离去,出城后快马加鞭,往汴京赶去。   汴京地处中原,四季分明,此时正值初春,春寒料峭,时不时地会下几场冷雨,伴着冷风吹在脸上,亦有几分凉意,令人情不自禁地打冷颤。   赵决明牵着马往城内走,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空闲的手往衣襟里又伸了伸。   虽然本人也十分意外,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得了风寒。   赵决明向来少病,不成想在在汴京外的一个小县城里住了一晚,再醒来便有些头晕。赵决明那时没放在心上,心想汴京不远,驾马迎风吹,在城外停下后才发现不止头晕,还眼花,险些摔下马。   系统由一开始的惊讶转为担忧忧,见赵决明面容泛着病态的嫣红,唇色发白,不由急得来回蹦跶。   【你感觉如何?还好吗?再坚持一下,起码等到李宅了再倒!】   它听出赵决明呼吸急促,状态显然不太对。   【烧得慌,头沉眼花。】赵决明诚实道,反过来安慰它,【不必担心,我记得前面有家药局……似乎是叫回春堂。】   回春堂一般会设药师坐堂看诊,看过病后直接买药,省时更省力,对此刻的赵决明来说再合适不过。   能条理清晰地说这么一长句话,并不能证明赵决明精神抖擞,相反,只能说明他意志坚定。   系统听他说起药局,便飘在前面探路,瞧见招牌后立马窜回来通知他。赵决明听它激动不已,觉得很有趣,这条街道他十分熟悉,与他日夜相对的系统应当再清楚不过……这便是所谓的关心则乱么?   回春堂内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位买药的客人,而角落有位坐堂先生,样貌年轻俊秀,双眼明亮,正笑着同病人交谈,时不时提笔写药方。   赵决明停马入内,耐心地等候前面的病人离开后,在药师面前坐下。   年轻药师带着笑意抬眼,看清赵决明的状态后不由一怔,仅仅是看了一眼,他便能明白赵决明的状态不好。   赵决明乖乖伸出手腕,药师没有多言,替他把脉,写下药方,甚至主动起身替他抓了药。   是个好人。   “多谢。”   赵决明接过药包,对他一笑,起身离开。   年轻药师目送着绛衣少年骑马离去,眉间担忧之色不减,但仍有病人需他看诊,便只能压下忧意,看向面前的病人。   黑马载着绛衣少年在街道上行走,哒哒的马蹄声带着沉重,之后的一切赵决明都有些迷糊,他成功到达李宅门口,敲门入屋,拜托后厨的下人帮忙熬药,整顿好一切便去客房歇息。   下人虽然惊讶,但明白赵决明状态不对,没有多言,立刻熬药,以致顾惜朝回来时闻见了极为明显的药味。   “有人生病了么?”   “决明公子来了,他得了风寒,刚喝过药,正在客房歇息。”小厮回答道,“他道不必打扰他,只管让他睡。”   顾惜朝见回他话的人眉头微皱,立刻明白赵决明的状态不大好。   后厨为了照顾赵决明的病情已经开始熬粥,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顾惜朝问了几句,没有有去客房看望赵决明,而是去了书房看书。   李寻乐回家后也闻见药味,好奇地问出和顾惜朝一模一样的问题,得到回答后恍然大悟,又细问几句,担忧地去客房门口来回转了几圈,见里面静悄悄的,这才皱着眉转身去了书房。   王怜花牵着阿飞回来时也闻见药味,前者眉毛一挑——他记得屋里的人白天都健健康康的,后者皱起了眉——他不喜欢苦涩的药味。   “决明公子得了风寒,一到屋便躺下歇息,已经喝过药了。”   依旧是之前的那位小厮嘴角带笑,已不如初次般担忧,连着三次被问同样的问题,任谁都忍不住发笑。   赵决明的到来让众人高兴,但他的状态却令人心忧。直到夜晚用餐之际,赵决明也未曾苏醒。   李寻乐忧心道:“要去喊醒决明吗?他睡了这么久,好歹喝些粥填肚子。”   顾惜朝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要打搅他了,他说过只管让他睡,若是醒了自会出门。”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我若是睡觉,必定不想让人打搅。你们不必担忧,若是亥时他还未醒,我便去看看他。”   客房直到灯笼熄灭,依旧紧闭不开。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房门轻响,一道黑影踏入屋中,月光在地面铺开一层白纱,又罩上一层黑影。   月色朦胧,床榻上的少年阖目沉睡,浑然不知外界有人打扰。   王怜花走至床边,俯身摸上了沉睡少年的脸。   皮肤温热,触手光滑平坦,线条流畅,不见任何易容的痕迹。   王怜花敛目沉思,不信邪,又欲伸手再摸,手下一空,方才沉睡的少年挪开脑袋,眸光明亮,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两人一上一下,面面相觑。   王怜花收手,微笑。   “你醒了。”   赵决明眨眨眼,道:“我醒了。”   话一出口,便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坐起身,头发乱七八糟地垂在脑后,问道:“前辈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王怜花道:“你久睡不醒,我好歹是名大夫,自然要来看你。但观你状态,似乎并未好转,还有些烧。”   赵决明道:“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得风寒,不过睡了一觉,比之前好多了。”   王怜花笑道:“听闻你得了风寒,我还有些惊奇,总有种你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错觉,没料到你竟败在区区风寒之下。”   赵决明道:“我也是人,当然会得病,前辈高看我了。”   王怜花:……   他怀疑赵决明在装傻,但没有证据,因为这确实像是赵决明会有的反应。   “……你好好歇息。”   万籁俱寂,万物沉眠,实在不是询问追究的好时机。   王怜花本不想吵醒赵决明,但对方醒了,因而此刻,他只能如此叮嘱,并留下一句话,便洒然离去。   “——明日有话问你,你且先养好精神。”   房门关闭,赵决明一头倒在床上,叹息。   【前辈吵醒我,竟然就这么一走了之。】   系统见他恢复精神,放下心来,道:【他有句话没说错,无论如何,你得养好精神,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赵决明钻回被窝,他喝过药之后确实睡过一段时间,清醒后便在东宫上线处理政务,若非王怜花深夜来访,甚至还摸他的脸,他是不打算醒的。   但这也意味着一件事,王怜花对他的身份产生的猜测已经不能简单地糊弄过关了。   系统问:【你打算怎么办?】   赵决明思考片刻,认真道:【有些册子没来得及看,我打算看完再睡。】   系统:……   你以为问的是这个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确实快完结啦,预计下周内,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只是本人的期望www   有在考虑番外,但写啥没想法,有无的可能性各自占比50%,大家有想看的番外可以说说,给我些灵感,说不定我就写啦   顺带忠告大家,千万不要作死早上不吃饭把咖啡牛奶兑着喝_(:з」∠)_   这两个好像都不能空腹喝的,我就不该听家里人的建议,一时兴起兑着喝了一大杯,结果一整天肚子时不时地疼一下,午饭晚饭都没吃好,虽说每个人体质不一样,但干啥都要先吃饭是真理【认真.jpg】 第114章 拨云见日(一)   东方未白,雾气朦胧,李宅内一片寂静,街道上传来细碎的清扫声,偶有几声犬吠鸡鸣划破云霄,一派岁月静好之感。   顾惜朝同李寻乐踏入后院的饭厅,便见赵决明一袭绛衣坐在老位置上握着勺子,桌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看起来精神不错。   但他一说话,声音仍有些沙哑,带着鼻音。   “你们来啦。”   半年未见,赵决明并未有太大变化,笑容一如既往,透着一股呆意,但由衷的笑意却做不得假。   两人便也忍不住露了笑。   他们在赵决明对面坐下,顾惜朝端详片刻,问道:“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   李寻乐道:“病去如抽丝,决明还是要好生照顾自己,不如请王前辈空闲之余替你看看。”   赵决明摇头道:“区区风寒,不必劳烦前辈,我是请回春堂的药师替我诊治,买的药也够喝。”   李寻乐不再多问,闲谈般地另起话题:“回春堂吗?前辈曾经夸过那里新来的药师,说他颇通医理,医术不错。”   能得王怜花一句不错,说明不仅仅是真的不错。   三人用过早饭,顾惜朝和李寻乐外出上班,赵决明说要散步,便一同出了门。   即将到达三人分道而行的岔路口,李寻乐走在前头,顾惜朝慢下脚步,与赵决明并肩,由于凑得有些近,他闻见了极淡的涩香,他只当是赵决明喝药沾染的药味,没有多想,低声问道:“王前辈之前寄信与你,你未收到么?”   王怜花等了许多日,明确不会收到来自赵决明的回信那日,笑容古怪,不见失落,眼中尽是莫名的了然。   这自然不足以让顾惜朝于此刻向出声询问,然而除此之外,王怜花看向顾惜朝时的眼神亦有几分意味深长,似是幸灾乐祸,又似是众人皆醉他独醒的谅解。   顾惜朝:……???   那种天才看呆瓜的眼神让顾惜朝一头雾水,却隐隐约约明白对方的反应和赵决明有关,却怎么也想不到王怜花的一肚子坏水怎么能同时与他和赵决明有关联。   赵决明一呆,大约是得了风寒脑子不太清晰的缘故,他反应比平常还要慢一拍,更显呆相,顾惜朝见他开口,侧耳倾听,只听得对方慢吞吞道:“信是收到了……但纸短情长,当面说更好啊。”   顾惜朝:……纸短情长?   他问道:“前辈在信中写了什么?”   “……他写,想去我家拜访一番,顺带见见我爹。”赵决明视线飘向前方,道:“李寻乐在等你,你先去吧。”   李寻乐站在前面委屈吧唧地瞧着两人,他方才只顾埋头走,待察觉到身后没人时才慌张地往后看,独他一人遥遥领先,而落后的两人离他竟有十来丈——   他有种被抛弃的错觉。   顾惜朝看了眼赵决明,对方神情严肃,就差没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顾惜朝:“……”   他无言地朝赵决明点点头,迈步跟上李寻乐,两人一同离去。   赵决明顺着逐渐增多的人流远去,不过眨眼,便如鱼入江海,不见踪影。   没有多少人知道赵决明又至汴京,当日他往李宅走的路线最为偏僻寂静,或许看清他面容的只有正对着城门那条街道的行人。   他入城时恰巧有巡捕从城门路过,其中有人对赵决明这位年轻剑客十分眼熟——既是展护卫,又是白五爷的朋友,更别提年轻有为容颜出众,只要见了一面,必然忘不了。   开封府比王怜花更早得知赵决明至汴京的消息,那神侯府自然也能知晓,两大京城臂膀之间消息共通,断案追凶往往事半功倍,实乃天作之合。   王怜花一个人心生猜测,倒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同样怀疑赵决明的身份,以往王怜花漫不经心有意无意地瞎问,问出些或无关紧要或疑点重重的消息——譬如赵决明与冷血对付石观音时配合得天衣无缝,譬如太子和赵决明之间远远超过一见如故的相互信赖……   犹如百川归海聚沙成塔,王怜花作出大胆的假想猜测,但其余人则只觉得真相昭然若揭。   如今赵决明真人露面,自然是询问的好时机,毕竟太子到底是一国储君,病遁后在外游历,又是置百姓、置朝政、置国家于何处?   这显然不太成体统。   官家并未因太子病重而产生别的想法,在朝堂上亦鲜明地表明坚信太子会痊愈的立场,饶是如此,亦有人心思浮动,甚至讨好起只与太子一岁之差的三皇子殿下——借太子的病情,他们处置一些被钓出的怀有异心之人,利多弊少。   彼时诸葛太傅等人为官家对太子的看重信赖而心下宽慰,但后来因“碎玉酒”一事得出官家从始至终便参与太子病遁的猜测,这份宽慰的心思平白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何止看重信赖,简直看重到溺爱的程度了。   提出离京游历之事的必定是太子殿下本人,无论是赵决明的剑法,还是其“江湖第一人”的志向,都是深宫中的太子不曾提及的。   太子殿下有如霁月清风,行事坚决,性子温吞洒脱,与江湖传闻里冷峻无情的秋霜剑客毫无相似之处,然而与赵决明深交之人,却评价赵决明不是冷峻无情,而是耿直坦荡——   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人,一开始自然不会有人将他们联想为一人。   即便睹人思人,彼时也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忽如其来罢了。   感觉之事飘渺玄乎,却极难作假,尤其是不止一人“感觉”相仿。   众人得知赵决明进过医馆,身体不适,便耐心等候,只等着翌日上门拜访。那夜冷血甚至认认真真地对月拭剑,凝视着剑光,神色肃然。   追命从廊下经过,看见被月光和剑光齐齐环绕的冷峻师弟,不由悚然一惊,仿佛看见年前差点要提刀冲进宫中的白玉堂。   他那时只有一个念头。   ——还好白玉堂在陷空岛。   一个冷血还能拦,再加上一个白玉堂,不止是难,简直是难上加难。   冷血自然不如追命想的那般,他只是再想石林洞府时赵决明使出的剑法。倘若赵决明真是太子,对他的剑法分外熟悉,然而作为一同练剑之人,冷血却未认出赵决明的剑法。   即使只是藏拙,也叫冷血感到些许挫败。   作为朋友,他竟然没有看出太子的藏拙,也没有看出赵决明剑法的路数。   ……他甚至还在桃林练剑,因看见赵决明的剑法而心生战意。   几人对赵决明心心念念,然而翌日赵决明溜入人海,消失不见,一整日都未瞧见他的影子。   诸葛太傅捋着胡须,猜测道:“决明少侠……许是去了宫中。”   无情若有所思道:“莫非他是想换回身份?”   追命不解道:“将将回京便换回身份?可赵决明住在李修撰府上,机敏如王怜花,自然会察觉出‘赵决明’的不对——他再呆,也不至于这么笨。”   “……”   诸葛太傅干咳一声,为自家弟子堂而皇之地说太子呆而感到些许无言。   虽说太子确实平易近人……可有些时候,诸葛太傅觉得太子不像名太子,其为人处事,毫无皇室中人的影子。   被念叨的太子殿下本人正和皇室中人他亲爹坐在望仙楼的二楼雅间里吃烤鸭。   赵佶遥望过去:“想当初我和阿桓你一起来这望仙楼吃烤鸭,是何等自在,想不到如今竟要掩人耳目改面易容,唉——”   一声长叹,道不尽的绵绵愁绪。   赵决明夹着一片鸭肉,一本正经地塞进嘴里,神情严肃地听他爹继续展望未来。   昨夜赵决明在东宫上线,用傀儡太子的身份表明他如今处境有些困难,希望爹爹能出个建议,然而他爹二话不说,兴高采烈地提议亲自外出和赵阿桓商讨。   虽说副词用得有些古怪不合语境,但却符合当时的情境。   赵决明那时喝过药又睡了一觉,神清气爽,自觉病情好转,便只是轻描淡写地向他爹提了一句,赵佶没有多想,只道陪赵决明散心+透气,满是期待。   父子二人脑电波不在一个频道上,赵决明心知肚明他爹想玩,心道陪着玩也无妨,大不了一起去见太傅,一起被训;赵佶则想,玩归玩,他还是要当个好爹爹,最起码能分担一下来自太傅的训诫。   “不过阿桓你如今返京,想必日后会有更多机会一起来此处吃烤鸭——不止是烤鸭,汴京城里众多美食,都有机会尝上一尝。”   赵决明郑重其事地提醒他:“爹爹,在那之前,需要先想好如何向太傅坦白。”   赵佶扬起的嘴角僵在原地,慢慢地降了下来,变成一条直线。   太傅早有怀疑,之前更是出言试探,赵佶甚至不明白他和阿桓哪里出了差错。   他父子二人何等精妙的演技!何等默契的配合!竟然一年不到就被怀疑!   简直——   荒!唐!   虽说这么想,但赵佶清楚明白地知道他若是向太傅和盘托出,指不定会得来一句货真价实的“荒唐”。   父子俩面面相觑。   赵佶:“你方才是不是说过王怜花也怀疑你了?”   赵决明:“是的,我在外游历时他写了信,在信里明确暗示我。”   明确暗示……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赵佶短暂地纠结片刻,便抛之脑后,深沉道:“这王怜花果真心机深沉……扮作女子接近你也就罢了,竟当真从扮作你的少年身上看出不对劲——连我也觉得神似,他又是凭借什么认出你的?”   心机深沉……?   赵决明觉得这词用得不太恰当,更贴切的词显然是八面莹澈敏锐机智之类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赵决明便重新正视着他爹,认真地建议道:“不如我们一同向太傅坦白。”   赵佶飞快思考,若是坦白他俩必定少不了来自诸葛太傅的训诫,并且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接收到来自包拯的谏言——   至于阿桓……   赵佶和他家太子对视,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阿桓的朋友似乎很多。   不止多,还二次交友,汴京里的朋友大多是同一群人。   赵决明看见坐在对面的他爹,忽然沉下肩,神色深沉地夹了一片烤鸭。   他疑惑地眨眼。   “阿桓,你朋友很多。”赵佶道,“不如待我向太傅坦白之后,过个两日,你再露面。”   此刻父子二人的脑电波处在同一频道上。   赵决明顿悟,欲言又止,终是坚决道:“爹爹,我陪你。”   赵佶感动极了:“阿桓……”   赵决明道:“常言道,先苦后甜。我隐瞒在先,总得让他们消消气,他们消完气,我就没事了。”   “……”   赵佶心里的感动消散一半。   他沉默片刻,心情复杂地问道:“阿桓……你后悔么?”   易容换名,装病外出游历,但对朋友而言,对臣子而言,似乎并不大好。   赵决明闻言垂眼,似是思考,再抬眼时眸光明亮,映着窗外的明光。   “决心意,明事理,爹爹为我取这个名字,不正是有此意么?”他微笑道,“做我想做的事,心中无愧也无悔。万物皆有道,我在行我自己的道。”   梦中种种虚虚实实不知真假,似梦似幻,甚至与事实不符,但他们确实一同经历过难熬的岁月,一同赏过北境的风雪。   赵佶一怔,旋即笑了起来,道:“决明果真人如其名。”   “决心意,明事理……阿桓似乎本就是这般人物。”   赵佶似是喃喃自语,但话语清晰地传入赵桓耳中,两人并未多言,前者轻轻道:“政和二年之前,阿桓你就已经是了。”   不知是何年何月,赵佶忘了具体的日子,他见幼子喜爱长子的木偶玩物,眼中含泪,欲哭又止,好不可怜,便让赵桓将木偶让于弟弟。   那时阿桓是如何说的呢?   他说……   “不要。”   孩童紧紧握着木偶,固执道:“这是我的,我不想给就是不想给。”   那木偶颜色艳丽,五彩斑斓,却也不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玩物,但彼时的赵桓十分坚定,只说不要。   赵佶自然不悦,却又不愿做从长子手中抢物的坏爹爹,终是没有说他不好,只是罚他抄书。   那时的赵桓,便已经在走自己的道了。   赵决明见他爹神色怔忪,一时之间有些困惑,他知道他爹可能明白梦与事实不对,却猜不到他爹想起了什么。   十二岁之前的事,赵决明若是不受个刺激,是极难回忆起来的。   赵佶回神,对上赵决明的视线,笑了笑,道:“快吃,吃了再说该如何向太傅坦白。”   赵决明点点头,没有多问,依言埋头吃烤鸭。赵佶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看看对面的少年,又想起记忆里那道愈发清晰的孩童身影,心中惆怅不已。   赵决明身上的仍有苦涩的药香,在烤鸭的香气中不知为何愈发明显,而本人浑然不察,赵佶不想打扰他用饭,便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   许是得了风寒的缘故,阿桓的嗅觉不大灵敏了。   赵佶想,待向太傅坦白,要立刻让太医院送上好药。   两人吃过烤鸭,打算散步消食,顺带讨论下之后的安排。出门走了片刻,赵决明身上沾染的苦涩药香苦涩香飘散于风中,渐渐淡了下去。   赵佶动了动鼻子,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   此时恰逢傍晚,天色微暗,霞光亦蒙上一层阴影,父子二人在屋檐下并肩而行,商讨具体的办法。   系统难以置信:……不就是认怂吗?有必要整得像赴死?   一道绯色身影出现在前方,原先一同悄悄摸摸商量的两人同时抬首。   身着绯衣的千面公子王怜花正站在街道尽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恰好堵住街道的唯一出口。   赵决明:“……”   赵佶:“……”   两人都有易容,故而虽然惊讶,却不动声色,继续向前走去,走至王怜花对面隔了一丈远,绯衣公子忽然对两人一笑,笑容灿烂。   赵决明和赵佶木着脸看他,眼里是如出一辙的“你谁?”。   王怜花:“……”   他忍不住冷笑。   “两位何不看看身后?”   赵佶垂死挣扎:“阁下在说什么……”   赵决明呆呆地看了王怜花一会儿,意识到什么,转头。   身后街道的另一个出口,站着冷血和展昭。   前者板着脸,后者轻蹙眉,活像索命的恶鬼。   赵决明:“……”   赵佶顺着自家太子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两位有勇有谋的年轻人。   ——被、被包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522:50:05~2021-08-2800:1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骨铮铮叶不修20瓶;诡法师、小混蛋15瓶;4838970710瓶;是七酒不是七九6瓶;花修远、鹤白、墨默喵呜5瓶;今生无悔入华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拨云见日(完)   沉默。   沉默是夕阳下的汴梁。   王怜花见两人看清街尾的冷血与展昭后便僵在原地,嘴角扬得快要上天,笑着上前,拍了拍赵决明的肩,在后者略带茫然的视线下悠悠道:“你今日倒舍得换下你那身绛红色衣裳了,只是为何不穿那身黑衣?绿油油的,像根韭菜。”   赵决明还未来得及反应,赵佶却瞳孔地震,讶异地看着王怜花,张了张口,又闭上。   绯衣公子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打转,笑意加深,随后朝已经走至附近的冷血和展昭扬扬手,道了声“先走一步”,便飘然而去。   此时想走已跑不了,冷血的无鞘长剑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四人面面相觑。   天地苍茫,暮色四合,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好一派繁华盛景。   但赵佶与赵决明父子二人却无暇欣赏,前者负手而行,高深莫测,后者笼着手,气定神闲,两人身后一侧各站着一位佩剑的青年。若是往常,倒有贵人出游,护卫护送之感;然而那两名青年,一位是六扇门冷血,一位是开封府展昭。   不似贵人出游,却如……缉拿归案。   “展护卫,冷四爷,两位办完案子,辛苦啦!”   友好路人为两位公职人员送上诚挚的问候,然而展护卫和冷四爷却是一怔——何来办完案子一说?   旋即面色一变,听懂了路人的言下之意。   以往开封府与六扇门合作协力办案的事情不少,此次情状,与往常的……确实有几分相似。   四人:“……”   在尴尬而又凝重的气氛,经历不止一次被人指指点点,四人从后门进了神侯府。   诸葛太傅站在厅前,神情严肃,厅中空荡无人,展昭和冷血见两人踏入院内,便默默合上门,退了下去。   此刻这两人是以天家父子的身份登门,要谈正事,也该由诸葛正我露面相商。   君臣相对,默默无言。   诸葛正我看着面前容颜陌生的父子二人,这两人显然早有准备,不仅改了样貌,连衣裳也与往日风格不同。   他心中叹气,拱手唤道:“官家,太子殿下。”   赵佶的表情一言难尽,张了张口:“太傅……”   这声音一出,便彻彻底底地证实了他的身份。   诸葛正我默然,示意两人入座,官家居于上位,太子坐在旁边,他看着两人,仍旧有一种奇妙的感受。   之前诸多猜测,思绪轮转,都不及此刻亲眼看到这“配合默契”的父子摆出如出一辙的木然脸时的复杂心情。   赵佶干咳一声,以身作则:“太傅可知他们为何会认出我与阿桓?”   路上人多眼杂,即使询问也不好解释,更别提赵佶实在是不好意思出声询问。   赵决明来时路上已有所猜测,此时便道:“王前辈昨夜见我,应当做了记号……譬如气味。”   就像当初赵决明借王怜花的药粉确认假叶孤城的去向,王怜花同样可以将这一招用在他身上。   只可惜赵决明因风寒感冒,鼻窦堵塞,嗅不见气味。   诸葛太傅颔首道:“确实如此,王公子今日忽然找上门来,问想不想知晓……决明少侠的真实身份。”   王怜花找的是展昭,后者在街上行走,迎面而来一粒花生米,抬首便见千面公子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一来二去,来来往往,顿时所有人都知道了。   此时其余几人围在一起等结果——即使结果八九不离十,但几人仍然在意无比。尤其是展昭与冷血,同行路上被发现踪影的两人从始至终都未开口说过话,一直保持着一种古怪的沉默——这不免让人担忧他们是否为此事不大开心,从而怒火中烧。   “岂有此理!”赵佶想起今日在赵决明身上嗅见的涩味,这才明白那不是药味,不由大怒,“王怜花明知你染了风寒,竟然深夜跑去打搅你休息么?岂有此理!”   确实怒火中烧,怒得连说两个“岂有此理”,只是怒的点不太对头。   诸葛正我:“……”   赵决明轻咳一声,天色已晚,他风寒未愈,初春夜寒,即使身强体壮,仍是有些难受。   诸葛正我立刻看向他,目露关怀,赵佶见太傅不看他,也关心地看向自家太子。   “此事是我一意孤行,亦是有意隐瞒。”赵决明诚恳道,“太傅若是生气,便只训我罢……爹爹只是想助我实现心愿罢了。”   他说话时犹带鼻音,显出几分脆弱之感,加之神情认真,不由让诸葛正我心中一软。   太子殿下向来有主见,若真要训,对方大约也是听不进去的。   赵佶适时开口,叹道:“父为子隐,阿桓心中有数,我希望他顺心遂意,便一同隐瞒,还望太傅见谅。”   诸葛正我只得苦笑,他早知这父子二人有着常人难比的默契,也许有着外人不知的秘密——却真不知他们默契到能做出这等大事。   他还能说什么呢?   只要与多年前官家的堕落之举相比,诸葛正我竟觉得如今这父子二人做出这番举动也能接受。   “我并非责怪官家与殿下……”他轻叹一声,问道,“殿下此次回京,还会离开么?”   赵决明见太傅不再追究,同他爹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   “不会长时间离开。”赵决明道,“但若是有空,还望外出转转。”   诸葛正我只作不察方才两人的对视,捋了捋胡须,道:“臣明白,秋霜剑客名声盛极,不该骤然间失去踪影,况且殿下在宫中无聊,外出散心也是理所应当。”   赵决明点头应和,赵佶犹豫片刻,道:“我也无聊,也想时常外出散心。”   诸葛正我道:“官家今日偷溜出宫,实属不可为之事,请您下次莫要这般任意妄为。”   赵佶:……???   *   月光皎洁,庭内树影憧憧,风吹过,有几分孤冷幽然之感。   庭中三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冷血练剑,王怜花翻书,圆桌上摆着酒坛,追命手持酒盏,深嗅一口,一饮而尽。   “你已经喝了十盏。”   王怜花瞥他一眼,实在不理解为何追命喝了这么多酒还清醒之极。   追命得意洋洋:“我还能再喝十盏。”   王怜花冷笑:“你再喝十盏,月底又要穷得向我借钱买酒。”   剑光簌簌如梨花飘落,冷血两耳不闻庭中事,一心一意只练剑。   追命瞧了他一会儿,扭过脸去看紧闭的院门,道:“我还从未见过决明少侠本人,期待不已,可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王怜花等着看好戏,倒没有追命这般迫切。   “还喊决明少侠?你该喊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太子殿下本人现身了。   赵决明朝院内盯着他的三人挥手,淡定地打招呼:“晚上好,几位在赏月么?”   冷血收剑,问道:“赵决明?”   他点头。   追命咧嘴一笑,问道:“太子殿下?”   他还是点头。   王怜花放下书,问道:“出身洛阳的赵木头?”   ……   赵决明否认:“都不是。”   几人忍笑,赵决明身后空无一人,追命好奇道:“官家与世叔怎未现身?莫非有事相商?”   赵决明:“……太傅对爹爹有话说,叫我出来见朋友,向你们解释。”   “有话说”不仅仅是有话说,赵决明出门前他爹看他的眼神既震惊又难过,还有孤注一掷的决心。   太傅不训他,却要训他爹。   唉。   王怜花懒洋洋道:“你打算如何解释?瞒了这么久,可得给一个合理的交代。”   赵决明一怔:“……前辈,你第一次承认我们是朋友。”   王怜花一噎,恨不得拿起医书狠敲赵决明的脑袋——都到了这种时候,这木头还抓不住重点。   赵决明和他爹被逮到前刚吃完烤鸭,但其他人仍旧空着肚子,事关重大,总不好挨个说,追命便兴致勃勃提议外出聚餐,正在商议要事的无情、铁手和展昭都被他逮了出来,而他一马当先,以万夫莫开的气势走在前头。   那讨论要事的三人见了赵决明,又是一番询问,得知猜想被证实,皆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展昭见追命愈走愈快,笑着道:“看来追命兄弟腹中空空如也,已忍不住了。”   “醉江阁近日有新酒。”冷血淡淡道,“他一直想找机会品尝,但大师兄不准。”   展昭失笑,余光扫到一旁并肩而行的赵决明,笑容一滞,想起当初分别宴上对方酒后失态,胡言乱语。   那并不太像胡言乱语,更像酒意上涌,情真意切之言。   醉江阁离神侯府不远不近,追命等不及,冲在前面说要先去点菜,无情不猜便知道他的目的,铁手紧跟其后,以免这酒鬼又点了满满一桌酒,不过须臾两人便不见踪影。   无情一直有很在意的一点,此刻终于忍不住看向赵决明,问道:“殿下为何不卸了易容?”   王怜花的目光飘向赵决明。   赵决明一本正经道:“不了,以后这张脸大约也用得上,你们可以先眼熟一下。”   冷血询问道:“你日后还会离京么?”   赵决明颔首:“会,但不会出去太长时间。”   其余三人默默点头。   太子殿下责任感重,事事亲为,少有任性妄为之刻,所做所说皆为国家百姓,难得做出不合常理之举,他们是有几分欣慰的。   王怜花问道:“你易容之术是向谁所学?”   赵决明道:“一本秘籍。”   王怜花挑眉:“那秘籍出于何人之手?我想拜读一番。”   赵决明道:“佚名。”   王怜花眯了眯眼:“书呢?”   赵决明道:“被拿走了。”   王怜花不再追问,他莫名觉得自己再追问指不定会得到“拿走秘籍的人失踪了”的答案。   他们到达醉江阁时席上已摆了部分酒菜,追命正喝着酒,笑嘻嘻地朝姗姗来迟的几人打招呼,铁手满面无奈,苦笑着对无情摇摇头。   无情笑容淡淡,话语无情:“追命,今晚的酒钱便由你付了。”   追命大惊:“师兄!”   无情不愧是无情,对师弟亦是同样无情。   赵决明在一旁看着,唇角微扬。   他吃过烤鸭,便抱着茶碗在窗边默默看,偶尔回答几句朋友的问话,除去实在不可说之事,将他的念头与打算交代得一清二楚。   目标是“江湖第一人”。   替身是他的“心腹”。   假名是“赵决明”。   佩剑是“秋霜剑”。   冷血问他:“在方应看指导你剑术之前,你便有此想法了么?”   赵决明轻轻点头,他分明喝的是茶,却像是醉了一般,脸上带着浅笑。   直到此时,太子殿下身上仍有许多谜团,但若是再追问,便显得不懂事理。   再亲近的朋友之间仍会有不可说的秘密,这无伤大雅,甚至是情理之中。   繁星点点如春水,夜风微凉,汴京城内华灯初上,灯火万家,热闹且喧哗。   王怜花听了许多,有些他不曾知晓的事也在此刻得知,他喝了口酒,漫不经心地出声询问。   “——你朋友众多,汴京城里还有我那外甥和大侄子,以及一个顾惜朝,你又要何时对他们坦白身份?”   赵决明原先望着天边明月,闻言垂眼思考片刻,笑着抬眼,目光澄澈:“这倒不强求,他们只认识赵决明……但若是他们想知道,我必定会坦言相告。”   “来日方长。”他说,“总会有机会说出口的。”   他还有许多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能去不同的地方,见形形色色的人,看各种各样的景色。   不求事事顺意,但求问心无愧。   于是他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被历经三朝的元老诸葛太傅看似劝诫实则训诫一通的赵佶心神憔悴地出了院子,却得知他家太子和朋友们外出恰!饭!了!   赵佶:……【生无可恋.jpg】   赵佶:……饿了。   赵佶(不得不和太傅一起吃饭):可恶!!!儿大不由爹!!   赵佶:啊神侯府的饭好像不错耶。   赵佶:哎呀哎呀,不错不错,好吃。   ——THEEND——   完结啦! 正文到此结束,我看过评论啦,感谢大家的留言【比心】会考虑番外的内容,争取快点写完~   下本会开文案上的第一个预收《物理感化大师[综武侠]》,应该没有这本长,是快穿+部分杂烩的那种,怎么顺手嗨皮怎么来~求一波预收呀! 第116章 番外:万事大吉   第1.   既然赵决明决定当回太子,傀儡的去处该如何安排便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傀儡没有思想,若是叫他顶上赵决明的名号在江湖上行走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被人发现“赵决明”只会躲闪,秋霜剑客的声望必定逃不了猛跌的命运。   赵决明揣着这个问题思考了几日,终于做出决断,决定让傀儡回到系统空间。制造一个巧合,赵决明成功变回太子,而“决明少侠”踪迹隐秘,却仍有人瞧见他离京,上前暗中跟随,然而少侠感觉敏锐,走进林中,不过须臾便再也看不见其身影。   按理来说,他的朋友们都知道赵决明aka赵桓,本不该多此一举,然而汴京城中关注决明少侠的人不少,造出这假象自然是给想看见的人看的。   太子殿下兢兢业业,丝毫没有因外出游历而起了玩心,反倒因亲眼见过诸多场景,感慨良多,见解颇深,更为雷厉风行。   诸葛太傅与包大人私下谈起此事,都是欣慰不已,道太子殿下此番出宫,倒真是出对了。   太子殿下本就可靠,凡事自有分寸,江湖诸多纷扰,而殿下依旧坚持本心,妙哉妙哉。   ——对此,官家赵佶表示不服。   第2.   春末夏初,白玉堂到达汴京不久后便得知真相,知道的那一刻神色淡淡,揪着赵决明的后领说要独处,其余人纷纷避开,贴心地给了两人独处的机会。   茶雾袅袅,鸟语花香,亭外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白玉堂心平气和,淡定地看着面前的赵决明,目光平静,幽深似海。   就像当初赵决明离开陷空岛之前,白玉堂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太子。   “看来你早有猜测,没有生气,真好。”   赵决明打破沉默,恳切地说。   白玉堂嘴角一抽,终于装不下去,拍桌而起:“赵桓!赵!决!明!”   庭院中无人,赵决明跟着站起身来,正视着他:“我有意隐瞒,确实对不住你们。”   白玉堂一呆,背回手,和赵决明面面相觑,站了片刻,轻哼一声,又坐回原位。   “白五爷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这点私心。”   白玉堂说要生气倒也没有多生气,不如说他、包括其他人,在意都只是赵决明曾经酒后失态,所表现出来的模样。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能念出这种诗句,想必有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在不确定赵决明的身份时,不知其身世经历,不好妄加猜测;然而赵决明是太子本人,在许久之前,太子殿下便已经揣着重重心事,在月下噙泪饮酒。   可赵桓从未表露过任何心事,即使他成了赵决明,还是一如既往,再正常不过。   “你这回可叫我们好是纠结,总觉得你像太子,可又不像,猜来猜去,官家竟是知情之人。”   白玉堂说起此事仍然不大开心,“我难得想同一个人交朋友,却不成想已经同那人是朋友了。”   赵决明笑了笑,道:“重新交友,别有一番滋味。”   白玉堂冷笑:“总之你日后若是再易容,只要你在我面前露面,我必定能认出你。”   赵决明:“那我尽量避着你走。”   白玉堂:“你敢!”   第2.   顾惜朝和李寻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年轻出色,升官更是理所应当。   怀才不遇,难以施展才华是件极为痛苦的事,赵决明见两人实在是实力出众,便不顾朝中部分老古板们的反对,先后给那年的一甲三人升了职。   他安排这些并非为一己私情,理由相当正当合理,与其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倒不如做些实事,趁年轻早早为国发光发热,总好过在书堆里发霉。   顾惜朝与李寻乐是在升职一个月之后知道了赵决明的身份,马甲掉了一半,剩下的再脱就相当简单。   两人接连升职加薪,心怀抱负,那时王怜花带着阿飞离京,听到消息也寄来贺礼,   赵决明抽了个空,溜出宫去见他们。   李寻乐看到他时惊喜交加,问他何时到汴京,殷勤地唤人晚上多准备一些饭菜。   顾惜朝却莫名觉得赵决明有话要说——后者离京之后便不见踪影,今日突然露面,显然不仅仅是为祝贺而来。   果不其然,晚饭过后,赵决明说起正事,只是这正事太过郑重,听者惊得久久未回神。   “决明是太、太子殿下?”   李寻乐有点慌,盯着赵决明的脸左看右看,没看出一点太子殿下的痕迹。   “……”顾惜朝也在看赵决明,见李寻乐目光上下挪,忍不住开口,“你没见过太子。”   既然没见过太子,自然看不出破绽。   他忽然想起王怜花曾经抛来的古怪目光。   顾惜朝:“莫非王前辈早就知晓了?”   赵决明:“算不得早,今年春初。”   两人经过一开始的惊愕,渐渐反应过来后心态良好地接受了这件事情。他们一开始认识的只是赵决明,即便忽然说赵决明是太子,也只是罩了一层朦胧的纱,无关紧要。   顾惜朝却比李寻乐较为心绪复杂,他一想到许久之前他与赵决明的十年之约,便只觉得很短很短。   知遇之恩最难报答,只因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顾惜朝在喝酒上向来有度,此刻喝得稍稍多了些,便显出几分醉意。   月色清朗,顾惜朝看着面前谈笑风生的两位友人,轻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谢知遇之恩,谢出手相助,谢君子之交,谢真心相对,谢……   感激之意,无以言表,唯有常怀心上,不负本心。   第3.   玉天宝得知自己第一个朋友赵决明的真实身份时已是许久之后。他四处搞事,一年见不到人影,成功将“罗刹教少主”与“玉天宝”紧密联系在一起,志得意满,得知久未露面的决明少侠出现在塞北一带,便赶了过去。   虽然许久未见,但赵决明并没有太大变化,见到玉天宝时笑着打了个招呼。   旧友重逢,两人都时分高兴,夜里饮茶赏月,由朝堂上太子施行的某项政策在民间引起的反响,赵决明轻描淡写地向玉天宝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补充。   “阿天可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家中有权有势?”   玉天宝心中一紧,明白赵决明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放下茶盏,认真点头:“记得。”   那时赵决明不止说有权有势,还说仇家不少,家中兄弟姊妹也有许多,但在许多年前的梦里,他家中遭逢大难,诸位兄弟姊妹流离失所,下落不明,被仇家胁迫,处境很是凄凉。   玉天宝彼时很是替他难过了一把,同病相怜之余又对赵决明十分敬佩。   梦中经历逼真至极,玉天宝一度难以自拔,心惊胆战,直到与赵决明相遇时依旧难以忘怀,然而他所见到的赵决明坚强得如同扎根在悬崖峭壁中的坚韧松树。   而此刻,赵决明更是一一种淡然的神情说道:   “我想同你说,”玉天宝聚精会神,侧耳细听,赵决明看着他,“我还有一个名字,是赵桓。”   玉天宝恍然大悟:“原来是赵桓……??!”   他瞪圆了眼睛,赵决明无辜又真挚地回望。   众所周知,当今太子名叫赵桓,有权有势,兄弟姊妹众多,太子和他爹父子亲缘深重。   玉天宝:“……”   他心想除了没说名字,决明对他相当于毫无隐瞒。   玉天宝笑了起来:“原来决明是太子——我原先还好奇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你这样一身气派,威武不凡的人呢。”   这些年来东跑西跑,玉天宝对大宋的风土人情了解颇多,朝堂政事更是能听得一二,对毫无私心,一心为民的太子殿下很是有好感。   若这位太子殿下是赵决明,传闻中遥不可及的太子殿下似乎变得更生动了一些。   赵决明也笑:“谢谢夸奖,阿天也很有气派。”   玉天宝撇嘴:“做梦之前也许能称得上气派,但梦醒之后可就说不准了——我知道的,王前辈总觉得我怂,还说我不像玉罗刹的儿子……可我本来就不是。”   赵决明:“但现在世人都认为你是。”   “对。”玉天宝得意洋洋,“在玉罗刹舍得豁出脸说出真相之前,我只会是罗刹教少主。”   他如今躲避追踪的技艺如火纯青,罗刹教早些年往关内渗透,颇有成效,但在醉梦浮生之事朝廷出受,渗透之举受阻,甚至又往回退。   罗刹教想要找到玉天宝的踪影已是相当难,更别提他们甚至没有余力去追寻玉天宝。   赵决明拍拍他的肩,鼓励道:“争取挤下玉罗刹,当上罗刹教教主。”   玉天宝嘴角一抽:“这倒不必……”   赵决明一本正经道:“我开玩笑的。”   玉天宝:“……”   可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完全没看出来玩笑的痕迹啊……   第4.   南唐后主李煜曾经写过一首词,词中有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赵佶曾经提起这句诗,认为前半句符合他父子二人的经历,后半句却截然相反。   梦境过于沉重,不可贪欢。   彼时赵桓听他爹这般感叹,垂着眼喝茶,并未发表看法。   对他来说,整段梦境绵长深重,游离于世界之外,身是羁旅漂泊客,魂归不定,永无止境,不见尽头。   好在大梦得醒,喜不自胜。   系统曾对赵桓说过,它是个漂泊无定的统,注意到此处位面中奇特的波动,特意来凑个热闹,顺带找位契约者。   贼老天乐得清闲,鲜少管事,系统有礼貌地敲门问好,便被放了进来,而它进入位面时产生的波动让被困在梦境中的赵决明得以苏醒。   系统没有欺骗赵决明的必要,双方各有所求,互帮互助,是同伴,是朋友,赵决明信任它。   三千世界,各有千秋,以他一人之力,不能窥得全貌。   赵决明闲暇之余,会盯着遥远的青空怔怔出神。他会想,天空之外有什么,位面锁解开之后有什么,若是离开此处位面,他又能见到什么。   赵决明有数不尽的为什么,归根结底,总而言之——他想亲身体会曾经只能目睹的光景。   系统乐于同他继续合作,赵决明虽然是个木头,可有心性坚定,不为外物所扰,拥有出色的人格魅力。   于是系统说:“你还有大把时光,活下去,做你想做的事,这就足够了。”   赵决明想,他当然要活下去,要去见许许多多不曾见过、不曾触碰过的事物,去见许多不可思议的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   论坛体确定会写啦,但其他的目前还没有灵感,到时候看字数怎么样吧owo 第117章 番外:天然沙雕   #818那个爱披马甲体验民生却总是被扒马的木头皇帝#   1L【在下是你爹】   楼主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宋钦宗传……   谁能告诉我宋钦宗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披马甲,披马甲也就算了,还全掉马了,搞得我趴在桌上憋笑憋得要死要活哈哈哈哈哈哈   2L【熬夜即秃头】   传记不应该很严肃吗,马甲这种说法有点像小说   3L【季节性咸鱼】   我大概知道楼主看得是哪本书……如果是那本书,想笑也不奇怪嘿嘿嘿嘿   不是小说,胜似小说   4L【在下是你爹】   楼上对个暗号?   作者是唐姓教授,名字里有一种树   5L【季节性咸鱼】   对头!是他!楼主你继续往下看,保准越看越嗨皮!作者是个沙雕!   6L【冰阔落】   (不明觉厉.jpg)   宋钦宗我知道,和他爹关系特别好的那个皇帝,但和马甲有什么关系?我还听说他喜欢微服私访,难道是因为这个吗?   7L【熬夜即秃头】   看见木头皇帝点进来的,木头是指他不听人话吗?   但他政绩好像不错啊,初高中历史我背了一大段他的政策有利于/推动了/传播了/奠定了/引进了……不过现在要我说具体的我也忘的差不多了_(:з」∠)_   8L【牛肉火锅】   这题我会让我来!木头是指他呆还不解风情,作为一个政绩不错的皇帝肯定不会不听人话,真要说我还觉得他天然黑呢   9L【今朝有酒今朝醉】   宋钦宗政绩太好了QAQ初中历史让我背得够呛,所以高中分科毅然选择理科   10L【蛋花汤】   虽然但是,语文里也有他,好一个阴魂不散涉猎广泛的皇帝   11L【季节性咸鱼】   回10L盲生你抓住了华点   不是特别关注的话估计不会知道宋钦宗爱好披马甲,美名其曰微服私访罢了   12L【冰阔落】   我是不怎么关注历史人物的那类人,楼主说他总是被扒马,是指微服私访被官员认出吗?   13L【在下是你爹】   这倒不是,我看这本书上说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被朋友以外的人扒过马,直到近代才开始被扒马   14L【蛋花汤】   其实他披的马甲不包括他本人,目前已知并确认的只有五个   值得一提的是有三个马甲都是根据他朋友们的手札诗文研究确认的(点烟.jpg)   15L【牛肉火锅】   名声最盛的一个马甲就是闻名古今的秋霜剑客赵决明   16L【熬夜即秃头】   这我知道,点家有很多以他为主角的升级文   17L【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看过几本,有些写得是真不错,但有些就一言难尽了   譬如终身未婚未育的钦宗有了后宫佳丽三千,广收美人(叹气.jpg)   18L【冰阔落】   口意   19L【牛肉火锅】   那种一般是宋钦宗被穿_(:з」∠)_然而点家文大部分都是主角穿成宋钦宗,即使感情戏不多,但作者总喜欢给他配妹子   20L【蛋花汤】   操莫名心酸   21L【日月同辉】   钦宗可写性太多啦,感情史一片空白,古今中外都是很少见的皇帝啊   22L【夜里晒太阳】   宋钦宗本人和他爹简直神奇得一批,感觉华夏就是从他们那代走上了奇特的发展道路   23L【好好学习】   钦宗是真的神奇,不说他各种骚操作,就说宋史上对他死时的记载——求长生的皇帝不少,但史书正正经经写他去世时云霞万丈,百鸟远相迎,说他是仙人历劫劫满归位,这就很神奇(点烟.jpg)   24L【吾日三省吾身】   还有人说他爹徽宗是李后主转世呢,我觉得这当不得真,历史上为皇帝添光加彩的事不少啊   25L【蛋花汤】   理是这么说……可宋钦宗为人确实有魅力啊,看过他做的那些事,我觉得他真不是普通人   26L【夜里晒太阳】   不止正史,很多野史和那个年代的杂书都有说他历劫完毕回归天庭,难得正史和野史统一了,可以肯定的是他死的那天气候好得很特殊   27L【牛肉火锅】   其实钦宗身上有许多说不过去的地方,从哪里学的易容术,剑术,都没个定论,他久居深宫,哪里找的来悬崖下的老爷爷呢   28L【日月同辉】   悬崖下的老爷爷哈哈哈哈哈   29L【季节性咸鱼】   不不不那时候江湖侠客既傲且骄,武功高强的人都往宫里跑,偷王之王司空摘星甚至还特意去过皇宫留下足迹,指不定有哪位悬崖下的老爷爷爬出崖底为了找个后人四处乱逛误入紫禁城对钦宗惊为天人收他为徒呢   30L【冰阔落】   后半句看得我喘不上气(狗头)   31L【好好学习】   槽点密集,笑死XD   32L【今朝有酒今朝醉】   草,生了出来   33L【牛肉火锅】   说起来往皇宫里跑的那些人哈哈哈哈我又想起来白玉堂了!据说白玉堂和宋钦宗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紫禁城的一个冷宫里面,史书上没正式提,但宋钦宗本人偶尔会提到这件事   34L【日月同辉】   这我知道!上京找御猫茬的锦毛鼠路见不平去宫里报信,完事儿后在冷宫落下,被一个人散步的太子殿下撞见   35L【冰阔落】   前面很正经,后面莫名有点逗   36L【夜里晒太阳】   不是有天然黑这个词吗   钦宗新创一个流派“天然沙雕”   37L【今朝有酒今朝醉】   神了!!(鼓掌.gif)好贴切!   38L【好好学习】   一本正经地沙雕吗哈哈哈哈哈哈   39L【季节性咸鱼】   那个“地”就很神奇,就很魔性   40L【牛肉火锅】   喂!!!   沙雕可不是个动词啊你们这些家伙简直丧(gan)心(de)病(piao)狂(liang)!!   41L【夜里晒太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诶嘿☆   42L【冰阔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43L【日月同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60L【在下是你爹】   笑死   我发现宋钦宗简直倒霉到极点,刚露面说了句话就被朋友认出来2333这是朋友之间的奇特情趣吗   61L【季节性咸鱼】   我猜楼主看到被王大佬认出来那点儿了   62L【美少年战士】   咸鱼简直是光速回答   码字速度也太快了吧!   63L【蛋花汤】   看起来还很熟悉楼主正在看的那本书   我家也有宋钦宗传,是郑教授的,正经又严肃,感觉楼主正在看的这本很欢快   64L【酸菜鱼】   我在网上没查到姓唐的作者写的传记,楼主那儿的图书馆书还挺多   65L【日月同辉】   有点想知道作者全名【期待.jpg】   ……   71L【在下是你爹】   刚去接了杯茶,顺便翻了翻上面的楼层,笑死XD   咸鱼说的没错,我看到王怜花和宋钦宗分别探案却遇见,后者一口就被叫出名字了哈哈哈哈这书不像传记也不像小说,有意思得很   作者名叫唐望松,看出版年份是十八年前的第一次印刷版,我在图书馆的旧书捐赠区找到滴,估计卖的不咋地,没有再版   72L【酸菜鱼】   握草唐望松???   73L【日月同辉】   唐望松???!!   74L【在下是你爹】   这个反应……他很有名吗?   75L【酸菜鱼】   他在部分圈子里很有名气   76L【冰阔落】   文学圈和历史圈吗?   77L【日月同辉】   那倒不是,主要是武术圈   78L【在下是你爹】   武术圈……我好像猜到了   79L【今朝有酒今朝醉】   姓唐,望字辈,莫非是唐门弟子!?   【兴奋.jpg】   80L【季节性咸鱼】   对头   从宋钦宗那代算,唐望松他祖宗是唐天纵   唐天纵和赵决明一起解决过蝙蝠岛事件,之后也多有往来,是很好的朋友   81L【酸菜鱼】   嗯嗯?本武术圈大佬资深爱好者都不清楚唐老师他祖宗是唐天纵,咸鱼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82L【日月同辉】   同问,感觉我不是个合格的粉丝   83L【在下是你爹】   等等,这个问题我好像能回答   84L【在下是你爹】   【灯光下拍的一面泛黄的书页,书页薄如蝉翼,页尾有一小块手机的影子.jpg】×2   “我的曾曾曾曾……曾爷爷的手札一直当作传家宝被传了下来,在我十六岁那年,誊抄版本传到了我的手里。祖宗年轻时是个骄矜的人,脾气犟,没有朋友,当他结交到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时,高兴得在夜里挑灯写手札。”   “他在手札中用来形容这位朋友用的最多的词语是‘木头’,偶尔会有‘呆子’,也会说这位朋友不解风情。当然,他也会佩服这位朋友心性之坚决,下手之狠厉,不为所动的行事风格。”   ……   “用前两年传进华夏的词语来形容,我的祖宗大约是个‘傲娇’,至于钦宗,应当是‘天然黑’,可看我收集到的资料,单用‘天然黑’来形容他太过片面。”   “钦宗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远见,不为外物所动摇,固执又倔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听人话。相反,在与自己无关的事上他会认真倾听他人意见,钦宗似乎对自己的能力十分信赖,也不希望别人擅自逼迫他去做某事。”   “据我从文献中所知,钦宗正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然’,与其自幼拥有的倔强性格相合,竟有许多可爱。钦宗性格之复杂,难以轻易言述,执拗的性格在幼时已然体现,徽宗晚年对起居郎回忆往事,提起钦宗本人并没有印象的童年旧事,感慨良多。由此亦可知,徽宗钦宗二人父子关系亲密之极。”   ……   “说了这么多,将话题重新回到我的祖宗身上罢。祖宗是名‘傲娇’,但对朋友真心相对,他得知钦宗是太子赵桓时已是两人相识两年有余,似乎是那年官家认识的朋友中最后知道的人。祖宗自然是气愤不已,在手札上写‘木头当真是个木头,名副其实。”   “钦宗名为赵桓,桓之一字,本义为表柱,在建筑物旁做标志的木柱,后又称华表*。除此之外,桓亦是无患木的别称,两者皆是木,确实名副其实,木头当真是个木头。”   85L【在下是你爹】   我刚随手一翻,翻到最后几页,完本随笔里写了这些,感觉挺有意思的   唐望松和唐天纵确实有亲缘关系,咸鱼是不是把这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啊   86L【季节性咸鱼】   是滴   朋友送的书,收藏好几年了,闲的没事就翻翻看   87L【日月同辉】   唐老师的祖宗还真是唐天纵???完全没听过!他还写过这本书??   88L【酸菜鱼】   这完本感想写得认真又敷衍(复杂.jpg)   不过唐老师瞒得俺们好苦,我一直以为他就一普普通通唐门弟子   89L【美少年战士】   我只知道唐天纵   据说唐天纵是明明晕船但硬是要和钦宗一起出海探险的奇人   他遇见海盗一点不怂,唐门暗器嗖嗖的杀人于无形,杀人见血之后又扒在船边吐,据说他到哪儿吐哪儿   90L【酸菜鱼】   本人作为唐天纵的粉头,谢谢你的夸奖,但为了唐天纵的名誉着想,建议你第三句后后半部分可以省略(狗头)   91L【牛肉火锅】   粉头你竟然不否认吗哈哈哈哈哈   92L【酸菜鱼】   (狗头)(狗头)(狗头)   93L【好好学习】   没人觉得唐天纵很有意思吗XD“木头当真是木头”,“桓字本义为表柱”啥的,看来他真的是心情复杂得一批23333   94L【夜里晒太阳】   有意思得很www手札,真实不加工,看来两人确实是很好的朋友哈哈哈哈哈哈   95L【美少年战士】   感觉楼主看的这本书里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一个完本随笔就这么有意思,不知道正文会多么有趣   96L【牛肉火锅】   楼主看完了吗?可以求一波剧透咩!   97L【冰阔落】   我也想求一波!这栋楼好有意思,想多了解下钦宗!   ……   100L【在下是你爹】   我看了一半多啦,书很有意思,但由我说出来就不好笑了_(:з」∠)_   101L【日月同辉】   可恶,为什么没有再版,十八年前这本书的销量为什么不好,我还没看过唐老师写的文章呢!!要是它卖我立刻买!!   102L【季节性咸鱼】   据说作者是随便写着玩的,就没想过卖它赚钱   103L【酸菜鱼】   感觉会是唐老师能做出的事情   104L【夜里晒太阳】   其实历史书更有趣(点烟.jpg)我看正史会觉得我在看野史,正经中透露着一丝不正经,看野史觉得我在看小说,就是快乐   105L【今朝有酒今朝醉】   还有宋代诗词集也很有趣,点名顾惜朝李寻乐花满楼等赵决明的好友   前期写诗说赵决明有趣人好少年意气活泼可爱,中期赵决明掉马,隐晦写入诗里,后期则会写些对政事的看法,偶尔见面的趣事   顾惜朝写的赵决明诗词数量最多,据说他和花满楼是同一天认识赵决明的   总之很有趣(竖大拇指.jpg)   他们笔下的钦宗是真真正正眼里的赵决明   106【在下是你爹】   我记得小学学过顾惜朝的一首诗,就是在他遇见赵决明那段时间写的   依稀记得重点是表达了对出手相助之人的感谢之情,又有奋发图强的动力啥的   107L【季节性咸鱼】   是《夏日怀赵四》吧   108L【美少年战士】   我没印象(:з」∠)   109L【在下是你爹】   啊,这首诗好像十年前就从小学课本上删了(突然心酸.jpg)   110L【季节性咸鱼】   _(:з」∠)_   ……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完啦,等今天下午或者晚上再更一章   看到有小天使问能不能看到继续以决明为主角的文,这个我本人也不能确定   毕竟灵感这种东西是很突然滴,等我把预收里想写的差不多写了之后,可能会开他的文   如果决明还当主角的话,估计不会是衍生文 第118章 番外:名留青史   115L【美少年战士】   等等,赵四又是谁?如果是指钦宗,他不是长子吗,那也该叫赵一啊   116L【牛肉火锅】   尼古拉斯赵四,简称赵四,据说是钦宗本人亲自承认的另一个名字   117L【蛋花汤】   尼古拉斯不像中原人的名字,所以有种不靠谱的猜想,教导钦宗武功易容的老爷爷是异域人士,尼古拉斯估计是姓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很有意义   118L【米饭配牛奶】   那赵四呢?   119L【牛肉火锅】   _(:з」∠)_谁知道呢   120L【日月同辉】   谜一般的赵四,问题是钦宗本人还很喜欢……除了第一次见顾惜朝和花满楼时用的是赵四,他第一年闯江湖,往往都要说一句他也叫赵四   摸不透啊摸不透   121L【季节性咸鱼】   钦宗的想法确实摸不透(点烟.jpg)但伟大的偷王之王曾经吐槽赵决明亲口说想要结识名字是一到九的人物   122L【美少年战士】   集邮吗还一到九哈哈哈哈哈   123L【今朝有酒今朝醉】   据说最后真的集齐了   124L【在下是你爹】   真的集齐了(复杂.jpg)   我看书里唐天纵的部分手札,也吐槽了这件事   125L【冰阔落】   有点微妙   司空摘星和唐天纵两位大侠,在钦宗面前竟然是吐槽役吗   126L【夜里晒太阳】   毕竟是天然沙雕,做出自己不觉得奇怪的沙雕事自然会激起人的吐槽欲23333   127L【季节性咸鱼】   不怕沙雕就怕那种一本正经连吐槽也会认认真真回应的沙雕   128L【在下是你爹】   认真回应吐槽的沙雕已经不是个普通的沙雕了   是沙堡(确信.jpg)   129L【蛋花汤】   一座构造奇特,非常神奇的沙堡哈哈哈哈哈   ……   150L【爱妃快来侍寝】   不说钦宗那些政绩,单说他的朋友们,钦宗简直是社交帝王啊   受社交之神庇佑的社交宠儿(沧桑的眼神.jpg)   151L【白砂糖】   用社交帝王来形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152L【老臣无能为力】   社交小能手√   大宋皇帝√   153L【白云苍狗】   笑死,太贴切了   154L【蛋花汤】   确实很有意思……但楼上两位的随机ID是不是有点微妙,感觉展开能有三万字小短文23333   155L【爱妃快来侍寝】   (震惊.jpg)   朕与先生解战袍,可惜先生腰不好   156L【今朝有酒今朝醉】   先生太可怜了(狗头)   157L【老臣无能为力】   笑死   命运般的随机ID   158L【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到爱妃,我很好奇为啥钦宗会一辈子都不结婚,后宫里面无论男女,一个都没有   159L【好好学习】   无论男女,都在前朝和江湖呢(狗头.jpg)   160L【白云苍狗】   别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161L【日月同辉】   钦宗朋友众多,一半在江湖,一半在朝廷   分布的很均匀(狗头)   162L【天下太平】   (就是没有在后宫的(狗头)   163L【酸菜鱼】   钦宗和他爹宋徽宗真是两个极端,一个守身如玉无子无女,一个后宫佳丽众多,儿女双全   164L【白云苍狗】   家庭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很大,可以猜测是因徽宗子女太多,而钦宗幼时更被忽视,导致钦宗对婚姻对生儿育女产生排斥——但钦宗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和他爹关系好得一批,皇位甚至传给了他三弟的孙子,既然他不讨厌他爹和他弟,受家庭影响的说法就不太成立   165L【夜里晒太阳】   但史书确实记载徽宗对幼时的钦宗不太喜欢_(:з」∠)_可政和二年开始就开始父子情深   天家父子情真奇怪,搞不懂搞不懂   166L【白砂糖】   不是有句话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但我感觉老赵家不算特别无情,但也有点儿微妙啊   167L【酸菜鱼】   在线提名某南王父子和某太平王世子   168L【日月同辉】   南王父子……果然现实比小说还牛掰,竟然能想出代替太子这种方法,话说南王世子和钦宗真有那么像吗,又不是双胞胎   169L【米饭配牛奶】   谁知道呢,好歹是同一个爷爷,指不定是隔代遗传   我觉得能想出这种办法说明是真的像,不像易容还是有破绽   170L【白云苍狗】   说到替身,钦宗外出游历的时候不是称病出宫养病了吗?那时候假装他的替身应该也会有破绽吧   虽说米总管后期失宠,但太子称病的那段时间他还在,他总不至于看不出来他的易容或者不对的地方   171L【在下是你爹】   钦宗有配合默契的他爹,两人狼狈为奸(bushi),要么替身伪装得很好,要么米总管对太子不太熟悉   172L【季节性咸鱼】   应该是替身伪装得好吧,据说是太子亲自培养的暗卫   173L【爱妃快来侍寝】   只可惜不知道替身的真实身份,后期也不知道有没有出场   174L【白砂糖】   确实没个具体的说法,谁都被猜过是那忠心耿耿的替身本人,但也只是猜测罢了   175L【天下太平】   据说钦宗的朋友们也没认出来替身是替身,这得有多逼真多像啊   176L【老臣无能为力】   不止替身,连钦宗本人也伪装得很好   方应看和冷血各自有两年进宫指导太子练剑,但遇见赵决明时愣是没认出来   细小的习惯改变不了,但钦宗真的改了_(:з」∠)_   178L【牛肉火锅】   _(:з」∠)_   就很神奇,他们认是没认出来,只感觉似曾相识   179L【在下是你爹】   这也很有意思了   感觉,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点烟.jpg)何止似曾相识,就是认识,竟然还感觉对了   180L【今朝有酒今朝醉】   大概是钦宗的气质太有存在感了吧   就算是不同的脸不同的动作,但人给人的感觉确实很特殊   181L【白砂糖】   我大概只能得出太子的朋友们和他关系很好,朋友们都挺喜欢他的结论_(:з」∠)_   182L【爱妃快来侍寝】   钦宗是根招人喜欢的有趣木头(羡慕.jpg)   183L【日月同辉】   楼上的量词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233333   184L【夜里晒太阳】   木头是真的木头嘛,连唐天纵都说过他是个木头   185L【米饭配牛奶】   木头啊……毕竟是个对待美人也能巍然不动的柳下惠,那确实是根木头(狗头)   186L【在下是你爹】   奇怪的形容出现了!柳下惠是什么鬼23333   187L【牛肉火锅】   众所周知,王怜花是位名誉中外的奇才,化妆易容女装医术武术八卦周易样样精通——重点是女装   他扮女子是一绝,没有人不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然而赵决明面对美少女总是巍然不动郎心似铁拒绝三连   188L【白云苍狗】   那位美少女就是美名远扬的云槐姑娘aka女装大佬王怜花   可怜可悲,未逢敌手的王大佬和不解风情的木头,竟是彻底的败了了了了了   人人都说云槐姑娘与决明少侠天生一对天作之合,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bushi)   189L【今朝有酒今朝醉】   楼上你们两个不如组团去说书,保准满客   190L【冰阔落】   那波浪线就很魔性   191L【蛋花汤】   太魔性了233333王大佬写这剧本的时候就完全没考虑过赵决明对美色不感兴趣吗   193L【季节性咸鱼】   估计没有遇见过如此彻彻底底不近女色的木头,虽说铁杵磨成针,但木头没办法磨(狗头)   192L【米饭配牛奶】   钦宗的粉丝怕不是都是群沙雕(狗头)   193L【天下太平】   好的沙雕,没问题沙雕,你说得有道理沙雕   194L【美少女战士】   哈哈哈哈这楼的走向真是越来越迷,我真要怀疑钦宗粉丝全员皆沙雕了   195L【白砂糖】   近朱者赤_(:з」∠)说不定沙雕气息隔着时间空间也能传递呢   ……   215L【蓝牙键盘】   钦宗和家人关系,除了他爹,和其他人好像确实不咋地啊,即使后来传位给弟弟的孙子,也不代表和他弟弟关系好吧   216L【番茄沙司】   说不上关系好,但关系也不差啊   钦宗对他弟弟妹妹们都还挺好的,我记得没出过大乱子   217L【蛋花汤】   徽宗定太子很突然,之后又是很坚持,和钦宗关系亲密,时常密探,关系远超其他子女,也许是因为这种表象,导致其他皇子难起异心吧   218L【日月同辉】   亲兄弟之间没有大乱子,堂兄弟之间却不是(狗头)   219L【天下太平】   上面说过南王世子和太平王世子,前者是想取而代之,后者是开创了自己的事业,给钦宗添了不止一星半点的麻烦   220L【爱妃快来侍寝】   钦宗的两个堂兄弟没一个好搞的_(:з」∠)_   221L【老臣无能为力】   没关系,钦宗本人也不是好搞的(狗头)   222L【蓝牙键盘】   没错,并且成功反搞回去了(狗头)   223L【番茄沙司】   这三个人的爹都很有意思   最坑儿的大概是南王吧,拉着儿子一起干掉脑袋的事_(:з」∠)_太平王还好些,为他儿子求情,跪了好久   224L【酸菜鱼】   如果不是宫九势力错综复杂,有大用,即使太平王跪一辈子估计也不起作用   225L【白云苍狗】   毕竟最是无情帝王家嘛   钦宗做得很合理了   226L【米饭配牛奶】   宫九啊……比起作为太平王世子,他作为宫九在历史上存在感很强啊   226L【夜里晒太阳】   我一直好奇史书上说宫九有种特殊的癖好,到底是什么癖好   一句嗜好独特就略过也太隐晦了吧完全猜不到!还激起我的好奇心了!!   227L【在下是你爹】   我记得钦宗的嗜好是晒太阳爬高,得了一句童真的评价(狗头)   228L【美少年战士】   由此反推,宫九的爱好大约是不那么童真的,比如说NC18不可言说的爱好(狗头)   229L【爱妃快来侍寝】   乍一看不讲道理,深一想很有道理   230L【日月同辉】   草,生了出来   231L【酸菜鱼】   握草!!!!   232L【夜里晒太阳】   总感觉打开了奇特的大门……   233L【牛肉火锅】   给我关上啊啊啊!!!!!   234L【番茄沙司】   笑死XD好好的历史讨论楼秒变不纯洁   235L【蓝牙键盘】   本来这楼讨论的话题就没有多正经,歪得差不多了都   236L【在下是你爹】   确实,一开始讨论的话题也没多正经,但是我也没想到能歪到太平王世子的癖好上   罪过罪过   237L【白云苍狗】   我只能说,老赵家的血统稀奇古怪,有什么都不奇怪   238L【今朝有酒今朝醉】   楼上像是在说绕口令(狗头)   ……   250L【天凉好个秋】   赵决明的朋友大多有才有实力,这大概就是优秀的人相互吸引的定律吧   251L【你的笑容像牙膏广告】   我就很好奇为啥他和方应看不是朋友,方应看不够优秀吗?只说君臣相得相得益彰   252L【季节性咸鱼】   就算都优秀,也得看气味相不相投   说不定是因为两人看不上眼呢   253L【你的笑容像牙膏广告】   两个人都脾气好,有原则,方应看还教导过钦宗剑法,没有成为朋友就很奇怪   254L【美少年战士】   隔了这么久,咱们也不知道为啥他俩不是朋友,但不是只有朋友关系才是最好的,君臣也不错啊   255L【日月同辉】   对钦宗来说,纯粹的君臣情反倒很罕见了(狗头)   256L【夜里晒太阳】   那个朝代有名气的人大多都和钦宗有一腿   简直牛掰   257L【在下是你爹】   说到有名气的人,宋钦宗传里提到过好几个搞事扬名气的人物   258L【酸菜鱼】   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期待.jpg)   ……   263L【在下是你爹】   说到他的朋友广为人知的大多数都是钦宗较早遇见,以及那时在江湖上已有名气的人,比如楚香帅,王大佬,白五爷,展护卫,小李飞刀啦   那本书里面还说飞剑客阿飞,名镖师林平之,还有一个罗刹教少主玉天宝,也认识他比较早呢   264L【日月同辉】   啊,这我有看到过说法   都是在赵决明初入江湖那年遇见的,后来也很有名了   265L【你的笑容像牙膏广告】   飞剑客少年成名,林镖师晚了一些,玉少主……哎,我记得他没回去继承罗刹教,为啥来着?   266L【季节性咸鱼】   据说是嫌弃昆仑太冷,罗刹教没有人气,拒绝教主之位,在江南定居,和花满楼当邻居去了   267L【美少年战士】   ……理由意外的简单粗暴   他爹估计很生气吧   教主之位啊那是   268L【酸菜鱼】   他爹好像后来又生了个小的,之后都没咋和他见过面   269L【爱妃快来侍寝】   被堵在西域了呗,强龙难压地头蛇,钦宗和玉少主是好朋友,肯定要帮朋友一把嘛   270L【牛肉火锅】   赵决明还时常往江南找花满楼和玉天宝玩儿,虽然他没成家,但过得还真是舒心   271L【夜里晒太阳】   钦宗这种皇帝在历史上很难见,寿终正寝,政绩斐然,留名青史,虽然有些许小缺点,但很不错啦   272L【在下是你爹】   钦宗他爹徽宗这种皇帝在历史上也很难见,寿终正寝,儿子带飞,留名青史,虽然让位让得挺早,但他开心就好(狗头)   273L【牛肉火锅】   笑死XD   274L【夜里晒太阳】   快向徽宗道歉!!(狗头)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over!这篇把正文里没写到的事写了一些,决明他确实会那样做,毕竟是皇帝,该冷血的时候还是会冷血~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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